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书名:[水浒衍生]玉楼人醉杏花天 作者:王老吉 《宅斗女神》 拔得起花心萝卜,斗得过无良亲朋。 迷得住当朝一品,保得住自身清名。 怀得上嫡亲长子,撞得破情敌私情。 外争窑姐与情妇,内惩小厮和优伶。 转生自带金手指,神棍指点随身听。 唯有玉楼真国色,花开时节动金瓶。 内容标签: 古典名著 搜索关键字:主角:孟玉楼,杨戬 ┃ 配角:西门庆,吴月娘,李娇儿,潘金莲,李瓶儿,庞春梅 ┃ 其它: ==================   ☆、第一回   平明时分,镇店之外的官道上行人稀稀疏疏的,多半都是趁着天气凉爽往田里赶些稼穑活计的农人,远远的但见走来一匹毛驴,驮着一个道人,身边跟着个小道童牵着缰绳,那老道生得如何模样?   但见他:“能通风鉴,善究子平。观乾象,能识阴阳;察龙经,明知风水。五星深讲,三命秘谈。审格局,决一世之荣枯;观气色,定行年之休咎。若非华岳修真客,定是成都卖补人。”   那道童儿倒似没甚慧根的,生得粗粗笨笨,又不似他师父好歹有个坐骑,却是靠着两只退儿行走,时辰久了难免抱怨,倒也未敢高声,因支支吾吾道:   “这都多早晚了,师父原说今儿准到平谷县城,那样大镇店什么没有,就算化不来小缘,好歹有个客栈之处歇脚吃饭,洗澡换衣裳也好,一路赶来风尘仆仆的,就急着往那西门大户家中赶路做什么,只怕大门也未必进得去,倒没得让门前的管家爷们儿见了笑话,没得给人打嘴现世。”   那道人见童儿只管唧唧歪歪抱怨,不由得面目含嗔道:“无知的蠢材知道什么,如今我老道尚欠着一点公德,不能白日飞升位列仙班,此去阳谷县中做一场好事,为一个大户人家,一群如花似玉的娘子们谋一条出路,来日跳出火坑看破红尘,也是贫道一点功德,就是你这蠢徒也有些微末的福报,岂不是行善积德的好事?做什么只管抱怨。”   那小道童听了师父这一番长篇大论似懂非懂的,因撇了嘴道:“你老人家说的倒轻巧,倒是有坐骑的人不同腿儿着,当真是看出殡的不怕殡大,站着说话不腰疼。”那老道闻言恼了,将手上拂尘对着小道童的头上就敲了个榧子道:“我把你个欺师灭祖的小畜生,只管好生牵了我的宝马良驹。”   那小道士闻言却也不恼,倒是噗嗤一笑道:“师父会骗人的,一匹小驴儿倒说是什么宝马良驹。”那老道闻言哼了一声道:“小孩子家懂得什么,这哪里是小驴儿,分明就是一字墨角癞麒麟,是我千辛万苦寻来的一匹龙种,来日为师功德圆满,白日飞天之时,还要这小畜生驮着我去见玉皇大帝呢。”   那童儿见师父没个正经为老不尊的,也懒得理他,只散散漫漫牵着小驴儿走将下去,谁知不过半个时辰,果然来在阳谷县城门之外。   那童儿见了大惊小怪道:“这真奇了,方才翻过那山头之际怎的不曾望见这样大的镇店,如今倒似凭空里跳出来的一般!”那老道闻言捻髯微笑道:“蠢材蠢材,竟看不透为师飞天缩地之法。”童儿自从几岁上给父母舍到庙门之外做了老道的徒弟,平日里也不知他吹破了多少牛皮,如今只是不信,也懒得与他争辩,心中寻思着许是方才山路崎岖云雾缭绕的,自己眼拙看错了也未可知。   因牵着那驴儿进了平谷县城,但见县内道路整齐房屋规矩,只因此处人口密集,集市颇多,五行八作做卖做买的鳞次节比。那小道童久在深山老林里头修行的,如何见过这样的排面儿,不由得起了孩童心性,伸手扯了那道士的宽袍大袖道:“师父师父,这里莫不就是你口中心心念念的南天门?怎的这样风流富贵,怨不得人人都说神仙好,若真是做了神仙就能在此地盘桓,徒儿情愿修身养性,再不偷吃半点荤腥的!”说到此处忽然觉得自己说漏了嘴,连忙伸手掩住唇边低了头不言语。   那老道见了徒儿一番谬论,又是这般憨态可掬的,倒也觉得可笑可叹,因伸手想那风流富贵之地一指道:“你说此处就是天庭,贫道却瞧着这里是做活炼狱呢!”说到此处将手中拂尘在那道童眼前一回,但见得:   满城尽是“诌鬼、假鬼、奸鬼、捣大鬼、冒失鬼、抢渣鬼、仔细鬼、讨吃鬼、地哩鬼、叫街鬼、急急鬼、遭瘟鬼、浇虚鬼、轻薄鬼、绵缠鬼、黑眼鬼、龌龊鬼、温尸鬼、不通鬼、诓骗鬼、急赖鬼、心病鬼、醉死鬼、抠掐鬼、伶俐鬼、急渎鬼、丢谎鬼、七斜鬼、撩乔鬼,还有风流鬼、色钱鬼,临了一个是楞睁大王”。   那小童儿见了,唬得大叫了一声,直往师父身后躲闪,翻身钻到驴屁股底下瑟瑟发抖不敢动弹。谁知那小驴儿似是通了人性一般,仿佛知道这童儿方才说了自己许多坏话,因抬起蹄子狠狠将那童子撩了出去,小道士惊魂未定之际抬眼观瞧,但见青天白日大街上熙熙攘攘,依旧是一片繁华太平景象,因暗暗咋舌,方才知道师父有些神通在身上的,只是又不信方才就是眼见为实,只怕又是那老道的障眼法。   那道人见小徒弟依旧不肯轻信,只得叹息他道缘浅薄尚未领悟,这也是个人缘法强求不来的。师徒两个收敛了行迹,按那老道的指点径直往西门府第走来,到了院门首一看倒是好大的气魄,那西门庆如今巴结上了当朝奸相蔡京,拜在他门下做了养子,又靠着手中银钱轻轻松松谋得了一个提刑院掌刑千户之职,是个正五品的勾当,是以门前车水马龙,高官厚禄名媛诰命车马往来不绝。   那小道童见了,浑身打个寒颤道:“师父,人家这样显赫的地方,咱们小门小户穷乡僻壤出来的杂毛老道怎么好上前去给人打嘴,只怕管家爷笑话给轰了出来也未可知啊。”那老道见这童子拐着弯儿的骂自己,因吹胡子瞪眼道:“无知的畜生,少混说,还不上前去递上我的名刺。”   那道童儿接了,撇着嘴儿不情不愿往那正门之处磨蹭着,一面口内支吾道:“自己脸软不敢上去,只怕也知道人家未必理咱们,倒叫我一个无辜道童巴巴的去给人打嘴,还成日里满口善哉慈悲的,叫我看不上……”嘴里嘟嘟囔囔的不知说些什么,上台阶是不知怎的脚步不真,在人家正门之处摔了个马趴。   那童儿揉着屁股,正欲爬起来骂上几句,但听得身后那老道窃笑之声,便知又是师父捣鬼捉弄自己,回身正要嗔时,但听得那仪门之处管家的声音吆喝道:“什么人在这里出洋相,如今我西门府上来往的都是贵亲娇客,若是冲撞了太太奶奶们,你这小杂毛赔得起吗?”   那小道士给师父暗算了,正没好气呢,如今听见有人这样奚落他,当时倒也不甚害怕的,因出言还嘴道:“我小杂毛赔不起,身后头老杂毛才赔得起呢!”谁知身后那道士非但不恼,反而呵呵大笑道:“这才是贫道教出来的好徒弟,可喜可贺……”那几个管家不知是他师徒两个真有龃龉,还以为是那等市井泼皮成群结队的来找不自在,因往府内叫来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就要给这师徒两个好瞧。   小道士方才虽然戏谑,如今听见要打,唬得面如土色体似筛糠,躲在驴屁股后面抱着那老道的腰大呼道:“师父救我!师父救我!”那老道见状啐了一声道:“方才见你硬气,还算是我老道的徒弟,怎的如今倒服起软儿来了,叫我也瞧不上。”   门首之处正乱着,但听得影壁之后有个娇滴滴的声音不耐烦道:“外头吵嚷什么?一进院子堂屋里都听得真切,老爷正陪客人说话儿,听见外面闹得不像话,叫我来问一声,你们看门管事的都是死人,不会拦一拦,什么样的泼皮破落户也敢来咱们家闹市,好不好送到县衙里先吃他一百杀威棒再做理会!”   那几个管家的原先对着他师徒两个尚且凶神恶煞一般,如今听了这女子的声音倒和软起来,但见为首的管家往影壁之处靠拢了低声赔笑道:“春梅姐姐教训的是,我们哥儿几个劝了那老道几回,谁知他竟赖着不走,又因为咱们这样人家最是惜老怜贫的,怎好冒然打他,不想惊了老爷和姐姐的尊驾,小人这就打发了这两个破落户,好教姐姐交差。”   因说着,也不管那影壁之内瞧得见瞧不见,忙不迭作揖打躬起来。那春梅听闻此言方才略略顺了气,正欲回转堂屋之际,但听得外头老道朗声念到:“这位小姐五官端正,骨骼清奇。发细眉浓,禀性要强;神急眼圆,为人急躁。山根不断,必得贵夫而生子;两额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行步若飞仙,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得禄,三九定然封赠。但吃了这左眼大,早年克父;右眼小,周岁克娘。左口角下这一点黑痣,主常沾啾唧之灾;右腮一点黑痣,一生受夫敬爱。”   那春梅听闻此言,心下好不奇怪的,心道这道士好生厉害,隔着影壁再难瞧见我的模样,又为什么能断我昔年家中横祸,又说得出我的容貌长相来……   ☆、第二回   书中暗表,当日那西门庆只因父母早亡,留下偌大一个家业无人教养,倒惹来一群泼皮破落户儿前来逗趣帮闲,挑唆这年轻公子流连勾栏瓦肆。是以但凡纨绔子弟的玩意儿无不是样样精通,若说诗词歌赋诸子百家上面倒是平常。   更有一件,到了志学之年时,就常常往丽春院中勾当,先是梳拢了卖唱的姐儿李娇儿,外面暗门子里头又包占了一个名唤卓二姐的暗娼。只因尚未娶亲,不好迎入门来做侍妾,长到一十八岁时,远房族叔做主,为他聘娶了先妻陈氏,倒也是一位如花似玉风流俊俏的闺阁处女,夫妻两个琴瑟和谐百般恩爱。   只是那陈氏命小福薄,刚刚生下女儿西门大姐就因为难产而亡,把个西门公子心疼的要不得,旧年的坏毛病一一勾了出来。   初时陈氏刚刚进门,新婚燕尔之际,曾经狠劝过丈夫两次,教他别在外头眠花宿柳,来日总要养下几个哥儿、姐儿的,继承西门家的香火要紧。   那西门庆原本也是富庶人家的正经子弟,如今见自己娇滴滴的浑家满面娇嗔劝着自己,心中如何不爱,因搂了妇人在怀中满口答应道:“只要姐姐不嫌弃,四泉从此不再出门游弋,每日晨昏定省在家中陪伴姐姐做伴儿。”   单这一句话,就知道那西门庆如何宠爱陈氏娘子,夫妻两个独坐无人之时,便不教他娘子唤他官人、夫主,只叫号为“四泉”,取两人琴瑟和谐,不但夫妻之情,更有知音之义。   那陈氏闻言噗嗤一笑道:“难道我做大房的只管占住汉子不许你出去营生玩耍不成?你将我当成什么人了,就算你心中敬爱我为嫡妻,街坊邻居看着你整天赖在妇人闺房里到底不像话,若是官面上的应酬谁不准你去了?   只是千万不可眠花宿柳,我是闺门女儿,好多话不好说出口的,不过夫妻闺房私语对你说一句,俗话说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听家里丫头们说,你不曾娶我之前是个常在勾栏院里逍遥快活的浮浪子弟,如今你要是真心爱重于我,只要把这一节改了,旁的我都依你……”   那西门公子见了陈氏温言软语娇嗔满面如何不爱?又是新婚燕尔*辣娶过门儿来的娇妻,因当下赌咒发誓说自家再不肯流连风月,一心一意守在家中与妻房度日,又央那陈氏道:   “好姐姐,既然你不愿意叫我外头疯去,好歹衾枕之间体贴则个,我知道你是大家女儿,不肯做那轻浮之举,只是你我正头夫妻,寻常欢会乃是人之大伦,如今你进门半月,合房不过三夜五夕,我小后生家等不得,给你拘束得紧了,万一憋出病来,岂不是子嗣上有碍,我自家不以为意的,只是怕连累了姐姐,得个不贤良的名声在外,好不教人心疼的!”   那陈氏娘子给他怄得噗嗤一笑道:“当真是了风流富贵之地生长起来的子弟,你要住我的屋子也罢了,谁又敢撵你出去不成?做什么只管扯上这许多子曰诗云的,好好的圣贤之书都叫你给糟蹋了。”因说着,呼唤陪房丫头孙雪娥进来服侍自己香汤沐浴,梳洗了晚妆,重整蝉鬓、再梳翠鬟,与自家夫主两个是夜欢会无度。   至日后陈氏娘子香消玉殒,那西门庆镇日长吁短叹,竟恨不得自己一口气上不来也跟着浑家去了,唬得家下众人小厮婢女慌得要不得,因暗暗遣人将原先西门庆的几个十分相与的学友谢希大、应伯爵等人请来帮衬劝说。   谁知下人倒是好心办了坏事,那西门公子原本就是给这几个泼皮破落户勾引坏了的,如今教这些人前来劝和岂不是南辕北辙?果然那谢希大、应伯爵来在府中进门倒也先是哭天抢地一番祭拜的陈氏娘子,其后便一力撺掇那西门庆与他们往花街柳巷而去。   西门公子正逢丧妻之痛,原本不肯前去,只怕辜负了妻子往日规劝的情谊,无奈这两个舌灿莲花一般,只说那李娇儿与卓二姐自从西门庆断绝了来往,每日里茶不思放不想,相思成灾眼看就要香消玉殒了。   那西门庆原本已经没了一个知己,如今听说那两个粉头竟也这般深情厚谊,心中又渐渐回转过来,给那谢希大两人挑唆了几日,到底是少年公子耐不住寥落寂寞,因涎着脸跟他们去了,先到了李娇儿家中,那李嬷嬷见了金主如何不爱?又素知这西门公子是本镇第一大户,不曾婚娶之时亦曾恋着李娇儿。   只是当日因为娶了一个天仙进房,吹了枕边风,给人断绝了财路,如今见他重蹈覆辙,真如天下掉下来的馅儿饼一般,因慌忙命人端上茶水点心款待,一面往后面李娇儿房中,教她想法子轰走近日打得火热的几个恩客。原来西门庆不再时,那李娇儿早已结识了旁的几个年轻公子,可真是应了陈氏娘子那句话,表子无情戏子无义了。   那李娇儿本是行院之中卖唱的姐儿出身,什么样的闺阁手段不会?因故作一副病西施的样子,娇娇怯怯玉体横陈在闺房之中,做那西子捧心之态,只说心口疼。   那李嬷嬷见了,将西门庆请进娇儿房内叹道:“自从公子与我们娇儿断了来往,可怜她一个院中的姐姐,好端端要学那怀抱琵琶的赵五娘,非君不嫁的,誓死守贞不肯见客,她原比不得别的姐儿,却是老身的亲生女儿,难道因为心里不自在,还要打她两下逼迫见客不成?   是以我教她宽心歇歇,暂且守着身子,等待大官人回心转意,谁知正应了那句‘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到底将公子你给盼来了,如今既然是从前相好过的,娇儿也不必扭手扭脚,大官人正逢丧妻之痛,你可要温柔体贴的服侍着,好教官人心里好过。”因说着,留了他两个在房内。   那西门庆原本对陈氏娘子颇多愧疚心意,如今见李娇儿也是病恹恹的,一副不胜之态,心中却只当她是病中的陈氏一般怜惜起来,因为两人原本就是露水夫妻,也不必装腔作势,拉着手说了几句久别重逢的体己话儿,少年男女难免哄动春心,一时吹灯睡了。   到了次日,整个勾栏瓦肆之中都知道那西门大官人重在院中走动,一时之间传为奇谈,谁较嬷嬷不想揽上这个主顾,只是不便对西门庆提出来,却便宜了应伯爵与谢希大两个,受了院中嬷嬷们的许多好处,答应将她家的姐儿推荐到西门宅内。   两人既然收了嬷嬷们的钱财,怎好不替人办事的,因时常在那西门庆面前说起谁家的姐儿标致,谁家的小优儿唱的好,总撺掇他往勾栏院中行走。   怎知那西门庆原是个念旧的人,只因当日一念之差与李娇儿复合了,就想着暗门子之中来往过的暗娼卓二姐来。又不好这般伶伶俐俐的去了,因派了自己书房里的跟班玳安儿,封了几两银子,又到自家绸缎庄里去了几匹上好料子,吩咐“给你卓姐姐送去,瞧瞧她最近在做什么。”   那玳安儿得了这个巧宗,正要从中牟利,到了卓二姐家中因悄悄嘱咐她道:“如今我们公子原不想起姐姐来,只是前儿给那勾栏院中的李娇儿绊住了脚,又想起姐姐也是咱们家服侍过的旧人儿了,加上小的又在一旁撺掇,才有今日,如今姐姐想要嫁入府中来,安儿倒愿意助姐姐一臂之力的。”   那卓二姐自小沦落风尘,什么样的世面没见过,听那玳安儿一说,便知他要趁机弄些好处,因十分亲昵拉了他的手笑道:“我的儿,难为你还想着姐姐,如今但凡能够嫁入西门府邸之中,岂不比这样胡混的日子强百倍么?你若是帮我办成了此事,姐姐自然不会亏待了你就是了。”   因说着,将西门庆赏的那几两银子都揣进玳安儿怀内,又从针线簸箩里翻出一双布鞋笑道:“看大小正合适,你先拿去穿吧,若是真能进门,来日姐姐更用功夫再给你做一双好的。”那玳安儿见过什么世面?给这姐姐几句甜言蜜意,一些小恩小惠哄了,千恩万谢的去了。谁知他刚一出门,那卓二姐转身又去答对别的客人,当真是:   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   闲话休提,转眼之间那西门庆为妻子守孝已满,虽然不欲续弦,只是古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自己老大不小的年岁了,身边只有西门大姐一个女儿,将来终是要嫁人的,并无人能继承家业,族中几房远房亲戚又在他跟前一力撺掇着,把个西门公子逼得无法,只得遣人到处说媒,最后看上了吴千户家的女孩儿吴月娘,娶进门来做了填房正室,一面又将勾栏院里李娇儿赎了身,放在房内做二房,那卓二姐原是后来相好的,也接进门来做了三房。   ☆、第三回   却说那吴氏月娘进得门来,却是一位贞静贤德的妇人,竟有些先大娘子陈氏的品格儿,西门庆心中对她也算是爱重,只是模样儿比陈氏稍微次一些,那西门官人原是勾栏瓦肆之中生长起来的子弟,自是爱好风流,如今见月娘并无十分颜色,虽亦有动人之处,到底美中不足,那李娇儿与卓二姐艳丽有余端庄不足,此生得兼美者竟只有陈氏娘子一人,虽然已经迎娶了三房妻妾,心内依旧恋着陈氏,成日里长吁短叹的。只将一点真性情都随那陈氏娘子埋入地下,平日里不过吃酒刷钱逛窑子,得过且过而已。   且说这人一旦失落了真性情,什么样得邪祟都招致膏肓之中。更有那谢希大、应伯爵等一般泼皮破落户一力撺掇挑唆,成日里斗鸡走狗花天酒地起来,日子长了难免财力支绌。   那西门庆原是商人之子,虽然不及乃翁那般会敛财的,倒也天生有些算计,因想着如今城中谁不知道他断弦续弦之后并不满意,因此上虽然娶过三房,到底说媒的也不见少,况且房中大娘子吴氏月娘竟是古今第一贤德的妇人,只由着他继续说亲,也是因为自己三人都不大生养的,想再添几房姬妾为西门府邸开枝散叶。   那西门庆见家中大娘子不甚管束自己,遂命几个相熟的媒婆在镇上打听,一来模样儿要好,二来家中有好陪嫁的,只管将婚贴送过来,也是天缘凑巧,一日正有个婆子有了合适的人家儿,往西门府来讨个示下。   那西门庆见说亲的来了,也不肯瞒着月娘,因对她笑道:“如今有外面官媒薛嫂进来讨我示下,说是又有一门亲事叫你我商议,不知娘子尊意如何呢?”   那吴月娘原本是千户家中的闺阁千金,自小知书识礼,如今嫁过门来做填房,心中并不十分乐意的,且喜这位郎君生得眉目如画举止温文,床笫之间自有怜香惜玉之处,平日里家中无论何事大小都与自己商议,娶妾之事从来不肯隐瞒,是以对他也敬爱有加。   因点头道:“既然恁的,为什么不请那官媒婆子进来坐坐,咱们听听这位新人家道根基怎样,模样儿如何?”西门庆听了大喜,因命那婆子进来伺候。   薛嫂进来见他夫妻两个对坐,因对着西门庆使个眼色,那西门公子见状笑道:“这却不妨,如今我与大娘子夫妻两个正是一体同心,娶妾之事也是她教我行事,为的是开枝散叶,往后我们夫妻二人终身有靠,我不是恁等狂蜂浪蝶轻浮之辈,嫂子但说无妨。”   那薛嫂听闻此言,心中感叹这正室娘子胸襟,因将如今说娶的这位娘子详细道来,正是日后第三房奶奶,孟氏玉楼。西门听得那孟玉楼手中有一份好钱,两张拔步床,心中就有些乐意了,只是不知模样儿品行如何,并不敢一口答应。   倒是那月娘大方,因附在西门庆耳边低低的声音道:“如今说的这位娘子原是别人正头妻子,当家理纪管钱管钥匙的,老爷常说如今家中有些支绌,此番踌躇只怕是不知这大娘子模样儿品行如何,不如让妾先去拜会一番,彼此厮见了,回来说与官人知道,如今妻妾共处一室,我既然与她相与了,自然家和万事兴的。”   那西门庆没想到吴月娘竟然这般贤德,因慌忙站起身子唱喏道:“若真能如此,四泉在此拜谢娘子成全之恩。”说的那妇人与婆子掩口而笑,当日定下计策无话。   次日天明,月娘早早起身梳洗打扮了一回,妆点已毕,打听西门庆昨儿睡在李娇儿房里,只留了口讯说自己前去相亲,也不能相公起床,端坐了四人大轿兀自去了。四个抬轿的小厮儿行走如飞,那消片刻来在那孟玉楼的家门首,因命人进去通传,须臾有小丫头子出来迎迓大娘子进门。   孟玉楼兀自闺中梳洗,听闻那西门庆家中派人前来相看,还道是那公子亲自来的,因心中就有些不乐意,心道这人有些轻浮,如今自己名份上依然是个嫠女,虽然放出风去意欲再嫁,哪有男方找到家中来相看的道理?正欲叫丫头出去说免见了,谁知听闻外头通传说是他家大奶奶前来相看。   孟玉楼闻言心中叹服道:“久闻那西门庆家中姬妾众多,当日媒人前来作保时我心中并不十分乐意,如今这位大娘子竟能放下身段前来请我,只怕她有些胸襟度量也未可知,此番暂且出去与她厮见了无妨,倒要瞧瞧这西门大奶奶生得如何模样儿。”   那孟玉楼打定主意,因不紧不慢的从里间闺房出来,外面见了吴氏大娘子,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那吴氏见状连忙还礼,两个厮见已毕,分宾主落座。小丫头子上来献茶吃了。   月娘偷眼观瞧之际,但见这孟玉楼生得“月画烟描,粉妆玉琢。俊庞儿不肥不瘦,俏身材难减难增。素额逗几点微麻,天然美丽;湘裙露一双小脚,周正堪怜。行过处花香细生,坐下时嫣然百媚。”   那吴月娘见了,心中倒也有些喜欢,因心中暗道:“这位娘子到底是与正经人家做过正头夫妻的,行事大方举止稳重,虽然生得恁般娇俏,行动之间全无半点儿轻浮之气,倒把家中两个粉头出身的姬妾比下去了,如今若是有了她在身边,倒也算是个治家的臂膀。”只是见那孟玉楼品格儿高贵美艳,心中难免又有些自卑,只怕夫主见了此人,心意都转在她的身上。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但见那孟玉楼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捧了一盅子参茶来在月娘身边,盈盈下拜道:“不知姐姐下降,有失远迎,如今既然来了,好歹用些茶果,也是咱们相交了一场。”   慌得那吴月娘连忙欠身离座,对拜着还了礼,一面接过玉楼手中的盅子笑道:“这可不敢当,如今是我家官人差遣,特来瞧瞧姐姐。”一面携了她的手,姐妹两人复又坐下,那月娘拉了孟玉楼的柔荑在手,只觉她肌肤细腻柔若无骨,心中道十分倾慕欣羡,知道此番相亲准了,那西门庆定然欢喜,若是西门家中血脉竟在此女身上,倒也必然是个乌衣子弟、香粉孩儿,此番自己若能抬举她,虽然目下是分走了夫君的宠爱,来日终身有靠,倒也算是从长计议。   想到此处因点头笑道:“论理应该是我家老爷亲自前来相看的,只是听说娘子先前头婚做的是正房娘子,当家理纪相敬如宾,只怕不肯轻易见人,我夫主原也不是恁般浮浪子弟,此番虽然不曾前来,倒叫奴家带来一幅小像,还请姐姐相看相看,若是拙夫入眼,不如就定下来也好,也是你我姐妹一场缘分。”   因说着,自衣袖中取了西门庆的小像递在玉楼手中,孟玉楼连忙起身接了,一面偷眼观瞧之际,但见画中的男子端的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不知怎的先红了脸,将那小像往桌上一掷,低了头就不肯言语。   那吴月娘见状,知道她心里是肯了,因将翠袖掩在唇边噗嗤一笑道:“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呢,难不成将来家去了,也要这般躲着不肯见么?”那孟玉楼闻言脸上一红道:“姐姐如何取笑?”月娘见她此番应是肯了,因站起身子来在她面前,携了手道个万福道:“既然恁的,奴家这里先给姐姐道喜,回去对我夫主复命,还请姐姐宽两天,我们回去查查玉匣记,拟一个日子出来再派人过来下定。”   因说着,将手上两个金戒指儿摘下来就往玉楼手上戴,那孟玉楼推脱了几下推不开的,只得任凭月娘带上,一面送她出去。   因打发了月娘回府,那孟玉楼心中感叹“这位大娘子倒真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就因为这段知遇之恩,来日姐妹两个联手力挽狂澜,内斗奸妃外抗权贵,都在这一段际遇上来,这是后话。   却说当日那吴月娘相准了孟玉楼,回家来一力保举她进门,西门庆听闻这位嫠女生得如花似玉,嫁妆又十分丰厚,正可解了自己家中燃眉之急,心中如何不愿意?因忙着聘娶之礼,过了大定之后,又是家中三房奶奶卓二姐不幸染病过世,那西门庆因娶了孟玉楼填了三房的缺儿,玉楼过门儿之后与西门庆两个琴瑟和谐新婚燕尔,一时一刻难舍难分。   只是心中感念那吴月娘的知遇之恩,时常劝说西门公子往正室房中走动,两个虽是共事一夫,倒也相安无事姐妹情深。那西门庆因为玉楼家中带来的衣服嫁妆,重整旗鼓再战商海,恢复昔日门庭,又善于经营谋略,谋得了掌刑千户的官职,拜在东京太师权臣蔡京门下做了养子,一时之间权倾阳谷。家中复又添了四房孙雪娥、五房潘金莲与六房李瓶儿等姬妾,才有了今日书中所讲的局面。   ☆、第四回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前文书勾开了西门庆府中几房姬妾,如今却说那春梅姐在影壁后面,听得那老道说出自己身世模样儿来,心中未免惊异好奇的,当下出言吩咐门首上的几个管家道:“你们且慢动手,这老道似是有些来历的,等我去堂屋里问了老爷一声再说,只是不知道有名帖没有?”   众人未及答言,那小道童抖个机灵从老道身后冒出来道:“怎么没有?我师父是龙虎山张天师!”说到此处,只将那几个管家爷唬了一跳,内中一个颤巍巍道:“莫不是大宋开国年间曾派遣洪太尉入龙虎山中所请的那位祈祷瘟疫的张天师么……”   谁知那小道童儿咳嗽一声接着道:“坐下五祖七真之一的纯阳帝君吕洞宾。”那几个管家听了倒也倒抽一口冷气道:“怨不得生得恁般仙风道骨的,又一语道破了春梅姐过往天机,也是真仙临凡。”   几个正欲趴在地上磕头,但听得那道童儿清了清嗓子道:“是那吕纯阳调戏过的白牡丹。”那几个管家听闻此言,一咕噜爬起来啐道:“我把你个小杂毛,这牛鼻子老道黑瘦干瘪,哪里是那白牡丹仙子了?”   那小道童噗嗤一笑道:“原是几位爷性急,总不让人把话说圆全了,小道我说的是那白牡丹花仙娘娘的道场之内,一位火工道人的便是。”   那几个管家听闻此言方知受了愚弄,因摩拳擦掌上来就要揪了那童子殴打起来。但听得影壁后头那春梅姐见了,忍不住噗嗤一笑,那小道士听了喊道:“如何?你们的好姐姐都笑了出来,还不快斯斯文文的,拉拉扯扯像什么话。”   春梅闻言点头道:“这小道士机灵,你们且别难为他,将名刺递进来我好前去回禀。”那几个管家听了无法,只得接了童儿手上的名刺隔着影壁递给春梅。   春梅姐进去不大一时,却是西门庆的小厮玳安儿出来骂道:“猴儿崽子们险些怠慢了贵客!这是吴神仙吴道爷,最是精通子平看相之术的,是我们老爷的同僚夏千户推荐而来,还不赶紧让进来。”   那几个门房听见,连忙作揖打躬道:“大官儿饶恕,小的们知道了。”那玳安儿陪着笑脸,将吴神仙与那小道士让到里面一进院子的堂屋之处。   但见那西门庆穿了家常衣服,旁边春梅姐服侍着,见外人来了意欲回避,那西门公子笑道:“这是位老神仙,不妨的,你去房下将奶奶们也请出来给这道爷瞧瞧。”春梅听闻此言,方才不再侧身回避,因上前道了个万福去了。   闲话休提,那道士因给西门府上众人看相已毕,倒也没说什么紧要之处,无非都是些歌功颂德显情儿买好的吉祥话儿,怎知到了第三房孟玉楼时,那道人端详了一回笑道:“这位奶奶倒好个品格儿。”   玉楼闻言红了脸,因上前道了个万福给他相看,谁知与老道四目相对之际,不知怎的身不由己,倒像是瞧见自己与家下众人都在一座大船之上,飘洋海面,风高浪急之际,直将那李瓶儿卷入海内,玉楼见状大惊,因缩入丈夫怀里不敢深看,又来了几个浪头,将那潘氏金莲也卷了出去,金莲见状唬得花容失色,当下也顾不得许多,竟扯住了西门庆的衣裳不肯放手,玉楼见了,连忙上前挽住那西门庆的后襟,一面口中哀告道:“五娘放手,别将老爷也扯入深渊之中!”   谁知身后不知有什么人狠命推了自己一把,回头看时,原是五房里的使女庞春梅,几人纠缠着沦落海中。那海水殷红腥臊,唬得孟玉楼娇呼求救,却是浑身打个寒颤回过神来,但见窗外红日喷薄芭蕉冉冉,哪里来的什么血海深仇?但见眼前那道士点头笑道:“娘子面相美貌端庄,清雅高贵,来日有凤冠霞帔的命格,只是一生刑夫两次,夫主三人,姻缘却在最末一位身上。”   书中暗表,当日阳古城内民风开化,不甚古板,是以再嫁的嫠女不少,许多走门串户的和尚道士相面之前都是先打听了这一家的深情底理,再行相看之时无不说的头头是道,如今旁人听了这样的判词,都道是这老道记错了,因含糊笑道:“三娘已经克过了,不妨事的。”只有那孟玉楼心知恍惚,暗自猜测莫不是这老道有意如此说来,是要点化自己,想到此处打定主意,当下也不说破。   一时之间相面已毕,那老道起身要走,西门庆哪里肯放,因苦留道:“老仙长子平之术向来高妙,我辈之中口碑甚好的,如今拨冗前来为我们俗世之人点拨迷津,怎好就走呢?不如让下官款待素斋素茶,再请房下预备两套道袍与仙长和小仙童穿了,明早趁着天凉再赶路,岂不是两便?”   那老道闻言笑道:“这也是大人盛情厚意,贫道安敢不遵?”西门庆闻言心中甚悦,当夜就安排老道住在自己书房之中,自己却往孟玉楼房中而来。   玉楼因为近日来西门庆身边姬妾众多,也有几日不和他沾身了,谁知今儿那西门庆听得老道说玉楼身份尊贵面目娇俏,不由心中十分动火,虽然潘金莲与李瓶儿两个也当得艳丽二字,只是端庄不足难称高雅,今早听那道士说玉楼有凤冠霞帔命格,只怕来日自己自然是高官得坐骏马得骑,心中如何不爱?是以晚间趁着酒意撞入孟玉楼房中。   玉楼见官人来了,芳心倒也羞涩惊喜,只是记挂着那道人白日的判词,心内有意找个没人的机会向他请教一番,因上前接了西门庆,叫丫头给他脱了大衣裳,换了家常寝衣,一面打水给他净面。服侍周全了方道:“如今你常往五娘六娘房里去的,今儿倒是稀客。”   那西门庆闻言大笑道:“三姐今儿说话这般生份起来,六房之中原是雨露均沾的,难道叫我只陪你玩,和你解闷,冷落了她们不成?”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道:“说这样混账话不怕佛祖面前报应的?我凭什么拦着你往别人房里去呢,如今我正要送你出去,只怕你也不信。”   那西门庆给妇人撩拨的动火,因抢步上前一把搂在怀中就亲了个嘴儿笑道:“三丫头越发伶牙俐齿起来了。”   玉楼见他解救装疯,连忙挣脱了他的钳制夺手跑了,来在外间隔着帘栊笑道:“你忙什么呢,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终是有你的,只是你今儿原在神佛面前许下了好事,怎的转眼就忘了,仔细明儿给人打嘴。”   那西门庆如今正在柔情蜜意之际,哪有心思理会,因乜斜着一双桃花眼笑道:“我许下什么好事了,自己都不知道,可见都是你这小东西捣的鬼。”因说着,掀了帘子又来捉她,那孟玉楼急了道:“你不是许下人家老仙长两套麻衣道袍的么?刚说嘴就打嘴了。”   西门庆闻言方才想起来,因笑道:“这不值什么,一会儿我让人传话往后面去,让金莲和瓶儿两个裁了便罢。”玉楼闻言摇头道:“瓶姐如今是有了身子的人了,你还拿这样的活计勒掯她?万一伤了胎气岂不是西门家的罪过?如今大姐姐身上也不好,有些害喜的模样,只是还未曾看准了,依我说,不如你去陪陪她们两个中的哪怕一个呢,我晚上落得清闲,正好与五娘做伴儿做些针黹,她自从进门以来凡事都有些看不入眼的,只与我要好些,如今你过去瓶姐房里,我帮你缠住了她,你可怎么谢我呢?”   那西门庆见了爱妾这般歉然大度,心中如何不爱,因搂在怀里亲嘴儿咂舌,哄得玉楼动了情,方才恋恋不舍的放开她道:“好人儿,成全我这一晚上安宁,明儿打发了老道你丈夫再来谢你。”   玉楼闻言伸出芊芊玉指在脸上挂了几下,推了他往李瓶儿房中去了,因往上房屋中瞧瞧月娘,但见那吴氏大娘子躺在炕上只管哎哟,大丫头玉箫在旁边伺候着,见她来了,口中念了一声佛号道:“三娘可来了,可怜大奶奶疼了这半日,也不见有个人来嘘寒问暖的,我们奶奶又拦着我不让叫人,把我急得要不得。”   玉楼见状倒是唬了一跳道:“我的奶奶,怎么一顿饭的功夫不见就病成这个样儿了,不然我让丫头去请爷过来瞧瞧吧?”那吴氏大娘子见了,连忙伸手摇了摇,低低的声音道:“三姐,你可别给我报学名儿了,如今这个祸根孽胎……”说到此处,因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尚未隆起的小腹。   孟玉楼见了,因点了点头,打发了玉箫往外头取汤婆子,一面动作轻柔往她床前坐了,伸手扯过一个芍药花香枕给她靠在身后,将月娘的玉体搀扶起来坐住了道:“几个月了,怎么不说与老爷知道?”   ☆、第五回   吴氏大娘子听她有此一问,却是摇了摇头不肯言语,玉楼见她欲言又止的模样,心中大为怜惜,因携了她的手柔声说道:“大姐姐心里有什么难处,只管对玉楼说起无妨,如今我虽然不敢跟姐姐比好性儿,只是倒也不算那一等吃醋拈酸的妒妇,如今我们姐妹几个共事一夫,将来大姐姐养下哥儿来,也是给我们姐妹养老送终继承香火的好事,快别这样伤春悲秋的,仔细伤了胎气可不是玩的呢。”   月娘听了玉楼这一番爱语,心中倒也感叹她温柔和顺,似桂如兰,因苦笑一声道:“三姐,自你们姐妹几个进来,奴家最放心的就是你了,只是……”说到此处迟疑了一阵道:“只是你与五姐素来交好,怎好为了我伤了你们姐妹的情分……”   孟玉楼闻言便知月娘心中早对那潘氏金莲有些龃龉,她因为怀了身孕,平日里定然多思忧虑,又见六姐李瓶儿显怀了,便成日里给那潘金莲挤兑欺负,有冤无处诉,她又是个好性儿省事的娘子,不肯将这些闺房琐事说与自家汉子知道,是以最近越发消瘦清减起来。这吴月娘必是担心自己有孕之事一旦公之于众,又要惹得那潘金莲心里不痛快,指桑骂槐闹得鸡飞狗跳。   玉楼想到此处,因温文一笑道:“大姐姐也太肯多心了,我进门日子尚浅,几个姐妹们虽然一处伴着做些女红针黹,到底也不曾深深交心过几次,只因我住的院子就在五姐金莲的隔壁,是以比旁人略为亲厚一些。我又素来喜欢她言语直爽,不似一般妇人蝎蝎螫螫的,常在一处玩笑着,倒也算是闺中良伴。如今瓶姐有孕,她正与老爷打得火热之际,心中岂有不恼的呢?别说她了,就是我瞧见众位姐妹们一个一个好事频传,心里能不着急么?是以那五丫头这些日子倒也的的确确冲撞了瓶姐几次,大姐姐可以放心,如今老爷狠命训诫了她几次,已经好了许多的。”   那吴月娘听见孟玉楼竟这般推心置腹与她谈讲分析,心里有心重用抬举她,因拉了她的手秀眉微蹙道:“三姐姐,你真是个菩萨哥儿现世,你道那五娘当真言语直爽口没遮拦可就看低了她了,如今刚刚进门就从二娘李娇儿手里收去了当家管钥匙的全权,来日方长,只怕这屋子咱们姐妹也住不得了。她还有些难以启齿的事,只是你们姐妹和睦,我不好对你说的,日后你在这里住长远了,也没有不知道的。”   这孟玉楼自从潘金莲进门以来,倒也略有耳闻听得下人们传过几次的闲话的,左不过是说她先夫死的不明不白,只是深情底理上面,自己原不是那一等嚼舌根的混账老婆,况且与金莲颇为亲厚,也不愿意在此事上推波助澜,如今听见月娘这样一说,便留了个心眼,打算日后探听一番。   一面见月娘有些倦容在脸上,可巧大丫头玉箫已经取了汤婆子来,因问玉箫道:“如今大奶奶请的哪一位太医,吃什么药呢?”玉箫闻言蹙眉道:“可说呢,奶奶最不耐烦瞧大夫了,总说自己年轻妇人,不好卖头卖脚的给人相看,如今还吃着刘婆子的千金汤。”   玉楼闻言秀眉微蹙道:“老爷常说那刘婆子专管哄人的,说是精通妇科小儿科,也未见给谁家的太太奶奶们去了病根儿,依奴家看,还是请个正经太医院里出来的老先生,开个稳当的方子认真吃几剂,只怕就稳住了也未可知呢。”   那吴月娘如今与孟玉楼促膝谈心一番,心中已将她当做半个知己,又见她劝了自己许多好话,因点了点头笑道:“三姐说的话,奴记住就是了,今儿天晚,明儿我自然禀明了老爷,烦他去太医院请了先生来,号脉开方子,再不让三姐姐为了奴家悬心的。”   玉楼闻言方才放心,因点点头道:“既然恁的最好,时辰也不早了,大姐姐将息一晚上,明儿千万命人请大夫吃药要紧。”因说着起身告辞,又吩咐玉箫道:“好生扶着你们奶奶躺下,千万不用起来,仔细头晕。”   一面出离了上房屋中,想着方才答应了西门庆要连夜赶制出两套道袍来做好事的,可巧那潘金莲的房子二楼上就是堆放布匹的库房,如今她打听了汉子往李瓶姐房中歇了,定然不自在,不如此番前去会了她一同熬夜做些针黹,一面好言相劝一番,也好解开她与大姐、六姐之间的心结。   孟玉楼打定了主意,因往五娘潘氏的房中而来,远远的还不曾进了院门儿,就听见内中杀猪也似的嚎将起来,倒把个娇滴滴的孟玉楼唬得花容失色,一面推开院门偷眼观瞧,但见那潘金莲正没好气,端坐在院中百灵台旁边的绣墩之上,面前跪着一个丫头,给人扯了长大衣裳,只剩下肚兜亵裤,唬得瑟瑟发抖,细看之下,倒像是五娘房中的丫头秋菊的模样。   一旁春梅姐服侍着,冷着脸也不言语,但听得那妇人冷笑一声道:“你听谁说我吃醋拈酸,只要老爷往别的姐妹房里去了,就甩脸子打丫头的?好奴才!这才是我手里使出来的人呢!背地里嚼主子的舌根!”   那秋菊唬得瑟瑟发抖,一脸的穷酸相道:“求奶奶超生,这都是春梅姐姐听差了,奴婢再不敢说奶奶的不是……”话还没说完,那春梅也是个暴碳得脾气,因上前拧了那丫头的耳根子骂道:“我把你个不要脸的小昌妇,如今自己讲究主子事情败露了,倒歪派起我的不是来?我好说歹说也是老爷收用过的通房大丫头,你是什么东西也敢叫我姐姐?”因说着,一手攥住了秋菊的肚兜链儿,一扬手左右开弓扇了她好几个耳帖子。   那秋菊虽是与春梅一同买入府中服侍的丫头,只因她生得容貌平庸资质又不出众,向来不被潘金莲放在眼里,倒是那春梅姐,生得百伶百俐,掌管五娘院内之事井井有条,是以金莲十分看重她,不等西门庆发话便主动求着自家汉子将她收房,一面给她打了黄金头面金银首饰,为的是要笼络住汉子的心意。   那春梅自从开了脸做了房里人,却也不似往日恁般兢兢业业小心服侍了,到了如今因为受了西门公子一点另眼相待的恩情,撒个娇时金莲也要让她三分,如今见昔日同僚说自己诬陷她,不由得心中大怒,手上就失了分寸,只将那秋菊打得唇边漾出了血迹。院内鬼哭狼嚎鸡飞狗跳起来。   孟玉楼见状,心疼西门庆就睡在隔壁,只怕又要惊醒了明儿上衙门心里不自在,连忙含笑进来劝和道:“远远的就听见你这房子里鸡犬不宁的,知道的是你管教丫头,不知道时还以为你就是破落户的小子在这里淘气呢。”因说着,上前将那秋菊姑娘搀扶起来道:“我们房里的小鸾要描花样子,知道我要来找五丫头说话儿,因央着我烦你去一趟,替她描补描补。”   那秋菊巴不得这一句恩典,也不等金莲同意,俯身抱了衣裳,飞也似的跑了,把个潘金莲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睁道:“好个没脸的奴才,有本事你长长久久的攀在高枝儿上,一辈子别回来才好呢!”   玉楼听见她不会说话,心中却也不恼,因伸出纤纤玉指在潘金莲的额头上一戳道:“多亏投生了个女孩儿家,若是个小子,却不是市井之中的泼皮破落户又是什么?”那潘金莲闻言没好气道:“我没投生做小子是他们的便宜,若真是个男人,只怕早就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了。”   姐妹两个说笑着,因携手进了房,春梅姐外面炖了茶来给他两个吃了。孟玉楼因为知道春梅已经被西门庆收用过,也不好十分使唤她,因点头笑道:“有劳春梅姐,我来找你们五娘熬夜做活计,没什么事你且去睡睡。”那春梅闻言道个万福,也不对潘金莲说一声,兀自回房睡了。   那金莲见了,啐了一声道:“我管丫头,你还拦着我?你瞧瞧这一个两个的,全都狂到天边去了!”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都是给你教坏了的,你瞧瞧我的丫头怎么不这样儿?俗话说强将手下无弱兵,成日里你不咬尖儿,他们敢这样?”   原来那潘金莲自从进得府来,仗着自己天仙玉貌,就连吴月娘也不肯放在眼里,唯独对着孟玉楼没办法,只因两个容貌旗鼓相当,彼此心中先有了惺惺相惜之意。   再者那孟玉楼头婚的时候是个当家理纪的大娘子,身份贵重品格儿矜持,念过正经私塾,四书五经诸子百家样样精通,说话办事就先占住了一个“理”字,金莲因试探了几次,始终无法压下她一头去,又见那西门庆十分恋着她,虽然与自己两个新婚燕尔,只要一有空子又往三房里钻,是以天长日久也就没了争竞之心,又知道玉楼素来人缘儿好,因有心笼络她不要与自家争宠。一来二去,众房之中倒是他们姐妹两个走得最近了。   ☆、第六回   那潘金莲素来与玉楼两个嬉笑打闹惯了的,如今见她奚落自己,因口中笑骂道:“三丫头越发倚老卖老教训起人来了!”因说着,也不顾长幼之别,一把将玉楼按在炕上,翻身就骑了上去,在她咯吱窝下搔痒。   那孟玉楼平生最怕这个,一旦给人制住,止不住的高声娇笑起来,一面口中连连告饶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饶了奴这遭吧……”   那潘金莲不依,两个在炕上滚了一回,彼此都筋疲力尽了,方才丢开手。孟玉楼因满面含嗔坐起身子啐了一声道:“小蹄子,越发得理不饶人起来。”低头一瞧,自家石榴红绫的裙子滚得绉绉的,大红的绣鞋也踢掉了一只,只得口中抱怨着下了床,伸手勾着了那绣鞋,正欲穿在自家金莲之上。   那潘金莲大呼小叫了一声道:“三丫头,过来让姐姐瞧瞧你的小脚儿。”孟玉楼闻言脸上一红啐道:“越发跟老爷一个脾气起来,说着说着就下道了。”   潘金莲闻言嘻嘻一笑道:“咱们是他浑家,他是咱的汉子,日子长了自然行事儿一样的,他也爱你这一对儿,我瞧着不比我的大呢。”因说着,也不顾玉楼的反抗,伸手将她的玉足扯在手上细看,一面伸手以比划,端端正正刚三寸,与自己缠得不相上下。心中怜爱她这般人品,因亲手将炕沿儿上那只大红的绣鞋给她穿上。   一面赞叹道:“奴虽然没念过正经私塾,总听人说起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来,当日当姑娘的时候,虽然不敢说倾国倾城,倒也没见过比我强的人去,如今给汉子拐进府里来,才知道什么叫做强中自有强中手。别的不说,你身材儿比奴修长许多,难为你一双金莲儿怎么缠的来?”   那孟玉楼听闻她童趣之言,不由噗嗤一笑道:“还能怎么缠呢?做女儿时还不都是一样的,长到四五岁时,我娘见我比旁的孩子贪长一些,急得要不得,就缠上了,那时候懂得什么,成日里疼的只是哭,后来渐渐不长了,也就混忘了。倒是你这丫头,一看小时候就是个胡打海摔的假小厮儿,难为你怎么坐得住。”   金莲闻言笑道:“可不是么,当日我那老娘打的打骂的骂,一转身儿我就将缠脚扯下来扔了,跑出去跟别的孩子玩耍,后来家里也管不住我,送我上了女学,我的娘,女学师父恁样狠,打的奴大气不敢出一声,却也不曾服气的,依然不愿意缠足。”   孟玉楼闻言好奇道:“既然这么说,为什么后来又肯了呢?”那潘金莲噗嗤一笑道:“这人啊,可不都是犯贱的。我自己不愿意缠,倒后来人也懒得管我了。   可巧那日女学之中来了个年纪稍长的女孩子,总有个十三四岁了,一双金莲儿缠得,连我们师父也喝彩,说她是什么贞静贤淑妇人典范,奴当日见了,心中老大不乐意的,心说她那容貌人品,给老娘提鞋也不配,我在女学里的学问也是数一数二的,读书识字看戏文,什么不会?怎的师父就只夸那个贱人。因当时一狠心,自己将足缠了,幸而当日还不曾发身,如今也缠得正好三寸,要是小时候不淘气时,现在可就将你给比下去了!”   孟玉楼听闻此言,虽是笑语,心中倒也有个忖量道:“怪不得人家都说这潘五儿争强好胜,当日为了与个女学生争锋,就听话缠足,如今她与李瓶儿相斗,那瓶姐想必也不是她的对手,幸而如今有了身子,夫主宠爱正盛。妻妾之争每每回护,倒还不妨的。日后若是养下一个哥儿来,就是西门家的大少爷,母以子贵,这李瓶姐在西门府中的地位倒也再难撼动了。”   玉楼一面寻思着,口中却笑道:“就数你这五丫头爱作怪,什么要紧的事情也要争一争的。”   那潘金莲闻言得意笑道:“正是自然,别看后院儿的和上房屋的肚子里有货,凭你奸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   一面又伸手将那孟玉楼的一只绣鞋抄在手上笑道:“好亲亲的三姐姐,前儿汉子来我房里,只夸你穿的绣鞋睡鞋都好看,如今我给人欺负了,拴不住汉子的心,你也教给我是怎么做的,我也做一双穿,保管叫那狠心短命的回转过来,到时候他来一夜,第二夜我自然往你屋里让他去。若是咱们两个有了孕,还怕那两个小蹄子不成?”   孟玉楼见她说话没大没小,也只得摇头苦笑,一面答应着道:“你若是喜欢这绣鞋不值什么,我教给你做,明儿照样子做一双睡鞋穿穿也使得,只是今儿老爷往瓶姐房里睡去了,临走前还记挂着答应下来两套道袍,明儿那老道上路的时候施舍给他师徒两个穿的。我想着今儿咱们姐妹儿没事情做,不如就应下这个差事吧。”   潘金莲闻言嘟起唇瓣撒娇道:“什么牛鼻子老道装神弄鬼的,我再不信他,如今谁应下的差事谁去做,别带累了老娘,大半夜点灯熬油的,汉子又不到我房里来,我比不得你,是个没人疼的,明儿蜡烛使完了,往上房屋里要去,人家还未必给呢。”   一席话倒将孟玉楼怄笑了,伸手在那潘五儿的香腮上一戳道:“倒也难为你怎么生得这般伶牙俐齿,倘若小时候念过正经私塾,这会子中了状元榜眼的还了得,只怕那舌战群儒的差事也落不到诸葛孔明身上去了。”   姐妹两个因说笑了一回,那潘金莲不过负气之言,给孟三姐好说歹说,只得往二楼上挑了两匹麻布,裁夺着做了起来,姐妹两个都是女红针黹娴熟之人,不多一时就裁好了两套衣裳,那孟玉楼将道袍铺在炕上比对了一番道:“再没有不成的了,只怕那两个道士见了定然喜欢,也是咱们西门府上行善积德的好事。”   那潘五儿因为如今汉子不在她房里行走,早已困倦的不耐烦了,因打着哈欠口齿缠绵道:“罢了罢了,我的菩萨哥儿,你快去成仙得道吧,小女子等不得,先去梦见周公了。”因说着,大衣裳也不肯换,一咕噜往被窝里一钻就要睡去。   慌得孟玉楼丢下道袍,连忙将她扯起来坐好道:“你这丫头倒是大方,好好的绸缎也不知道心疼的,这般伶伶俐俐睡了,明儿压出一身褶皱来,前面上房屋里请安时仔细大姐姐说你糟蹋东西。”   那潘金莲听闻此言倏忽来了精神,因杏眼圆睁道:“她管的起我么?一个填房女孩儿,再醮货儿,好人家姑娘肯给人做填房的?说不准是在闺中的时候干了什么偷人养汉的勾当,如今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若是她敢说我,可别怪我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中十分懊悔自己说话莽撞了,因放低了身段柔声笑道:“好好好,都是我说错话了还不成么?你乖乖的,让姐姐给你脱了大衣裳再睡。”   因说着,动作轻柔地给金莲款去外衣脱了裙子,在箱笼里翻出她平日穿的寝衣给她换了,一面伸手摘了她的头面花冠,放下一头长发梳了晚妆,端详了一阵道:“这才是个大家闺秀的品格儿呢,此番劳动了妹子玉体,你且睡睡吧,我服侍你睡沉了再去,省得又要扰了春梅姐的清梦。”   那潘金莲当真与她不客气起来,翻身钻进锦被兀自睡了。玉楼将她换下来的衣裳叠整齐了搁在炕头上的熏笼里熏着香。一面往针线簸箩里寻了两块大红的绸缎,看那针黹纹路,与自己穿的绣鞋上头却是同一块料子,方才放心捡了出来,因她知道那潘五儿是个多心的,若是样子一样料子不同,只怕口中不说,心里就记恨上了。   因一面看着金莲睡觉,一面裁好了鞋面儿,纳了和软的鞋底,轻轻巧巧做出一双大红的绣鞋来,又见鞋面儿上光秃秃的不好看,就飞针走线绣上一对儿鸳鸯戏水的图样儿,给这五妹妹讨个彩头。一时之间做好了,拿在手中一端详,果然跟自己房中平日里所穿的那一对儿大红睡鞋一模一样,方才放了心,伸手取了道袍,正欲转身离去之际,但见那潘金莲睡相不甚老实的,*儿一踢,一双三寸金莲就露在锦被之外。   那孟三姐见了摇头一笑,因顺势将刚刚做好的一双睡鞋往她双足上一套,远远瞧着倒是娇俏新鲜,方抱了道袍,将卧室灯烛吹了,又怕她起夜要茶吃,因留了一盏孤灯,将汤婆子移到炕桌之上,一时之间打点齐全了,方才起身离去,转身将门带上。   孟玉楼出离了内室,来在外间之际,顺势瞧了一眼墙上的自鸣钟,眼见还不到三更天,因往那后院之中侧耳倾听,隐隐约约听闻西门庆与李瓶姐的笑语,知道他夫妻两个没睡,心中暗道:“白日里那老道似是有心点化于我,如今上房睡了,老爷又陪着瓶姐,不如趁此机会前去会会那老仙长,倒要看看他这宝葫芦里卖的什么仙丹?”   ☆、第七回   那孟玉楼打定了主意,因带了两套道袍,转身回在自家院房之内,但见自己从娘家带来的丫头小鸾耐不住困倦早已靠在熏笼旁边睡熟了,当下也不去管她。   因换了清雅的妆束,除去头面花冠儿,只将一枚玉簪儿挽了头发,就做成去庙里进香的打扮,为的是不将凡俗的色相冲撞出家人,万一此事给人撞破了,自己也有个招对说法。   一时之间打点齐备,因外罩了一件昭君套出了门,才想起黑灯瞎火的,总要有人打着灯笼引路,只是又怕此番明火执仗的,招来了看家护院的教师爷,或是巡查上夜的嬷嬷丫头们,一时之间交待不清楚,官盐倒成了私盐了。   正在为难之际,但见夜空之中星火点缀,不一时聚拢在自己裙摆之前,定睛观瞧之际,却是许多萤火虫。玉楼见了觉得可爱,意欲伸手去捉,谁知那几点萤火轻轻巧巧躲开了她的柔荑,在空中盘旋了几个圈子,渐渐往前面院中飞去。   孟玉楼见状福至心灵,心中暗道莫不是那老道知道自己夜间行动不便,却差遣这些微末之光前来迎迓?因试探着跟随那一团萤火向前探着路走去。   说也奇怪,那一团萤火过处,可巧几处院子的角门都开着,孟玉楼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步步跟随着,不多一时就来在前面西门庆的书房之内,但见外面几个小厮儿,玳安儿和琴棋书画四个童子睡的正香。   孟玉楼见了,因蹑手蹑脚绕过那几个睡得横七竖八的小厮,来在书房外间,寂寂寞寞并无半个人影,内间却传出鼾声如雷。孟玉楼听了,心中觉得腌臜,因啐了一声心中暗道:“我还道是什么成仙得道的老仙长,出家人自是五心朝天闭目打坐罢了,怎的睡得这般香甜,却不是来我家中帮闲混饭又是什么……”   心中一面想着,转身正欲离去,忽见内间转出一个人来,定睛观瞧之际不是别个,却是自己的夫主西门庆。那孟玉楼见状心中大惊,因暗自寻思道:“我明知夫主今日不再书房之中过夜,又留宿了两个老道在内,如今夤夜之间前来此处,怎的就给这冤家撞见了,他素日又是个好多心的,此番岂不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   想到此处,因下意思地捉紧了手中的道袍,却倏忽灵机一动,因满面含春笑道:“你如何在此处,黑灯瞎火的倒唬了人一跳呢。”   那西门庆闻言笑道:“我不来此处,也撞不破你的好事。”孟玉楼听闻他话锋不善,因岔开话头笑道:“我奉了夫主大人的钧旨,跟五娘赶着裁缝出两套道袍来,可不是行善积德的好事么?如今巴巴的送来了,谁知是你这花子在这里捣鬼。”   因说着,将那两套道袍往外间春凳上一丢,正欲转身离去,早给西门庆从身后一把抱住笑道:“我的儿,你心虚什么?这屋子里有老虎吃你不成?”   孟玉楼给丈夫搂在怀内,但见房前屋后不少旁人,不由羞得满面红晕,低低的声音道:“房里没别人,我在你跟前做什么,还不斯斯文文放了我,回去陪你心爱的吧。我是个没人疼的,何苦来逢场作戏的戏弄人呢。”   那西门庆闻言笑道:“这屋里没人才便宜,你这小蹄子,一晚上离了汉子就过不得,非要往这屋里来寻男人,如今我是你正经主子亲丈夫,还不乖乖的俯身受刺更待何时?”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不由得又羞又怒,怔怔的说不出话来,那眼内的金玉珠玑止不住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将下来,因挣脱了西门庆的钳制回身正色说道:   “庆哥儿,自从我孟玉楼嫁入西门府邸,可曾说错了一句话,走错了一步路?如今我教自己的夫主疑惑我偷人养汉,活着还有什么趣儿?只是你如今领着官面上的差事,我不好闹出来要死要活的,你脸上也不好看,既然你疑惑了我,夫妻之道最忌讳这个,床笫之间一如庙堂之高,都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今儿你说出这个话来,我也不敢管你是玩笑也好认真也罢,我虽是个嫠女再嫁,是再醮货儿,只是在家里也是清白门户正经女儿,怎能让人这样说我。如今你赐我一纸休书,我绝不在西门宅内寻了短见,等我出去时,生死由身,不用你管!”   因说着,也顾不得屋里屋外还有什么人,不由得放声大哭起来,哭得那西门庆抓耳挠腮,因嘻嘻一笑道:“还是这个脾气,怎的下世为人也改不了,总是禁不起玩笑的。”   孟玉楼兀自哭得撕心裂肺之际,忽听得那西门庆的声音不对,抬眼一瞧,不由唬得魂飞天外,面前哪里还有什么西门公子,分明是白日里见的那个老道。   孟玉楼见状福至心灵,心中便知此人道行高深,故意幻化色相前来试探自己,只是他身为一个成仙得道的老神仙,却化作别人的夫主戏弄自己,不由心中羞涩恐惧,一时之间不知说些什么。   那老道见了笑道:“女菩萨这是恼了贫道?”因说着,恢复和正色,深深地打了个稽首,再一抬头,竟是宝相庄严,仙风道骨恍惚若神仙焉,再不是从前那个老顽童的模样。   玉楼见了心中深为感化,因连忙屈膝道了个万福道:“信女不敢,只是不知老神仙为什么化作信女丈夫戏弄于我,一时之间面上过不去,并不是有意冲撞了老仙长。”   那道士闻言呵呵一笑道:“牡丹牡丹,你凡心偶炽入世历劫,却忘了当日贫道三戏于你,实为解救苍生,也是功德一件。”因说着,将手中拂尘一挥。   那孟玉楼给他拂尘一晃,面前却是变了一番景象,竟是个一座繁华城池,神仙洞府,那城门楼上一块牌匾,俨然大书着“金庭洞天”四个大字。   眼见百姓安居乐业民风淳朴生活富足,倏忽之间不知怎的从地上钻出一只庞然巨兽,倒是个穿山甲的模样,只是比寻常野兽体型庞大何止百倍,唬得孟玉楼花容失色道:“老神仙,这是何物?恁般唬人的。”   那老道闻言笑道:“这是当日贫道收服过的一只孽畜,只因当日这畜生从天而降来在金庭洞天之处,肆意杀伐祸害百姓,贫道意欲为民除害,谁知此物道行高深,贫道一时之间力有未逮。   因得了那太白金星的点化,教贫道求助于天庭王母娘娘驾下牡丹仙子,助我盗取西王母头上金簪法宝,制住这个怪物。   贫道听闻那牡丹娘娘凡心偶炽,意欲下凡体验男欢女爱鱼水之情,是以在蟠桃宴上三番引逗,那牡丹娘娘因而思凡,助我盗取了王母金簪,拯救黎民百姓于水火之中,自己却因为触犯天条,被二郎神杨戬奉命剔去仙骨,贬入凡尘一世为人。”   因说着,收了手上神通,书房之内转瞬之间又归复了平静。孟玉楼听闻此言,不由得心中一动灵识空冥,因出言问道:“莫非老仙长就是那纯阳道人吕洞宾?”   那老道听她有此一问,却也不置可否,因笑道:“一别经年,不想牡丹姑娘容貌未改,烈性如初。”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中暗道莫不是自己就是那王母娘娘驾下牡丹仙子转世。   因秀眉微蹙道:“老仙长点化之意,信女已经知道了,只是前世之说虚无缥缈,奴家如今既然下世为人,前生之事也不欲追究,况且现下我已经嫁入西门府邸,一心一意不过夫主安泰,姐妹们和睦,无论哪一房中为西门一族留下香火,才是奴家毕生所求。   只因白日里听闻老仙长所言,奴家一生刑夫两次三嫁贵婿,心中担忧夫主安危,方才夤夜之间前来请教老仙长,可有破解之法呢?”   那老道听闻此言点头笑道:“三娘子果然是一位多情仁德的贤妻,既然恁的,也是贫道此番下世做场好事,就与了三娘子这个方便,来日也是老道我自家方便。”因说着,自袖中取出一卷图册来交在那孟玉楼的手中。   玉楼见状连忙接了,当下也顾不得说谢,径直翻开来借着微细烛火细看,但见内中画着一只雕工精湛的金瓶,瓶内斜插一朵斗霜傲雪的寒梅,十分惹人怜爱。   孟玉楼见状不解其意,再往那金瓶外围看时,但见图册之上滟滟地蔓延出一片花海,说不尽姹紫嫣红开遍,又见花丛之中少说也有十几个妇人,争妍斗艳百媚丛生,倒有些自家府邸之中这些房内太太奶奶,并有些体面的丫头们模样儿,瞧着瞧着,那画儿倏忽动了起来,一阵北风过处,百花凋零,繁华富贵转瞬都化作凄凄惨惨百鬼夜哭。   唬得那孟玉楼花容失色,连忙抬头道:“画中机缘莫不是说我西门府中近日之内将有什么祸端么?”定睛观瞧之际,哪里还有老道行踪。   玉楼当下也顾不得许多,因款动金莲追到内室之中,但见早已人去楼空,回在外间一瞧,那春凳之上的道袍竟不知何时给那老道掣去了,只得凭空祷告道:“老神仙既然收了信女的缝补手艺,好歹给个示下,如何化解危机?”   但听得半空之中仙乐渺渺,却是那道人的声音凭空念了四句偈子道:“庭前芍药妖无格,池上芙蓉净少情。惟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第八回   那孟玉楼原是正经念过私塾,知书识礼的闺秀,听了这几句偈子,因心中暗道:“此诗原是刘梦得传世之作《咏牡丹》,如今道爷吟咏之意,只怕是说奴家竟是西门宅内摘开这鱼头的应梦之女,只是不知道那画卷之上的金瓶作何解释,梅花又属何意,看来日后还要留心在宅内访查访查才是。”   正在蹙眉寻思之际,忽听得青空之外一声霹雳巨响,唬得那孟玉楼花容失色,身子一挣,却是南柯一梦正在悠悠转醒。但见自己和衣而睡在那潘五姐的炕沿儿之上,回身一瞧,金莲兀自好睡,双足之上还穿着自己方才做的那一双大红的绣鞋,孤灯寂寂,竹影摇摇,方才一切好似梦中所见一般。   玉楼惊魂甫定,起身意欲寻了道袍,谁知房内遍寻不着,心中不由疑惑道:“莫非那老道当真是个驾着筋斗云翻过来的?在梦境之中点化于我,却又能凭空掣去道袍,一会儿天大亮时,倒要想个法子往前面打听清楚,到底那两个道士走了不曾……”   因见窗外早已平明时分,再过不到一个时辰还要往上房屋里请安去,因丢下金莲兀自沉睡,自家伸手按了按睡得散漫的云鬓,打点了带来的针黹女红等物,趁着清晨没人,依旧从角门之处回在自家院中。   但见小鸾已经起来梳洗已毕,正往柴房之处催水,见她来了因笑道:“奶奶好睡,昨儿我见天色晚了,往五娘房内寻你,不想遇见春梅姐姐起夜,带了我往正房看去,但见你和五奶奶睡得正香,就不曾唤醒了奶奶的,如今好些么?只怕合衣睡着倒有些不便宜的。”   玉楼一夜入梦,原有些倦意不耐烦的,因摇了摇头道:“一夜不曾好睡,只是天也快大亮了,再睡就误了请安的时辰,只怕大奶奶心里不好受,如今爷在瓶姐房里歇了,夫妻两个自然睡到日上三竿的,你五奶奶不用说了,平日里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未必肯出来会一会,若是我和二姐姐再不去,教她脸面上如何过得去呢。”   那小鸾闻言将小嘴儿一撇道:“奶奶也太肯服软儿了,如今大奶奶是佛爷,恁般腼腆的,阖家上下别说是几房正主儿奶奶们,稍微得了脸的丫头都敢得罪她,偏生咱们每日里晨昏定省侍奉萱堂一般的供着,知道的说咱们知书达理,不知道的还当咱们没本事拴住爷在房里,只得讨大奶奶的好儿。”   孟玉楼不等她说完连忙嗔道:“少混说,旁人好不好与咱们什么相干,只要做得了分内之事,还怕没有福报么?主子们的事情又岂是你一个做丫头的可以议论,当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还不快些去催水,我等着梳洗呢,别到了茶房里只顾着跟小厮儿们扯闲篇儿,仔细我回了大奶奶打你!”   说的小鸾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儿跑了。那孟玉楼打发了丫头,一面回在绣房之内往炕沿儿上靠着熏笼坐下,心中寻思那梦中所见,一时之间没甚么头绪的。   一时间小鸾从茶房回来,将热水往房内金盆之中调匀了,撒了前面园子里摘的玫瑰花瓣儿,伸手试了试水温,一面笑道:“奶奶来净面罢。”   玉楼闻言方才回过神儿来,答应着伸手解了外罩的珍珠衫子,来在金盆架子边上净面,整顿完毕小鸾连忙递上罗帕抹干净了,一面来在妆镜台前梳妆。   那孟玉楼因为昨夜梦境之事,心中诸多疑惑,只由着小鸾摆布,那小鸾连问了几声“奶奶今儿梳什么头?”她也只当听不见一般,急得那丫头道:   “我的奶奶,什么事想得这般萦心,我告诉奶奶一个巧宗儿罢,方才去前头催水的时候,听见书房里服侍的琴童儿说,昨儿晚上夤夜时分,书房之中仙乐飘飘的好不唬人,他们琴棋书画四个童儿原本睡得死死的,谁知竟像约好了一般都惊醒过来。”   孟玉楼听闻此言倏忽回神道:“莫不是昨儿老爷留下的那个吴神仙吴道爷?”   小鸾闻言点点头道:“可不就是那老道,好不唬人的,听说穿了明晃晃的龙袍,坐骑就是一尊麒麟,端的头上长角腹下生鳞,就跟说书先生批讲的一个样儿,身边还提携了一个小道童儿,那童儿打扮又与白日里不同,端的是个观音娘娘座下善财童子的模样儿呢。”   孟玉楼听闻这段公案,心中寻思“那老道既然穿着龙袍,必是那吕祖纯阳化身无疑了,记得当日私塾之中曾听先生说过,吕洞宾当年要赴那蟠桃之约,怎奈肉身修行未成难以生天,因修得了真灵离体之术,只有精魂一点前去赴宴,却将那一幅读书人的皮囊遗落在凡间。   谁知天上一日地下一年,那吕洞宾初学仙道不懂规矩,赴宴回来人间早已沧海桑田,却是哪里寻得自家的皮囊?可巧他一点精魂游走之际,忽然听闻当今天子唐王李世民驾崩,因趁着时辰正对,夺舍重生在皇宫内院之中,复又做了几年皇帝,方才修成正果,舍了那人世之间的皮囊。   是以传世化作之中,凡事描绘吕祖纯阳画影图形的,也有做念书人打扮的,也有蟒袍玉带的帝王装束的,如今那老道以此宝相现世,自然就是吕洞宾幻化无疑了。”   那孟玉楼想到此处暗暗点头,一面吩咐小鸾只略略梳上一个麻姑髻,也不带花冠儿,将一枚金簪斜插在发髻之上,重新匀了脸,擦上一点子香浸胭脂,起身就要往上房屋内请安去。   那小鸾在后头忙道:“奶奶,如今你这样素净妆束去了,只怕不显眼呢,你瞧瞧这府里头,从大奶奶算起,谁不是每日里打扮的花枝招展粉妆玉琢的,咱们生得又不比别人次一些,为什么总要这样冷冷清清的打扮,奴婢冷眼旁观着,若是卸了残妆,这府里五房奶奶,底下被老爷收用过的大丫头姐姐们不算,连上我们这几个小的,谁也没有奶奶的模样儿周正,怎的就不能妆扮起来给人瞧呢?”   一席话倒把个孟玉楼怄笑了道:“一大清早就听你这小蹄子在这里叽叽喳喳的,生得好又怎么样,汉子不来,我打扮的花枝招展给谁看?如今你大奶奶有了孕,心里正不自在呢,你倒叫我硬着头皮攀高枝儿去?”   说的小鸾嘟起唇瓣没了言语,一面支支吾吾道:“就算衣裳妆面不换,好歹换一双步步生莲的高低大红绣鞋穿穿,如今赖床的赖床,赌气的赌气,统共就奶奶姐妹三个,太素净了只怕不好。”   孟玉楼闻言无法,只得叫小鸾取了自己从前夫家中带来的那一双高低绣鞋穿了,一面口中抱怨道:“巴巴的倒穿这个,走起路来摇摇晃晃的什么趣儿。”那小鸾闻言笑道:“就是上次往院子里逛去,奶奶穿了高低绣鞋,老爷从后头瞧见了,还夸奶奶身段儿好,临花照水弱柳扶风的,一连在咱们房里歇了三夜,奶奶忘了?”   那孟玉楼不等她说完早就羞红了脸,啐了一声道:“正经事吩咐你几遍也记不得,总想着这些不端不正的闲事儿。”说的小鸾委屈道:   “奶奶是正头主子,自然想起什么要什么,饭来张口衣来伸手,哪里知道下头的买卖行市,底下小厨房里听说老爷在哪位奶奶房里歇了,第二天大清早不等房里人催去,早就巴巴的将早饭送来,茶房里烧得了热水,自然也是紧着咱们使,主子若是得了脸,我们做奴才的脸上也跟着光彩不是?”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倒也感叹,因放低了声音道:“看你这小蹄子委屈的,不过说了你一句半句,你自小跟在我身边长大,这些年动过你一个指头不成?还这般乔张致,做着委屈样儿给谁看?如今时辰不早了,我可是依了你穿了这一双劳什子,少不得劳动姐姐搀扶着我往上房屋里请安去。”   说的那小鸾云破月来,花容重绽,喜滋滋搀扶着三姐的玉体往前头去了。   孟玉楼因近日里府内连娶了两房姬妾,西门庆虽然对她恩情不减,难免兼顾雨露均沾,不似往日只在她房里盘桓,是以也有些日子不曾穿这高低绣鞋了,今儿一上路,忽觉玉足底下磕磕绊绊的,饶是那小鸾仔细搀扶着,却也走得娇娇怯怯步步生莲,远远瞧去,柳腰扭得煞是好看。   主仆两个正走在,远远的就听见后面有人娇笑道:“这是谁家祖坟里的狐狸成了精,青天白日的就扭成这样儿,莫不是来我们府里偷汉子的。”   玉楼两个回头一瞧,原是那潘氏金莲笑吟吟摇摇晃晃的走了来,一面将手中锦帕掩在唇边,叽叽咯咯只管娇笑个不住。玉楼见她出言奚落自己,因笑骂道:“我把你个没脸的小蹄子,人家几次不理论,倒越发上来了。如今来的正好,咱们找大姐姐评评理去!”   ☆、第九回   玉楼两个回头一瞧,原是那潘氏金莲笑吟吟摇摇晃晃的走了来,一面将手中锦帕掩在唇边,叽叽咯咯只管娇笑个不住。玉楼见她出言奚落自己,因笑骂道:“我把你个没脸的小蹄子,人家几次不理论,倒越发上来了。如今来的正好,咱们找大姐姐评评理去!”   因说着,欺上身来捉了那潘五儿的一对雕花玉腕,姐妹两个就嬉闹起来。那潘金莲岂是好惹的,因见了玉楼踩着高低绣鞋走路不稳,身子一矮就钻入她的裙摆之中,伸手捉了她的脚踝,抢下一只绣鞋来往边上一滚,一咕噜爬起来就跑,一面口中娇笑道:“剁了你这骚狐狸的蹄子,看你还扭不扭了?”   孟玉楼原是名门闺秀出身,自小并不曾这般胡打海摔的,如今闺中嬉笑岂是那潘金莲的对手,没几下早惹得气喘吁吁香汗淋漓了,只得口中告饶道:“好姐姐,看在奴昨儿给你缝的睡鞋份儿上,丢开手罢。”   那潘金莲见她服了软儿,方才嘻嘻笑着回转过来,竟提纵裙摆蹲下身子,亲手将那绣鞋穿在孟玉楼的小脚儿之上,一面口中喝彩道:“这一双高低的绣工真精致,只怕是京城里的上等活计呢。”   玉楼闻言点了点头道:“这还是我先夫当日往京城里做买卖时带回来的,听说是京中许多诰命奶奶们中间时兴的款式,只是如今时隔多年,只怕穿到京里去倒要惹人笑话,就在家里穿穿罢了。”   那潘金莲闻言十分艳羡道:“你这三丫头,都是一样如花似玉的身子,凭什么你就这样命好,先前汉子疼你,如今嫁的这个也给你迷得七荤八素的,怎么奴家就这样命苦,第一次嫁了个不知人心的,如今好容易熬出来,偏生又落到这么个狠心短命的手里,总有十几日不和我沾身了,只恋着六房里那个贱人。”   孟玉楼闻言连忙朝她摆了摆手道:“还不悄悄的?眼见就到上房屋大姐姐房里了,她平日里教导咱们三从四德,千万不可犯了七出之条,你还敢当着面不受教?如今老爷的心思都不在你我身上,在得罪了大奶奶,还有你好果子吃么?”说的那潘金莲冷笑了一声,却也只得收敛了行迹,斯斯文文跟了孟玉楼往上房屋中请安去了。   姐妹两个携了手进得上房屋中,但见吴氏月娘早已梳妆打扮好了,一旁李娇儿手里拿着账本儿,正跟她对账,见她两个来,彼此起身厮见了。孟玉楼只怕那吴月娘伤了胎气,连忙上前挽住她的衣袂扶她端坐了道:“大姐姐快别动,坐好了受礼就是了。”因说着,与金莲两个道了万福。   吴月娘如今怀了五个月身孕,身子日渐慵懒起来,也就点点头还了半礼,一面教她姐妹两个坐了。但听得那李娇儿从旁试探着道:“你们姐妹两个住得远,离六妹妹那里倒是亲近,今儿怎的不会了她一起来坐坐?”   玉楼听见这话正欲答言,但听得潘金莲冷笑一声道:“二姐姐这话问的糊涂,我们一对烧糊了的卷子,怎么跟人家百伶百俐的美娇娘相比呢,如今她身上怀着哥儿,养下来就是西门府的大少爷,谁敢管她来?昨儿我们姐妹应下那裁缝道袍的活计,熬夜针黹不曾好睡了,听了一夜巧宗儿,哎哟哟,我不好学出来的,饶是我们姐妹都是再醮货儿,还听了个脸红心跳呢。”因说着叽叽咯咯笑了一回。   孟玉楼见金莲此番刻薄,又怕月娘伤心,冷眼旁观着,果然大奶奶脸上就不好看,因叹了口气道:“当日进门的时候我也不是没有劝过你们老爷,常言道朋友妻不可欺,如今她汉子伸腿儿去了,你便是照顾些柴米油盐的,谁还敢说半个不字,只是那瓶姐手上有一份好钱,都是她先夫留下的,如今娶回家来,街坊邻居能没有闲话么,少不得是说我们西门府上贪图嫠女家私,方才强逼着过门儿,占人家祖产地业,说出去好听怎的?”   孟玉楼听闻此言大合情理之中,因心中暗暗敬佩月娘的胸襟城府,点了点头道:“大姐姐说的很是,只是老爷因为与那花爷原是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往日里不少往他家中走动,偶尔见过瓶姐几面,心里就留意了,如今她先夫去世,又留了话叫我们老爷照看他遗孀,既然有了遗嘱,娶过来倒也说得通。”   月娘闻言冷笑一声道:“谁说不是呢,我当日就说若是你真心要娶,难道谁敢拦你不成?只是那花爷的遗书务必交给地保官面儿上检视清楚了,街坊邻里之间说的明明白白,三媒六证聘娶过来也罢了,谁知他反说我阻了他的好姻缘,背地里跟别人说我是个不贤良,不许娶妻纳妾的妒妇,如今官私两面都知道我厉害吃醋,奴家好歹是朝廷命官千户家中正经女儿,现下闹得艳名在外,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玉楼听闻此言,心中却是一惊,不知那吴月娘是从何处听说西门庆说了她的坏话。那西门公子当日在自己房里时确实也说过几句,无非是月娘悍妒,不让他迎娶李瓶姐之事。   只是玉楼因为当日自己下嫁西门府之时,就是大奶奶吴月娘来相亲的,是以心中明白,那月娘姐姐绝不是心思狭隘之人,此番好言相劝他不要急着聘娶,也是为了西门庆的名声体面着想,只是那冤家此番正与李瓶儿打得火热,如何听得进去,反误会了月娘的好意,看来这两个正头夫妻之间想要解开心结,还要自己从中劝和筹划一番。   孟玉楼心中打定主意,面上却不带一点儿声色,因依旧笑道:“夫妻之间哪有隔夜仇呢,左不过就是床头打架床尾和的事儿,如今大姐姐拉不下脸来,不如教妹子我做个东道,咱们姐妹几个在园里摆酒一日,请老爷下了衙门过来坐坐,一面说开了此事不好么?”   那李娇儿闻言拍手笑道:“还是三丫头乖巧,大奶奶如今嘴上不说,心里却也着实惦记着老爷的,他两个虽然不见面,总要问问丫头们,老爷几时下了衙门,可曾用饭,有没有滚汤滚菜吃。”   话还没说完,早有那吴月娘嗔道:“混账老婆嚼什么舌头,谁理那厮的死活,他好不好与我什么相干,自有他心爱的管着他,我原是给他娶回来装门面充数儿的,又是个不贤良的银妇,谁还有闲功夫儿找那个不自在去。”一席话说的李娇儿讪讪的。   孟玉楼看着吴月娘话锋不善,因拉了拉潘金莲的衣袂,对她使个眼色。姐妹两个因搭讪着告辞出来,一面往后头回转自家院落。   沿路之上那潘金莲只是笑,也不说话,把个孟玉楼笑得不知怎么好,因推了她两把道:“五丫头往上房屋请安一回,仔细撞客着了?回去姐姐搂着你睡一觉,给你叫叫魂儿?”说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那潘金莲闻言啐了一声道:“三丫头懂什么,你没见方才那李娇儿说了,吴家的饶是个当家理纪的大娘子,却原来也这般会小意儿贴恋人的,对老爷当真是一片深情厚谊呢!”因说着,又咯咯娇笑起来。   说得那孟玉楼也绷不住笑了起来,一面推了她两把道:“看你,别人一点儿把柄也落不得在你手里呢,倒叫你讲究出花样儿来了。也是难为大奶奶,虽然是个当家奶奶,年纪比咱们原还小几岁,咱们都是打青春年少过来的明白人,她如今嫩妇少女的,还不满三十岁一大关,心里能没个春意儿么,况且咱们老爷容貌人品,也当得阳谷城内数一数二的了。   往年我上私塾的时候,先生教过一首乐府诗名唤《白石郎曲》的,里头说‘白石郎,临江居。前导江伯后从鱼。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当日我还小呢,心里就想着啊,若是将来说人家儿的时候,能遇上这么一个温柔软款的小郎君,也不枉生为妇人一回了……”   那潘金莲不等说完,早就羞得掩面而笑,一面伸出纤纤玉指在自家桃腮之上刮搔着笑道:“不知羞的三丫头,当日你能多大?就知道想汉子了。”说得孟玉楼红了脸,满面娇嗔道:“还不都是你招出来的?你不想汉子,做什么嫁他,你不爱他人品俊俏,做什么吃醋拈酸的。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如今处处让着你,可别小瞧了姐姐去。”因说着,与她两个捉对搔痒起来。   姐妹两个玩笑了一回,直玩得娇喘吁吁香汗淋漓方才丢开了手,携着手回在玉楼房里,叫小鸾点了两盏杏仁儿泡茶来吃了。那孟玉楼方正色说道:“如今可巧你来我房里坐坐,倒有一件正经事与你商议呢。”   ☆、第十回   那潘金莲闻言噗嗤一笑道:“你能有什么正经事呢,无非是要给上房屋里的劝和劝和,依我说咱们何必去买那个虚热闹呢,如今他们两个不见面,倒省了人来争汉子。   六房里那小蹄子肚子日渐大了,再过十天半月的,哥儿还不是咱们姐妹囊中之物么?如今你将他们两个劝和了,那大房奶奶能真心谢你?还不是拴住了汉子就不肯放手,到时候这房子越发没法住人了呢。”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很不以为然的,只是潘氏这话倒也是为了自己好,又不好说她的。只得柔声劝道:“妹子说的道理原不差,只是他两个正头夫妻,总是不见面的,外头人能不说?到底丢的也是咱们西门府的脸。再说那吴家的原是当家奶奶,你不教她气儿顺了,咱们手底下的人能有好日子过么?左右我们这一位糊涂的爷也弄了五六个在房里了,常言道船多不碍路,就算房里人多,只要丈夫做主,丈夫若是喜欢,人多何妨?丈夫若不喜欢时,只有奴家一个也是难过日子,五姐姐你是个明白人,怎的看不透这一层道理。”   这一席话说的那潘金莲心服口服的,只是心下又生出许多瑜亮之感来,因冷眼旁观这孟三姐,模样儿人品绝不在自己之下,又念过正经私塾,知书达理识文断字,比自己更厉害一层,来日那吴月娘若是有个山高水低,或是教自己两个拉下马来,只怕以这孟三儿在府中的名声体面,倒是要扶正了她,叫自己为人作嫁……   想到此处心中就与她生份了些个,面上却是一点儿不带出来,因点头笑道:“三姐姐端的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既然恁的,奴家也不好阻拦,就与你做个东道,请他们正头夫妻两个坐坐,吃两杯大家说开了吧。”   孟玉楼不知妇人心中盘算,还道是她此番千肯万肯了,因携了她的手道:“难为五姐这样贤德,如今既要做东,银子我来出吧,只是吃食汤水上面还要五姐费心,奴原先在家时虽然当家理纪,却不甚下厨的,饮馔之事一概不知。”   那潘金莲闻言心中暗道,怪不得常听人说起这孟三儿家中有一份好家私,原来也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家小姐出身。一面点头笑道:“这话好说了,如今四房丫头孙雪娥煮的一手好菜,调理的好汤水,我明儿拿了银子交给她,叫她在小厨房里另作一桌子酒菜,不动官中的钱粮,她自然是千肯万肯的了。”   孟玉楼闻言秀眉微蹙道:“罢罢,宁可叫小厮往外头大酒楼里定几桌送来罢了,又指使雪姑娘做什么呢,她如今身份不尴不尬的,在爷面前就不讨喜了,你要料理饮食也罢了,何苦又牵扯上她一个苦命人呢。”   那潘金莲听闻此言冷笑一声道:“这事不与你相干,老爷若问起来有我呢,我就不信我正经五房奶奶,使唤不动一个房里人姑娘?”   书中暗表,原来那四房奶奶孙雪娥,原是西门庆先妻陈氏大奶奶的陪房丫头,模样儿一般,才干也不出众。只因为是自小儿服侍陈氏娘子的,及笄之年又说不上人家儿,因而求了陈氏大娘子将她带进西门府上,指望着老爷收房。   那陈氏娘子倒是十分贤德,又顾及主仆之情,过门儿之后常常劝说丈夫收用了孙雪娥,谁知那西门庆当日少年心性,一门心思都在陈氏身上,连正眼也不瞧那孙雪娥一眼。这也是前世的冤孽,谁知那雪姑娘见了自家姑爷这般相貌人品,心中就存了一段缠绵之意,等到大奶奶百般劝说无果之际,见她日渐大了,意欲打发出去配了小厮,她却哭闹起来百般不愿意,只说要服侍她们姑娘到老的。   旁人见状也不甚理会的,只有那陈氏大娘子心中明白这雪姑娘的心事,因没人处悄悄问她,可是非君不嫁?那孙雪娥吃不住逼问,就点头答应了。陈氏娘子闻言,心中有了忖量,当下也不曾对旁人说起的。   其后陈氏病中,弥留之际那西门庆百般救治,挽断罗衣不肯放佳人香消玉殒,陈氏因在病榻之上虚弱笑道:“只管这么蝎蝎螫螫做什么,人生自古谁无死呢,常言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筵席。如今你我夫妻恩爱鱼水和谐了这些年,又养下一个女儿来,贱妾心中于愿足矣,只是你若念着夫妻恩情,可要依我几件事,不知夫主能否答应?”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不亚如万箭攒心的相仿,登时滚下泪来道:“我的好亲姐姐,漫说几件,就是几十件几百件,哪怕要我西门四泉的陆扬魁首,说不得也只好给了你这个要命的冤家。”   那陈氏听他恁般赌咒发誓,不由噗嗤一笑道:“少混说,如今第一件要紧的,就是我去了之后,千万不可为我守着,好歹央着几个有头有脸的官媒,给你续弦要紧。当日你我年少夫妻,难免痴缠,我自恃青春貌美,也不曾想过给你说下几房姬妾在房里,如今我一旦伸腿儿去了,只怕我的哥儿你越发连个滚汤滚菜也吃不上,好可怜见的!”   说到此处生离死别,到底隐忍不得滚下泪来,那西门庆见状如何将息,因搂了浑家在怀里,夫妻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回。还是陈氏稳重,率先止住了哭泣道:“看你,好端端的哭什么呢,没病也给你哭出病来了。”那西门庆闻言连忙噤声忍住不哭。   陈氏因点点头道:“第二件,不管正室也好侧室也罢,你要冷眼旁观着一位可以当家理纪的大娘子,将家中一应账目教给她打点,你是个纨绔子弟膏粱王孙,油锅里的钱还讨出来花呢,若是放在你手里,我就是闭了眼,心里也放心不下。”   西门庆听闻此言心如刀割道:“我的姐姐,平日里你最是个聪明伶俐肯用心的,如今哪里就病到这个地步了,做什么只管吩咐我,我不依你这话,你要管钱等病好了,我将西门家的总账都交给你打理。”   那陈氏知道这是丈夫宽心之言,勉强笑了笑道:“你且别急着表白分辩,听我说完,第三件,我跟你来时,家中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嫁妆,只有一个贴身侍女孙雪娥姑娘,她为了你平白等到双十年华,错过了嫁人的时候了,我在时你怕我伤心,不肯再多娶一房姬妾,连个房里人也不愿意收,如今我就要去了,你就算是留个念想,好歹收用了她。   她虽然比不得我,只是肌肤白净面目可亲,倒也还算是个干净女孩儿,你和她睡时,就只当是和我睡,教她替我服侍你吧……”西门庆听闻此言不由得五内俱焚,只是当着病人不好争竞的,只得勉强答应着,那陈氏娘子交待了身前身后之事,再无挂念,果然不出几日就香消玉殒了。   那西门庆将自己与浑家的尸首关在一间房里,哭了个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伤心的不亦乐乎。因自忖乡绅之名不甚响亮好听的,因教府中管事先生往衙门里走动走动,又跑了两趟东京汴梁,上下打点四处钻营,好歹赶在陈氏出殡之前谋得了一个掌刑千户的差事,将陈氏以恭人诰命之位风光大葬了了事。   转眼七七已过,那西门庆想起浑家临终之言,因将那孙雪娥唤入房中道:“你家小姐临终之时将你托付给我,此番先给姑娘一个房里人的名份,明儿就开了脸在我房里服侍,只是如今我心里只想着你家小姐,男女之情上半点头绪也无,委屈姑娘只在外间上夜吧。等我族叔做主续弦之后,填房娘子进门我教你拜见她,安排位份。”   那孙雪娥听闻此言心中大喜,想着自己可算是守得云开见月明了,谁知第一房娶了吴氏大娘子,为人端庄秀丽,虽然不算是绝色美人,倒压下自己一头,俗话说贤妻美妾,如今正头娘子就比自己生得好,那雪姑娘的气焰也就给打压下去了。   谁知娶过门来数月,不见西门庆吐口封自己做姨娘的,却等来了二房上李娇儿,三房里卓丢儿,都是如花美眷,又是勾栏院里的姐儿,什么样得风月手段不知道?哄得西门庆直往她们房里睡去,与自己从来不曾沾身的。   好容易熬到三房卓丢儿死了,心道自己怎么样也值个三房的缺儿,谁知当日西门庆正与孟玉楼相亲,娶过门来惊为天人,当下就补了卓二姐的三房位份,一连在她房里歇了数日,旁人都退了一射之地,那孙雪娥当真是有冤无处诉。   到了迎娶潘金莲时,那雪姑娘早听说如今相亲的这位娘子在先夫家时就与西门庆不清不楚的,如今不知怎的她先夫忽然死了,守孝不过百日就赶着西门庆非要过门儿的,自然是个先奸后娶的再醮货儿。   那孟玉楼也罢了,好歹还是大户人家正经女儿出身,压过自己一头去原也服气,她潘金莲是什么东西,要进门也总要有个先来后到的,因此上缠着西门庆狠狠大闹了两场,又抱了陈氏的排位就要跳井,将西门府上闹得鸡飞狗跳人仰马翻。   ☆、第十一回   西门庆见状无法,心中也是顾及自己的先妻陈氏娘子,只得在潘金莲进门之前将那孙雪娥姑娘扶做第四房,教潘金莲做了五房妾室,是以金莲进门以来就与那雪姑娘有些龃龉的。   如今那潘金莲得了整治菜蔬汤水这个巧宗,怎能不借机会作践作践那孙雪娥?孟玉楼见状,知道自己是好心办坏事了,待要劝和,如何还劝得住,那潘五儿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这事不与你相干,如今我偏教她烧饭弄菜给我吃,她敢不依,我就打得她。”   因说着,呼唤房中大丫头春梅道:“你往厨房里说一声,就说今儿刮了一天的北风,明儿必定有雪,只怕爷们儿不出去。几房奶奶要在院子里赏雪解闷儿,请爷和大奶奶吃两杯,叫雪姑娘掂对十六个菜,几样汤水,另外预备双料茉莉花酒和西洋葡萄酒,用饭的时候教她上来服侍,在一旁筛酒给咱们搪搪雪气。”   那春梅闻言只不动。金莲见了柳眉倒竖道:“怎的,我还支持不动你么,坏透了的小蹄子。”春梅闻言一甩脸子道:“去也罢了,左不过是闹一场,就可着我们底下丫头使吧,等爷回来,那银妇自然不敢说你,还不都是我顶缸……”因说着,嘟嘟囔囔去了。   那潘金莲听了,也顾不得穿了绣鞋,只穿罗袜追下炕去,口中笑骂道:“你这蹄子当真反了,五奶奶也不唤一声,满嘴里什么你呀我呀的,谁跟你是‘你、我’了?”那春梅见她追来,一溜烟儿跑了,回在门首处还扮了个鬼脸,气得潘金莲要不得。   孟玉楼见了倒觉得有趣,因笑道:“春梅姐与你倒亲近,像是嫡亲姐妹似的,难得你们两个模样儿也近。”那潘金莲小性儿,听了这话有些不乐意道:“三丫头越发疯了,拿个通房丫头跟我比,她是我亲妹子,你是我亲姐姐,你也讨不到便宜。”   玉楼闻言给她怄得噗嗤一笑道:“你这五丫头真是个多心的,你们两个年龄原差不了几岁,又是脚前脚后进府的,原比别的主仆亲近些也是好事,我房里的小鸾如今才十三岁,一个半大孩子懂得什么,只可惜原先那大丫头是被我前夫收用过的,不好带过来,因趁着年轻叫我打发出去嫁人了,不然带到府中也是个臂膀。”   那潘金莲听闻孟玉楼盛赞春梅,自己脸上也有些光彩,这才转嗔为喜道:“她三娘真会说笑,春梅那蹄子是块暴碳,幸而生做了下等丫头,若是命格好些生在大户人家做了太太奶奶,底下人还不知道怎么受罪呢。”   姐妹两个正说着,就见春梅柳眉倒竖凤眼圆睁的回来,也不说一声,径直打起帘子进来,往内间就走。倒把姐妹两个唬了一跳,跟进去一瞧,但见她合衣睡在春凳之上,问话也不言语,怔怔地挺着身子,眼内珠玑犹如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将下来,却又不哭出声音。   孟玉楼见了,因往日在府中初见春梅之际心里就怜爱她十分人才,如今见她委委屈屈眼圈儿都红了,便知许是在小厨房中受了什么委屈,因动作轻柔往那春凳旁边坐了,伸手轻轻推了她两把柔声道:“好好的怎么恼了?”   那春梅原本意欲撒娇使性子的,只是如今有别的房里的奶奶在此,倒也不敢十分骄纵,因收敛了悲戚之色,以肘撑床坐直了身子哽咽道:“三奶奶别这么着,奴婢禁不起。”   那潘金莲虽然平日里与春梅嬉笑打闹没大没小的,如今见自己丫头受了委屈,心中也十分不平,因上前拉了她的手道:“春梅姐受了什么委屈了,对我说,我就不信这房里还有人能踩过我潘五姐的头去。”   那孟玉楼在旁冷眼瞧着,果然是潘金莲倒是个掐尖儿的,自己如今与她并无什么利害冲突,方能相安无事,来日真有争锋之时,不知这五丫头可否顾念昔日情份……   想到此处,但听得春梅哭道:“我给人作践了也没什么,左右是贱命一条,便是一口气上不来死了也罢了,托生小门小户的,卖给人做丫头,什么好命格儿,还值得我挣一挣?   只恨孙雪娥那银妇,不过跟我一样出身,她打得起我吗?梅香拜把子,都是奴才,她就当着我的面充起主子奶奶的款儿来?都是爷收用过的房里人,不过她主子陈氏大奶奶比我们奶奶有些体面罢了!”   那潘氏金莲不听此言便罢,听了此言时早将心中那一股争强好胜的火气勾动起来,因冷笑一声道:“一个死鬼带来的陪房丫头也敢来要老娘的强!”说着也不梳妆打扮,抬脚就要往后面小厨房里走。   唬得那孟玉楼连忙一把抱住道:“我的奶奶,你且住一住,好歹咱们商议一个对策,如今那雪姑娘得罪了你的丫头,只是她出身与你不同,你是正经别人家当家奶奶再嫁,她原是房里人受了抬举的,如今虽说是四姐姐,到底比你次一等,你若此番负气跟她理论,倒是自降身份坏了规矩,若是咽不下这一口气时,等气消了我陪你去大姐姐房里说一声,教她出面说说那雪姑娘也罢了,如今你们两个若是私底下闹出来,只怕老爷回来面上也不好看,又要说你悍妒生事了。”   那潘金莲闻言只不听,因口中嚷道:“这事你别管,左右要与那银妇闹一场,她每日里管着小厨房吃里扒外的不少得些实惠,如今既然惹到老娘头上,豁出去闹起来,大家赚不成!”   因说着,推了那孟玉楼一把,飞也似地去了。玉楼见了心中甚是担忧,只得吩咐春梅看家,自己从后面一路追随那潘五娘而来,意欲助她息事宁人。   追至后面小厨房外头,但见门首处早已鸡飞狗跳起来,也不知那潘五奶奶在里面怎样翻江倒海的,只将那小厨房内豢养的鸡笼也拆开了,鸡仔兀自满院飞跑,直闹得一地鸡毛。院中泼着许多水,十几尾好肥大的鲤鱼满院里乱蹦,简直没个入脚处。   那孟玉楼原是大家小姐出身,几曾见过这个排面儿,又怕弄脏了新做的裙子,又怕那些飞禽走兽沾了自己,只得梗着脖子在院门外往里观瞧,但听得内间那孙雪娥的声音哭道:“我便是出身不好,好歹也是老爷抬举的四房奶奶,如今五妹妹后进门,我不敢叫你对我行礼的,咱们平叙姐妹之礼斯斯文文的不好么,做什么左一个银妇又一个银妇叫着,万一传出去,好听怎的?叫老爷的脸往哪儿搁?”   那潘金莲听闻此言直跳起来骂道:“我偏说银妇,你跟主子私通,气死了自家小姐,坐上了四房奶奶的位子就安分些吧,何苦来还要争竞名份,有本事把我们都治死,叫老爷把你扶正做了正房大奶奶,那时我才服了你!”   那孙雪娥兀自隐忍之际,听闻潘金莲恁般造谣中伤自己,旁的倒还罢了,只是她自小与陈氏娘子一处长大,名为主仆却亲如姐妹一般,如今听见这话心中焉能将息,因忍不住还嘴道:   “五奶奶,我劝你说话办事留些余地,大家面上也好看些,做什么只管往我头上扣屎盆子,如今我也不好还嘴说你的,只怕这治死人的功夫,还轮不到我来教你,当日阳谷县城之中,谁不知道五奶奶将毒药摆布死了自家亲汉子,又攀扯上了老爷,非要嫁过门儿来,呸!一个先奸后娶的再醮货儿,你编排得起我么?”   旁人听了倒还没什么,只是那孟玉楼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联系往日里听闻下人们传闲话,说这潘五姐的前夫死的不明不白,如今听那孙雪娥骂了出来,方才知道了事情的始末缘由,不由浑身打个寒颤,正是:   掰开八片顶梁骨,一桶雪水泼下来   那潘金莲听闻孙雪娥当众揭短,心中如何不恼的,因也顾不得尊卑之分长幼之别,上前扯住那孙雪娥劈头盖脸厮打起来,那雪姑娘也是恨极了她,两个扯了对方的发髻,自厨房里头厮打至院中来,一旁的丫头婆子虽多,谁敢上前拉扯,内中更有几个平日里看不过潘金莲作威作福的模样儿,如今见她们撕扯得不像话,乐得在一旁瞧热闹。   孟玉楼待要上前劝阻之际,转念一想,如今她摆布死了前夫之事已经被我知道了,我此番出面,一则她面上不好看,二则日后得知我拿住了她的把柄,又不知是否会对我生出异心来,倒不如使个金蝉脱壳之际。   想到此处轻提裙摆款动金莲,转身却往前面上房屋中走去,走到门首时,但见月娘房里的大丫头玉箫正在门口和小丫头子们一处玩笑,见了她来都停住了上来请安。那孟玉楼见了笑道:“你们奶奶可在家么?”   ☆、第十二回   玉箫连忙赶着答应道:“在家是在家,只是我们奶奶连日身上不好,如今这光景正是午睡时候,三奶奶是常来串门儿的,怎么倒忘了?”   孟玉楼闻言假作恍然大悟道:“你瞧瞧我这个记性,都是给五丫头闹的,我要来请大姐姐去管一管,潘五姐在小厨房里与四房里的孙雪娥姑娘吵起来了,好不唬人的,只是如今既然大姐姐病着,断然不好为这点子小事去烦她,不如你替她出个面,就说上房屋里大奶奶遣人来问,这里是怎么了。潘五姐别人不肯放在眼里,只怕大奶奶的话她还听些个。”   玉箫闻言答应了一声去了,书中暗表,原来那孟玉楼意欲劝阻潘金莲和孙雪娥两个吵闹,自己又不便出面,因想要借助大奶奶房里的丫头前去弹压一番,又怕惊动了吴月娘,叫金莲受了责备,因而特地挑了吴月娘午睡的时节撞了来,借那大丫头玉箫扯个谎,弹压了她们两个。   谁知那玉箫前脚走了,后头房里内间却是月娘的声音娇娇怯怯道:“玉箫?外头谁在说话儿呢?”孟玉楼见她近前总无可用之人,因亲身进了屋子,还未曾进得内间,先隔了帘栊笑道:“是孟三儿,来瞧瞧大姐姐怎么样?”   那吴月娘听闻是她,连声往屋里让道:“三姐快进来坐,外头怪冷的,玉箫,炖了茶来吃。”那孟玉楼一面打起帘子进来,笑吟吟道:“大姐姐不用叫玉箫姐了,方才我进来时她才出去的,你要什么吃食汤水的就吩咐我,让我也服侍你一回罢。”   月娘见状因挣扎着要起来,早给孟玉楼上前挽住了衣袂,缓缓的教她靠在软枕上柔声说道:“仔细起猛了头晕。”一面端详了几眼那吴月娘,如今越发瘦了,饶是娇俏面庞儿,怎奈孕中多思拖磨,连日里大有不胜之态。   玉楼见了,心中倒也十分怜惜道:“怎么一两日不见,大姐姐又清减了的模样儿,气色倒还好,依我看,不如把喜讯说开了,大家高兴高兴,老爷若是知道了,还不知喜得什么样儿呢,如今瓶姐也有了孕,咱们家越发人丁兴旺起来了。”   那吴月娘闻言只是蹙眉,叹了半晌方道:“三姐,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只是平日里为人好性儿,总不愿意叫比肩的姐妹们起了龃龉,你瞧瞧瓶姐有孕之后,五房里的闹到什么地步,前日里我又听见她说我什么‘谁家清清白白的女孩儿肯给人做填房的,分明是闺中有了不干净的事情才肯了’,你与她走的相近,可有这话没有?”   孟玉楼闻言心中大吃一惊,不想这吴月娘的耳报神倒是厉害,前日里潘金莲说过她一句坏话,就落在她耳朵里了得了错处。只得连忙赔笑道:“大姐姐别听人瞎说,哪有这事呢,五丫头是个口没遮拦的,说话不经心,倒也没有恶意。”   那吴月娘闻言叹了口气道:“满屋子女人里头,就数你是个菩萨哥儿转世,当日相亲的时候我一眼就看上了,多亏了当时给老爷出主意讨了你进门,如今这几房里头,除了三姐你哪里还有个正经人?只是你太肯容人了,只怕咱们姐妹几个,也盖不过一个人的风头去。”   那孟玉楼明知月娘言下之意,只是她如今正与潘金莲交好,断然说不出什么落井下石的话来,只得岔开了话头儿道:“大姐姐这是孕中容易多心,可别再胡思乱想了仔细伤了胎气可怎么好呢。”一面说着,可巧小丫头炖了茶进来,玉楼遂洗了手,亲自服侍月娘吃了,又好生安慰了她几句,才告辞出来。   正往小厨房处赶,迎面遇上了大丫头玉箫,见了她因上来见礼道:“三娘安排的好差事,我若进去,直连我也要撕扯住了呢,打得好不唬人的,也不知道老爷回来怎么干休。”孟玉楼闻言,心中关切金莲,因点点头道:“此番难为你,快回去吧,你们奶奶寻你呢。既然她身上不好,你可别在提起今日之事,仔细招她动了胎气。”   因说着打发了玉箫,一面往小厨房外头赶来,但见一群丫鬟婆子正在拾掇方才的烂摊子,见她来了都住了手向前请安。那孟玉楼见状佯装不知道:“这是怎么说,好端端的这般狼狈?”   众人一时之间叽叽喳喳回明白了,孟玉楼方知那孙雪娥与潘金莲两个厮打得正好,却给玉箫拿话劝住了,因云鬓散漫花容未整,纷纷回房梳妆去了,遂丢下众人,往金莲房中看视。   还未曾进得门去但听得内间有男子将话的声音,倒把那孟玉楼唬了一跳,侧耳倾听之际原是西门庆的声音,方才放了心,正欲打门进去,但听得那西门庆不耐烦道:“如今叫我怎么样,她原比你早来好几年的,虽然是房里人出身,到底也抬举做了四房奶奶,你今儿说的那些话也忒狠些,不然她焉敢说你,这雪姑娘我是知道的,最是胆小怕事,你不挤兑她,只怕她倒不会无理,只是你也太骄纵了些。我在家时,哪怕你反出花儿来,也有人给你撑腰,如今我日日领着衙门里的差事,再不像从前恁般日日与你们闺房厮守,你也好歹省些事罢。”   内间又听闻那潘金莲与春梅两个撒娇撒痴哭闹起来,西门庆见了心中很不耐烦道:“这也罢了,你们不让我安生,我就离了这里寻个安生地方。”   因说着,大步流星走了出来,迎面却瞧见孟玉楼在外面偷听,那孟玉楼见了他,连忙摆了摆手,对他打个嘘声,那西门庆素日见这位浑家总是端庄稳重贤良淑德的,如今乍见了她这淘气模样,因心中一动,上前将她拦腰抱住,趁着天色晚了,就打横儿抱了起来往三房里去,羞得孟玉楼要不得,只将腰间帕子扯下来掩了面目由他淘气。   一时间夫妻两个回在三房院中,早有小丫头小鸾上来接着,见他两人架势,只怕今儿晚上要留门,因喜滋滋就要往后面小厨房传膳。孟玉楼见了连声道:“罢了罢了,你去把咱们那个小灶捅开了,我给老爷做些简单可口的。”   因回身问西门庆道:“你今儿从衙门里回来有酒了么?”西门庆摇头笑道:“今儿夏长官府上有事不在,没人会我吃酒的。”孟玉楼点头道:“既然恁的,我去准备几个小菜给你下酒,就吃那一坛西洋葡萄酒吧,放在我房里有些日子了,你不在我自己也想不起来吃的。”   因说着往自家院后小灶上烧了一只蹄膀,拼了一个云腿丝拌菜心的冷盘,上笼做得了一个柳蒸糟鲥鱼,凉拌了一个胡瓜辽东金虾。掂对齐了四样小菜,又怕西门庆晚上贪杯多吃酒,因不叫预备精米,却煮了一碗鳝丝面,一时之间拾掇齐备了,方命小鸾来与自己一同端了进房。   那西门庆见了浑家这样知冷知热的,不由心下一阵暖意笑道:“我的姐姐,这六房里只有你是真心疼我的。”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我不好说你的,只怕这话在六房里都说过了,倒拿着现成儿的便宜话来讨我的好儿。我的哥哥,谁养的你恁般乖巧?”   西门庆给浑家娇嗔抢白了几句,非但不恼,反而拉了玉楼在身边坐下道:“今儿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怕雪姑娘心里不自在,才劳动玉体亲自下厨弄饭给我吃,是也不是?”玉楼见他柔声相问,因点了点头道:“俗话说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你不是我们脂粉队里混过的,哪里知道女儿心事,就不该讨了这些来放在房里,如今我不帮你摘开这鱼头,还有谁肯?大姐姐是个古今第一贤德之人才不管你,若是换了我,皮不揭了你的?”   那西门庆听着三房姬妾娇音软语的嗔他,身子早就酥了半边儿,因草草用了饭,玉楼又亲自筛了两杯西洋葡萄酒给他吃了,那西门庆还不知足,因央着玉楼再与他筛两杯,玉楼摇头道:“好容易有一日不带酒回家的,放着身子不知道保养,常言道酒色财气最是伤身,我看你如今都齐全了。”   西门庆闻言大笑,因涎着脸道:“既然恁的,我也筛酒与娘子吃几杯。”说着,果然筛了酒递在孟玉楼面前,玉楼因为是在房里,却也不甚推让,因告了罪一仰粉颈吃了,笑道:“养了你这小厮儿这么久,如今倒会孝顺起人来。”   那西门庆见浑家口舌争锋,因搂了妇人粉颈,将她抱在膝头,低低的声音道:“酒已有了,不如将这色戒也破了罢。”孟玉楼闻言羞得满面红晕,啐了一声道:“少混说,外头天还没黑,我还要到上房屋里瞧瞧大姐姐,如今她瘦了好些,你也不知道心疼人的。”   ☆、第十三回   西门庆闻言却是蹙眉道:“正是呢,你姐姐这病说也奇怪,前几日还是好好的,如今身子一日比一日懒,我见他懒得吃东西,又懒得走动,心里着实焦虑。   虽然我常在衙门里公干,也略知道你们这几房成日里有些不和睦的地方,如今这几个冤家之中,只有你最明白我的心,好姐姐,现下我领着官面儿上的差事,不得闲儿日日回家,就把我这大娘子交给你了。你是个最知冷知热妥帖温柔的娘子,如今有你看顾她,我方才能放心顺遂。”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中暗暗点头道:“这西门公子虽然风流多情,却是富贵之中不忘糟糠之妻,对自己又是这般信任,房内用人也算是有了知遇之恩,况且当日相亲,自己原没见过西门庆,都是冲着大娘子吴氏温柔好性儿,才情愿嫁过门儿来做小的,如今就算不用吩咐,自己也自然要回护大房娘子和她腹中的孩儿。”   想到此处噗嗤一笑道:“我和大姐姐是什么交情,还用你说?如今你喝的也高兴了,我叫小鸾进来服侍你睡下,我过去瞧瞧她。”   那西门庆与她正在柔情蜜意之际,如何肯放?因拉了她的手央道:“好姐姐,如今咱们吃了酒,热身子经不得冷风吹,万一吹出病来可怎么好呢?你们姐妹成日里一处伴着读书看戏做针黹,一时半刻也分不开,如今我好容易来家一趟,你也疼疼我吧。”   因说着,搂了妇人的粉颈亲了个嘴儿,生拉硬拽的就往炕上拖。羞得玉楼低声道:“快放手,仔细丫头瞧见了什么意思呢。”那西门庆仗着酒意不依不饶,妇人身单力薄,哪里是他对手,只得半推半就给他抱入锦帐之中,是夜夫妻两个极尽鱼水之欢不提。   次日天明,玉楼绝早起来打发了西门庆吃早饭,因问道:“今儿看看就要落雪了,你还往衙门去不去?”西门庆点点头道:“这也是无法,平日里有夏老爷在时,我也可以偷奸耍滑的,谁知如今他家里有事,连日里告了假,两方掌刑千户都不在衙门,到底不成个体统,是以我如今日日盯着,不可松懈。”   那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也不言语。西门庆见状不解道:“好好的笑什么,莫不是笑话你丈夫我胆小怕事么?”玉楼闻言摇了摇头道:“你如今当着官面儿上的差事,比先前出息了好些,当日过门的时候我原是冲着大姐姐来的,见了你就知道是个纨绔膏粱,难得的是有情有义,对我们几房姐妹都是百般呵护,我才肯了。如今你得了相爷的抬举得了官,历练几日倒比平日里闲在家时别有一番威严,看了叫人怪喜欢的。”因说着脸上跟着一红。   看得那西门庆心神摇曳,因上前将浑家搂在怀里道:“瞧你说的,我都不忍心上衙门了,不如告了假在你房里消磨一夜。”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看你,说着说着就下道,既然今儿不得闲就快些去吧,别迟了叫手下人说些闲话。”   因说着打发西门庆出门去了,一面寻思着昨日吩咐孙雪娥预备酒菜,如今西门庆却要出门,少不得只有自己娘们儿几个陪吴月娘吃两杯,给她解解心宽,若是能说合说合她与潘五姐,倒也是自己一场功德。   孟玉楼想到此处打定了主意,因梳洗整齐了,教小鸾扶着自己往后面小厨房去,但见那孙雪娥果然早已起来,在小厨房中整治了整整齐齐一桌酒菜。   玉楼见了连忙上前笑道:“此番劳动了四姐玉体。”那孙雪娥虽然心不甘情不愿,只是她素来也颇为敬重玉楼人品,因暂停下手中活计笑道:“三奶奶说哪里话,我们本来就是丫头,这样上灶的活计也是分内之事,况且昨儿奶奶又叫小鸾姐来赏我几钱银子,我再不尽心竭力,还是个人?”   那孟玉楼因见四下并无别人,因上前拉了那孙雪娥的手道:“雪姑娘,昨儿我妹子得罪了你,看在她是你五妹妹的份上,可别跟她一般见识,就当是你让着后进门的姐妹,看在我和大奶奶面上,你们两个丢开手罢,昨儿为这事,老爷心里就不甚欢喜的,你我姐妹们进门来是为的什么?还不是为了家和万事兴么。”   那孙雪娥因为是房里的丫头出身,素来颇受排挤,如今给孟玉楼温颜软语劝说一番,险险滚下泪来,因哽咽着道:“我的奶奶,这几房之中只有你是个正经人,大奶奶是佛爷,不管事,我悄悄的告诉你,可要提防潘五姐那银妇。   当日她因为在王婆家中吃茶扯闲话,偶然见了咱们家老爷,就不安于室非要成就姻缘,先前勾搭了一两次,怎奈老爷是正经人,不懂那偷期密约的勾当,这妇人急了,就将毒药毒死了自家亲汉子,又成日里一身重孝在房前屋后忙活丧事,一面传统那王婆子,勾引老爷前去她家茶铺里吃茶,一来二去就略略说起这潘氏娘子意欲再婚的打算。   娘子不知道?我们老爷是出了名的怜香惜玉,当日他见那潘五儿生得娇花照水如柳扶风的,又是个嫠女,每日就在茶铺对面自家绣楼之上抱着先夫的灵位哀哀哭泣,心中岂有不怜惜的?谁知天长日久由怜生爱,竟真的娶了她过门。此事原本做的机密,没人知道。   只因当日原说好了我做四房奶奶的,怎奈我们那糊涂的爷听了银妇挑唆之言,非要抬举她压下我一头,我听了心中便知这潘家的不是什么好货色,因悄悄使个丫头去她旧宅之中探听一番,谁知那死鬼武大郎先妻曾经遗下一个幼女,名唤迎儿,因为常受后母潘氏的虐待,心中存着恨意,竟将她这些丑事和盘托出,我方能知道她的底细。如今三奶奶你与这样的银妇交好,岂不是拿自己花枝儿一般的身子往虎口里送么!?”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青天白日里不由得浑身打个寒颤,面上虽然不显出来,心里却先寒了半截儿,当下也不表态,因勉强一笑道:“四姐的话我记得就是了,只是常言道凡事不可尽信,姐姐既然说是那武大的女儿迎儿所言,她一个小姑娘知道什么,若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又怎会在她面前露出马脚,只怕是平日里与这继母多有龃龉,此番见有人来打听,添油加醋的描补一番也是有的。若潘五姐当真有这样的勾当,纸里包得住火么?四姐姐暂息雷霆之怒,此事奴家留心就是了。”   那孙雪娥闻言方才没了言语。一时间姐妹两个将厨下之物收拾齐备了,孟玉楼先往吴月娘房里请她示下,一路走来之际,心中暗暗思忖道:“若真是这样说来,莫非这潘五姐就是当日那老道所言,西门家中败家破业的根本?”想到此处福至心灵,倏忽想起那道士相赠的一轴画卷之内的那个精巧金瓶来,心道莫不是那金瓶的“金”字暗指了潘金莲的闺名,一路胡思乱想着,就来在吴月娘上房之处。   却说那大娘子吴氏,只因前番劝阻西门庆慎重迎娶李瓶儿,反被丈夫误会自己拈酸吃醋,许久不与她沾身了,因芳心之中缠绵一段娇嗔之意,加之有孕在身,心思更加郁结起来,成日里只在房内长吁短叹的,又因为是当家奶奶,不肯轻易撒娇使性子,那西门庆虽然怜香惜玉,一来公务繁忙,二来近日里与潘金莲情意绵绵,李瓶姐又有了身孕更加要人照顾,还有个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的三房妾室孟玉楼,越发没得空儿往上房屋中来了,是以夫妻两个虽说没有红过脸儿,倒也见见的生份起来。   月娘自持大家小姐官宦之女,又不肯如姬妾一般只将小意儿贴恋自家夫主,只得强作冷艳不去亲近,如今越发缠绵病榻之上,腹中一阵阵寒冷疼痛,正闹着,乎听得外面丫头赶着叫“三奶奶”,便知孟玉楼来了,因面前挣扎着坐起身子,那孟玉楼早已自打帘栊熟门熟路的进来,见她玉体轻颤,连忙上前挽住了,拿过两个芍药香枕靠在她粉颈之后柔声问道:“大姐姐觉得怎么样?”   月娘摇了摇叹道:“还能怎的,挨日子罢了,如今汉子不往我屋里来,这里也不似往常你们姐妹都再时热闹,只有你和李娇儿念旧还来瞧瞧我,四房里雪姑娘上灶,不常进来,五房里不用说的,心比天高,如何肯将我放在眼里,六房李瓶姐又要临盆了,我哪里敢挑她的理呢。”   孟玉楼闻言心中十分伤感,因强作笑颜劝道:“大姐姐可别错待了姐妹们,老爷昨儿还对我说起,姐姐这病来的蹊跷,只怕是你的心玲珑七窍,招出这些症候来的,叫我每日里多来陪伴姐姐说话儿。别的姐妹不来也有个缘故,都是老爷怕扰了大姐姐休息,不教她们前来搅闹的。”   ☆、第十四回   月娘闻言挣扎着苦笑道:“三姐这是替我宽心呢,这也罢了,跟你说说心里话,外头面儿还要斯斯文文和和睦睦的,虽然如今他狠心不理我,难道我真能叫他难堪么?”   那孟玉楼自从嫁过门来,颇得月娘赏识,在西门庆跟前又受尽了宠爱,见这郎君温柔软款儿女情长,比先夫更加疼爱自己,心意也就渐渐转到后夫身上,如今见月娘这般爱重夫主,恰与自己同心同情,又见她为了丈夫委曲求全,心下十分敬佩怜惜。   因柔声劝道:“自古病人都是往开了想,病才能不药而愈的,大姐姐既然知道为老爷着想,如今有了身子,养下来便是西门府的嫡亲小官人,怎么反而不知道保养自己,就算不是为了自身,也要保住腹中孩儿要紧啊。”   月娘听闻此言,因点点头道:“三姐姐的话我记着就是了,今儿老爷顶着大雪出门,只怕回来还往你屋里去,不如你先回去烫了热热的酒来预备下给他吃。”   玉楼闻言摇头笑道:“今儿早起我问了的,老爷说晚上往夏长官家中探视,只怕要留饭,叫咱们不用等他。我想着既然恁的,不如咱们姐妹几个往园中的小暖阁坐坐,扇个锅子吃些酒菜,叫家里几个会弹唱的丫头唱些时新曲子,姐妹们吃几盅儿甜酒说笑一回,什么样的心思还解不开呢?”   那吴月娘听了,心中有些不耐烦,只因不待见潘金莲和李瓶儿,但见孟玉楼这样架势,只怕已经暗暗的预备下了酒菜,忙乱了一半日的,如今再说不去,又怕她脸上过不去。只得强打着精神道:“既然恁的也罢了,三姐金口已开,我怎好说不去呢,只是不知道几房姐妹们怎么样?”   那孟玉楼见月娘肯了,心中自是欢喜,因连声应允道:“昨儿我已经问过了,说是都去呢。既然大姐姐有心,咱们这就会了她们同去罢。”   月娘闻言笑道:“我的姐姐,你瞧瞧我这样病恹恹的能见人么?如今还是你先过去会会众人,我收拾收拾整顿了妆容就过去吧。”   孟玉楼见月娘如今脸色苍白,知道她因为自己花容有损,不肯在潘金莲面前折了名头,因意欲艳妆出席,连忙搭讪着出来,一面吩咐外头大丫鬟玉箫好生服侍月娘走来,千万别滑倒了等语。   玉楼这一厢说服了吴月娘,因忙着往各房之中通传,一房一房走下去,那李娇儿与孙雪娥两个自不必说了,一个是美人迟暮不大受夫主宠爱的,一个是通房丫头出身胆小怕事的,全都听凭孟玉楼调遣。   行至五房院门之外,玉楼却有些担心,不知如何劝说那潘五姐前来与会,只是事到如今万事俱备,这次家宴原是给大房和五、六房调停的,怎能临阵怯战,功亏一篑,想到此处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往院内进去。   来在院内但见五房里的丫头春梅正在门前闲坐,逗弄着潘金莲自小带在身边的猫儿雪狮子,见她来了,连忙站起来请安,一面打起帘子请她进房道:“奶奶快进来吧,仔细外头冷风吹着了。”   孟玉楼闻言笑道:“有劳春梅姐,只是这样冷的天,你怎么反而在外头坐,不怕风吹么?”春梅闻言朝内间努了努嘴儿道:“五娘叫我看着雪狮子,这畜生最喜欢落雪天气,如今有了灵性似的,见外头刮了一夜的北风,今儿早晨就不肯进屋了。”   玉楼听了这段公案,心中暗道那潘五姐却是有些心狠意狠,春梅是上房屋里派下来服侍她的丫头,主仆之间虽无十分情份,好歹也有几年朝夕相对的,如今为了一个畜生就叫她在外间挨饿受冻,心下十分不忍,因对春梅姐点点头道:“外头恁般冷清,你别只管仗着年轻就在院中玩耍了,如今我正要请你们五娘前去赴宴,不如你先包了几件大毛的衣服过去服侍,就在后花园的小暖阁里,路过三房之时,顺道将我的月琴带了去,我给大姐姐弹唱一段助助酒兴。”   那春梅心中知道玉楼为她解围,因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往后面去了。这边厢孟玉楼因为是常造之客,倒也不用人通传的,虽然近日之内听了许多潘五姐的闲话,倒也不肯十分放在心上,因复又起了少女心性,当下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五儿房内,但见重重帘幕,密遮孤灯,隐隐约约的瞧见潘金莲睡在炕上锦帐之内。   因蹑手蹑脚上前去,呼啦一声就掀了她的锦被,露出内中玉体横陈来,虽是严冬时节,那潘五儿亦不爱穿寝衣,雪白的身子上只穿了一件大红肚兜,越发衬得她冰肌玉骨鬓云花面,倒把个孟玉楼瞧得脸上一红,因又将手上锦被扔在她身上啐了一声道:“好没脸的丫头,睡觉也不老实的,仔细明儿风吹了肚子疼。”   那潘金莲给她闹了一场早已醒了,因缩在锦被之中咯咯娇笑道:“有本事闯人家闺房,你脸红的是什么?莫不是见了你姐姐我的娇躯玉体,也跟那没脸的一样想起那被人的勾当来了?”   玉楼出嫁之前原是大家小姐,家中老爷夫人并使奴唤婢的都是知书达理之人,如何听过这些泼皮混账话,如今听闻此言不由臊得满脸通红,伸手就往潘金莲被窝里探去,一面口中笑骂道:“我把你个小蹄子,什么娇躯玉体,明明就是个胡打海摔的破落户罢了。”   原来那潘金莲床笫之间,曾听西门庆提过六房李瓶儿皮肤白皙娇嫩,听他话中之意倒是十分恋慕怜惜的,因心中又起了那一股争竞之意,每日里吩咐春梅将茉莉花硝涂抹肌肤,用以养白。   如今听见孟玉楼奚落她,因心中又有些争竞之意,也顾不得自己衣衫单薄,一咕噜爬起来反身就将那孟玉楼按在炕沿儿上笑道:“你说我是破落户,我倒要看看你身上是不是金枝玉叶呢。”   因说着将身子一纵,就其在玉楼身上不教她动弹,伸手先解了她的汗巾子,用力一扯,就露出一块白皙的雪脯来,那潘金莲见状倒是一惊,因心下暗道:“怨不得汉子常往她屋里去呢,这样白腻原不在李瓶儿之下,饶是我每日里擦着香粉,也比不过她天然一段风流态度……”   那孟玉楼原本娇笑着挣扎起来,如今见潘金莲只管出神,连忙伸手将她推在一旁,起身整理了衣裳,又在床头熏笼之内翻出她预备的钗裙丢在炕上道:“还不穿戴整齐了,仔细冻出病来!”   潘金莲闻言方才回过神来,因乖巧地穿着衣裳,一面口里姐姐长姐姐短的撒娇,让孟玉楼帮她穿戴。   一时间姐妹两个收拾齐备,那孟玉楼因试探着道:“今儿我做东道,要请大姐姐和诸位姐妹在后花园小暖阁里吃两杯,你去不去?”   潘金莲闻言没好气道:“你就明说了是劝和我们的罢了,姐姐是谁我们是谁?还要拐弯抹角的,叫我也瞧不上……”孟玉楼见她肯了,心中大喜,因上前搂了她的粉颈笑道:“我就知道五丫头最识大体,如今咱们往六房里去找瓶姐,与她一同去吧。”   潘金莲听见要会李瓶儿,心中老大不乐意,只是如今那孟玉楼金口已开,自己在西门府内又太过伶俐树敌颇多的,这孟玉楼是西门宅内第一个得意之人,最是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幸而能与自己交好,若是得罪了她,只怕往后日子难过。况且这潘金莲原本只有一点真性情,与玉楼相交却用去了半点,是以也不肯轻易折了两人的姐妹情份。   想到此处因笑道:“这也就是你孟三儿发话吧,我不敢不依,不然就是那狠心短命的来劝我,我也不能够饶了那银妇的。”说的孟玉楼掩口而笑,一面嘱咐她道:“我的好姐姐,这话只在咱们姐妹闺中说说罢了,一会儿到了六娘房里,可千万别露出马脚来才好。”   那潘金莲不等她说完,因推推搡搡挽了孟玉楼的衣袂就往外走。姐妹两个说笑着来在李瓶儿房内,大丫头迎春接着,因笑道:“我们奶奶正梳妆,两位奶奶在外间稍等等罢。”潘金莲闻言朝孟玉楼使个眼色,低低的声音道:“怎么样?我就说来早了,你还勾魂儿也似的勾我摧着快来。”孟玉楼闻言连忙朝她摆了摆手,那潘金莲只装瞧不见。   这边厢李瓶儿在房内梳洗已毕,三步并作两步出离了内间,口中娇娇怯怯道个万福道:“两位姐姐下降,是妹子起床梳洗晚了。”潘金莲见状冷笑一声道:“哎哟哟,姐姐这样说我们担待不起,如今谁不知道姐姐是爷心尖儿上的人,又怀着西门府的长子,现下给我们两个残花败柳道了万福,只怕我们姐妹命小福薄受不起。”   ☆、第十五回   孟玉楼听闻潘金莲话头不善,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袖道:“五儿又淘气了,还不过来与瓶姐见礼。”因说着,带了潘金莲往李瓶儿跟前道了个万福道:“瓶姐一向少见,自从有了身子更加不出来走动了。”   一面偷眼观瞧,但见那李瓶儿生得娇小玲珑冰肌玉骨,神色温柔婉约,比起潘金莲之泼辣娇俏,更加柔媚可爱,如今有了身孕,更添几分母仪。孟玉楼一面看一面心中暗暗喝彩道:“怪不得老爷近日里常在李瓶儿房里行走,自从进门一向与她生份,不曾细细端详,如今见了,果然也当得起男子怜香惜玉之心。”   想到此处,因听得李瓶儿柔声笑道:“我知道是五姐姐与我玩笑的,如今进来,自有长幼尊卑,奴家心里明白。上回老爷来我房里还说了,当日进门,多亏了三姐姐和五姐姐从中调停,大姐姐方允了的。”   孟玉楼听闻颇有些不解之意,当日那潘金莲当着自己的面,分明一口一个银妇将那李瓶儿骂了个体无完肤,怎知如今李瓶儿却说是自己与潘金莲一路促成这门亲事的?   书中暗表,原来这李瓶儿当日是西门庆结义兄弟花子虚的嫡妻,只因花子虚年幼时曾经过继给自己做了老内相的叔父花太监,是以叔父死后继承了好大一份家业,谁知他几个同胞兄弟不服,因一纸诉状将那花子虚告到公堂之上。   子虚一个年轻公子纨绔膏粱,如何进得了公堂恁般腌臜地方,虽然得了西门庆之力勉强保了出来,到底唬出一身病来,抬到家中不曾挨了几日,呜呼死了,死前因嘱咐李瓶儿不必守节,只怕寡妇失业的,家业都要给那几个兄弟夺了去,不如趁年轻再走一步,因见结义兄弟之中,西门庆倒也算是个坦荡君子,就吩咐浑家投身到西门庆府上。   那西门庆听了兄弟临终托付的意思,心下倒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就回在府中与正室大娘子吴月娘商议。月娘闻言蹙眉道:“这事难办,你不好娶她的,她比不得玉楼当日,虽然也是嫠女,手上有一份好家业,只是她还有几个千刁万恶大伯子小叔子,你又何必惹事?”   谁知西门庆此人却是讲究兄弟情义,如今结义十人之中死了一个,临终托妻,自己再没有担待,来日却不好再见朋友,因心中不甚乐意的,连日就不太搭理月娘。   吴月娘见状,自持大家小姐身份,也不肯前去俯就那西门庆,是以夫妻两个越发生份起来,其后到底是孟玉楼从中调停,化解了此番龃龉,西门庆方能如愿以偿,迎娶李瓶儿过门。   那孟玉楼心中深知此事都是自家功劳,如今李瓶儿却说潘金莲也劝过西门庆娶她的。因心中便知那婆娘竟是两面三刀,当着自己与月娘的面撇清了干系,私底下为了讨好汉子,却纵容他再納第六房……   玉楼想到此处暗暗寒心,一面却又不好表露出来的,只得强作欢颜道:“如今咱们陪着大姐姐吃两杯,你们两个说开了彼此心结,日后同为姐妹合比骨肉,岂不是好么?”因说着,一手携了瓶姐,一手挽住金莲。姐妹几个翩跹着往那园中小暖阁而去。   一时之间来在暖阁之处,但见内中大丫头服侍的有玉箫、小鸾、春梅三个,李瓶儿房中的绣春见了,也含笑上前与他们厮见,四人各持乐器,单等众位娘子入席之后歌舞相伴。   那孙雪娥虽然拾掇出了一桌子酒菜,怎奈又自卑是丫头身份,不肯前来入席,众人知道她是这样的脾气,只怕劝了也未必肯来的,因也都不去理会。   等了片刻,果见那吴月娘众星捧月的来了,一旁李娇儿搀扶着,因是下雪天,提前预备着穿了木屐子,行动之处真如娇花照水弱柳扶风一半,旁人见了尚且称颂,只有那潘金莲见了冷笑一声也不言语。   一时间重姐妹见礼落座,吴月娘娇娇怯怯说了个“请”字,那潘金莲也不管众人,第一个就动了筷子。   孟玉楼见吴月娘面上不好看,因推了那潘五姐两把道:“看你没个规矩,大姐姐还没用两口菜儿,你忙什么?唉……夫子我也曾困于陈蔡,不曾见了你这等饿殍。”因说着,又伸手在自家玉面之下,做了个捻须的姿态,惹得在座的姐妹都笑了。   那潘金莲闻言不依,啐了一声道:“你是什么东西,也来假扮夫子,人家都说了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如今你是女子,瓶姐肚子里又有个小人儿,我当家理纪养活你们容易么?还这样作践人。”   孟玉楼闻言,深看了月娘两眼,见她对着自己暗暗摇了摇头,只得忍住不说,一面殷勤布菜给众位姐妹。那潘五姐原本性情豪爽,如今多吃了两杯茉莉就,桃腮之上闺意尽染,更添了几份娇俏,因笑道:“如今汉子不在家,咱们何必装神弄鬼斯斯文文的吃酒,依我说,倒不如行个令来玩玩。”   玉楼闻言道:“劝你安分些吧,还道谁都与你一般是个假小子,好好的女孩儿家,做什么吃举行令的,比不得外头爷们儿,我们也不会说。”   金莲闻言不乐意道:“巴巴的吃酒有什么意思呢,那不如咱们联句,谁说不上来的就吃两杯。”玉楼见她有兴致,也只得点头依了。   但听得那潘金莲起首句道:“女儿及笄日,”李瓶姐闻言喝了一声彩道:“五姐这一句起的倒新鲜,”因接言道:“窗下学针黹。”那李娇儿听了笑道:“瓶姐倒是恁般贤惠的,连作诗也忘不了活计。”因接言道:“日暮解罗裙,”那潘金莲闻言噗嗤一笑道:“你们瞧瞧,那李娇儿倒等不及,就要轻解罗衫呢,”娇儿闻言啐了一声道:“谁家女儿裁衣服不是要先量身的,既然量身了,不如就沐浴更衣一回好穿新衣裳。”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玉楼,因连忙联道:“清水薄我私。”金莲闻言连连喝彩道:“不愧是三丫头,到底是正经念过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就是比咱们强些个。”继而似笑非笑看了那吴月娘一眼。   原来那月娘虽是大家小姐出身,只是父兄都是武官,平日里常谈些枪棒拳脚,江湖上的勾当,如何知道这些文绉绉的劳什子,是以月娘虽然安分随时,文字上却是平平,只是度过几本女四书、贤媛集,略略识得几个字,知道几个前朝的烈女罢了。   如今那孟玉楼文采风流,潘金莲又上过女学颇知戏文弹唱,李瓶儿初嫁乃是大名府梁中书妾,弹唱歌舞诗词歌赋无一不精,那李娇儿更不必说了,原本就是勾栏院中出身,年未及笄之时早已学了几千戏文在腹内,是以联句韵脚典故,四人竟是珠联璧合,直教月娘一人出丑。   那吴月娘因蹙眉寻思了半日,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直急得妙目含露秀眉未嗔,孟玉楼见状知道不好,心中埋怨自己不曾洞察先机,倒叫大娘子难堪了,只得含笑岔开话头道:“这首诗不好,再往下联句时就要下道的,你们瞧大姐姐羞得满面红晕,咱们可别难为了她。”   旁人听闻此言都知道是孟玉楼为吴月娘解围,也都纷纷附和着,只有潘金莲一人不服,霍地站起身子道:“方才既然说清楚了规矩,如今大姐姐既然对不上来也不值什么,总要在我手上吃两杯才肯干休。”因说着,也不管孟玉楼阻拦,一手提着玉壶,一手持了盅子,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吴月娘面前笑道:“大姐姐,你且吃两杯。”   那吴月娘正在恼怒当众出丑之际,又给潘金莲逼酒,心中很不耐烦,因将玉手一挥道:“我身子不痛快,今儿这酒就免了罢。”   那潘金莲闻言如何肯依,因故作嬉闹着近前去,伸手就要在吴月娘腋下搔痒,月娘素来怕别人沾身,如今见她来了,因心中慌乱,又是有了身子的人,就不曾坐稳了绣墩,如今两个撕闹起来,谁知腰身不稳,竟是一个趔趄就摔在地上。   唬得众人连忙去搀,那吴月娘只觉得腹内一阵绞痛,人不知哎哟了两声,旁人不知怎的缘故,孟玉楼却是见状大惊,因连忙上前替她遮掩了身子,一面点点头道:“奴在家时也曾瞧过些杂学旁收的医书,如今拍两个大丫头往门首上找小厮,快去太医院请了大夫来,我先扶大姐姐回房,姐妹们散了吧。”   因说着,叫玉箫与自己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月娘的玉体,飞也似地往前面上房屋中去了,留下这几个姐妹面面相觑,也不知到底怎样。   放下众人如何惊愕不提,单表玉楼扶着玉娘,还未曾走到上房屋中,但听得月娘娇呼一声,那雪地之上早已氤氲出一片殷红的血迹……   ☆、第十六回   月娘一看自己见红了,心下就凉了半截,又因腹中疼痛,忍不住哭了出来。孟玉楼见状心中着实怜惜,也跟着眼圈儿一红,却又不敢自乱阵脚的,少不得忍住心中悲痛之意,一面与玉箫合力将吴月娘扶入上房屋中,进了她的绣房,将月娘的玉体头脚落平。   孟玉楼因一面打发了玉箫去茶房催水,自己小心翼翼掀了那吴月娘的罗裙一瞧,已经见红,心中便知不好,因握着她的手柔声说道:“大姐姐,别怕,如今房里没别人,你觉得怎么样?对我说。”   那吴月娘此番心中似是少了什么似的,便知滑胎是迟早的事,因隐忍不住,满面泪痕道:“别情太医,我素日不愿意见外人的,还是请街面儿上的刘婆子来吧,教她看看还有救么。”   玉楼闻言,知道月娘自持大房身份,不肯轻易见人,只得又去外面命人请了刘婆子,一时间飞也似的来了,见了月娘倒是唬了一跳,因命扯了铺盖换上丝绵草纸,一面解了月娘的罗裙一瞧,摇了摇头道:“不中用了,大娘,不好时留不住,留着倒伤了玉体。”   月娘闻言放声大哭,直哭得孟玉楼芳心欲碎,因上前拉着她的手道:“好姐姐,你只管保重身子,往后我看顾你些,此番都是我没有计较,你骂我两声,打我几下,可别伤了自己的身子。”   那吴月娘哭了一场,因止住眼泪道:“此事不与你相干,是谁害我我心里明白,劳烦刘嬷嬷想个法子,打下来吧,留不住了。”那刘婆子闻言因从药囊之中去了打胎的丸药,命孟玉楼喂着月娘吃了,那消片刻,小产而出一个成形的孩儿。   玉楼不忍细看,那月娘却命人将马桶移过近前,睁大了一双妙目仔细观瞧,赫然是个男胎,因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双眼一翻晕了过去。唬得孟玉楼等人连忙灌汤喂药,半日方救醒了,但听得吴月娘恨恨道:“如今她害我骨肉惨死,我吴月娘岂能容她!”   孟玉楼经此一役,心中早已深信那潘氏金莲就是金、瓶、梅之中占得了一个金字的祸水。如今见月娘此番丧子,痛彻心扉,心下虽然残存情谊,却也寒了心肝,就暗自与那潘金莲生份了起来,一面柔声劝道:“大姐姐宽心,你与老爷都还是少年夫妻,来日诞育一个哥儿,是迟早的事,如今这件事情切莫声张,奴自有道理。”   那吴月娘本是个聪明人,如今见玉楼与她出谋划策,便知她已经不信那姓潘的银妇,她素来看重玉楼,自与房中别的姬妾不同,此番若能得了此女襄助,自己往后日子倒也好过些。   想到此处因强打精神道:“方才奴家痛彻心扉,一时之间口不择言,三姐别跟我计较,如今我身上不方便,三姐替我打发刘嬷嬷出去吧,好生与她些银子。”玉楼闻言点了点头,因转出外间送了刘婆子出去,赏了五钱银子,又嘱咐她此事切莫外传。   因回在房中,见月娘兀自盯着那男胎出神,连忙上前去将马桶夺在手上道:“大姐姐,这不是你的孩儿,是来与你了解前世冤仇的冤家,如今他搅闹了你这几个月,受尽了苦楚,恩怨相报,哥儿已经往生极乐了,你又何必枉自悲伤呢。”   月娘听闻此言,方才不与她争竞,因叫玉箫进来“将哥儿就葬在拜月亭旁的花根儿底下吧,好歹留个念想。”   孟玉楼待玉箫出去之后,因搀扶了月娘的玉体,叫她斜靠在茉莉花香枕上,一面柔声劝道:“大姐姐心里觉得怎么样,可有什么打算没有,此事要对老爷说起么?”   月娘闻言茫然道:“五个月了,只因前段时候因为娶不娶李瓶姐的事情,我与那冤家起了龃龉,因许久不和我沾身了,是以这件事情他竟不曾察觉,我也是赌气没有和他说,又见瓶姐有孕,被那潘氏百般刁难,心中就情怯了更不敢说,如今不知者不罪,我就是闹出来,难道那狠心短命的汉子能向着我不成?”   孟玉楼闻言点头道:“大姐姐说的很是,正与奴家想到一起去了,论理夫妻之间不好瞒着子嗣大事,姐姐你先隐瞒孕情在先,如今不小心掉了,虽然老爷未必肯说你,心中自然是心疼嫡子的,只怕倒要怪你回护不周,这是其一。   更有一节,虽然老爷是个情种,倒也算是雨露均沾,只是那潘五姐好风月,你我姐妹之间都是心照不宣,她闺阁之中很会些小意儿贴恋,却是旁人做不来的,是以能拴住汉子的心,如今这件事情闹出来,也难说她是有意无意,又正与老爷打得火热,只怕那多情的种子未必肯为了你撇下她,万一此事不能妥当,往后同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可就难见面了。”   吴月娘听闻此言,浑身打了个寒颤道:“我的姐姐,若不是你金玉良言,我险险遭了那银妇暗算,莫不是有意如此,先叫我失了孩儿,再叫我失宠于夫婿?”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也拿不准主意,她自潘金莲进门以来,倒是与她十分要好的,只因她性子端庄,并不好风月之事,与西门庆举案齐眉,更像是一对正头夫妻,那潘金莲却贯会笼络男子,自家又擅风月手段,一时半刻也离不开西门庆。玉楼既然与她交好,也就顺水推舟,有时更劝夫君常去五房里走动,是以那潘金莲顾念此番提携之意,对她自与别个姐妹不同。   又因为两个生得相貌相似,身量也差不多,都是十分人才,常在一处走动,连那西门庆也常说这一对姐妹花端的“一对好粉头”。是以两人之间颇有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之意,竟渐渐惺惺相惜起来。   如今玉楼见月娘给人弄掉了孩子,心中却说不好那潘金莲是否故意,只是她未曾生养,只怕未必瞧得出月娘身上的端倪,此事却不好在自己口中坐实,想到此处因踟蹰着道:“如今大姐姐执着于此事上面也是于事无补,既然哥儿已经掉了,倒不如再做打算,只要你与老爷之间消弭了龃龉,他又是个多情的,难免还有鱼水之欢,何愁往后没有孩子?”   月娘闻言虚弱地摇了摇头道:“哪里就那么容易怀上,我也是三十岁的人了,况且他现在跟我不好,难道叫我拉下脸来求他不成?”孟玉楼闻言,低眉寻思一阵道:“这倒也未必,老爷虽说如今不大往上房屋中来了,一天里总也要进这院子一趟的……”说到此处,因附在吴月娘耳边低低的声音说了几句悄悄话儿,继而笑道:“大姐姐先将息一个月,此事总得出了小月方可图谋。”   说话儿之间,姐妹两个商议定了,孟玉楼方告辞出来,回转闺房之中,谁知好似下了帖子请的一般,余下的三个姐妹都在她房里等消息。   玉楼见状唬了一跳道:“这是怎么说,只怕过会儿起了更,老爷就回来了,你们如今不在房里守着,只管来此处做什么?”   那李娇儿素与月娘还有几分交情的,因上前问道:“大姐姐到底怎么样?我们待要进去问安,谁知那玉箫姑娘说大奶奶身上不好,里头正瞧病,唬得我们也不敢进去的。”一旁孙雪娥与李瓶儿也都问“到底大姐姐可要紧么”等语,却唯独不见那潘氏金莲前来。   玉楼见众人关切,只得耍个花枪道:“能有什么事呢,左不过就是姐妹们和睦,一处玩笑着不小心将柳腰扭了一下,你们不见连太医也没请,只叫街面儿上专管妇女儿科的一个婆子进来瞧了,若真有什么要紧的,难道不正经往太医院里寻个明白人来?”   众人听她说的在理,也都放了心,因一时散了,只有那李瓶姐心中依旧过意不去,因走到门口,复又折回来,拉了孟玉楼的手柔声说道:“三姐姐,大姐姐不见我们,可是还恼我不恼?”   孟玉楼见瓶姐倒是温柔体贴知冷知热的,因摇头笑道:“你也太肯多心了,当日原也不是因为你品格儿上有什么,只是怕街坊邻居说咱们家谋夺嫠女家业,原先我过门儿的时候也曾经过这一节,不要紧的,大姐姐早就不恼你了,今儿因扭了柳腰,她怕疼哭了,又怕你们姐妹们见笑,所以不会客,明儿管保就好了,六姐快别多心。”   因说着,打发了李瓶儿出去,心中暗道今日席间,那吴月娘疼得面色如纸,又原本是潘金莲失手伤了她,如今竟问也不问一声,到底深情底理如何,自己倒要问个明白。   想到此处,因带了房里的丫头小鸾,就往五房过去,却见平日里不曾关了的角门今儿倒死死的锁住了,因命小鸾前去打门,敲了半日,方听得内间是春梅的声音道:“我们奶奶说了,今儿天晚,凭是谁也不见,要说话儿明儿早起来吧。”说着兀自去了。   ☆、第十七回   玉楼听闻此言,直气得怔怔的,在门首立了半晌,到底滚下泪来,一旁小鸾见状恨恨道:“五房眼里也太没人了,明明是咱们先进门,她凭什么……”   话音未落,早给玉楼一声喝断道:“少混说,她就算不好,也有大姐姐和老爷管教,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她如今是主子,你说得起她么?”说到此处,因对小鸾使个眼色,主仆两个回房安置了不提。   玉楼因为昨日服侍月娘小产,夜里害怕睡不安稳,总想着那夭折的孩儿,心中又担心月娘想不开,因起来了好几次,叫小鸾瞧瞧去上房屋打听,又听见西门庆半夜醉酒回来,就宿在李瓶姐房中,折腾到三更方才睡了。   次日平明时分,玉楼将将睡着,忽觉身边有什么东西,还道是那潘金莲养的雪狮子又跑进自己房内,只因她姐妹两个交好,是以这猫儿平日里也愿意粘着它的,如今睡得正香,因口中不耐烦道:“这畜生倒是可厌,偏生这会儿来缠人的。”   但听得身旁竟有一个男子的声音笑道:“你这小蹄子倒会骂人。”唬得玉楼花枝儿一般的身子轻颤了几下就行了,慌忙坐起来拉着锦被遮掩在酥胸之上,回头一瞧原是西门庆绝早过来,因啐了一声道:“我不好骂你的,做什么这样装神弄鬼,想是要唬死我了,你不愁还有好的来服侍你。”   那西门庆见这位浑家春睡方醒,直睡的云鬓散漫妙目惺忪,比之平日里华服盛妆,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闺阁态度,心中如何不爱,因解衣上床将玉楼搂在怀里笑道:“昨儿回来晚了,想到你房里,又要过那潘五姐的院子,我因怕她聒噪,索性在瓶儿房里歇了,谁知她如今月份大了,不愿意和我沾身,倒叫我一夜里上蹿下跳的,趁着清早开了角门,一溜烟来了,好姐姐,好歹与我睡睡罢。”   因说着就要动手,唬得孟玉楼狠命将他推开,啐了一声道:“上了炕就捞食儿吃,再有半个时辰天就亮了,劝你忍一忍,我打发你吃了早饭上衙门吧,今儿我也要往观音庙里进香呢,早起就有儿女之事,只怕冲撞了菩萨不好……”   原来那孟玉楼昨儿见了吴月娘丧子,痛彻心扉,因想着今日往送子观音庙中祈福,祝祷大娘再得贵子。岂料那西门庆会错了意思,因笑道:“你去观音庙里做什么?还不是求子,如今我既然在这儿,管保比那送子娘娘还强十倍,好姐姐,就算未竟全功,好歹和我睡睡,你再去祝祷之时必然灵验的。”   因说着,也不顾妇人反抗,将他浑家的玉体按在炕沿儿上就亲嘴儿咂舌起来,孟玉楼昨夜惊惶了半日,早已没有力气与他歪缠,也只得半推半就从了,一时间夫妻两个行事,虽然不曾花样儿百出,也算依稀春风一度。   那西门庆遂了心愿,兀自往炕上补眠,玉楼只得起来梳洗了,命小鸾捅开了小灶,下厨整治了早饭,烧了热水预备净面炖茶,一时之间准备齐全,方才呼唤夫婿起床。   忙乱了半日,打发那西门庆上衙门去了,小鸾因劝道:“奶奶昨儿不曾好睡了,今儿又给老爷歪缠了半日,不如再睡睡,左右大娘子身上不好,今儿不用去上房屋里问安的。”   玉楼闻言摇了摇头道:“不能睡了,我先去瞧瞧大姐姐,还要往松子娘娘庙求个平安符回来给她,另外要寻雪姑娘说句话。”因说着,主仆两个往上房屋吴月娘房中来。   进得门来听见玉箫说月娘睡着,刚要转身离去,内间月娘听说是玉楼来了,因命人快请,主仆两个复又进去,但见月娘花容憔悴玉体支离,哪消一个晚上,竟比昨儿瞧着气色更不好。   玉楼见状心中怜惜,因上前拉了月娘的手道:“大姐姐,你歇了一晚上觉得怎么样?”那吴月娘闻言只是摇头,抬眼一瞧,但见玉楼今日容光焕发,一段春意蔓延在眉梢眼角之处,不由得心中一酸道:“昨儿老爷在你房里睡的,你对他说了不曾?”   孟玉楼听闻此言,脸上一红道:“昨儿老爷是在六房歇的,因为瓶姐身上有孕,不便起来做早饭,因平明时分往我房里吃饭去了……”说罢低了头抚弄衣带也不言语。   月娘成婚已久,如何不知那西门庆的脾气,因苦笑一声道:“三姐何必替他遮掩呢,再说他亲近你,我却不恼的,如今除了你这位好妹妹,六房里我还能依靠谁,无论是你是我,迟早有了孕,奠定了根基才是啊……”   玉楼听闻此言,心中十分感念道:“姐姐宽心,如今我已经回明了老爷,今儿要往送子娘娘庙中烧香许愿,给大姐姐求个平安符回来,常常带着沾些喜气,管保花开两朵。”   月娘闻言谢过了,姐妹说了几句闲话,孟玉楼又服侍她用了早饭,方才放心去了。行至小厨房外面,见孙雪娥正忙着料理一家子吃食,因进来打了招呼,见此番厨房里没有旁人,遂低低的声音问道:“雪姑娘,我打听一句话,当日你对我说起,那潘五姐进门之前住在何处?如今她的继女迎儿交在谁家供养着?”   那孙雪娥听闻玉楼问了这话,知道她已经对潘金莲起来疑心,心下如何不喜,因仔仔细细的说明白了,又拉了孟玉楼的手道:“三姐姐,我知道你是个明白人,如今只要拿住了那银妇的把柄,有用得着我孙雪娥的地方,姐姐只管吩咐就是了。”   玉楼闻言点了点头,方告辞出来,正要打发小鸾往外头雇一顶小轿,又见前面上房屋中玉箫过来说了,大娘子说三娘此去辛苦,将家中诰命仪仗与三娘用吧。孟玉楼听闻此言连忙起身谢过了,因带着小鸾,坐了正五品诰命的轿子,浩浩荡荡往观音庙前去进香。   那孟玉楼行进之中,吩咐先不往观音庙去,却绕道来在狮子街上,当日武大与潘金莲的旧居之处,因为道路狭窄,只得止住了轿子,自己扶着小鸾的手下来步行,因见门首寂静无人,上头贴了衙门口的封条,问了街坊才知道,这一户人家丈夫死了,妻子改嫁,后来小叔子回来,因指嫂子与人通奸,要拿住那奸夫,却误杀了李皂隶,是以被论了发配之罪,如今这一房中早已绝灭无人了。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道却与那孙雪娥所言不谋而合,因复又问道:“借问老人家一声,听说这武家遗下一个小女迎儿,如今不知养在何处呢?”   那街坊闻言道:“当日她叔叔走时,将这女娃交给小老儿看顾,如今就住在我家,不知夫人是她什么人,特来此处寻访?”孟玉楼闻言扯了个谎道:“我是她家的一个旧友,如今来在此地,隐约记得是这个地方,不想时隔多年人事已非,既然这女孩儿还在,可否行个方便,叫我见上一面?”   因说着,叫小鸾与了那老丈几吊钱,那老汉见了银钱如何不喜?因满口答应着就往屋里让,一面唤出迎儿来上前厮见了。这孟玉楼定睛观瞧之际,但见是个年未及笄的小女孩儿,娇娇怯怯的,像是给人打怕了的样子,心中倒也怜惜,因上前拉了她的手道:   “我是你家里一个旧相识,你还认得我么?”迎儿闻言摇了摇头,玉楼见状问道:“既然恁的,我引我往你房中叙叙旧可使得么?”   迎儿原本已成了一个孤女,如今见家中来了旧识,又生得这般粉妆玉琢风流袅娜,心中便有了亲近之意,因对她点头一笑,引着玉楼来在自己房中。   孟玉楼上下打量,便知她在这邻居家中过得还好,尚可度日,因低低的声音道:“好姑娘,我是来问你一句话,你可要从实说来,我也可以助你一番。到底你爹爹是怎么故去的?”   那迎儿姑娘听闻此言却是大吃一惊,因有些不知所措,玉楼见状连忙安抚她道:“我原是你娘的一个旧友,如今好容易寻访到此,一路之上听得了一些闲话,如今你对我将实情说了,我才好掂对着为你某个出路,不然你已无亲人在此,难道要一辈子寄养在别人家中么?”   迎儿听闻此言,到底是个未经世事的幼女,因“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就将那潘金莲先前如何勾引武松,好事不成之后又看上西门庆,急着要嫁,却给武大郎阻了好姻缘,因设下毒计将他治死,又与王婆子里应外合,哄得那西门大官人将她迎娶入府中的事情和盘托出。   孟玉楼听了事情前因后果,心中凉了半截儿,再想起金莲来,止不住心中惊惶恐惧之意,因安慰了迎儿半日,又出来对那老丈说了,教他好生看顾此女,今日先留下五两银子,往后月月自有供给,到了迎儿说人家儿得时候,自有自己做主,那老丈白的了许多银钱,却是意外之财,因与迎儿两个作揖打躬,千恩万谢,送了玉楼主仆两个上轿去了。   ☆、第十八回   却说那孟玉楼自迎儿口中探听了潘金莲的虚实,心中有意提防起这个婆娘来,因扶着小鸾的手上了轿子,就往观音庙中进香礼佛去了。   这一日正是庙会,送子娘娘庙外善男信女人山人海的好不热闹,因轿子进不去,孟玉楼只得吩咐家丁在外守候,自己只带了小鸾一个丫头进去。   正随着人流往大雄宝殿处缓步挪移着,忽听得身后有个轻浮声音笑道:“前面这位娘子好生眼熟。”玉楼闻言暗道不好,只怕是有的市井无赖泼皮破落户瞧了自家花容月貌,起来挑逗,因也不敢回头,拉了小鸾就走。   未行几步,就给一群帮闲的团团围住,内中闪出一个簪花的小郎,神色轻浮笑道:“娘子走得急,莫不是急着有孕么?”   玉楼听闻此言羞得满面红晕,因低低的声音呵斥道:“青天白日怎么将良家女子调戏起来,是何道理?”那小郎闻言笑道:“你是良女,我是良人,岂不是厮配得郎才女貌,团圆夫妻?”   因说着,竟抢步上前,一把就攥住了孟玉楼的一对雕花玉腕。将那花枝儿也是的三娘子唬得花容失色,一面也顾不得许多,就与他撕扯起来,口中喊道:“各位过路君子,奴是西门千户家中妻房,如今路遇歹人,恳请各位高邻伸伸援手救了奴家性命。”   谁知连唤数声,竟无一人敢来上前搭救的,那簪花的小郎闻言得意笑道:“我劝小娘子还是莫要呼喊的好,如今别说一个千户的浑家,那林冲八十万禁军教头怎样,还不是让我带了绿帽子。”因说着得意大笑起来。   孟玉楼听闻此言,唬得魂飞魄散,因心中暗道:“此人莫不就是往日闺中听闻的,那专爱欺男霸女勾当的高俅之子高衙内,只是久闻他横行东京地面儿,如何却在此处。”   正闹着,忽见人群之中竟有一人策马凌剑而来,行至那高衙内身旁,一勒马缰绳,举手扬鞭朝着那小郎的脊背上就是一鞭子。   那高衙内疼得滚在地上,就放开了玉楼,小鸾见状连忙趁机上前护住主子。那高衙内吃了暗亏如何肯依,一咕噜爬起来口中骂道:“我把你个不知死的……”   谁知抬头瞧清楚了来人模样,唬得魂飞天外,连忙整顿衣冠垂首侍立,叫了一声“叔父大人”就没了言语。   但见那骑马的男子冷笑一声,轻轻巧巧跃下了马背,径直来在孟玉楼跟前拱手见礼道:“眷生杨戬,拜见世嫂夫人。”那孟玉楼听闻此言,不由得大吃一惊,原来这青年男子竟是当朝一品大员,清河节度使杨戬,他与那蔡京称兄道弟,如今自己的丈夫是蔡太师的干儿子,他尊称自己夫家为世兄,自己为世嫂夫人,倒也是个富而好礼的权贵。   因连忙提纵罗裙盈盈下拜道:“奴家是西门千户第三房妾,多谢大人此番仗义相助,不知如今来在阳谷城中有甚公干,也好转告奴家夫主前来迎迓。”   书中暗表,原来那杨戬此番在京中得势,外放了清海节度使,只因高俅之子高衙内在京中犯案,逼死了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的浑家,一时之间朝野舆论哗然,那高俅唯恐事大,因央了他结拜兄弟杨戬,上任途中带了高衙内出京避避风头。   那杨戬虽然权倾朝野,却不是蔡京高俅一路之人,当日结拜异姓兄弟,也是面上情势所迫不好推辞,如今心中对着高衙内颇多微词,只是义兄相烦,自己又不好推的,只得勉强带了这高衙内上路。   今日一时不曾看顾,给那高衙内瞅准了空子溜了出来,便知事情不好,寻至观音庙门前,但见一顶正五品诰命的轿子在此,心中猜测许是自己的干亲侄儿西门庆的嫡妻,因问了轿夫果然便是西门府上的家丁,遂进得庙门,意欲拜见这位大娘子,谁知却撞见高衙内仗势调戏良家妇人,方才有了如今这段公案。   如今听闻这妇人原不是西门庆嫡妻,却是他的姬妾,因忍不住上下打量了几眼,但见这女子面如秋月色如春花,端的倾国倾城之貌,因心中一动,却有些艳羡西门庆艳福不浅。一面口中谦逊道:“原是来此赴任,临去之前,蔡太师也曾对学生言讲他有一门干亲在此,嘱咐学生好生看顾,如今既然世嫂夫人乃是西门长官家眷,不如让学生护送回去,省得沿路之上熙熙攘攘,倒把娘子金玉一般的人腌臜了。”   那高衙内在一旁爬将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埃,冷眼旁观着那杨戬只管不错眼珠儿地盯着那妇人打量,心中冷笑一声,却也不敢说几句闲话,只得讪讪的垂手侍立。   玉楼听闻此言,心中暗道往日里常听见夫君西门庆说起,这一位干亲在朝中万岁驾前十分得脸的,平日里常想着结交此人。况且又是个内相大人,论理自己没什么好回避的,因点头笑道:“既然恁的,有劳大人与奴家一道回府,奴这就命人去请夫主回来款待迎迓。”一面吩咐小鸾出去备轿,命家丁速报西门庆回府待客。   杨戬闻言点头答应着,一面吩咐自己的亲兵卫队鸣锣开道,驱散百姓,亲自引着玉楼出离了观音庙中,上了轿子,方才腰身一纵上了马背,一面回身瞥了那高衙内一眼道:“无知的畜生,还不回馆驿好生读书,此番本官往西门府上盘桓,这几日定要补出十天的功课来,等本官回来看时,若没有功课,仔细你的皮!”   因说着,徐徐打马追随着孟玉楼的轿子去了,那高衙内俯首听命,唬得不敢动弹,等两人都走远了,方才站直了身子啐了一声道:“还说我是畜生,你瞧那妇人眼神,恨不得一时就搂在怀里做那见不得天日的事情,想也是白想,一个太监能成什么事?不过看在我父亲份上叫你一声叔父,就这般拿大起来……”因说着,倒也不敢高声,因方才跌得重了,一面叫小厮帮闲搀扶自己往驿站中,骂骂咧咧去了。   却说那孟玉楼坐着五品诰命的官轿,隔着轿帘子偷眼观瞧了那杨戬几眼,但见此人面若敷粉唇若点朱,往常与西门庆盘桓之际,只觉得自家夫主世无其二,如今这杨戬的眉目竟比那西门庆还要清秀十倍,因心下暗自点头道:“怪不得人家常说这内相都生得比女子还要标致,如今见了这位大人方知此言非虚了。”想到此处复又偷看了两眼。   谁知那杨戬骑在马上,却也暗暗的往软轿之内窥探,两个四目相对,都是面上一红,彼此错开了视线。一路无话,转眼之间来在西门府上。   彼时西门庆正在衙门之中,听闻玉楼遣人来报,因心中大喜,连忙告假回来,赶在门首,可巧杨戬刚刚到府,连忙满脸堆笑着迎了上来,亲自牵马执鞭,将那杨戬奉承如同活祖宗一般接入府内。   那孟玉楼见丈夫迎迓了贵客,前面已经没有自己的事情了,遂叫小鸾拿了平安符往那吴月娘房中去了。来在门首,见大丫头玉箫正在院中玩耍,见她来了连忙上前接住笑道:“三奶奶才走了这半日,我们奶奶悬心得要不得,这一会儿的功夫儿叫奴婢出去哨探了好几次呢。”   孟玉楼闻言奇道:“我不过是去观音庙里进香,怎的大姐姐这般心焦?”那玉箫闻言道:“三奶奶不知道?如今那高衙内调戏你的事情,都在市井之中传开了,先是玳安儿从外头回来就听人说,因为路人不认得三奶奶的金面,只看那轿子是西门府上嫡妻的仪仗,都说是西门府上大奶奶给人调戏了,急得我们奶奶要不得,一连声儿叫奴婢往街面儿上寻去。”   孟玉楼闻言脸上一红,因连忙往月娘房中,但见吴月娘早已强打精神穿戴整齐了,看那架势只怕自己再不回来,就要亲自外头寻去,如今见了玉楼,好一似天上掉下个活宝贝一般,一把拉住了道:“三姐,你可吓坏奴家了,到底怎么样,那高衙内为难你了不曾?”   玉楼见她关切自己,心下一暖,连忙扶她坐下柔声说道:“大姐姐宽心,青天白日的,他就是天王老子又敢怎么样,况且可巧今儿正遇见咱们老爷的一位世交,京城外放的清海节度使杨戬杨大人来为奴家解围。”   月娘闻言秀眉微蹙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你一个闺阁女子,欠了他人情怎的?又不好出面酬谢……”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这却无妨,这位杨大人虽是个带兵打仗的将军,却是个内相出身,就算在内帏延请答谢,到底男女大防是错不了的。”   月娘闻言奇道:“竟是个内相出身?方才听见市井传闻说,将你救下的人身手了得,生得英武挺拔,怎么倒是个……”说到此处脸上一红,又跟着叹息了一声。   ☆、第十九回   玉楼闻言笑道:“大姐姐,咱们只管好自家事,如何理会他是不是内相呢。”   因说着,自袖中取了那一枚平安符递在月娘手中道:“这个物件儿是奴家特地求来的,如今大姐姐好生带着,管保日后必有福泽。”月娘闻言谢过,姐妹两个说些闲话不提。   玉楼安排月娘睡下,方才告辞出来,因命小鸾往前头打听,那外客走了不曾,西门庆今儿在哪里歇了,自己因在后花园中等候,谁知那小鸾去了半晌不见回转,玉楼等得有些不耐烦,加之身子寒冷,只得挨着往家走去,雪天又穿了木屐子,十分不便,磕磕绊绊的,走了几步就险险一滑,唬得玉楼娇呼一声,身子却从后面给人抱住。   那孟玉楼知道此处是内宅,必然没有旁的男子入内,因口中啐了一声道:“才命人去寻你,自己倒撞了来,如今打发那内相走了?”   但听得身后的男子噗嗤一笑,却不是西门庆的声音,唬得妇人不敢回头,直挣脱了那人怀抱,往前跑了几步,方才回身细看,却是白日里将自己护送回来的内相杨戬。   玉楼万没想到此人竟撞入内宅之中,又想起方才失言,直臊得满面红晕,连忙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道:“奴家见过将军,方才上房屋中与大娘子吃酒,略带醉意冲撞了将军,还请见谅。”   那杨戬闻言笑道:“夫人不必多礼,学生因与长官多日未见,酒逢知己难免贪杯,因西门长官吃醉了,学生命他跟前小厮护送回在书房之中,因长官苦留学生住下,前头又无人指引,加之夤夜天寒,竟撞入后宅之中,乃是学生失礼在先,如今还要请教夫人,不知客房何处?”   孟玉楼闻言脸上一红道:“外子无礼,只顾自家,不曾看顾贵客,此番容奴家引着将军往客房上去吧。”因说着,远远的在前头引路,到底不肯亲近,那杨戬只得亦步亦趋,一面跟在佳人身后,偷眼观瞧她身段举止,一时之间绮念丛生,面上却不动声色。   两人迤逦着来在客房之处,孟玉楼唯恐给人撞见说不清,因连忙撤步抽身道:“夤夜之间,奴家不便引着将军进去,请将军在此稍带片刻,奴自然命小厮书童前来服侍。”因说着,福了一福去了。那杨戬望见玉楼背影,怔怔出了一会儿神,转身回在客房之中歇息不提。   却说孟玉楼安顿了杨戬,回转家中心下突突直跳,不知怎的脸红心跳起来,因暗自埋怨自己略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就这般在意,转念一想他既然是个内相,便是有些沾衣裸袖到底无妨,又听他说起西门庆醉宿书房之中,只怕不妥当,因寻了小鸾踪迹,叫她与自己两个将那西门庆搀扶回房。   次日天明,那西门庆宿醉方醒,因见自己正搂着浑家玉体睡得香甜,不由心中暖意丛生,因搂了妇人粉颈就亲嘴儿咂舌起来,一时吻得玉楼面上痒痒的,倏忽醒了,恨恨推了他一把道:“都是你,留了客也不叫人进来通传一声,害得我险险出丑,与那杨将军撞见。”   西门庆闻言释然一笑道:“他虽然年轻,原是你我的叔辈,况且是个内相,这也不值什么的。”   玉楼闻言点点头道:“且喜是个内相,若是一般男子,我的脸面性命还要不要了?常说你没个算计,什么样的人都往家里让,今儿就打发他往驿站里住吧,省得家里许多嫩妇少女的,也不方便。”   西门庆答应着,一时之间夫妻两个起身穿戴整齐,那西门庆往前头应酬杨戬,两人谈讲一回,西门庆方千恩万谢送他出去。玉楼打听了消息,方才放心不提。   转眼一月有余,吴月娘出了小月,因每日常有孟玉楼照应饮食起居,身子渐渐调养得结实了一些,孟玉楼方才放心,只因近日她姐妹两个走得近,彼此桃汛之期都是知道的。   一日在月娘闺中闲坐,前面玉箫进来,说西门庆昨儿在五娘房里睡的,早起又无人应酬他早饭,只得赶着往衙门里吃去了,玉楼听闻此言,心中老大不忍。   那吴月娘闻言笑道:“谁让他去招惹的那银妇,那个婆娘兀自好睡,还能管她汉子死活,他有本事就日日宿在她房里,早晚饿死这狠心短命的。”   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大姐姐此番这样说,只怕还是要差遣书童儿、画童儿过去送饭的。”月娘闻言冷笑道:“三姐,你还道我是从前那个痴心的妇人不成?如今我小月的事情他虽然不知道,这一个月来怎样消磨总也瞧在眼里吧,他不来体贴看顾我也罢了,因为咱们走得近,竟将你也疏远了呢……”   玉楼闻言摇头道:“大姐姐这是多心了,往日他也不常在我房里的,如今瓶姐月份大了,眼看临盆,他总要往那边安慰照顾,出来时难免遇上潘五姐,那五房里的,姐姐是知道的,遇见他还能不留?自然很少往咱们这边来了也是有的。”   月娘闻言叹道:“你是个好性儿的贤德妇人才这样想,只怕内中还有潘家的挑唆。”   玉楼闻言却也不置可否,因笑道:“姐姐如今身子大好了,只怕再过几日就是桃汛之期了吧?”   说得那吴月娘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混说什么,这也是你一个大家闺秀该问的话么……”   玉楼闻言红着脸笑道:“这有什么,奴家与大姐姐这几日一个桌上吃饭,一张床上睡觉,如何瞒得过我去,只是要对姐姐说一句话,如今要想花开两朵,这几日才是机会。”   月娘听闻此言,心中便知这孟玉楼当真要帮衬她,只是面上下不来,只得嗔道:“三丫头再混说,仔细我打发你出去,这里不敢留你了。”   玉楼闻言却正色道:“如今虽然瓶姐有孕,并不知是男是女,咱们家里那一位爷你是知道的,虽然对待众位姐妹们极好,只是平日里不知道保养身子,又肯轻信妇人之言,如今他身陷官场之中,虽在东京尚有蔡京杨戬照看,只是宦海浮尘谁又说的清楚,如今老爷尚无嫡子,万一有个山高水低,岂不是你我妇人之过?姐姐千万莫因为一点子小事龃龉,就与老爷生份了才好。”   那吴月娘听了,半晌无言,支吾了一阵放问道:“依你怎么样呢?”孟玉楼见状,知道她心里肯了,因脱了绣鞋上得床来,与月娘一处渥着,伏在她耳边低低的声音道:“这般如此,如此这般。”   月娘闻言噗嗤一笑道:“你这小蹄子,倒有些会笼络汉子的手段呢。”孟玉楼闻言叹道:“这也是将心比心,如今大姐姐为他做过这样的事情多了去了,单我在你房里这几日,都亲见了几回,如今又不是咱们有意为之的,就当做是偶然撞见了什么要紧,只是老爷进府时,总要从我院门经过,我叫小鸾仔细哨探着,有了消息就来知会你一声。”姐妹两个商议定了,一夜无话。   至晚间,西门庆来家,因这几日都在五房六房中过夜,心里颇为惦记玉楼,可巧今儿潘金莲回了娘家,李瓶儿又说身子不爽快,撵他别处睡去,因乐得往三房中来。   玉楼见了,忙命小鸾接着,见他回来时有了酒,因柔声问道:“你在外面与谁吃酒回来的。”西门庆笑道:“是与我的世叔杨大人,他原本奉命驻军此处不远,闲了时常来县城寻我,如今却托我转赠你一样东西呢。”   孟玉楼闻言唬了一跳,因狠命啐了一声道:“谁叫你当这活王八,伙同了外人来作践你的浑家!”说着就变了脸色。   那西门庆见状连忙赔笑道:“瞧你说的,一来杨世叔不是外人,二来他掌管内庭嫔妃的服饰穿戴,送你几样新鲜宫花首饰倒也不值什么。今儿与他对饮,原说是送给我嫡妻的,谁知你竟是我三房,因说笑只见了你这一位,索性就送与你罢,东西是难得的,要送遍了了六房只怕是不能够了。”   孟玉楼闻言方才命小鸾接着,自己也不甚去看的,一面打发了西门庆吃饭,那西门庆因命小鸾去外头书房里将自己的招文袋取回来,一面就猴在玉楼身上笑道:“这几日给那婆娘缠得狠了,好姐姐,如今留我在你房里睡吧。”   玉楼闻言冷笑一声道:“我们是没人疼的,在我房里就好睡,别人房里就鞠躬尽瘁,可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你自去找你那心爱的才是正经。”   西门庆了浑家娇嗔,越发顾不得,因瞧着房里没人,就半跪在炕沿儿上搂着妇人求欢,给玉楼一把推开了娇笑道:“快别闹,如今与你说正经的,这几日你只顾着照顾李瓶姐,大姐姐身上不好,你知道不知道?”   西门庆闻言大惊道:“这话真么?是几时的事情了?”   ☆、第二十回   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这也一月有余了,你几时往大姐姐房里走动过?她连日身上不好,又是个女儿家,难道叫她放下脸面反去哄你不成?这几日听说你在五房里过夜的,每日吃不上滚汤滚菜,她嘴上不说,心里记得清爽,连日来书童儿、画童儿往你衙门里送的饭都是大姐姐亲手做的,你还做梦呢!”   那西门庆听闻此言,心下一阵愧意,又想着月娘素日温柔婉约的娇姿,因低头叹道:“也是我与她夫妻缘薄,她原是个贤良妇人,只因当日我甫经丧妻之痛,一门儿心思还在先妻身上,月娘进了门就不曾与她走得亲近,其后又讨了两个粉头放在房里,每日逢场作戏,更教月娘心寒,直至娶了姐姐,方才稍微缓和过来,又成日宿在你房中,其后办事荒唐讨了后两房,越发没工夫儿往她房里去了。”   玉楼听闻此言,心中知道丈夫原是念旧的人,与那平日里来往的一干浮浪子弟又不相同,心下不忍十分苛责,因叹了口气道:“可巧今儿你得闲,就去大姐姐房里睡吧,好生与她陪几句话,你们两个丢开手别恼了,往后咱们还是和和气气的一家人家不好么?”   西门庆闻言点点头道:“既然她连日身上不好,不是姐姐说我也是要去的,只是如今咱们夫妻好容易合房一次,又冷落了你……”   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都老夫老妻了,怎的还这样贫嘴,你若与大姐姐和好了,往后来我房里,自然有你的甜头就是。”那西门庆闻言心中如何不爱,因搂了妇人坐在怀里,低低的说了几句体己话,哄得玉楼春心荡漾,与他亲了个嘴儿,两个方才难舍难分丢开手。   玉楼因唤小鸾进了内间,服侍西门庆穿戴整齐,命自己房中两个仆妇点着灯笼,“好生送老爷往上房屋歇了。”主仆两个站在门首,目送那西门庆去了,方才关了院门回来。   玉楼回在内间,命小鸾去催水梳洗,一面瞧炕上那西门庆落下的招文袋,因拿在手上意欲收起来,忽觉得内中沉甸甸的,方想起方才丈夫所说,带了几只新鲜宫花簪子等物,因好奇打开细看,但见内中一个玉匣,上面镶嵌着各色宝石,已经是珍贵异常,将那暗扣往下一按,那玉匣应声而启,内中一枚纯金的簪子赫然在目。   那孟玉楼见了,竟是见所未见的图样纹饰,不由得点头叹道:“原来这就是后宫嫔妃所用的物件,怪不得人都愿意争那王侯将相之位,想来自是比旁人有些好处也未可知,只是有得有失,进了那么个不得见人的地方,个中甘苦也只有自己知道了。”   因想着,但见这金簪子做工精巧细致十分耐看,倒觉得爱不释手,见房内无人,因对镜斜插在发髻之上,竟好似定做的一般合适,玉楼见了心爱,又舍不得日常戴着,也怕给五房里的瞧见了又要生事,因端详了一会儿,方才小心翼翼取了下来,将帕子缓缓擦拭着。   那金簪子经过一番打磨,灯下细看时更加熠熠生辉,玉楼挑灯赏玩此物,忽见那簪子背后竟是有字,连忙定睛细看,因念到:“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念了两边,顿觉口角噙香,心下又暗暗吃惊道:“世上竟有这般巧合之事,怎么我的小名儿就在他送的簪子上头,又或是这姓杨的竟有这等本事,连人家内眷的闺名也可以探听得到……”怔怔出了半日的神,也没个头绪,又因那杨戬原是闺阁之臣,便也丢过了不肯放在心上,一时间小鸾催水回来,服侍她梳洗了,主仆两个方吹灯睡觉。   放下孟玉楼芳心如何缠绵起来暂且不提,却说那西门庆,因随了仆妇前去月娘房里,才要进院子时,但见那吴月娘竟不顾天寒地冻,只身来在拜月亭中,身边也没个丫鬟仆妇,正欲问她时,但见月娘轻提罗裙盈盈下拜,对着满月再拜道:   “妾身吴氏,作配西门,奈因夫主留恋烟花,中年无子。妾等妻妾六人,俱无所出。缺少坟前拜扫之人。妾夙夜忧心,恐无所托。是以发心每夜于星月之下,祝赞三光,要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不拘妾等六人之中,早见嗣息,以为终身之计,乃妾之素愿也。”   因说着,再拜起身,拂去满身的乱琼碎玉,玉体早已冻得瑟瑟发抖起来。西门庆瞧见这等场面,心中一酸暗道:“果然还是正头夫妻知道疼人的,我素日恁般待她,她不但毫无怨尤,反而成心祝祷我西门府子嗣延绵,并不拘泥于哪一房身上。这样贤德的妇人真是挑灯难寻的贤妻。”   想到此处心中蜜意起来,因紧走几步来在月娘身边,轻轻唤了一声“好姐姐。”   那吴月娘见状唬了一跳,因啐了一声道:“我不好说你的,如今趁着没人撞见,你快回五房六房里睡吧,何苦来招我,我是个不贤良的银妇,平日里不许你娶妻买妾的,又男花女花都无,你还来寻我做什么?权当我死了,自然还有好的来服侍你……”   那西门庆如今别说奚落他,就是骂他两句打他两下也是心甘情愿,又见那吴月娘满面娇嗔,月色底下也算的上是一位佳人,心中如何不爱?因伸手搂住妇人,强行抱进房里,羞得月娘低低的声音道:“你要死也不挑个好日子,今儿我才斋戒已毕,又拜了月,身子干净,你别来缠我,就算不往后头去,好歹在三姐房里睡吧。”   那西门庆闻言如何将息,因低低的声音调笑道:“姐姐拜月原是为了求子,如今四泉来了,岂不比神仙还管用?”因说着将妇人玉体抱入房内里间,按在炕沿儿上就要求欢。   那吴月娘原是闺阁弱女,如何敌得过丈夫蛮力,情急之下只得叫嚷起来道:“玉箫,玉箫!”下房里大丫头玉箫已经睡下了,听闻此言连忙披衣趿鞋进来道:“奶奶叫我做什么?可是又给梦魇住了?”   抬头却瞧见西门庆在此处,唬了一跳,连忙往帘栊后面侧身回避,没有主人吩咐不敢进房。   西门庆见状笑道:“我的招文袋落在三姐房里,你去取了来搁在外头,就往下房睡去吧,这里没有你的差事了。”玉箫闻言答应着去了。   那西门庆见打发了丫头,因半跪在炕沿儿上笑道:“姐姐连日身上不好,怎么不对我说,当日选遍了阳谷县的闺女,就属姐姐是个尖儿,如今万一有个山高水低,你叫四泉如何了却残生?现下大姐儿还年小呢,只当你是亲生母亲一样亲近,你若是不好,抛撇下我们父女两个又要依靠谁去?”   那吴月娘闻言冷笑道:“自有你心爱的照看,与我什么相干?如今瓶姐诞育在即了,你得了个哥儿,心里还认得大姐儿是谁?我只可怜我那苦命的陈氏姐姐,花枝儿一样的人品,都给你这狼心狗肺的糟蹋了!”   那西门庆听见月娘顾念先妻陈氏留下的女孩儿,心中更加敬爱。他虽是大家公子,却年幼失怙。守着恁大的一份家业,就常有泼皮破落户勾搭他往勾栏里走动,是以虽然人品不差,却颇善风月手段,贯会小意儿贴恋女子的,如今见月娘哭了,少不得又放下身段赔笑,“好姐姐”的叫了几千声,叫得那吴月娘破涕为笑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西门庆见哄得妇人笑了,却是忍耐不得,因连声叫她“好亲姐姐”,一面搂在怀里就解了妇人衣裳,剥得只剩小衣亵裤,往炕沿儿上一按就行起事来。   正是:“灯光影里,鲛绡帐中,一个玉臂忙摇,一个金莲高举。一个莺声呖呖,一个燕语喃喃。好似君瑞遇莺娘,犹若宋玉偷神女。山盟海誓,依稀耳中;蝶恋蜂恣,未能即罢.正是:被翻红浪,灵犀一点透酥胸;帐挽银钩,眉黛两弯垂玉脸。”   次日天明,月娘绝早起来,吩咐玉箫捅开自家小灶,给西门庆预备了早饭,又命人往前头书房之中取了他的官服,打点已毕,方才唤他起床,一面殷勤服侍着梳洗。   那西门庆见妇人昨夜得了一夜的雨露,今晨再见之时,原比昨日更为娇艳,娇喘吁吁春意半露,又见衣食供给甚是周全,与三房孟玉楼一般贤德,因心下暗赞她们两个方是贞洁贤良的妇人,心意就从那五柳房中渐渐的转移过来。   一时间用了早饭穿戴已毕,因见房内无人,拉了月娘的手与她密约道:“今儿晚上还过来,只怕衙门里有些应酬,好姐姐别睡,暂且等我一等,就是再晚,我必然回在上房屋里歇的。”   月娘闻言脸上一红,心中也喜,只因她是大房奶奶,不好表露春意,只得啐了一声道:“你往哪里歇罢了,谁敢管你。”因说着,到底妥妥当当打发他出去,送到门首方才回来。   ☆、第二十一回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却说那吴月娘,因得了孟玉楼巧计襄助,不但与西门庆和好如初,反而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一时之间风头无两,反将那五房里的潘金莲、六房之内李瓶儿压下一头去,汉子十日里倒有五六日宿在她房里,也是姻缘凑巧,到底花开两朵复又有孕。   那吴月娘此番感念玉楼仗义襄助,也晓得知恩图报的,因身上不耐烦时,常撵着西门庆往三房里睡去,六房里李瓶姐月份大了,喜得那西门庆给旁人绊住了不来勒掯自己,只有五房里潘金莲心中深恨那孟玉楼,往日里自己姐妹两个恁般和睦,怎的转眼就帮衬起大娘子来。   转眼之间又到了西门庆生日,阖府上下倒也忙了三五日预备,那吴月娘自持有孕,不敢十分劳动玉体,因将管家的重任都交在三房孟玉楼手上,那孟玉楼此番虽然掌管各处钥匙,只是银钱依旧归那潘五姐把持着,两下里开销不便。西门庆见玉楼每日里为了这样琐事满府上下的奔波,心中老大不忍。   因这一日来在潘金莲房里,那潘五姐许久不曾和他沾身了,如今见老爷往她屋里来,好似天上掉下个活龙一般,忙命春梅上前接着,面上却乔张致道:“老爷今儿得闲儿,往我这酆都城里走一趟,想是觉得天儿热,往冷清地方避避暑气也未可知吧?”   那西门庆闻言笑道:“满屋里就数你这蹄子嘴快,我原不是来玩的,是有件正经事要与你商议呢。”   金莲闻言冷笑道:“你有了正经事能来寻我?别叫我替你害臊了,什么事说吧。”   西门庆原是为了玉楼而来,倒也未敢高声,因支吾着笑道:“五姐连日来管着府上出入银钱,原是十分妥当的,只是今年是我加官第一年在府里做生日,这就与往年的排场不同,外头要应付长官同僚,内里只怕还有些诰命夫人要过来听戏,如今你大姐姐有了身子,不宜太过操劳,钦点了三姐玉楼管事,只是她管着钥匙家伙,你管着银钱账目,来回不便宜,下人们也不知到底该请谁的示下,依我看,不如索性都让三姐管几日吧,也省得你们满府里乱跑对账。”   那潘金莲不听此言还则罢了,听闻此言直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自春凳之上跳起来恨恨道:“庆哥儿,很好,这才是我潘五儿养出来的汉子呢!如今你要给那银妇做脸,又何必一刀一刀凌迟了我,索性收了我的衣裳头面,把我打发到她房里做丫头,岂不是一了百了?!”因说着,撒娇撒痴大哭起来。   西门庆见状只是搔头,因不知该如何规劝,正乱着,忽见外头春梅姐撞了进来,因在帘栊之处都偷听了,深知两人龃龉内情。   因冷笑一声道:“你如今有了心爱的,不往我们主仆房里过来,我们也不敢多说,只是五娘每日里为了替你管账,夙兴夜寐的好不辛苦,如今就算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你又何苦来为了显情买好儿,就这样落井下石的作践人呢?如今满府上下谁不知道汉子不往五房里来了,都赶着挤兑我们,再给你将账本要了去,这西门府上哪里还有我们立足存身之地了?”   西门庆原本给那潘五姐奚落一番,心中就存了些火气,如今听见春梅一个丫头也这样说他,因那一等纨绔膏粱的脾气又有些发作,冷哼了一声道:“又与你这蹄子什么相干?”因说着,也不理会他们主仆两个,兀自开了箱笼取了账本,竟也不安慰一声,竟扬长而去。   那潘金莲见状,大哭大闹了一场,将房内东西大半都砸了个粉粉碎,梗着脖子嚎了半夜,阖府上下都知道此事,因都说孟玉楼此番得势,六房里竟无人能撄其锋。   那西门庆得了账本,因往三房里来送,顺便就在此处歇了。孟玉楼见汉子莽撞,此番倒是好心办了坏事,只是又不忍心苛责他,只得一面服侍丈夫梳洗,一面柔声劝道:   “我是什么样的脾气你还能不知道,素日省事,就算每日里去寻潘五姐对账,原也不是什么为难的,如今你为了我方便,就冒然夺了她的账本,她心中岂有不怨的呢?咱们一家子好不容易和睦了,你又这样给我做祸,明儿与她丢开手别恼了罢,咱们两个请她吃两杯,你与她就和好也罢了。”   那西门庆见三姐此番乖巧懂事,心下更为怜惜,因摇了摇头道:“这件事你不要管,当日娶她进门时,都是那茶铺里的王婆子央我好几次,因见她年纪轻轻就做了嫠女,家中没有一份家私,模样儿又整齐标致,每日里常有些浮浪子弟前去招惹,我也是个青春丧偶的薄命之人,听了她的际遇有些怜悯之意,方才迎娶过门,也算是扶危济困。   谁知她到了府上,仗着自己年轻漂亮,连月娘也不肯放在眼里,前儿瓶姐有孕,她又百般嫉妒刁难,我早就想说她,只是碍着夫妻情份不好开言,如今既然闹出来,冷她几日也罢了,许是这几日想得明白,往后都改了也未可知呢。”   孟玉楼见西门庆此番动了真气,倒也不敢再劝,只得服侍他梳洗了,夫妻两个睡下不提。   转眼之间到了西门庆生日的正日子,因不曾去衙门公干,自从早起,早有一对一对官轿往西门府中来,长官同僚自在堂屋之处应酬,吃酒听戏说些朝野之事,那些高官的内眷们都径直往后堂去,自有吴月娘与孟玉楼陪着,二房里李娇儿原是粉头、四房孙雪娥是丫头出身,皆上不得台面不敢出来。   六房里瓶姐临盆在即,也不出来应酬,五房潘金莲自从给人褫夺了管账大权,早已心灰意冷,又与那孟玉楼生份起来,更兼恼着西门庆,如今这样大喜日子也不见她出来走动。   倒把吴月娘和孟玉楼忙了个焦头烂额的,一面安排些酒食与太太奶奶们受用,又命家中四个学会弹唱的丫头预备下几班小戏,堂下服侍着诰命们观赏。   却说孟玉楼因为今儿是西门庆的好日子,原说打扮得娇俏艳丽一些,因她平日里不喜欢奢华的首饰,在先夫家中时就省事节俭,丈夫买了珠宝赠她,只说不耐烦这些花儿粉儿的,成婚几年不是新妇身份,越发不戴了。   如今再嫁入西门庆府中,因将往年自家金银首饰都留给那未满十岁的小叔,托给家中三老四少照管着,来日小叔子成亲一应聘礼,都从自己往日俭省下的这些首饰上来,是以嫁过门儿来竟是一件首饰不曾带的。   那西门庆与玉楼新婚燕尔之际,百般宠爱,因每日里召集了阳谷县中各大珠宝铺户的掌柜,赶着在玉楼跟前儿呈上各色新鲜花样子的首饰,玉楼因说不喜欢奢华之物,叫西门庆省些用度,自己因心爱着吴月娘送的两个金戒指儿,旁的东西一概不用。西门庆见这位新婚妻子省事节俭,心中如何不爱?也只得打发了那些行商,不再强她打扮起来。   如今是西门庆的好日子,玉楼原是年轻侍妾,打扮太素雅了看着不像,又因为今年是西门庆得官的第一个年头,也要他面上好看,想来想去,也只得将杨戬转托西门庆相赠的那一根金簪子妆扮起来,底下配上那一双步步生莲的高低绣鞋,且喜衣裳都是新做的,十分体面,原也用不着费心预备。   那吴月娘家中亦颇有家资,如今为了夫婿脸面,因穿了大红洒金穿花蝴蝶袄儿,底下配了石榴红绫裙子,喜气洋洋的倒十分娇俏。因是正经日子要会客,玉楼自然不敢与大娘子比肩,因穿了一件凤穿牡丹水粉袄儿,底下配的桃花色裙子。比月娘瞧着更为活泼烂漫,正和着三房奶奶的身份。   姐妹两个忙着应酬太太奶奶们,内中那夏千户的内眷正有孕,因与西门庆家里指腹为婚,若可巧生了一男一女,满月就放小定,因而月娘与玉楼两个,招待这一家的女眷自与别个不同,坐在一处吃酒听戏更为尽心。   那夏千户的正室因拉了月娘的手,低低的声音道:“早知道大娘子也有孕,奴家就早与大娘子说下了,如今这机缘与了六娘,到底跟大娘子缘分薄些,若是咱们两个做成了姻亲倒更为合适呢。”   那吴月娘见她是正室,见自己也有孕了,就嫌弃那李瓶姐腹中的乃是庶出,因怕这话伤了孟玉楼的心思,连忙笑道:“大娘子说哪里话,正出庶出都是一样的,况且如今我与瓶姐这两胎都不知是男花女花,等养下来再说也不迟。”   那夏千户大娘子闻言,知道自己说话孟浪了,因早就听闻吴氏自小多病,虽然身为大娘子却是当家不管钱,如今西门府中都是这位孟三奶奶说了算,因连忙来在孟玉楼跟前,意欲找补两句,谁知未曾开言,先见了她一头乌云蝉鬓之上,斜插着一枚金簪子,因不由得自言自语道:“好生奇怪,这簪子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   ☆、第二十二回   孟玉楼闻言,倒不好十分解释这簪子的来历,只因当日那杨戬误将自己当做是西门府上正头娘子,是以转托西门庆相赠这根金簪,如今说出来,又怕月娘见怪,正支吾着,那夏千户夫人点点头道:   “是了,我们府上老太太的内侄女儿,如今乃是当朝贵妃娘娘,有一回元宵省亲,我们这些外姓女眷也都赶着去请安瞧热闹,因见那娘娘千岁鬓边就斜插了一根这样精巧细致的簪子,说是万岁爷赏下来的。   三宫六院之内有品级的,皇后自然不用说赏了十二支,皇贵妃是六支,贵妃赏下四支来,余下的嫔妾们,不过有头有脸儿侍寝过有皇子的得个一两支,底下那些露水姻缘,也有摸着的,也有摸不着的,说得我们当日十分艳羡,谁知如今在三娘头上也见了,这大官人对三奶奶也是真有心!”   孟玉楼闻言心下暗道不妙,因暗暗埋怨这夏千户浑家不会说话,倒得罪了月娘,偷眼观瞧之际,但见吴月娘虽然不曾说些什么,面上却有些不好看的,因连忙笑道:“大娘子说笑了,这原是我先夫进京做买卖时在当铺里勾当,见有了衣冠华美的家仆前来当个死当,内中就有这簪子,他因知道我素日里原不戴首饰,只怕一时有个应酬拿不出手来,因下了本钱替我买下的旧货儿,如何却是内宫之物了?又或是前朝款式,有哪位放出宫去无子的老太妃薨了,娘家人趁机变卖些资材也是有的?”   那夏千户浑家原是个糊涂妇人,如今见玉楼说的圆全,因点头道:“也未可知,可见三娘好命儿,两家夫婿都宠得你掌上明珠一般了。”   几个妇人正说着,忽听得前头跟着西门庆的小厮玳安儿进来,说老爷在前厅宴客,爷们儿喝多了,非要拜见嫂子,大官人因命小的进来,请一位奶奶出去,略露一露金面,打发了那些显贵要紧。   月娘闻言气得冷笑道:“你主子灌了几杯黄汤了?就醉的跟烂酸梨似的,我们正经人家妇人,难道是给外头爷们儿陪酒取笑的?这样醉鬼嘴里的胡噙就不该来回,再说一句连你一并打死!”   唬得那玳安儿连忙跪下道:“大娘恕罪,小的原劝过爷的,只因吃酒时,不知哪个说了一句,当日庙里进香遇见,西门长官家中内眷,当真一个赛似一个,都跟天仙也似的。那些长官们原是吃醉了的,因就起哄架秧子起来,非要拜见嫂子,老爷因吩咐我唤大娘出去应酬,说如今都是至亲好友,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   月娘闻言秀眉微蹙,因转身低低的声音对玉楼抱怨道:“他还是个人?男子汉顶天立地的,如今醉鬼手上连他浑家也护不住,只叫我们去给他圆场面……”   孟玉楼虽然前番出嫁乃是人家的正头娘子,只是此番再嫁却是侍妾,心中知道官宦人家往来应酬,自然是爷们儿在一处,堂客们另在内间。或是实在有些场面上的事情,也该是请出一位侍妾来略微陪着吃几杯罢了,如今西门庆不请自己,单请月娘出去,只怕是唯恐自己天仙玉貌,惹得那些醉汉又要生事,月娘虽然生得清秀,也不过中上之姿,此番出去料还好些。   想到此处心中埋怨那西门庆不知礼法不会办事,倒作践的正头夫人竟与侍妾相仿。因摇头笑道:“咱们家那一位,大姐姐还不知道?何时办事妥当过?如今想是吃醉了,口齿缠绵起来,那玳安儿又不会当差,听差了也是有的,这样光景,就算出去厮见,自然是侍妾的勾当,哪有叫大娘子往外头去的道理?”   因说着,回身嗔了一句道:“传个话儿也说不圆全,明儿等你老爷酒醒了可要打你!”唬得那玳安儿道:“许是小的听差了,如今不拘哪一位奶奶跟小的先过去吧,外头闹得实在不像话了!”   玉楼闻言啐了一声,因在月娘跟前儿告了假,又辞了几个要紧的太太奶奶们,叫玳安儿前头引路,自己一面莲步轻移跟着,一面伸手按了按乌云蝉鬓,略整妆容。   一时间来在前厅之处,那玳安儿飞跑着进去回禀,唬得西门庆连忙迎出来道:“我的姐姐,你来做什么?”孟玉楼见他吃得已是满面红晕了,因啐了一声道:“统共就我和大姐姐两个打扮了出来,我不来,难道叫她有了身子的人进来跟你们爷们儿胡混?”   夫妻两个正说着,内间那些吃醉了的长官早瞧见外头与西门庆并肩立着一个天仙也似的金娘子,纷纷持了酒杯往帘栊之处拥堵着笑道:“嫂子来了,西门长官怎的不请进来与我弟兄们拜见。”   孟玉楼见此番也没处躲藏了,只得大大方方的轻提罗裙款动金莲,来在堂上众位长官面前盈盈下拜道:“奴家与众位高朋见礼。”   但见得方才还起哄架秧子的一干宾客瞧见了玉楼恁般人品,竟都是木雕泥塑的相仿,不错眼珠儿盯着眼前这位绝色佳人,呆了半晌,方才雷鸣也似地喝彩起来,倒把玉楼唬了一跳,因再拜起身,转身就要往后堂回避。   内中更有几个泼皮破落户,原是当日西门庆常在勾栏中走动之际结识的,因想着西门庆既然肯教她出来拜见,多半也只是个侍妾身份,并不是正头夫妻,竟胭脂油蒙了心,起了相戏的念头。   内中一个大胆的因涎着脸拦住玉楼去路笑道:“嫂子慢走,如今既然赏脸来了,还受兄弟大礼。”因说着,纳头便拜,唬得玉楼忙转身回避了,一面目视这西门庆,教他与自己解围,谁知那西门庆这当口儿竟给人绊住劝酒,一时尚未瞧见,那泼皮见了,竟往前爬了几步,来在玉楼裙摆之下笑道:“嫂子受礼!”   因说着,竟伸手就要探进玉楼的裙摆之内摸她金莲,臊得玉楼满面红晕,又不敢冒然闹出来,只怕得罪了宾朋教丈夫没脸。   正闹着,但听得那泼皮惨叫了一声,玉楼回身看时,但见一只粉底朝靴竟踩在那人禄山之爪上面,抬眼一瞧,解围之人正是杨戬。   那被踩之人兀自不知死活道:“我们自家叔嫂玩笑与你何干?狗拿耗子……”话音未落,一旁早有识相的低声道:“少混说,这是当朝一品大员,清海节度使杨戬杨大人!”   那人听闻此言,唬得面如土色体似筛糠,一时之间不敢言语。杨戬见状冷笑一声,一扬袍袖将那人踢得就地一滚,哪里还敢高声争竞?因一咕噜爬起来就跑。   杨戬因回身对玉楼一揖到地道:“世嫂夫人可曾伤了玉体?”玉楼闻言脸上一红道:“多谢大人解围,奴家没事。”正说着,也是因缘际会,方才躲避之时因穿不惯那步步生莲的高低绣鞋,不知怎的崴了一步,一只大红绣鞋就滚落在裙摆之外。   玉楼见状呀了一声,又怕夫主责备,又不好当着众人的面蹲下身子去提绣鞋,正在为难之际,但见那杨戬大人因单膝跪地,伸手探入玉楼裙摆之内,握了她一只金莲,另一手抄住那绣鞋,为她穿在玉足之上。   孟玉楼见状羞得满面红晕,又不好嗔他的,只得低了头不言语,杨戬见状笑道:“这不值什么,杨戬原是闺阁之臣,素来就是做这样勾当,如今世嫂夫人擅天人之姿,秉花容玉貌,倒是叫杨戬得了便宜。”一席话说的众人都笑了。   正闹着,那西门庆方才脱身走来,因不解笑道:“这是怎么说?方才那边吃酒,就听得此间聒噪。”玉楼见他护花来迟,倒叫一个内相抢先回护自己,心下有些不乐意,又不好当众给他没脸的,只得摇头道:“没什么,方才穿不惯这高低绣鞋,崴了一下。”   西门庆闻言却是紧张道:“好端端的倒崴了,我命人送你回去,再请大夫瞧瞧吧,伤筋动骨最是可大可小的。”玉楼闻言摇头道:“哪有那么娇贵了,你叫玳安儿送我会后头去吧,还有些内客要陪的,如今我也乏了,此处就恕我失礼不能陪了。”   因说着,对着杨戬众人福了一福,慌得那些须眉男子连忙答礼。西门庆到底不放心,因命玳安儿好生护送玉楼回到月娘身边,嘱咐她不必再出来陪客,好歹歇歇,万一身上不耐烦,再晚也要去请大夫来的。   玉楼闻言答应着,因命玳安儿前头引路,自己亦步亦趋往后面去,行至在三房院门前是因道:“你去上房屋里给大娘说一声,就说我今儿崴了一步,又有些不胜酒力的,前面堂客们就不能相陪了,劳烦大娘子应酬着,前头爷们儿也快散了,只怕堂客们也待不长的。”   那玳安儿答应着去了,这厢玉楼甫经一场变故,心下依旧唬得突突直跳,因懒散进了房门。   ☆、第二十三回   却说孟玉楼进得房内,小鸾接着,因笑道:“奶奶今儿脸上好春意。”   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还不是那不争气的爷,这也罢了,你去打听打听,前头散了么,他如今往哪一处歇下?”   小鸾闻言只管不动,笑道:“这还用打听么?自然是往咱们家,如今六房里临盆在即,他与五房的又闹着,大奶奶不用说了,也是咱们一路,余下的都不成气候……”   话没说完,玉楼早嗔道:“你如今大了,倒越发口没遮拦起来,再这么着我可不敢要你了,打发你出去配了小厮倒也干净。”   唬得小鸾一连声儿的赔不是打嘴,主仆两个说笑着,那小鸾眼尖,因好奇道:“三娘头上的金簪子呢?”   玉楼闻言唬了一跳,伸手一摸,早已不在云鬓之处,因点头道:“只怕是方才酒席宴前胡闹,一不留神丢了,这也罢了,什么劳什子,往后不戴它就是。”   小鸾听了倒有些可惜道:“听说那簪子是内庭之物,只有后妃们戴的,如今奶奶戴上,模样儿一点儿不输后宫娘娘,丢了怪可惜的。”   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这都是你们老爷没个算计,什么臭男人拿过的东西也拿来哄我戴上,如今丢了正好,有个由头不戴也罢了。”   那小鸾正在天真烂漫的年纪,往日也曾偷眼瞧过杨戬几次,因摇头咋舌道:“皇天菩萨,就那杨大人那样的容貌人品,奶奶还瞧不上说他,我瞧着我们爷与他并肩站在一处,只怕那一个模样儿倒还俊些……”   话没说完,早给玉楼嗔了两句道:“真真是丫头大了留不得,几时又生出这么个品评爷们儿的毛病来。”说的小鸾吐了吐舌头不敢再说。   主仆两个闲话,外头果然那西门庆撞了进来,带着酒气笑嘻嘻的,也不论小鸾在跟前儿,上前就扯了玉楼一对雕花玉腕笑道:“今儿难为了姐姐,四泉给你陪个不是。”   玉楼见了羞得要不得,因将他推了两把道:“做什么只管借酒装疯,丫头还在呢。”小鸾不等吩咐,早已一溜烟儿回避出去了,一面红着脸掩了房门,关了他夫妻两个在房内。   那西门庆见丫头回避了,因复又猴上身来笑道:“我的姐姐,如今你一出去,前头都炸开锅了,因说我西门四泉前世不知是做了几百件行善积德的好事儿,方才得了这么一个花枝儿也似的金娘子,如今两房妻妾有孕,又得了掌刑千户之职,拜在杨戬老大人门下,世上之事,只怕没有我不能的了。只是可叹世间美中不足、好事多磨……”   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这个人可是吃醉了?似你说的一般,如今大姐姐和瓶姐都有孕,想来总能得一个男丁,你也算是有后,怎么又叫做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呢,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你还指望着杀了贼王擒了反叛不成?”   西门庆闻言跳起来道:“好姐姐,你真不知道四泉心事?”   玉楼闻言忍住笑意,摇了摇头道:“我不知道……”   那西门庆见妇人妍媚之态,越发顾不得,搂在怀里心肝肉儿地叫着道:“如今姐姐给我诞育一个孩儿罢,才是品行端方模样儿周正,这可是两全其美的勾当。”   玉楼闻言羞得满面红晕道:“子嗣之事哪有强求的,来日你我夫妻缘分到了还怕没有?如今你吃了酒,外头冷风吹着,只怕明儿着了凉又要发病,今儿就免了罢,让我服侍你睡下。”   西门庆此番吃得大醉,因乜斜着双眼笑道:“使得。”   玉楼真个移过锦被,服侍他脱了大衣裳,换上家常寝衣,教他头脚落平躺下,一面伸手拍着他。   那西门庆因握了玉楼的手笑道:“好姐姐,我又不是小孩子了,你拍我怎的?”   玉楼闻言调笑道:“我的儿,今儿你吃了酒,好好睡一觉,姐姐守着你,别怕。”   西门庆见妇人取笑他,因伸手就将她扯进锦被之内,是夜被翻红浪,夫妻两个欢会无度不提。   转眼之间冬去春来,西门庆因近日公务繁忙,也不常在后宅里走动了,偶有过来时,也多是往玉楼房中。只因那六房里李瓶儿已经诞育了西门家的大公子,小名儿唤官哥儿,只是因福得祸,倒添了下红之症,西门庆不敢亲近,往日请医问药十分关切,只是不好与她沾身。   月娘如今月份也大了,眼看就要临盆,那西门庆也不甚去招惹的,其余各房都是淡淡的,竟成了专宠玉楼的局面。   孟玉楼因为西门庆已经得了长子,因劝他保重身子,无须再广布雨露,西门庆听了贤妻之言,因不似往日恁般多情,是以夫妻两个近日以来也是聚少离多。   这一日天气和暖,月娘因为如今月份大了,不常出来走动,渐渐觉得有些气闷。可巧工匠来回,说后花园修缮已毕,请众位奶奶们得空儿前去游兴一番,因想着趁这个巧宗儿出去逛逛,遂命人往各房通传着,务必请了众女同行。   如今吴月娘在西门府中地位早已今非昔比,这一胎若是诞育一个哥儿,就是西门家嫡子,又与如今最得宠的孟玉楼交好,阖府上下谁敢不依,是以众女虽然心有怨怼,也只得勉强赴会,就连五房里潘金莲心中老大不自在,也只得教春梅陪着,往后花园中来逛。   月娘今儿虽有兴头儿,无奈月份大了,娇躯无力,没走几步就不耐烦,一旁孟玉楼挽着,早已瞧出她娇弱不胜之态,因暗暗扯了她的衣袂道:“大姐姐累了?不如咱们往园中凉亭歇歇,教丫头拿些茶果进来服侍罢。”   月娘闻言点了点头,几位佳丽因都众星捧月一般簇着月娘往亭中歇息,那吴月娘端坐主位,因抬眼观赏园中景致,忽见那大梨树枝桠之上,不知是谁扎了一架五彩丝绦秋千,因笑道:“这秋千扎的有趣儿。”   众人见了都不知是谁做的,倒是那潘金莲冷笑一声道:“这是那狠心短命的,听说孟三姐在家做女孩儿时最喜欢打秋千,因命人翻新园子的时候务必扎一个,如今你们还做梦呢,也不知这两个背人的时候来过几次了,怎么个打法。”   因说着,将手绢儿掩了金面,只管叽叽咯咯娇笑起来。臊得那孟玉楼满面红晕绣口含嗔道:“五丫头越发疯了,我竟不知此处有架秋千的,倒说是我挑唆了爷。”因说着,作势打她。   月娘听了这段公案,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心中却有些不待见玉楼起来,因叹道:“多大的人了,还跟小孩子一样,你们两个就丢开手罢,如今不管这秋千是给谁扎的,既然在我园子里头,众位姐妹都是打得的。”   孟玉楼听闻这话,好似对自己说的一般,又拿不准月娘到底有无醋意,只得顺口说道:“大姐姐的话很是,如今既然在园子里,不如姐妹们都去玩玩吧,也好消磨春昼。”   因说着,姐妹几个相互挽着来在那架秋千边上,潘金莲贪玩,因扯着李瓶儿就要往上打捉对儿秋千,李瓶儿因摇头道:“五姐饶我罢,如今小肚子缀着疼。”   金莲闻言冷笑一声道:“这可是有了哥儿,就乔张致得跟一条活凤凰的相仿。”李瓶儿素来是个多心的,听她这样一说,因低了头一声不言语。   玉楼见状,上来将那潘五姐的桃腮上一拧笑道:“你这丫头端的作怪,只管挤兑老实人做什么?有本事我与你打!”   说得金莲动了好胜心思,因笑道:“三丫头说话作数,若是你掉下来,也别埋怨旁人!”玉楼闻言与她击掌三声,约定了输赢,两个就手挽着手踩在秋千滑板之上,正是:   红粉面对红粉面,玉酥肩并玉酥肩。   两双玉腕挽复挽,四只金莲颠倒颠。   书中暗表,原来姐妹两个在闺中时,都是女红针黹的好手,更兼着打秋千的翘楚,只是如今出阁,许久不曾做这样少女玩意儿,如今有了机会,彼此都要施展手段,因两个齐心协力,只将那秋千打得飞上云端,方才坠落凡尘。   唬得底下观战的一众莺莺燕燕不敢细看,月娘也怕出事,因招呼着道:“别淘气了,做什么只管打得恁般高!”   金莲与玉楼两个却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哪里肯丢开手,因一面娇笑着一面打得越发高了。   那潘金莲因笑道:“三丫头,如今你别怕面子拘着,现下讨饶,姑奶奶就发发慈悲放你下去,别等会儿自个儿掉下去了,面上可不好看。”   玉楼听金莲奚落她,因笑骂道:“我把你个嚼舌根的小蹄子,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就恁般轻狂样儿给谁看。”两个说着,打得越发高入云端,唬得那底下的李瓶姐直说头晕,叫丫头挽着她往凉亭里歇息不敢再看。   金莲见了,因高声娇笑起来,谁知这一笑竟是腿软,因踩不住底下滑板,“哎哟”一声就滑下了秋千。   ☆、第二十四回   却说那潘金莲笑的腿软了,一不小心就滑下了秋千,唬得众人连忙上来扶她,且喜正巧是秋千打底的时候,倒也没甚摔着了。   唬得孟玉楼心中老大不忍,只怕金莲摔坏了,西门庆虽说最近不与她沾身,到底是个如花似玉的娘子,若真有个差池,心中哪有不心疼的呢。   因连忙下了秋千,伸手挽住金莲道:“先别动,略略伸展伸展,可有哪里摔坏了不曾?”   那潘金莲坐在地上只管“哎哟”了半日,一面口中笑骂道:“三丫头不济事,还指望着你能挽我一把呢。”因说着,一咕噜爬起来笑道:“我当日在闺中原是个假小子,胡打海摔的惯了,用你们这般蝎蝎螫螫的。”   月娘见状点点头道:“虽说没事,也是唬了我一跳呢,如今见不得这些爬高上低的事情,一见都头晕,如今天也晚了,只怕老爷就要回来,不如散了吧。”   众女听闻此言,都是巴不得一声,因各自告辞回去,孟玉楼落后了两步,意欲提一提自家的绣鞋,谁知低头一瞧,方才金莲摔下来的地方,竟有个小玉佩,还道是金莲落下的,因俯身捡在手里细看,但见那玉佩并不晶莹剔透,一望可知是小家子的玩意儿。   玉楼见了此物很有些眼熟,又一时想不起来何处见过,因贴身藏好了,命小鸾扶着自己往家去,沿路之上只管想着此事,小鸾说了几句话,她都没听见。   小鸾急了,因摇了摇玉楼的胳膊道:“三娘今儿这是怎么了?莫不是还在惊魂未定么?往日在先头那一家时,三娘的秋千打得最好,飞起来当真仙女儿也似的,先头大爷最爱看,还常常叫我和琴童儿两个在身后推着秋千滑板相送呢,三娘忘了?”   这一句话倒是提醒了玉楼,因自袖中取了那一块小玉佩拿给小鸾瞧了瞧道:“你仔细辨别辨别,这个小玩意儿是琴童儿的不是?”   小鸾借着日影瞧了一瞧道:“怎么不是?这小玉佩原是一块大的,因先前大爷往京中进货的时候,不小心打碎了一块儿,随手扔在堂上,命琴童儿去打扫,谁知那厮没见过好东西,因说这样的玉料扔了怪可惜的,就求着大爷将些碎玉赏了他,因往县里大银楼另外做了一块小小的玉佩带在身上,倒是十分珍爱,寸步不离的。”   书中暗表,原来那孟玉楼在先夫家中几年,原是带了两个陪嫁丫头过来,谁知大丫头进门就被先夫收用过了,因不好十分指使她,只有当日小鸾使唤,也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小丫头,她先夫因怕玉楼不得力,遂使了几两银子,买了一个与小鸾一般年纪的小厮,名唤琴童儿的,放在玉楼跟前儿听用。   待到她先夫去世,那琴童儿却也长到了十三四岁的年纪,人事渐通,常喜欢与丫头们调笑,玉楼因要嫁入西门府上,因唤了1琴童儿在跟前道:“当日老爷叫你过来服侍,因为年小没有忌讳的,如今你也大了,我又是个嫠女,留你在身边不甚方便,现下将卖身契还了你罢,好歹外头某个正经差事,也是你我主仆一场。”   谁知那琴童儿听闻此言倒是哭了道:“当日大爷在时买了小的,原说是给内眷使唤的小厮,日后大了,府上配个丫头,将来跟着大爷和大奶奶一辈子的,谁承望如今爷伸腿儿去了,奶奶即便是要往前走一步,好歹还带了小的,过去那边府上,当牛做马也是愿意的。如今叫我外头奔去,小人又无本事才干,岂不是要活活饿死么?”   一席话说的那孟玉楼倒也心软,因点点头道:“这也罢了,既然你不愿意出去,就跟我往西门府上过活吧,只是如今大了,不能留你在后边,就跟着那边老爷在书房里行走,没事儿别进内宅就是。”那琴童儿听了,一连声儿答应着。   如今玉楼想起这段公案来,又听小鸾提起玉佩之事,因心下暗暗吃了一惊道:“老爷常说近日里不往五房上走动了,那潘五姐我是知道的,最是喜欢调笑嬉闹,如今不和老爷沾身,莫不是做出什么不安于室的勾当,不然我这小厮的玉佩怎会带在他的身上?”   想到此处心下暗道:“素日常听人说,这男女通奸之事都有信物,既然那潘五姐身上带了琴童儿的东西,只怕那小奴才自然也得了金莲之物,如今要知道事情的深情底理,还要从这不争气的奴才身上下手。”   因吩咐小鸾道:“你这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虽然带了琴童儿进来,也是许久不曾见他,今儿只怕老爷回来得晚,你去前头传话,叫琴童儿往三房屋中吃杯酒吧,也算咱们主仆几个叙叙旧。”   小鸾闻言好奇笑道:“奶奶今儿是怎么了?原先倒不甚待见那奴才的,他仗着自己生得清秀,背地里都是跟丫头们勾三搭四的,如今倒往内宅里请他?”   玉楼闻言,因只得附在小鸾耳边,低眉耳语了几句,小鸾闻言唬了一跳道:“皇天菩萨,这件事情要是真了,只怕五房里就要打出去的。”玉楼闻言只是摇头,因嘱咐了小鸾一回。   说话儿之间又到了掌灯时分,玉楼因命小鸾整治了几个酒菜儿,就往前头书房请了琴童儿过来。那琴童儿素来也十分眷恋旧主的,如今听见玉楼唤他前去吃酒如何不肯,因收拾得体体面面的过来。   进了门儿趴在地上就给玉楼磕头,多谢她提携自己,如今跟着老爷出门做长随,倒比在先前那一家时还要风光体面的。   玉楼闻言点头笑道:“你自小儿就投身到我家里,多提携照顾也是应该的,如今你也大了,再过一二年就可以说亲,到时候冷眼旁观着六房里哪一位姐姐好,只管对我说,我自然替你求求大娘子,没有办不成的。”   琴童儿闻言喜得屁滚尿流,因复又磕了几个头多谢玉楼,玉楼忙命小鸾将他搀扶起来笑道:“今儿你老爷不在,我想着许久不见你了,不如叫你进来吃两杯叙叙旧。”因命小鸾殷勤劝酒布菜,又让那琴童儿在脚凳上坐下,好生吃些。   琴童儿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知道什么,因甩开了腮帮子撩开了后槽牙,转眼之间吃了一个沟满壕平,玉楼见了,只是冷笑。因命小鸾“好生扶着,教他在外间春凳上略躺一躺,仔细吃了酒出去冷风吹着不好。”   小鸾闻言点了点头,与玉楼对了个眼色,伸手就去搀扶他,因假意探向他腰间扶着,却往香囊里头摸索,果然探得一物在手,因灯下细看时,竟是一枚宝石戒指儿。   孟玉楼端坐炕上瞧得清爽,分明就是金莲之物,因她见自己常带着月娘当日相亲之时相赠的两个金戒指儿,心中十分艳羡,好说歹说缠着西门庆,往县上大银楼中给她打了一对儿花样儿更为繁复细致的新鲜戒指儿,刚刚得手时,还常常带出来在玉楼跟前炫耀,是以玉楼十分认得此物。   当下冷笑一声道:“琴童儿,很好,这才是我使出来的人呢!偷主子老婆,闹出来,你是死是活!?”   那琴童儿吃了两杯黄汤,兀自柔情蜜意之际,给这孟玉楼一声断喝,唬得酒也醒了七八分,抬眼一瞧,但见小鸾手上拿了金戒指儿,站在玉楼跟前,主仆两个面若冰霜也似的盯着他。   唬得那小童儿哎哟了一声就坐在地上,因向前连滚带爬了几步,一把扯了玉楼的裙摆哭道:“求奶奶超生!求奶奶超生!”   玉楼闻言冷笑一声道:“你且细细的将事情来龙去脉说与我知道,这戒指儿怎么到了你的手上,你的小玉佩又是哪里去了,若不从实招来,这就命人捆了你,送到老爷书房里教他处置!”   唬得琴童儿险些尿了裤子,因趴在地上磕头道:“求奶奶看在从小儿的份儿上,宽了琴童儿这一遭吧,当日我原跟着老爷在书房里行走的,谁知我投身到这里之前,原本就有棋童儿、书童儿、画童儿三位哥哥服侍老爷,只因我是后来的,又服侍过先头大爷,那三个哥哥就不甚待见我,老爷也因为我不是家生子儿,与我就不亲近。   如今老爷得了官,常常往衙门里走动,那三位自然升了亲随,每日里跟着往衙门里公干,好不威风的,只有我生得年小,老爷说怕带出去不像话,依旧叫我在书房里伺候。因那一日偏生遇见五娘,往书房里寻老爷,老爷不在,因骂了他两句狠心短命的,说男人喜新厌旧,没一个好东西。   小的是胭脂油蒙了心,不知怎的就接言道:‘奶奶也别一棍子打发一船人,如今小的就不是那样的人。’谁知那潘五娘听了这话,倒有些喜欢,又仔细端详了小的几眼,就夸我长得清秀,要我去她房里,赏我吃两杯。”   ☆、第二十五回   那孟玉楼听了此言,唬得心里突突直跳,只是下人跟前并不曾流露半分,依旧冷笑道:“既然这么说,你就与她往后宅去了?”   琴童儿此番栽在孟玉楼主仆手里,自知若不和盘托出,自己难逃一死,只得勉强点头道:“小的如今也大了,自从投身到这府里,各位奶奶房里的姐姐们虽多,只是大娘子与奶奶管家甚严的,竟也不曾捞着了便宜,想着近日之内也说不上一房媳妇儿,就胭脂油蒙了心,鬼使神差的跟着五娘往她房里听用了……”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一阵腌臜之意,因冷笑一声道:“不是看在你还对我有些畏惧之意,早就送你到老爷跟前打死,如今你是我带来的奴才,这件事情若是闹出来,先头大爷脸上也不好看,此番暂且寄下你的狗命,依旧往前头书房之中听用,若是再敢招惹你五娘一次,别怪我们不顾往日主仆之情!”   说的那琴童儿跪在地下,磕头如鸡奔碎米一般。玉楼心中瞧不上他这样的淫行,因命小鸾撵他出去,往后再敢踏进内宅一步,定要活活打死。   因打发了琴童儿,小鸾关了院门儿回来,来在玉楼身边扶她坐下道:“奶奶消消气,我冷眼旁观,见你气得颜色都变了呢。”   玉楼闻言长叹一声道:“这哪里是气得?是我为了震慑那没有天理人伦的奴才,其实心里唬得突突直跳,姐姐儿,你是自小儿跟着我的,我也不怕对你说,这潘五姐岂是好斗的?当日咱们前去访查迎儿之事,你没听见?她连自己的亲汉子都能摆布死了,只怕心狠意狠,原不是寻常妇人可以周旋的。”   那小鸾年轻气盛,原不肯将潘金莲放在眼里,因笑道:“这有什么难的呢?不然奶奶只管告诉爷去?教爷处置了这一对奸夫银妇,岂不是一了百了?”   玉楼闻言苦笑道:“这话就说你是年轻糊涂了,自古捉贼见赃,捉奸成双,如今他们两个做的机密,不过有两样信物落在咱们手里,又无人证可以对质,琴童儿因为年小不经事,我一诈他就和盘托出了,你们五娘是什么角色?岂是那般肯认命的呢,若是并无十足的把握,就贸然闹到爷那里,万一那潘五姐抗辩起来,反说咱们诬陷她,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小鸾听闻此言,心中也着实对那潘金莲寒了心,因有些畏惧道:“既然奶奶说这妇人心狠意狠,身上还有人命官司,不然咱们就索性装作不知道,睁一眼闭一眼就完了,又何必去理会那个虚热闹呢?”   玉楼闻言笑道:“若是在一般的人家儿,这样事情我自然是懒得去管,只是如今宅里,老爷对我疼爱有加百般呵护,大娘子又对我有知遇之恩,竟有那样的襟怀替老爷相亲娶我,便知他夫妻两个都是仗义的人,我岂能眼看着有人在这宅子里做出苟且之事,竟不出面干涉,任由旁人给老爷做那活王八?”   小鸾闻言蹙眉道:“说了半日,奶奶可有两全之策呢……”玉楼摇了摇头道:“为今之计,也只好不让琴童儿再在内堂厮混了,那潘五姐纵然大胆,总不至于追到书房里去,她见了琴童儿总不去赴会,只怕渐渐的心思回转过来也未可知。再说你们老爷是什么样的容貌人品,那琴童儿怎么比得,只怕此事潘五儿也不是真心,不过一时之间想不开,闺中寻些慰藉也未可知……”   主仆两个密议了一回,因吹灯睡了。   放下孟玉楼如何心事暂且不提,单表那潘金莲,因近日之内汉子总不与她沾身,一片春心无处倾诉,每日里火烧火燎的一般,近日搭上了玉楼的小厮琴童儿,虽然风月手段与西门庆难以比肩,到底是个男子,床笫之间纯阳之体温柔缱绻,倒也聊胜于无。   谁知不过上手几次,那琴童儿竟狠心不来了,潘金莲心下疑惑,莫不是这小厮常常在后宅里走动,又搭上了什么年轻漂亮的丫头,将自己这个主母抛在脑后不成?   转念一想,家中丫头虽多,搁在一处只怕也挑不出几个出众的,都是小家碧玉之姿,又是青春少女,情窦未开,怎比得自己出落得花枝儿一样的身子,天仙玉貌,又擅风月手段,前几次都哄得那小厮恨不得化在自己身上,怎的如今就这样*辣地丢开手了。   想来想去不能释然,一日春梅服侍她闺中吃茶,那潘金莲做下此事却是不背着她的,因涎着脸笑道:“好姐姐儿,你上炕来与我吃杯茶。”   那春梅原是西门庆的通房大丫头,平日里没人的时候,与金莲说是主仆,倒不如姐妹之礼多些,此番见男主人不再跟前,因摇头道:“这是给奶奶炖的茶,我们一个小婢,没那个福气吃它的。”金莲闻言笑道:“姐姐儿,自从奴到了这里,老爷因从大姐姐房里拨过你来看顾我,平日里多得姐姐儿指示教训,奴家才有今儿局面,前儿还和老爷提起呢,明儿姐姐若有孕,必然要摆酒请客,封做姨娘,到时候咱们姐妹就比肩了,那还算是主仆呢?”   一席话说的春梅心里倒也顺气,因啐了一声道:“这也是当奶奶的说的出口的话么?别叫人瞧不起了。”说着,倒上了炕,与金莲对面坐下,吃些茶果。   那金莲见她此番上来,因搭讪着笑道:“如今咱们是一体同心的两个人,奴家有了什么心事,向来不瞒着姐姐儿的,前几次晚间夜里,那三丫头手下的琴童儿来过两回,想必姐姐也是知道的?”   春梅听了这话,臊得满脸通红道:“我就知道你叫我吃茶没按着好心,谁要听你这些腌臜事儿,小心我去回了老爷。”   金莲闻言笑道:“我的姐姐儿,你这话哄谁?要去早去了,我知道你心里是怜惜奴家的,所以一而再再而三的纵容我,谁知也是我命苦,给这小厮儿哄得上手了几次,竟把他那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不管了!”   春梅听闻此言,心下不知金莲何意,也不答话。金莲见她也不曾十分嫌弃,因大着胆子笑道:“如今意欲劳动姐姐儿的玉体,往前头书房里问一问,到底这琴童儿如何风魔了,放着我这有的知心人儿也不来瞧一瞧。”因说着,又不知是真心还是假意,竟嘤嘤垂泪起来。   那庞春梅听闻此言,直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想要与她吵闹起来,又见那潘五儿哭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的,心中就只埋怨起那个不知事的爷,怎的一恼就恼到底,一半月也不见他进来,金莲素日离不了男人,如今他不在,倒给人钻了空子。   想到此处心也软了,因啐了一声道:“我原先没落难时,也是个念书人家的女孩儿,如今家里败了,拿我换几两银子吃饭,我不依,难道还看着老子娘饿死不成?是以投身到了这里,偏巧与与了你这银妇做丫头,也算是命苦……”因长叹了一声道:“这也是前世冤孽,如今你要说什么问什么,只管对我说罢,可巧正要往书房去取了咱们家的一个果碟儿来。”   那潘金莲乔张乔致哭着,先前听那春梅数落自己,还道是她不肯,后来听说愿意了,因喜得止住了眼泪笑道:“我就知道姐姐最是疼人的了,如今你此去也不必多说,只问那琴童儿到底为什么恼我,上次见面的时候还好好儿的,约定了初一十五过来,谁知竟有一月不上门儿了,你就替我问问,他为什么负心,也好叫奴家死了心思也就罢了。”   春梅闻言答应着,因下了炕,略微拾掇拾掇,捧了一个托盘去了。   来在书房之外,先在门首哨探着,可巧那西门庆今儿在衙门里公干,原没在府里,倒是那琴童儿,垂头丧气愁眉苦脸的闲坐在书房门槛之上。   春梅见了,因咳嗽一声上得前去,谁知那琴童儿见了她,倒似白日见鬼一般,一溜烟儿就往书房里躲,气得春梅啐了一声,心中暗暗骂了几句负心的贼,自己也轻移莲步进了书房,回身瞧瞧外头寂静无人,因关了大门插上门闩。   那琴童儿早已躲进内间,给春梅揪着耳朵提了出来骂道:“你这狠心短命的贼配军,怎的见了老娘只管跑?我是老虎吃你不成?”   那琴童儿闻言也不答话,只是作揖打躬请求“姐姐宽恕”。春梅见状,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难为你胆子这般小,怎么还敢做那样勾当?如今哄得我们屋里那一位为了你食不下咽的,总有一月余不曾好好吃东西了,你也个狠心的,就舍得她作践自己花枝儿一般的身子?”   那琴童儿此番情窦初开,听闻春梅这话如何不信?又想起金莲平日里小意儿贴恋,床笫之间百依百顺温柔软款,心中却也有些蜜意,因长叹了一声道:“这也是我与五娘姻缘尽了,身不由己啊……”   ☆、第二十六回   那庞春梅闻言啐了一声道:“这话没的叫人恶心,那潘五娘是什么金枝玉叶的人物,跟你这奴才哪一处论来的姻缘?”   琴童儿闻言嘻嘻一笑道:“姐姐教训的是,只是如今就算是露水姻缘,只怕也是就此断绝了的。”   春梅听闻此言,倒不像是那琴童儿变心,似是有什么身不由己的苦衷似的,不由吃了一惊,心中暗道不妙,因一连声儿问道:“此话怎讲?莫不是事情做的不甚机密,竟给人撞破了不曾?”   琴童儿闻言红了脸,方才将那孟玉楼撞破此事,将两家信物拿来质问自己,自己如何一时唬得心胆俱裂,和盘托出的事情一五一十都对春梅讲了。   那庞春梅听闻此言唬得魂飞天外,心道此事若是闹将出来,只怕自己也要吃了挂落,脱不了干系,因恨恨道:“我把你个小奴才,害的我们主仆两个好苦!”   那琴童儿见状道:“姐姐切莫担心,如今三娘虽然撞破此事,却不曾对老爷言讲的,当日只嘱咐我不得往内庭行走,只在二门外书房里答应着,也不许再见五娘,旁的并没有说起,如今此事过去半月有余,也不见闹出来,想是三娘顾念着与五娘的情份,许是就丢开手不管了也未可知。”   庞春梅听闻此言,低眉寻思了一阵,因对琴童儿点点头道:“如今我去回禀五娘此事,你也先安分些,别往后头乱跑,若是五娘有什么示下,还是我来说与你知道,你若得了消息,也想法子传递进来才好。”那琴童儿点头答应着。   春梅得知了此事,因一溜烟儿往后面就走,赶着到了五房院里,回身掩了院门,心中兀自突突直跳,因进得房来,也不对金莲说一声,将那托盘往桌上一掷,哐啷一声,倒把那潘金莲唬了一跳。   因赔笑着下得炕来,但见春梅面带不悦之色,因上前携了她的手笑道:“我的姐姐儿,是谁将你气成这样的?说出来奴家替你出气。”   春梅见状冷笑道:“奶奶如今想要替我撑腰只怕也不能了呢!”   潘金莲闻言不知何意,因问道:“好好的这又是怎么了?你这蹄子忒不知进退,我这里姐姐长姐姐短叫了几千声,你倒受用起来,还真个以为自己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头?”   那庞春梅闻言直气得哭了起来道:“我说我不蹚这一趟浑水儿,都是你这银妇挑唆的,成日里在我跟前显情儿买好儿,叫我死心塌地的对你,如今连累的我也不能清白做人了,你若犯了事,大不了褫夺了衣服头面,叫官媒进来带了去,外头嫁人,我是跟他家签了卖身契的,或打或杀或卖,谁知道将来哪里讨个活命呢!”因说着,越发撒娇撒痴大哭起来。   潘金莲不听此言便罢,听闻此言因唬得花容失色道:“这是怎么说?莫不是琴童儿那厮对你说了什么,这件事情我却做的机密,难道竟给人撞破了不成?”   那庞春梅闻言冷笑道:“如今奶奶给人背后捅了刀子,这会子还做梦呢!你瞧瞧那厮给你的小玉佩还在不在了?”   一句话提醒了金莲,因点点头道:“也有半月不曾见了,原先以为是姐姐替我收起来的,只是此事还没说破,奴家也不好细问,如今竟不知哪里去了……”   春梅道:“我的奶奶,你好糊涂啊,如今你们这一对苦命鸳鸯的定情信物都落在孟三儿手上,你素日当她是亲姐妹,她这是手里攥住了把柄,要把咱们主仆两个摆布死了,来日那大房里不得宠,她却做了主子奶奶!”   一席话将那潘金莲说的木雕泥塑的相仿,缓了半日的神,方才支支吾吾道:“这话真么?”   庞春梅闻言冷笑道:“你不信只管问你那心爱的去,这话可是琴童儿红口白牙亲口对我说的。”因说着,将琴童儿方才所说之言,鹦鹉学舌一字不差说与那潘金莲知道。   金莲听闻此言,因点了点头道:“想不到这孟三儿竟有如此心机,当日我出来这里时,先头几房都不待见我,那上房屋里明摆着说我是个狐狸,生得那样,专门迷惑爷的,几次三番阻着不教爷和我沾身,只有那孟三姐瞧着随和,提携看顾我颇多,我只当她是个好人,原来竟是这般心里藏奸!”   春梅闻言道:“只怕她还肯顾念些昔日姐妹之情?不然为什么有了把柄,却不马上对爷告状去呢?”   潘金莲闻言冷笑一声道:“我的姐姐儿,可说你是年轻不谙世事,她如何是顾念我们姐妹情谊,这明白时捉贼见赃,捉奸成双的勾当,如今爷虽然恼我不与我好了,到底我这样的容貌人品,十二分人才,岂是久居人下的?此番她拿着东西闹出来,爷心里也未必舍得将我撵出去,况且又有你这蹄子给他收用了,咱们爷心里最软,只要与他有过露水姻缘的,都十分看顾怜惜,况且我是正经摆酒请客娶进门来的,哪有那么容易割舍?   若是这孟三儿一击不中,岂不是得罪了我?又在爷跟前落下一个栽赃陷害的罪名,只怕就要失了恩宠,她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难道肯冒这个险?自然是留着东西,慢慢的查访些缘由,再收服了琴童儿替她说话,只怕就要将我摆布死了方才干休,且喜那冤家对我倒是真心的,不曾替她作证,老爷面前指证于我,只是那冤家也是个贪财好色的,若是孟三儿将她那花枝儿一般的身子前去贴恋,只怕两个上手几回,我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因说着,心中慌乱,搂着春梅大哭起来,哭得春梅心里也慌,主仆两个哭作一团儿。   闹了半日,还是春梅率先止住了眼泪道:“事已至此,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总要想个法子扭转局面力挽狂澜的才好啊。”   潘金莲此番方寸已乱,因扯了春梅的衣袂道:“好姐姐,我心里慌得很,一时半刻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可恨孟三儿那银妇,平日里装的一副好性儿模样,办起事来一点儿不含糊,叫人措手不及的。”   那庞春梅当日年小之时,原是个落第秀才家里的女孩儿,未满十岁早已通读了四书五经,虽然如今落魄做了丫头,倒比一般的主子们还有些见识的,因眉头一蹙,计上心来,点点头道:“既然那银妇要摆布咱们,不如来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金莲闻言不解道:“怎么又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春梅闻言冷笑道:“她手里有了咱们的把柄,咱们手里难道没有她的把柄不成?”   潘金莲闻言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姐姐儿,倒不是我赞那孟三儿,只是她到底算是个正经妇人了,最是安于内室的,从来不喜欢与男子亲近,除了老爷一个,她眼里有过谁?满屋里你若是能挑得出她的错处来,也算是你有本事。”   春梅闻言摇头笑道:“俗话说百密一疏,奶奶方才哭闹之际,我倒想起一个故事来,前儿往茶房里头催水,隔着门帘子听见里头有人说话儿,原是三房里的小鸾和大房里的玉箫扯闲篇儿,我也好奇,就躲在窗根儿底下偷听。   但听得那玉箫问小鸾:‘近几日你们奶奶来请安,怎么不戴那根宫里来的金簪子了?自从上次老爷寿筵见了,我们大奶奶就爱的什么似的,总想着教三娘取下来仔细瞧瞧,又不好问三娘戴的。’   那小鸾闻言笑道:‘再别提那簪子了,可不就是寿筵那一日,我们老爷吃醉了酒,非要一位奶奶去前头见见那起子狐朋狗友的,临了儿还是我们奶奶往前头去了,谁知那一干宾朋有几个泼皮吃醉了,只过来胡缠,唬得奶奶闪避了一回,谁知那簪子就不知掉到哪儿去了,我因劝奶奶回了爷,仔细找找,谁知她竟是个省事的,因说沉甸甸的戴着什么趣儿,竟不愿意再找。’   奶奶听听,这根掉了的金簪子,只怕就是咱们反败为胜的机会了!”   潘金莲听闻此言,福至心灵,早已明白春梅话中之意,因破涕为笑道:“你这蹄子端的机灵,只是不知咱们可有机缘拾了此物呢。”   春梅闻言笑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既然是在前厅掉的,又没人拾了去,只怕是掉在回廊之处雪堆里头了,如今趁着雪还没化,应是无人瞧见的时候,咱们且去寻一寻,万一寻着了,只怕那银妇百口莫辩,不曾摆布了咱们,倒先惹了一身骚去。”   当下主仆两个说笑一回,打定了主意,因见此番夜深人静,也不敢十分打起灯笼,因命春梅手持了一盏孤灯,两个穿了昭君套,踩着木屐子,深一脚浅一脚往那前厅来去路上走,眼见前头书房里没有灯火,便知那西门庆又在后堂歇了,只怕还在孟玉楼房里,因大着胆子来在回廊之处。   ☆、第二十七回   却说金莲主仆两个,夤夜之间手持了孤灯,往后面回廊之处勾当,那春梅姐虽然是个丫头,小时候却是娇惯,略长了几岁年纪,卖在西门庆府上,也是正经人家儿,从来不肯对奴婢朝打夕骂的,又因为生得好,被西门庆指在大娘子身边服侍,那上房屋中的丫头,原比一般粗使的娇贵些,往后大了,又服侍了潘金莲,给西门庆收房听用,是通房大丫头,眼里越发没有旁人,粗笨活计一概不动。   如今虽然来在回廊之处,却支吾着不愿意下去。那潘金莲见状啐了一声道:“坏透了的小蹄子!你出的主意,你不下去踅摸,倒叫老娘做着腌臜事。”   说了几次,春梅皆不动,那潘金莲原是小门小户出身的孩子,自小儿胡打海摔惯了的,虽然如今端着奶奶的款儿,但见使唤不动春梅,自己日后又要仪仗她的计策摆布那孟玉楼,也只得忍气吞声脱了木屐子,只穿一双大红的绣鞋跳进雪里,蹲下身子摸索那金簪。   也是合该玉楼命中有此劫数,摸了这半日,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到底叫那潘金莲摸在手中,因娇笑起来,冲着春梅姐晃了晃手上的金簪子笑道:“怎么样?看那银妇如今怎么开交,凭你奸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   春梅见她言语粗俗,连忙伸手摆了摆,示意她悄声些,一面扯了金莲一对雕花玉腕,将她扶上了栏杆。主仆两个打点已毕,教春梅将那簪子贴身藏了,两人挽着手迤逦着回在院中,落了锁,连忙进得房内细看。   果见那金簪子灯火底下熠熠生辉,打磨的活计就不是外头买的,一看就是宫制。因翻过来在簪杆之处细看,尚有一行小字:“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   那潘金莲见了这一行小字却是好奇,因对春梅道:“听说这簪子是宫里流落出来的玩意儿,怎么倒刻了那银妇的名字在上头?”   春梅闻言摇了摇头道:“这谁说得准啊,莫不是自从到了她手里,自己找了手工匠人打造上去的也未可知。”金莲点点头道:“也未可知,念着倒好听,可不是个外头正经里边儿浪的银妇么?连个簪子都恁般乔张致的。”   因问了春梅道:“如今既然得了此物,你且说说咱们如何摆布那银妇呢。”春梅闻言笑道:“她要怎么摆布咱们,咱们就怎样待她,依我说,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奶奶很不必顾念着昔日姐妹情份,这就出手才是时机。”   潘金莲闻言,秀眉微蹙,不置可否,忽觉脚下寒浸浸的,低头细看时,原是方才踩在雪里时,将那一双大红的绣鞋踩湿了,因也不忙着言语,倒往炕沿儿上坐了,低头摆弄那绣鞋,但见是个百子闹春的鞋盼儿,因笑道:“是了,这双绣鞋还是你三娘给我做的,因说我总愁着没有身孕,绣上这个图样儿倒是好个彩头,谁知竟有今日……”   那庞春梅听主子这样说,心下倒也感叹,只因她们主仆亲近,平日里也常听见这府上关于潘金莲的一些风言风语,无非说她将毒药摆布死了自家亲汉子,机关算尽嫁到西门府上的,又见她平日里打骂秋菊从不手软,心中还道她是个面冷心冷,心狠意狠的妇人,如今见她这样低眉弄鞋盼儿的神情,心中好似舍不得那孟三姐似的,不由心下颇多感慨,当下也不说话。   潘金莲弄了一会儿那鞋盼儿,因脱了绣鞋,却往那火盆儿里一掷,倒把春梅唬了一跳,再要去抢时,早已经烧成了灰烬,因摇了摇头道:“怪可惜的!”   那潘金莲冷笑道:“前番她襄助那吴家的银妇时,我心里就暗暗起誓,此番顾念在她曾经看顾怜惜我的份儿上,暂且不与她恼了,如今却是几次三番作践我,我潘五姐也不是好欺负的,此番烧了那银妇的东西,就要与她做个决断。”   因说着,招手□□梅过来炕沿儿上坐了,一面挨着她低眉耳语道:“你将这簪子想法子送到琴童儿手上,教他这般如此,如此这般,对老爷说去。嘱咐他别怕,若是那银妇抗辩,就和她对质无妨,倒是咱们在旁定然帮衬。”   那春梅姐听了此番言语,浑身激灵灵打个冷颤,心中暗道这潘金莲果然毒计,倒比自己还要不留情面的,因点头答应着,复又穿戴了昭君套,往前头书房里寻那琴童儿。   可巧此番夜深人静,书房里再没别人,前头那几个小厮都是家生子儿,有些体面的,晚间都往下房里睡去了,只有琴童儿一个是孟玉楼带来的陪嫁,原先因为年小,暂且住在玉楼院中一个小抱厦内。   如今因与潘五姐的事情闹出来,玉楼嫌他腌臜,不肯收留,就跟西门庆说了,只说琴童儿如今大了,留他在身边走动不方便,叫西门庆撵他前头睡去,因一时没有空着的下房,只得暂且安顿在书房里。   那琴童儿自从失宠于主子,每日里只在书房之内自怨自艾,若是白日前头熙熙攘攘的时节还好过些,到了晚间凄凄凉凉的一个人睡着,又禁不住想起往日里与那花容月貌的潘五儿偷期密约诸般温存来,只得对着月影儿长吁短叹的消磨时光。   此番正在月下闲坐,但见门棂之处闪进一个人影来,倒把琴童儿唬了一跳,细看时,却是春梅模样,这小厮自从事情败露,每日里惊弓之鸟一般,如今见了春梅急急的走了来,还道是有了什么消息,唬得上前一把扯住了道:“我的姐姐儿,莫不是老爷已经知道了,这会子要来拿我的么?”   春梅见他这样胆小,因啐了一声道:“老爷要拿你,还能叫我一个妇道前来,真是胭脂油蒙了心的,怎的我们五娘就看上你这么个窝囊废!”   说的那琴童儿脸上一红,因嘻嘻笑道:“五娘说我生得清秀腼腆,有女儿之风,方才叫我在房里听用的。”   那春梅姐听闻此言,也是满面红晕,因掩口娇笑,心中暗道:“我们奶奶果然是个杀伐决断的性格儿,就算是要找心爱的,却也喜欢这样温柔软款的小郎儿。”   两个说笑了几句,那庞春梅方自怀里取出那孟玉楼的金簪子来,递在琴童儿手上笑道:“如今听三奶奶房里的丫头说,奶奶因为你们的事气得要不得,这几日偏生爷又宿在我们房里,那银妇听了,背人的地方常说,要将你们的丑事说出去,叫老爷治死你和五奶奶两个呢!”   那琴童儿还未满志学之年,原本就生得温柔腼腆,胆子最小,听闻此言唬得魂飞天外,因仗着内间没人,扑通一声跪在春梅裙下,一伸手就抱住春梅的裙摆哭道:“求姐姐开恩超生吧,如今你只这样消息说与我知道,想必心中有了对策了,不然就别来告诉我,何必拿这软刀子杀人,爷还没处置,只怕小的就要活活给唬死了呢!”   那春梅见他不济事,心下十分瞧不上,因金莲一挣,将那小厮踢在一旁,啐了一声道:“快别闹,这样子像什么话,如今她既然要摆布死你们,倒不如咱们先下手为强,将那银妇治死!”   那琴童儿闻言唬得面如土色体似筛糠道:“姐姐说的轻巧,我如今还未成人,身单力薄的怎好做那杀伤人命的勾当,况且那三娘如今正得宠,爷十日有八日都是宿在她房里的,哪有空子,难道教我连爷也一并杀了不成?”   春梅闻言骂道:“贼囚根子!谁叫你真的杀她来?”因说着,指了指那手上的金簪子道:“这是那孟三儿平日里常戴的东西,如今你拿了此物,往老爷跟前儿哭着回禀,就说那孟三姐不安于室,趁老爷不在府上时,唤你进房,要调戏你。   你因畏惧家法,执意不从,那孟三姐见此番不曾得手,因将她头上金簪子与了你,做定情信物,又将你的小玉佩扯了去交换,再要慢慢的以柔情感化,如今你怕事情败露牵连自己无辜受害,因赶着跟老爷说了,将自己摘了出去。”   那琴童儿听闻此言道:“我的姐姐儿,谁养的你这般乖,当真是个女诸葛,雌伯温……”说的那庞春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因又嘱咐道:“咱们几个的性命可全在你这小奴才手上,此番也是给你自个儿谋个生路,千万别怕,说出来只怕非但无过,反而有功呢。”   是夜两个商议定了,那春梅姐方抽身回去,对金莲详细说了,如今那琴童儿听见孟三儿要告状,虽然心中十分畏惧,怎奈此番失了活路,却也是山穷水尽的勾当,只得铤而走险,先在西门庆面前告上一状。   那潘金莲听了春梅布置,心中觉得妥当,因绸缪着此事,定要诸位姬妾在场的时候闹出来,到时那西门庆虽然顾念旧情,必然脸上下不来,就要狠狠整治孟玉楼,方能找补面子。   ☆、第二十八回   却说潘金莲主仆几个定下那一条毒计,就要将玉楼攀扯在内,无奈这几日皆没有一个由头,暂且发作不得,偏生一日合该是那孟玉楼命中劫数,正逢着二房里李娇儿的生日,只因她原不是什么要紧的姬妾,西门庆一时之间也记不清爽此事。   倒是玉楼记得清楚,这一日早起服侍西门庆梳洗之时趁机在旁笑道:“今儿是二姐姐生日,如今府里银钱都在我手上掌管的,你且说说怎么个过法儿?我好掂对着布置几桌酒席,再请一班小戏进来伺候吧。”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西门庆,因笑道:“我的儿,谁养的你这样晶莹剔透的,什么日子都记得。”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都是你这不长进的,先前我原不用这样儿,如今你过日子糊里糊涂,我自然要精细些,将咱们家打点的外言不入,内言不出,你面上也有些光彩,不然你出去不得脸,我们妇道也跟着受褒贬呢。”   一席话说的那西门庆心中欢喜无限,趁着梳洗已毕,伸手就搂了妇人粉颈亲了个嘴儿,还要上炕时,早给孟玉楼将金莲一蹬,狠命挣开了道:“劝你安分些吧,今儿晚上记得早些回来,若是没有旁的安排,我就照着往日里给姐妹们做生日的规格办了,晚上你回来吃了酒席,可千万往二姐姐房里睡去,不许耍赖再来我这里捞食儿吃了!”   说的西门庆洋洋得意,心中暗道娶了这样的妻房夫复何求,因教玉楼服侍着用了饭,又强她将口中香唾含了乳酪喂给自己吃些,那孟玉楼见内外无人,只得红着脸绣口含春喂给他吃些,夫妻两个情谊缱绻,难舍难分了半晌,方才打发西门庆往前头去了。   一日无话,至晚间开席,前头请了勾栏院中两个唱的,也都是西门庆素日相好儿,一个吴银姐、一个李桂姐,并她两个的兄弟,一对儿粉头一对儿小优儿,端的歌如裂帛舞似天魔,演不尽世间男欢女爱、风月之情,倒把在座的几个妇道眼内的金玉珠玑哄了出来,那眼泪断了线的珍珠也似的滚落下来,琼瑶匝地好不凄艳。   李娇儿因一面拭泪一面笑道:“都是三丫头闹的,不过是我的小生日,又不是整年,非要做的这样热闹,倒叫咱们看了戏,跟着伤感了一回。”   那孟玉楼闻言笑道:“二姐姐的生日怎么好轻慢呢,因为大姐姐身子弱,家中一应事务都是二姐姐看顾费心,如今正逢芳辰,咱们姐妹自然应该在你跟前儿尽尽心才是,怎么反说此番太过奢华了,如今二姐姐只管受用一日,很不必去操烦那些琐事。”   李娇儿闻言心里受用,因多谢玉楼费心准备,倒是那潘金莲冷笑一声道:“二姐姐自然不必费心银钱人事,如今都在三丫头手上,咱们只要有酒吃有戏听,旁的一概不用管了。”   一席话说的玉楼脸上讪讪的,又不好和她吵,只得低了头不言语,倒是吴月娘有些看不过去,因嗔了两句道:“五姐吃了两杯黄汤,又没大没小这样闹,仔细老爷回来打你!”说的潘金莲方不做声。   一时间前头小戏已毕,那几个粉头小优儿因上来磕头上寿,李娇儿因知道那两个粉头原是西门庆的相知,不肯十分受礼的,因连忙命人搀扶起来,赏了银子打发两个小优儿先到廊下“吃杯酒去去雪气”,又留下吴银姐、李桂姐两个入席吃酒。   那两个窑姐儿原是常在西门府上伺候的,如今自然知道那孟玉楼宠冠房下,又听说每回西门庆外出应酬,或有堂客之邀,竟多半不带月娘,倒是常带着孟玉楼出去会客行走,与那当朝一品大员杨戬杨节度过从甚密,心下忖量着那吴月娘想来身子不大好的,没准儿何时有个山高水低,只怕这孟玉楼就一步登天扶正做了大娘子,来日自己两个衣食都从这位夫人身上来的。   那李桂姐因比吴银姐更伶俐一层,趁着银儿正与旁人说话儿,因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孟玉楼身边,盈盈下拜道:“今儿奴家来替二奶奶拜寿,又久不见三奶奶了,特来请安。”   唬得孟玉楼连忙将她搀扶起来笑道:“这可担待不起,你原是爷身边的人,不必如此见外的。”   那李桂姐趁机笑道:“奶奶说的哪里话,端的将天比地,如今爷虽然往院里走动,却不常见的,可见是奶奶治家有方,爷在勾栏中吃酒时,常常盛赞奶奶是古今第一个贤德的妇人,叫我们好生跟奶奶学着,奴就常想,若是每逢初一十五能够进来请安,多在三奶奶跟前儿走动走动,您一调理,我们就出息了也未可知。”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中倒怕她盛赞太过,倒叫吴月娘面上不好看,因连忙找补道:“这有什么难的,日后每逢初一十五,我就回禀了大娘子接你们进来服侍也罢了,你们只将那些不曾外传的新鲜曲儿唱些给我们娘们儿解闷儿。”   李桂姐闻言笑道:“三奶奶虽然恩准,只是若没个由头,你们正经妇人总是请勾栏院里的姐儿进来,只怕有碍几位奶奶的清誉,不如索性认了干亲,往后走动起来也就方便了许多。奶奶若是不嫌弃,我今儿就认奶奶做娘。”   因说着,也不顾玉楼拦阻,跪在她膝下纳头便拜,唬得玉楼一连声儿道:“使不得!”又嗔那吴银姐快些将她搀扶起来,谁知吴银姐听闻此言,对着那李桂姐啐了一声道:“坏透了的小蹄子,在家时怎么商量来,明明是你我两个想出来的主意,如今趁我没理会,倒叫你抢先了。”   因也扑通一声跪在玉楼膝下笑道:“三奶奶若是只收这小蹄子,就是不疼银儿了。”因说着,也跟着撒娇撒痴起来。缠得孟玉楼无法,只得缓兵之计道:“两位姐姐儿先起来再说,倒没得折煞了奴家。”   正闹着,但听得那潘金莲冷笑道:“三丫头,你拦她们怎的?如今别说这两个粉头,就是我们姐妹几个,若不是脸上过不去,倒也想认你做娘呢!”因说着,叽叽咯咯笑了起来,说的那孟玉楼满面绯红,啐了一声道:“五丫头越发学坏了,倒这般会落井下石的,还不助我将她两个搀扶起来,都是爷身边的人,何必非要分出个三六九等来呢。”   一群妇人花枝招展的正闹着,忽听得棉帘之外有人笑道:“大冷天儿,你们倒会乐!”唬得几个妇人连忙回头看时,早见丫头打起帘子,原是那西门庆下了衙门回来,一面抖了抖身上乱琼碎玉笑道:“我来迟了,快拿酒来,先敬娇儿一杯!”   那李娇儿此番得脸,喜得满面桃意,因亲自给西门庆斟了酒送到他唇边笑道:“你若真心孝敬我,就吃了这一杯。”那西门庆闻言笑道:“小浪蹄子,怎的这般无礼?”因说着,到底就着李娇儿的手上将那寿酒吃尽了,一面俯身在她耳边低眉耳语调笑道:“晚间赏你吃更好吃的。”   羞得李娇儿要不得,捂着脸说了句皇天菩萨,转身跑了。当下一众妇人不知他两个说些什么,那六房里李瓶儿最老实,因问道:“你们夫妻两个方才说什么呢?二姐姐怎的羞成那样?”   旁人未及答言,早听得潘金莲笑道:“左不过就是些背人的痴话罢了,六丫头怎的不乖觉,莫非爷不曾对你说过这话?”说的李瓶儿站起身子离了席间,跑过来就要撕金莲的嘴,那潘金莲却往西门庆身后躲藏着,一面娇笑道:“爷救我,瓶姐牙根儿痒痒,要吃我的肉呢。”   那西门庆见自家妻妾和睦,心中如何不乐?因一手一个将她姐妹二人的玉体抱住,仗着内间无人,左右开弓搂了两个妇人的粉颈分别亲了个嘴儿笑道:“这也罢了,爷替你们姐妹说合说合,晚间都往娇儿房里睡去,明儿自然丢开手没事了。”   一席话说的众位妇人红了脸掩面而笑,倒是月娘看不过,因笑骂道:“贼囚根子,外头喝了多少黄汤?就回来作践你这些浑家。”   因说着,众女让西门庆做了首席,月娘和娇儿相伴,底下依次排开,那西门庆却只拿眼睛觑着玉楼,想挨着她坐,玉楼因怕月娘寒心,只装作瞧不见,底下找潘金莲说话儿。   一家人正在言笑晏晏之际,忽听得门外争吵之声,那西门庆正与这几个姐妹吃得柔情蜜意的,因不耐烦问道:“谁在外头?”   一个打帘子的小丫头子因回禀道:“是三娘的陪嫁琴童儿,在外头吵着要见爷呢。”那西门庆原不欲见他,又怕当着众人的面,倒叫玉楼没脸,因点头道:“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还值得吵几句,既然是你三娘跟前儿的人,想是有什么要紧事,教他进来就是了。”   ☆、第二十九回   那孟玉楼听见琴童儿要进来,倒是唬了一跳,心下暗道前儿刚刚说了这小奴才两句,打发了出去不许在二门儿以内伺候的,怎么挑了今儿这样节下撞进来,莫非又要生事?   待要阻拦之际,谁知那西门庆嘴快,已经叫了进来,也只得罢了,倒要看看这小厮儿意欲怎的。   但见丫头打起帘子,那琴童儿衣衫单薄,畏畏缩缩的进来,因也不请安,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双膝代步就往西门庆膝下蹭了过来,一面口中支支吾吾道:“求老爷超生、求老爷超生!”   满席间几个妇人见了,都不知是何缘故,纷纷唬得花容失色,李瓶姐最是胆小的,见了琴童儿恶鬼也似地爬将过来,唬得“哎哟”了一声,离席就往后跑,一头扎进西门庆怀里道:“这小奴才风魔了,爷快打发他出去!”   西门庆见状倒是很有些疑惑的,因一面安抚自己的爱妾,一面倒是慢条斯理道:“你先起来,这是怎么说?今儿是你二奶奶的好日子,倒没得叫你这小奴才搅合了,若不从实招来,可仔细你的皮!”   那琴童儿听了,方唯唯诺诺爬将起来,垂首侍立,支吾了半晌方道:“今儿是二奶奶的好日子,奴才原不该扫兴的,只是这件事情关乎咱们家的名声体面,也少不得说了,若是私底下回禀时,又怕走漏的风声,奴才给人治死了,我区区贱命不值什么,就怕玷污爷的脸面风评。”   那西门庆听他言下之意颇有蹊跷,倒像是要揭发家中丑事似的,不由得心下迟疑,不大乐意就在酒席宴前现开发。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还道是琴童儿又受了那潘金莲主仆两个的百般调戏,执意改过,隐忍不得,因今儿当着众人的面将此事说破,倒要与那银妇闹个鱼死网破。   因心中暗道此番风月之事,潘五姐虽然有错,只是起因也是因为西门庆专宠自己,不常往她房里走动,如今她嫩妇少女的,怎好做个久旷之女,只好暂且与那小奴才琴童儿勾搭着,到底也不是什么大奸大恶,若是此事竟在此时闹了出来,一来那西门庆面上须不好看,二来这潘五姐的脸面性命只怕也就别想要了……   想到此处,因连忙出言嗔道:“糊涂东西!早知道你这样不知进退,当日我就不该带了你来,如今是你二奶奶的好日子,只怕是前头赏了你们几杯黄汤吃,吃醉了又来这里闹市,还不找个安静地方躺尸去?等明儿酒醒了,看你还作死不作死了!”   那琴童儿原来就是孟玉楼身边儿长起来的奴才,自小儿对女主人倒也有些畏惧,如今又要做那胭脂油蒙了心陷害旧主的勾当,因心中害怕,倒不敢瞎说了,只得畏畏缩缩支支吾吾垂手侍立,一面那眼睛偷眼瞧着金莲主仆两个。   西门庆见孟玉楼此番言语得体,因在旁帮腔道:“你三娘说的是,如今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也要以你二娘的芳辰为重,先下去醒醒酒,明儿再说吧。”   那琴童儿听了男主人的话,越发不敢多说,正欲搭讪着退下去,但听得那潘金莲冷笑一声道:“你们夫妻两个倒是会一唱一和呢,原本没事,瞧这个光景也有事了,咱们西门府上向来是个光明磊落的人家儿,如今总这样遮遮掩掩的,倒像是真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也未可知呢。”   因说着,复又冷笑了几声,孟玉楼闻言,心中气得发昏,因心下暗道这潘五姐怎么这样不知趣,自己替她找补,她倒这样风言风语指桑骂槐的,因将芙蓉玉面别过侧面不去理她。   那西门庆却是听不得这样的风凉话,因他近几日也不甚待见金莲的,如今听了这话沉声道:“又与你这银妇什么相干,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怕旁人疑惑,况且如今在座的都是内眷,内言不出外言不入,别人又能奈我何?琴童儿,你且说来无妨。”   那琴童儿得了金莲襄助,胆子方才稍微大了起来,因颤颤巍巍自怀里掏出一根金簪子,复又行至西门庆跟前儿跪下道:“爷先瞧瞧此物,可是眼熟不眼熟……”   那西门庆定睛观瞧之际,但见那小奴才手上的簪子,可不就是那清海节度使杨戬杨大人当日转托自己送给玉楼的宫制之物么?如今不知怎的,却落在这小奴才手上,因心下一紧,顿觉此事必有蹊跷,当下一把捏住了琴童儿的手腕恨恨道:“此物从何而来?你这小奴才若不实说,爷今儿叫军士进来拿你到衙门里,二十四种非刑活活治死你这狗奴才!”   唬得琴童儿险险尿了裤子,因双膝一软跪坐在地上,抱了西门庆的朝靴哭道:“奴才不敢说……”   一旁得孟玉楼见了那簪子也是唬了一跳,心下暗道当日西门庆的寿筵,自己因为前堂敬酒,险险受了调戏,多亏了那位杨戬杨大人英雄救美,方才脱离了禄山之爪,其后自己失魂落魄的避往后堂而去,路上走的急了些,想是就在此时遗落了那一根簪子,不想竟是给这个小奴才拾了去,只是他既然得了主母的东西,自然应该避嫌,或是交给自己,或是交给房里的丫头小鸾,怎好在这样大节下的日子如此声张?又见那西门庆面带怒容颇为疑惑,心中暗暗埋怨丈夫不但不能弹压此事,竟还要当面问个清楚。   因不动声色道:“老爷忘了?这原是你赏我的簪子,那日老爷寿筵,我因为出去略见了见客,回来的时候崴了一步,走的急些,想是掉在雪里了也未可知,竟是给这奴才捡了去,如今既然完璧归赵,倒也不值什么,明儿奴家赏他几两银子打赏罢了,你这奴才端的多事,这点子小事怎好闹得满城风雨的。”   西门庆未及答言,但听得那潘金莲笑道:“我瞧这小奴才唬成这样,只怕事情倒未必想三姐姐摘得那样干净呢,如今不如叫琴童儿把话说开了,左右他原是三姐姐房里的奴才,难道害你不成?”   西门庆闻言点头道:“五姐这话说的中肯,琴童儿,你且说说这簪子的来历,不必害怕,此间自有人替你做主的。”   那琴童儿见有了五娘和男主人撑腰,方才点点头稳了稳神儿道:“先前,是三娘房里的小鸾姐姐叫奴才进去,说是三娘要赏我一杯水酒吃,我想着自己虽然大了,却是自小儿服侍三娘的,如今又做了陪房,此番进了内堂倒也不算越礼,是以没理会,随着小鸾姐姐进去。   谁知后来三娘多吃了两杯,就……”说到此处红了脸,只拿眼睛觑着孟玉楼。   玉楼此时方才明白,这小奴才是恨自己当日撞破了私情,又不知从何处拾了自己的簪子,是以此番闹到丈夫跟前,是要栽赃陷害!想到此处,心里唬得突突直跳,虽然极力稳住心神,只是此事关乎自己名声体面,却是有些按捺不得,因霍地站起身子,伸出芊芊玉指,指着那琴童儿的脸骂道:“贼囚根子,你是我使出来的奴才,也敢这样不分尊卑含血喷人么?”   那琴童儿见有潘金莲在一旁撑腰,加之素日恨她棒打了鸳鸯,当下也顾不得主仆之情,因低声还嘴道:“三娘怎的恼了,俗话说篱牢狗不入……”话还没说完,早见那孟三姐一扬手,啪的一个大耳贴子,将那小童儿打得原地转了三圈儿,头晕眼花的缓了半日,倒真有些畏惧了,又不敢开腔。   金莲见状冷笑道:“三姐姐金玉一般的人,怎么好跟一个奴才动了真气呢,况且他是你带来的陪房,难道害你不成?如今教他说清楚了来龙去脉,才好给姐姐洗脱嫌疑。”   那西门庆听得金莲挑唆之言,不由得怒向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申斥那孟玉楼道:“银妇怎的动手伤人,他虽然是你的陪房,也是我西门府里的奴才,如今夫主在前,岂有你打人骂人的道理!”又向那琴童儿道:“你且别怕,仔细说来。”   孟玉楼听闻此言直气得怔怔的,不想自己与夫主新婚燕尔,恩爱几年,向来是相敬如宾夫妇和顺,如今别人不过拿了一个自己身边一个物件儿,也没个人证,这狠心短命就这般疑惑起自己来……想到此处,那眼内的金玉珠玑再也隐忍不得,断线一般滚将下来,赌气往下站站,也懒得理他们。   那琴童儿见西门庆打压了玉楼气势,方才稳住心神,复又得意起来,竟添油加醋好一顿描补,有的没的说些不三不四的风言风语,说那孟三儿如何轻解罗衫香肩半露的勾引他,又强行扯了他的小玉佩,将自己头上金簪子与了他,待要他回心转意之时,就来房内成全好事等语,说的好不逼真肉麻,敢情是将他与金莲的丑事,全都放着三娘身上说了。   ☆、第三十回   孟玉楼听了这一番风月故事,早已气得怔怔的,只是当着众位姐妹的面,怎好与一个奴才分辩起来,少不得侧身回避着,一面只盼着夫主为自己解围。   却说那西门庆听闻此言,心中待要不信,只因他与玉楼成婚几年,两个虽然郎才女貌,却深知玉楼为人端庄贤淑克己复礼,虽然夫妻恩爱,鱼水之欢从来点到为止不曾挽断罗衣的,如今听这琴童儿所说,倒不似孟玉楼平日里的为人。   只是如今他手上却拿了玉楼平日里常戴的金簪,若说两人全无此事,又不敢深信,待那琴童儿得意洋洋说完了,还在兀自沉吟不语。   一旁潘金莲见了因笑道:“哎哟,难为这孩子说的圆全细致,若不是亲身经历,谁还能变出这样琐碎周全的风月之事来,饶是我们姐妹成婚多年,还听得脸红心跳血脉喷张的呢。”说到此处掩口而笑,直笑得那西门庆心中烦闷。   因恨恨说道:“你这狗奴才如今出首主母,可知若是查无此事,你可就别想活了!”唬得琴童儿趴在地上磕头道:“爷饶了奴才贱命吧,奴才原是害怕三娘调戏不成恼羞成怒,要将小的治死,方才出首的,如今爷若是不回护,往后这西门宅内谁还敢向着爷行事呢?爷若觉得这件赃证不够时,只命人往三娘房里查查,看小的玉佩在不在她房里,就什么都有了。”   一句话却是撞着了玉楼的心病,当下脱口而出道:“你敢!”   西门庆见状却是疑惑,因招手叫了自己心腹小厮儿玳安儿道:“你带了人去你三娘房里,细细的搜查明白了,可有你这兄弟平日里常带的那小玉佩没有,将她房里的小鸾看管起来,不许她乱跑。”   孟玉楼前番心下还存着侥幸,以为自家夫主与自己情义两相知,自然不会理会这小厮儿从中挑拨,谁知给琴童儿和潘金莲两个三言两语就架起火气来,竟帮凶这两人要坐实了自己银妇之名,不由芳心一片空落落的,倒也不甚害怕了,只是心中可笑可叹自己所适非人,只可共患难,不能同富贵。   想到此处冷笑一声,倒端端正正坐下了,也不辩驳、也不哭闹,只慢慢的自斟自饮起来,瞧那神情倒是怡然自得的。   房下众位妇人见了此番阵仗,李娇儿与孙雪娥两个事不关己乐得瞧热闹,六房李瓶姐素来温柔胆小,见了此事不敢多说,只躲在西门庆身后冷眼旁观,只有吴月娘看在眼里,心中暗道这三丫头此番神情,倒像是寒了心的,可怜她进门几年,兢兢业业服侍府上的老爷夫人,怎想到最后沦落的这个下场……   如今自己诞育在即,身旁若没了此人,倒是一个得力的姐妹之助也没了,到那时潘金莲那银妇想要摆布自己岂不是易如反掌?想到此处却也顾不得明哲保身了,因拿出当家大娘子的身份道:   “爷暂息雷霆之怒,只怕此事还有蹊跷,奴家素来深知三妹妹的为人,绝不是这般偷人养汉的银妇,老爷休要耳根子太软,轻易听信了旁人的挑唆之言,若是此番竟不曾搜出东西来,岂不是伤了你与三妹妹之间的夫妻情分,依我说竟免了罢,三妹妹的为人奴家是敢担保的。”   那西门庆听闻此言,因心中不忍,偷眼观瞧了孟玉楼一眼,但见她神色恍惚,好似不曾听见一般,只是怔怔的坐着也不言语。不由得心中复又有些怜惜之意,正欲开言,但听得那潘金莲笑道:“大姐姐这话说得差了,既然敢担保三姐姐的为人,就更该搜查一番,去去嫌疑也是好的,到时候查的水落石出了,自然可以还了三娘的清白,他们夫妻两个琴瑟和谐,又岂会为了这点子小事恼了呢?”   那吴月娘听闻此言,直气得怔怔的,因冷笑一声道:“我不与你说话,老爷也该管一管五妹妹了,如今当家主母在上头说话,她就这样*辣的接言答话,是谁家的礼!?”   西门庆见此番妻妾不合,心中正在烦闷,意欲出言申斥她们两句,正闹着,忽听得门首处有玳安儿前来答话道:“回爷的话,东西得了。”   西门庆不听此言便罢,听了此言直气得暴跳如雷起来,因恨恨道:“拿进来瞧!”   玳安儿闻言打起帘子进来,因将从孟玉楼房中搜出来的那琴童儿平日随身带着的小玉佩,交在西门庆手中道:“奴才此番带了人进去,小鸾见了,神色就慌张起来,似是要藏什么东西,给小的拿住,如今就捆在后头柴房里。东西是在三娘的妆奁之中寻得的,还包在一块锦帕之内,帕子是鸳鸯戏水的图样儿。”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如何将息,因跳将起来,伸手就扯住了孟玉楼的发髻,将她拖在地上骂道:“我把你这小浪蹄子,这几年如何哄我夫妻恩爱?背地里就这样偷人养汉,叫我在外头做这活王八!”因说着,复又扯了头发狠命打了两个耳光,只将那孟玉楼这般金闺弱质打得倒在地上不能动弹,朱唇边上都渗出了血迹。   唬得吴月娘也顾不得自己怀着身孕,连忙离席来在孟玉楼身边,伸手将她挽起来,一面对着西门庆嗔道:“这样花枝儿也似的身子,亏你这个狠心短命的下得去手!”   那西门庆闻言越发来了脾气道:“花枝儿也似的怎的?又不是独独便宜了我一个,如今打死这银妇如何,我自去偿命,大家干净!”因说着又要上来,早有李娇儿、孙雪娥几个从后面狠命抱住,也怕出了人命血溅香闺,倒是自家名声体面有碍。   众人闹了一阵,那西门庆给众女缠得无法,只得长叹了一声道:“想是我前世做下了什么亏心败德之事,如今现世现报,也是罪有应得,既然你们都护着银妇,说不得先看管起来,过了这几日好日子,叫官媒进来安排她嫁人,我西门府上虽不是书本网世代簪缨,却也是正经人家儿,容不得这样的银妇在这里。”   因说着,吩咐玳安儿道:“将银妇捆了,与那小蹄子小鸾一并看管在柴房里,等过几日家中无事时,叫她的原媒,那官媒薛嫂儿进来,把这银妇和她的丫头主仆两个贱卖了吧。”因说着,竟扬长而去,也不往后院儿里走,径直回了书房睡下。   那吴月娘众人虽然意欲搭救,无奈西门庆钧旨已下,玳安儿不敢怠慢,因上来对月娘道:“小的劝大奶奶少蹚这一趟浑水吧,三娘之事只怕没缓儿了,两个闹得这样,除了再嫁也没甚出路,又何必与爷过不去呢?”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孟玉楼,因苦笑一声道:“大姐姐别管此事了,他此番说出这个话来,夫妻情谊已经断绝,我又为什么不肯放手?如今看破了也不过如此,就当原先做了一场春梦,如今春睡方醒,了无痕迹岂不干净?就算此番他留下我,我也不能像从前恁般一心一意待他,既然彼此两个都无情了,倒不如出去的干净……”   因说着,倒也不肯十分争竞,因回身对那玳安儿道:“大官儿,你原是西门府上的家生子儿,有些体面,只是平日里我待你们兄弟几个也不薄,如今老爷叫你们捆我,我不敢分辩,只是路上别拉拉扯扯,老爷面上须不好看。”   那玳安儿平日里倒也得了孟玉楼许多好处,此番她虽然落魄,倒不忍心十分作践的,因笑道:“三娘说哪里话,小的们如何还真敢动手,唐突了三娘玉体,依小人看,这捆就不必了,只是主子发话,也不敢放三娘回房,不如还请三娘劳动玉体,与小的们往柴房内搬过去,将息一晚,万一明儿老爷想明白了,赏下话儿来,只怕与三娘丢开手不恼了也未可知啊。”   孟玉楼听闻此言冷笑一声,却也不置可否,因伸手扶了玳安儿的手,勉强站起身子,李娇儿将她的昭君套递过来道:“三妹妹穿穿吧,仔细那地方冷。”   孟玉楼闻言摇头笑道:“心里都凉透了,身上冷些怕什么。”因摇了摇头不肯穿着。吴月娘见了怕此番闹出人命,因连忙接了衣裳披在玉楼身上道:“看你,又不是小姑娘了,如何这样赌气,他什么样的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说不准过几日就回转过来了,到时见你冻坏了身子,心中岂有不心疼的呢?再者你房里的小鸾如今也关在那里,身上定然寒冷,此番你带了衣裳过去,主仆两个也免受些寒夜凄苦。”   玉楼听闻此言,方才肯了,因将昭君套披在身上,回身复又跪下,端端正正给月娘磕了个头,起身再拜道:“多谢大姐姐此番襄助回护,来日若有再见之时,玉楼定当厚报。”   因跟了玳安儿往外走,经过那五房里潘金莲时,因点了点头,一声儿不言语,跟着那小厮儿往柴房去了。   ☆、第三十一回   却说那孟玉楼跟着玳安儿来在柴房门首,玳安儿开了房门,玉楼抬眼一瞧,但见自家的陪房小鸾早已给人捆在里头,如今虽然已到孟春节气,到底是乍暖还寒时候,一个年未及笄的小女孩儿如何守得住?见她身上打扮,只怕是在内室闲坐之际给人捆了来的,大衣裳也不曾穿一件,又惊又怕,唬得冻得瑟瑟发抖,好不可怜见的。   孟玉楼见状,心下十分不忍,因回身对着玳安儿点了点头道:“大官儿,如今我虽说落魄了,先前带你们几个如何,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的,现下虽然你老爷有话在先,我不敢分辨,只是这样寒冷节气,就这么将我们主仆两个当真捆在这里,只怕熬不到五更天就要闹出人命的。西门府上如今比不得从前了,倒是个官宦人家儿,出了这样大事,老爷身为一方官长,自然摘得干干净净,受了连累的还不是大官儿你么?依我看,倒不如你们与人方便自己方便,这绳捆索绑的事情就免了罢。”   那玳安儿从前也是受了孟玉楼不少好处提点的,如今见她虽然落魄了,只是往日里冷眼旁观着,在众多姬妾之中,西门庆最疼她一个,来日未必不肯丢开手不再恼了,若是此番作践了她,日后自家也不一定就有好果子吃,倒不如顺水推舟行个人情,为日后做些打算。   想到此处因笑道:“三娘说哪里话,这原是爷多吃了两杯酒,就拿你们娘们儿醒脾罢了,如何是真心与三奶奶恼了呢?俗话说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人,我们什么身份,敢动三奶奶一根玉指么?既然三娘发话了,少不得我们哥们儿担个不是,索性越发解了小鸾姐姐的绳索,叫你们娘们儿活动活动,也好熬过了这一夜。”   因说着,果然上前解开了小鸾,那小鸾一个娇娇怯怯的女孩子,如何经得过这样的阵仗?因嘤咛一声扑在玉楼怀里大哭起来。   玉楼见状心下一酸,一面将这丫头搂在怀里柔声安慰着,一面对那玳安儿点头道:“大官儿,既然你已经开恩了,不如索性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如何?”   那玳安儿听闻此言,还道是玉楼意欲买通了自己好行个金蝉脱壳之策,因一连声儿摇头道:“三奶奶,这可使不得,若是我担着不是放你们出去,咱们老爷的脾气你是知道的,只怕小的就活不得了!”   孟玉楼闻言摇头笑道:“大官儿说哪里话,我怎么能教你担那个不是,如今莫说是走不得,就是此番出的去,我也是再不走的,若是此时走了,岂不坐实了银妇之名?若是恁的,再不是我孟玉楼的为人。”   那玳安儿听闻此言方才放心道:“既然不走又好办了,除却这一件,旁的事情我也做的了主的,就请三奶奶吩咐,还有些什么差遣,只要安儿办得来,自然好说了。”   玉楼闻言点头道:“好孩子,难为你还念着旧日的情分,如今虽然日渐回暖,此处到底比不得上房屋里,也没个地龙、火盆的,一个火星不见,就算我们娘们儿不曾捆着,只有一件昭君套也未必熬得过一夜,大官儿若是方便时,不知可否借一盆炭火在此,好叫我主仆两个得了性命。”   因说着,伸手自那乌黑的云鬓之上拔下一根玉簪来,递在玳安儿手上道:“你是知道的,我这人从来省事,不喜欢金银簪鬟,此物还是小鸾她们先头大爷赏的,如今人虽然没了,我因念着夫妻情份,虽然再嫁,却也时常戴在身上,此番朝夕不保,说不得将此物给大官儿们换几个钱打酒吃,好歹赏我们一盆炭火活命,就是你们几个的一场功德了。”   那玳安儿听闻此言,心下却是有些迟疑,因见只有一根簪子,虽然贵重,又不好分配的,因搭讪着不肯去接。孟玉楼见状,知道他嫌少,不由得叹了口气,复又伸手探在白皙的耳珠之上,捻下一对儿翡翠的耳坠子来道:“这是去年做生日,大奶奶赏的,她因新得了一对东珠的耳环,这一对翠的不要了,因赏下来给了我,如今身边也只有这几件东西傍身,大官儿若是不嫌弃,也拿去就是了……”   玳安儿此番见钱眼开,也顾不得许多,因伸手就去接,玉楼嫌他人品腌臜,因一扬手掷在柴房之内草堆上头,玳安儿却也不恼,因笑嘻嘻地接了东西,复又打躬作揖笑道:“既然恁的,奴才替哥儿几个谢三奶奶的赏,这就送了火盆儿过来。”   因说着,留下一个小厮看着,他们自去取些炭火,不一时仍回来,因抬了一个火盆儿来笑道:“三奶奶将息一个晚上,明儿许是爷的气消了就接你们回去也未可知,单则一件,这房门还要落锁,小的们才能放心睡去。”   玉楼闻言点头道:“这是自然,我也不肯教大官儿担着不是,如今天色不早,你们也早些安寝吧。”玳安儿几个听了,因请了个安自去,回身将那房门落了锁。   那小鸾尚在年幼之际,如今乍逢变故,无端给人锁在这冷冰冰的柴房之中,唬得面上变颜变色的哭道:“好端端的,到底是为什么,怎么我就成了那挑唆主子偷人养汉的银妇了,三娘不知道,方才那玳安儿带了众人闯进房里,只将我都唬死了呢!我见他们要动三娘的箱笼,因说了他两句道:‘你们这些小厮儿忒无礼了,这是三娘闺房,除了爷之外,旁的男子一概不许擅入的,如今这么大喇喇的闯进来也罢了,怎好擅动她的箱笼?’谁知那几个大官儿因冷笑道:‘你主子的案犯了,这会子你还做梦呢,都是你这小银妇的挑唆的,若是你三娘有了不是,只怕连你也要打死,若是爷念旧,想来官卖也是开恩。’因说着,也不顾奴婢的死活,生拉硬拽地捆了来拘在这里,可是唬死我了呢。”   一席话说的玉楼眼内一热滚下泪来道:“这都是我识人不明闹出来的,先前想着给她面上留些好瞧的,也不曾声张出来她的丑事,谁知那银妇因担心我有了她的把柄在手,如今倒反咬一口,此番给她占了先机,这一回只怕是有怨难诉了……”   小鸾听闻此言恨恨道:“论理这话也不是我们做奴婢的该说,只是五娘那银妇也是太没有廉耻了,她既然知道咱们手上有了把柄却不曾出首她,就更该感恩戴德,洗心革面重新做人才是,如今反倒倒打一耙诬陷了好人……只是此番,不知道老爷怎么说……”说到此处,因很有些心疼的瞧着玉楼面上的红痕。   孟玉楼见状凄然一笑道:“你都瞧见了,还问我做什么,可不就是那狠心断命的打的么……”小鸾闻言眼圈儿一红道:“我的娘,下手这样狠,男人家果然没有一个是真心的,往日里我虽然不曾收房,少不得也曾在外间上夜,半夜里偶然偷听的一点儿半点儿你们夫妻两个夜半私语,恁般鱼水恩爱,心下艳羡非常,还道咱们老爷是个情深意重的男子,谁知听了那银妇几句谗言,就下得去这样的毒手……”   玉楼闻言笑道:“你这话说的明白,前头大爷倒是真心待我好,只是家中行商出身,常言道商人重利轻离别,成婚三年五载的,倒是聚少离多,左不过一年有两三个月在家都是多的了,也是我与他两个子嗣缘薄,到底没留下一男半女的,若是有个靠山守得住时,又何必做个再醮货儿,叫人这般作践……你先头大爷也是个负心薄幸的……”说到此处触动往日丧夫之痛,因怔怔的滚下泪来。   小鸾见状连忙取了帕子给她拭泪,一面柔声劝道:“先头大爷在时怎么不疼奶奶?只不过想趁着年轻多跑几趟买卖,来日有了小官人,一家子也有个嚼裹儿奔头儿,谁知道年纪轻轻就伸腿儿去了,这也是奶奶与大爷夫妻缘薄,红线系的不牢靠,原不是大爷的错处。”   玉楼闻言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当日若不是他家姑妈一力撺掇我再嫁,只怕到了今儿也守得住了,这也是我心思不牢,方才自取其辱,想来那古往今来的贞洁烈女,虽然日子清苦些,到底省去这许多麻烦,青灯古佛了此残生也是好的。”   小鸾闻言噗嗤一笑道:“奶奶此番可是悟了,当日再嫁之时,那先头大爷的族叔前来阻拦,说奶奶再嫁坏了他家门风,奶奶还说正是因为与先头大爷情深意重,方才更要努力过活,为的是让他在那一世也能放心得下,怎的如今受了这般委屈,心气儿也没了?依我说,咱们老爷不过是吃了两杯酒,又受了那银妇的挑唆,一气之下方才动粗的,如今哪个汉子不打老婆几下,自从奶奶进门儿,这也是头一遭儿,只怕明儿想起奶奶的好儿来,未必就肯这般轻易丢开手的。”   ☆、第三十二回   孟玉楼听闻此言摇了摇头道:“他回转过来是他的事,我自从出了娘胎,上头父母,中间兄弟姊妹,出嫁之后侍奉夫主,从没人动过我一根指头的,如今那狠心短命的,当着下人的面这般作践我,可见竟没有半点儿夫妻同舟情份、怜香惜玉之心,我又何必枉费心思错付了真心……”   小鸾听闻此言,心中便知此番这孟玉楼已经是寒了心的,因挽住她的手臂柔声劝道:“奶奶虽然心寒,只是此番咱们进得门来已是再嫁,若是当真招的老爷动了真气,传唤了奶奶的原媒过来,领到官媒上再嫁,奶奶的脸面性命还要不要了?那地方虽说名份上叫个官媒,实则买卖嫩妇少女无所不至,更有欢场勾栏之中多在此处寻觅佳人,买回门中悉心呵护教习,来日强着接客,逼良为娼都是有的,奶奶可千万别逞一时盛气断送了自己的锦绣前程啊……”   孟玉楼听闻此言,如何不知个中端的?方才也不过是自家几句负气之言罢了,如今若真要任由着西门庆将自己打发出了门子,流落官媒手上,凭他们漫天要价,新来的夫主坐地还钱,凭着自己芙蓉玉面、花枝儿也似的身子,只怕未必没有勾栏之中的嬷嬷们前来相看,到那时流落欢场,将这良家娇躯断送了,做个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的勾当,岂不连累了父母兄弟的名声体面?   想到此次因满面倦意摇头一笑道:“怪不得常听人家说:‘做人莫做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这话说的不假,如今给你这蹄子说的,我连半点儿争强好胜的心气儿也没了,一切也都由着那狠心短命的先开发罢,咱们娘们儿除了等消息之外倒也别无他法……”   小鸾见状还要再劝,但见玉楼神思倦怠妙目低垂,知道她此番闹了半日,早已身心俱疲,因不敢再说,连忙移过那火盆儿来向着玉楼,将那昭君套扑在自家膝盖之上,扶着玉楼的身子半躺在上头柔声说道:“奶奶闹了这般日也该歇歇了,凡事等天亮了再做打算罢。”   孟玉楼闻言点了点头,因枕在小鸾膝上昏昏沉沉眯着,心下如何睡得着,因暗中盘算着这个阵仗如何应付,想了半日,方才勉强睡去。   放下这一对苦命的主仆如何在柴房之中苦度漫漫长夜,单表那西门庆因仗着酒意,一时之间发作了孟玉楼,如今搬到书房之内,冷冷清清的没个妙人儿嘘寒问暖,心里也犯着嘀咕,复又想起玉楼往日里诸般万种风情温柔体贴之处,花容月貌娇躯玲珑,恨不得一时搂在怀里行那夫妻鱼水之事,又想到那琴童儿言之凿凿,又有人证物证,倒像是玉楼当真做下恁般腌臜的勾当一般,心下又忿忿不平起来,因睡在书房之内春凳之上,如何睡得安稳,不由得长吁短叹翻来覆去,只管叹息沉吟。   正在煎熬之际,忽听得门外竟似银铃儿也似的娇笑之声不绝于耳,笑的那西门庆心痒难耐,因披衣趿鞋下了春凳之上就往门首走去,但见门首处笑吟吟地立着一个女子,近身一瞧,原是春梅模样。   那西门庆如今正想着玉楼恁般容貌人品,却不想是这个小娘撞来了,虽然婢学夫人,到底远水解不得近渴,因一把抱住了,故作嗔意道:“今儿我不是吩咐过了,晚间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安寝,房下众人一概不得招惹,怎的你这蹄子倒是大胆,知道我心里不自在,倒来此处浪出火来?”   说的那春梅嘤咛一声扑进西门庆怀里笑道:“我原说不来的,是五娘打着骂着叫来的,说怕爷因为三房里那银妇,倒气坏了身子,如今虽然入春了,还是乍暖还寒时候,冷冷清清的一个人睡在书房里,万一冻出病来,明儿上不得衙门,一家子的娘们儿叫我们依靠谁去?如今巴巴的叫我送了厚实铺盖来,倒多了这几番的不是,这也罢了,我们娘们儿也是白效力,爷既然不待见,我便自去了什么要紧的。”   因说着,挣脱了西门庆的怀抱,转身假意要走。那西门庆正因为孟玉楼之事恼了,心中深恨她红杏出墙不肯顾念夫妻情深,如今见金莲春梅主仆两个,虽然知道自己盛怒之下,依然敢来触这个霉头,倒是真心关切自家,知冷知热嘘寒问暖的,因心下十分蜜意,连忙从身后一把抱住了搂在怀里笑道:   “我的好亲姐姐,今儿原是我喝多了两杯黄汤,说了你两句,可别放在心上,只是这锦被再厚实,到底比不得妇人温香软玉的娇躯和暖香甜,如今既然你五娘遣了你来,自然就是给你晋身之机,往日里你又常常抱怨挣不上一个侍妾身份,今儿若是因缘际会有了动静,还怕那几房银妇拦着我不给你个名份?”   一席话说的那庞春梅心中一动,面上依旧故作矜持道:“老爷今儿这是怎么了?好歹放尊重些,我虽然是五娘房里的通房大丫头,到底这是在前厅,给人瞧见了什么意思,况且你还不知道她?平日里我略在你跟前儿站站,给她知道了就不待见我,如今见我送了铺盖不曾回去,自然知道深情底理,你若是惹得她动了性子撒个娇儿,为哄好了她岂不是又难为了我……”   一席话满面娇嗔,说的那西门庆越发心痒难耐起来,因拦腰抱住了就往屋里拽,一面口中支支吾吾道:“好姐姐,你说的都是正理,只可惜远水解不得近渴,如今先从了我这一回,五丫头那银妇要敢难为你,我索性也将她撵了出去,扶你做了五房奶奶!”因说着,附身只去嗅那姑娘的粉颈,一面抱到内间春凳之上,也顾不得挡了帘栊,当下*起来,羞得姑娘要不得,也只得半推半就从了他去,主仆两个殢雨尤云闹了一场,只弄到了将将天明方才丢开手。   那西门庆昨儿夜里原吃了酒,闹了半日,晚上又与春梅偷期密约,一时之间身子支持不住,天刚破晓之际便沉沉睡去,也顾不得上衙门了。春梅见他睡得香甜,假意蜷缩在汉子怀里略睡一睡也就醒了,一咕噜爬起来整了整衣裳,推了那西门庆两把,倒也呼之不醒。   因放心下了春凳,左右瞧瞧还没别人,一溜烟跑了,回在五房之内,但见那潘金莲早已起床梳洗了,秋菊在一旁战战兢兢服侍着。金莲见她进来,因冷笑一声道:“大姑娘起得早啊。”   庞春梅听闻这话酸溜溜的,倒也不甚害怕,因冷笑一声道:“昨儿也不知是哪个没廉耻的,半跪在炕上好姐姐亲姐姐的求了我半日,叫我去会会那狠心短命的主子,累的我浑身酸软睡不踏实,如今回来了不说烧了热水服侍我洗澡睡觉,倒这般阴阳怪气儿的拐着弯儿骂人,往后再有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也不用叫我,索性回了将我打发出去大家干净,五娘也不愁没有好的来服侍你!”   因说着,将那芙蓉玉面一沉,直挺挺的倒在炕上没了言语。潘金莲见了,方才回嗔作喜道:“我把你这乔张致的小蹄子,叫你几声姐姐,还真当自己是大房奶奶了?得,今儿是你主子说错话了,我这里给姑娘陪个不是,也替你那眼馋肚饱的爷给你陪个不是,总行了吧?到底汉子怎么说的,许给你什么了?”一面推了春梅两把不叫她赌气,一面又嗔秋菊道:“你疯魔了?见了你姐姐回来还不去茶房催水给她洗澡!”说得秋菊一连声儿答应着跑了。   一席话说得春梅也没了脾气,因起身啐了一声道:“用着人朝前,不用人朝后,连我也瞧不上,你汉子昨儿对我说了,此番他是真心恼了,只怕那孟三儿再也没有翻身之日……我又悄悄儿的告诉他,原先就有些风色落在五娘眼内的,只是五娘是个仁厚老实的奶奶,因顾念着旧日情谊不肯出首告她,反而规劝过几次,无奈那银妇恋着私情不肯丢开手,将那小厮儿逼急了方才出首相告的。   你汉子听了因说五娘是个宅心仁厚的妇人,比不得那银妇会作怪,还叫咱们不用插手此事,他得空儿时就叫薛嫂儿进来,将人领出去官卖,到时候卖到什么人家儿还不是咱们一句话的事儿么?听说李娇儿的娘家正满城里寻妖娆妇人,如今孟三儿一旦打发出去,只怕也是往勾栏院里接客的活计。”   那潘金莲听闻此言,冷眼旁观着春梅面上似有得意之色,因心下暗道:“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她与那银妇并无十分过节,不过是因为我的好事方才蹚了这趟浑水,怎的如今倒比我还要心急,只要作践那孟三儿,可别小看了这个丫头,虽然不是五房比肩之人,心里竟也有些争宠之意……”   ☆、第三十三回   潘金莲心下暗暗品度这位春梅小大姐,面上却一点儿不带出来,因满面笑意安慰她一回,一时间秋菊已经从茶房催水回来,因十分殷勤服侍她洗澡。   一时间香汤沐浴已毕,春梅昨儿服侍了那西门庆一夜,那郎君虽说生的斯文俊俏,床笫之间不饶人的,春梅虽然已经收房了一二年,平日里只因那潘金莲悍妒,竟不曾踏踏实实上手过几回,如今博得了一场天翻地覆的快活,一时之间妙处却似过不得似的,玉体疲倦花容憔悴,洗了澡就昏昏沉沉起来,当下要回外间春凳上补眠一番,转身欲走之际,忽然想起一事来。   因回身啐了秋菊一口道:“糊涂东西,今儿奶奶不吩咐,你就乐得不动了?既然去了茶房一回,怎的不煎好了避子汤回来给我喝,坏透了的小蹄子。”因说着伸手要打。   书中暗表,原来那潘金莲十分悍妒,只因西门庆房下收用过的丫头众多,她又不能十分生养的,因为恐怕手底下的几个丫头有了孕扶做侍妾,是以当日给西门庆收用春梅的时候就已经约法三章,说好了春梅年小,暂且不宜受孕,况且姑娘生的孩子若是超过了各房奶奶去,只怕房下娘们儿脸上也不好看。   那西门庆当日一门儿心思恋着金莲,听了这话如何不依?如今虽说六房里李瓶儿已经诞下了西门府上的长子官哥儿,怎奈金莲不曾发话□□梅有孕,那小妮子虽然平日里嘴上要强,如何真敢与房里的主母争竞起来?此番主仆两个既然联手将那孟三儿拿下马来,如今春梅倒要看看金莲待自家态度如何,因此番故意出言试探,只问那秋菊要避子汤吃。   秋菊平日里糊里糊涂的一个粗使丫头,如何明白春梅话中之意,听她说要避子汤吃,因忙不迭的就要往茶房里要去,金莲见状因附身脱了绣鞋,持了那鞋帮子就招呼在秋菊脸上,打的那妮子半边儿腮帮子登时肿起来老高,一面口中骂道:   “不知眉高眼低的狗奴才,如今你春梅姐姐是爷开了脸放在房里的,咱们家人丁原本就不兴旺,五房里更是男花女花都无,好容易得宠一回,倒吃那个劳什子做什么?往后春梅姐再不许混吃那些东西,认真调理好了身子,给咱们五房里也养下个哥儿来,那才是热闹呢!”   这话虽是说给秋菊听的,实则暗地里刁买人心,是要安抚春梅日后尽心竭力替她办事,那庞春梅何等聪明人物,如何不知金莲话中之意,只是她出身书本网,生来有些傲骨,倒不肯十分俯就讨好主子,只是淡淡道:“既然奶奶不叫我吃那汤药,今儿不吃也罢了,如今身上不耐烦,服侍不得,奶奶容我一点儿空儿,好歹睡睡吧。”   金莲闻言连忙回嗔作喜笑道:“大姑娘只管歇着,你那不长进的爷勒掯了你这般日,身上必然酸疼,今儿房里没事,就是睡到晚间什么要紧。”因说着,命秋菊搀扶了春梅的玉体,就叫她睡在自家床上不提。   放下这主仆两个暂且不表,可怜那孟玉楼主仆两个,生生儿在柴房之中冻了一夜,水米也未曾打牙的,玉楼稍微长了几岁年纪尚可支持,那小鸾是个未满十五岁的孩子如何支持,早已昏昏沉沉的有些人事不省。   玉楼见状心下十分焦急,伸手在她额间一探,却是滚烫,心中猜测她此番是染了风寒之症,当下也顾不得端着架子,只得伸手拍门,怎奈此处在府中原是偏僻场所,鲜少旁人涉足的,况且如今西门庆发话下来,没有他的钧旨旁人不得私放这主仆两个,是以就算有家下人等路过此地,只怕也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谁又有闲心去凑那个虚热闹?   拍了几下无人在外应门,只急的玉楼要不得,正闹着,忽听得门外女子的声音道:“糊涂东西,那狠心短命的不过仗着酒疯说了两句,你们狗仗人势端的这般作践起人来了,大冷的天儿,万一冻出病来,明儿你们老爷酒醒了要人是,看你们这起子狗奴才怎么开交的!”   又听得似是玳安儿的声音道:“大娘,不是我们不尊您老的吩咐,只是如今老爷原有钧旨下话,说没他老人家赏下话来,凭谁也开不得这个门儿,如今小的们身上都担着不是呢,若是此事您老肯担待,那还有什么说的?”   玉楼听见玳安儿赶着她叫大娘,心中便知是吴月娘前来看顾自己,因隔着门板低低的声音道:“大姐姐,可是你来了么?”   吴月娘听闻孟玉楼说话儿,那声音都嘶哑暗淡了,就知道她挨饿受冻了一个晚上,金闺弱质如何将息得?因心中埋怨那西门庆不知怜香惜玉,抛撇下一片夫妻情谊,心中十分替玉楼不值,因哽咽了柔声说道:“三姐,我来看看你。”说到此处难免物伤其类,怔怔的滚下泪来。   孟玉楼听见是月娘的声音,因心下一喜道:“大姐姐,同僚比肩多年,玉楼也不曾求过你什么,如今还请大姐姐拿出当家主母的身份来,好歹叫几位大官儿行个方便,放了小鸾出去吧,这孩子年幼体虚,如今给人关了一夜,已经发起高热来了,若是再不请医问药的,只怕就要闹出人命来呢。”   月娘听闻此言也有些慌神儿了,因忙命那玳安儿道:“还愣着干什么?非要等到你小鸾姐姐死了,才肯将尸首抬出来不成?如今你老爷刚升了掌邢千户,家里就闹出杀婢的事情来,来日考语一出舆情哗然,咱们家里还能有条活路?到那时就算是活活打死你这狗奴才也是枉然了!”   那玳安儿等小厮儿原不识得几个字,糊里糊涂的,如今给吴月娘一席重话说得连哄带骗,心下倒也怕吃了此事的挂落,少不得担着不时开了柴房的门锁,月娘见状,冲将进去抱住玉楼,姐妹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还是孟玉楼率先止住了哭声道:“大姐姐暂且不忙怜惜我,好歹请你房里的姐姐们,先将我这丫头搭出去寻个和暖的地方渥一渥,只怕就好了,万一不中用时,好歹请个太医来给她瞧瞧,银子我房里箱笼之中就有的。”   月娘闻言,忙命房里的大丫头玉箫等人将小鸾搀扶到自家上房屋中,一面摇头叹道:“三姐说哪里话,都是一家子骨肉姐妹,还分什么你我的,如今你也不必在这里受委屈的,就跟我住在上房屋里,那狠心短命的若是再敢勒掯你,我也不能与他干休!”   孟玉楼听了这话只将螓首轻摇,凝眉苦笑道:“大姐姐,你是个明白人,如今暂且不说我这官司能不能洗刷了冤屈,只看他当日那个态度,明摆着就是不信我,既然这么着,我又何苦招惹他,倒不如在此处耐心等着,看他心里到底怎么样,或是收了我的衣裳头面,依旧不清不楚的放在房里,或是直接叫了我的原媒进来打发官卖,我都不争竞,只是大姐姐好歹念在这几年同侍夫主的情份上,打听我给人卖到哪里去,若是竟给勾栏人家看上了,千万传话给我娘家姑妈前来赎我要紧。”因说着,姐妹两个又拉了手儿哭了一场。   一时间大丫头玉箫回转柴房之处,因向着玉楼道:“三娘放心,我方才已经打发人去请了太医来,瞧过小鸾姐姐的病,说是惊吓所致又着了些风寒,已经开了方子,认真吃几剂就没事了。”玉楼听闻此言方才放心,因勉强对着玉箫点头一笑道:“多谢姐姐看顾。”   一面又拉了月娘的手道:“大姐姐,眼看时辰也不早了,如今你身上怀着哥儿,不好在这大风天儿里站着的。况且看看这样光景,只怕爷也要下了衙门回来,再知道你绊在此处,只怕又要跟你生份起来,依我说不如早些回去,叫厨房整治了晚膳,打发他吃饭喝酒要紧。”   吴月娘听了这话摇头叹道:“那狠心短命的这样待你,你倒心里还惦记着他?”玉楼闻言凄然一笑道:“我不是惦记着他,我是怕连累了你,好姐姐,快回去吧,你不怕着凉,难道连肚子里的哥儿也不顾了?你们夫妻两个半生求子,如今好容易有了个哥儿,若是前后差错个一点儿半点儿的,倒叫我面上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呢……”   一席话说的吴月娘也有些担心身子,只得点点头道:“晚间若是他来我房里,我自然劝劝他,怕只怕五房里那两个银妇此番借着这件事情,又要拦住了汉子不让往别的房里去,若是恁的,只怕三丫头你可要受些苦处了……”   玉楼闻言笑道:“我比不得小鸾,如今又不是豆蔻少女,如何这点子风霜也禁不起的,况且这几位大官儿也和蔼,时常换个火盆儿给我,倒也可以将息。”   ☆、第三十四回   那吴月娘听闻此言稍有放心,复又回身对着玳安儿等几个小厮吩咐道:“三娘如今虽然给人拘在这里,只是要什么吃的用的,一概不用到上房屋中回话儿,都是现拿来的好,我一时半刻就要过来看她,若是三娘说了半个‘不’字,我虽然不当家,也要得你们的狗命!”   说的那玳安儿几个连忙垂手侍立,口称了几个“是”字,月娘复又回身柔声说道:“等一会儿我叫玉箫在小厨房里给你炖了燕窝粥送过来,三姐还有什么旁的物件儿要带来么?”   孟玉楼低头想了一回,点点头道:“若是大姐姐方便时,不拘派了房里哪位姐姐,到我三房屋中将我的月琴取了来罢。这也是成也萧、何败萧何,,如今心里空落落的,只想着那件物件儿。”   吴月娘闻言不解其意,只得点点头道:“这不值什么,一会儿我叫玉箫连同茶饭一并送来,妹子虽然暂居此处,三茶六饭少不得的。”因说着,拉了玉楼的手复又掉了几滴眼泪,回身吩咐那几个小厮几句,因迤逦着去了。   不一时玉箫因端着托盘,后头跟着一个小丫头子抱了月琴,两个给玉楼送来,孟玉楼见状,深深道个万福道:“多谢两位姐姐看顾,只是如今我衣裳头面都不在此处了,也没什么玩意儿给你们姐妹留个念想的。”唬得玉箫两个连忙跪下道:“三娘切莫如此,将天比地折煞我们。”因将手上物件交在玉楼手中,两个方去了。   玳安儿见无事,依旧落了锁,弟兄几个将玉楼赏的物件儿换了钱,乐得没人寻他们,都纷纷自便吃酒去了,只留下孟玉楼一人凄凄惨惨深锁长门,因趁着那燕窝粥还热乎,勉强呷了两口,只是咽不进去,心中知道这是受了旁人作践,急火攻心食水不进之症,也值得丢下不吃了。   一面低头将手上的琴衣解开,露出那一柄月琴来。书中暗表,原来当日孟玉楼再嫁提亲,她的原媒薛嫂儿给她相准了西门府上,意欲说媒之际,只因那西门公子当日已经续弦,又有了二房里李娇儿、三房里卓丢儿两个姬妾,因心中恋着亡妻,并不十分萦心儿女之事。   那薛嫂儿暗地里思忖,这西门府上在本县也称得上首富,那边儿孟玉楼新寡,手上自然也有一份好钱,若是说成了这门亲事,光是两家的媒谢钱就够自己吃个一年半载的,因一门儿心思要说成了此事。   可巧一日往玉楼家中说合,因她来往说亲也有三月余了,又是堂客,家中丫头也就熟门熟路叫她径直过了垂花门往内室去,远远的就听见妇人弹唱之声,真是个音似裂帛一般,喜得那薛嫂儿还不曾进了房门,就一连声儿喝彩道:“我的姐姐儿,你竟有这般好手段,怎的早不见你显露显露,来日说亲时又是一桩好筹码。”   孟玉楼听见官媒前来,连忙丢下月琴起身相让,一面口中谦逊道:“深闺嫠女,怎好做此郑卫之声,只是今儿原是先头大爷的忌日,人走了也有一年光景,他在时夫妻聚少离多,每每相聚,总要为他弹唱歌舞一番,这还是我年小时在家做姑娘时学的活计,到底不值什么,妇人家还要操持家务、针黹女红最是要紧的。”   那薛嫂儿听了笑道:“好一个贤德的奶奶,难得的是这样好模样儿,那西门大官人此番听了奶奶的本事,还不马上就来聘娶的?此事就包在老身身上很是妥当了!”那孟玉楼原也不十分热心再嫁之事,怎奈自己命中无子,虽然眷恋先夫,如今族中人口凋敝,娘家也没什么人了,当下奸臣当道正逢乱世,自己一个嫩妇少女的如何守得住?因只得奉了姑母之命,将自家身世报上官媒,等着媒人度其品貌另行说亲。   如今听见薛嫂儿说的是西门府上,心里倒也有些乐意,倒也不是因为那西门公子才比子建、貌似潘安、富若石崇,只因闺中手帕交们常常说起,这西门庆自从先妻陈氏大奶奶没了,着实伤心了好一阵子,原本意欲孤独终老,怎奈他命中无子,只有一个女孩儿,族中三老四少因说他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硬逼着续了弦,那西门公子因说,既然已经负了先妻,倒不如将原先妻子在时就已经梳拢的两个姐儿也接回来,也算是为故人进些心力。   那孟玉楼只因听了这一番故事,心中倒敬重他是个极念旧情的人,又与自己一般薄命,也是儿女缘薄,因此上方才肯了,命那薛嫂儿前去说亲,果然西门庆听见妇人会弹月琴,竟暗合了先妻陈氏闺中风情,心中一动,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孟玉楼想到此处,两人恶缘竟是多半因这月琴而结的,虽然此番闹出来,自己人前人后不肯服软儿,口口声声与那西门公子断绝了夫妻情谊,只是如今形单影只深锁长门,心中又岂无娇嗔之意,一时间深恨那西门庆不知体恤女儿心事,就这般*辣的丢开手叫自己一房当家奶奶像个奴婢似的锁在这里,不由得感叹再嫁非人,倒不如前夫,虽然并无甚才学品行,也算是个知冷知热疼人爱人的郎君。   玉楼此番芳心纠缠不已,因仗着自己给人关在柴房之内,地处偏僻无人来此,侧耳倾听门外寂寂无人,想是那几个奉命看守自己的小厮趁着没甚差事纷纷自便了,因冷冷清清调弄了几下琴弦,隐隐的记得一个调子,玉指轻弹珠落玉盘,一面弹着月琴,一面轻启檀口微张著唇唱到:   “杨柳枝、杨柳枝,昔年宫里斗腰肢。如今弃向道旁种,翠结双眉怨路岐。画船何处系,骏马向风嘶。盼不到东君二月陌头来,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风里。”又见她把弦紧了一紧,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调了。   再唱道:“想当年是鸳与鸯,到今是参与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长。千山万水来此乡,离鸾别凤空相望。叹红颜薄命少收场,便再抱琵琶也哭断肠。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样。千夫长,百夫防,洞庭南北多名望,恩爹爱娘,温柔一晌漓江上。   到如今撇下奴瘦婵娟伶仃孤苦,真做了一枝残菊傲秋霜。石公坝,追得好心伤;画眉塘,险把残躯丧。全湘沅湘,三江九江,只指望赶得上桃根桃叶迎双桨,谁知道楚尾吴头天样长,又过那金陵王气未全降,瓜州灯火扬州望,渡河黄,怕见那三闸河流日夜狂,淮、徐、济、兖无心赏。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晓那薄幸儿郎在何处藏。我是那千里寻夫的赵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郸倚门娼。”   妇人弄着月琴唱了一回,情思越发缠绵起来,仗着左右无人,索性大哭起来,只哭的高唐云散、雨恨云愁,正在嘤嘤啼哭之际,但听得门外竟有个男子的声音疑惑道:“房内莫不是西门长官府上三娘子么?”   一句话唬得那孟玉楼魂飞天外,因连忙收敛了哀戚之色,将那月琴藏在琴衣之中裹好了,方才正色说道:“何人在此?这是西门府上后宅,你这厮忒大胆,怎的只管进来?”   那人闻言笑道:“只因今儿往贵府上赴宴,吃醉了酒略散一散,恍惚记得前儿在府上叨扰时,客房后头两进院内是个下房,平日里再没别人儿,我因怕他们拿住了罚我酒,是以来在此处,不想因此得闻娘子天籁之音,只是不知此番春寒料峭时节,娘子怎有雅兴在此偏僻之所弹唱呢?”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暗道此人声音好生熟悉,倒像是西门庆那一房干亲,清海节度使杨戬杨大人,不由羞得满面红晕,待要解释时,又不好将自家这些糟心的事情平白说与一个外头的爷们儿,只是如今门外落锁,那杨戬是个聪明人,岂会不知道是自己给人锁在此处的,此番不上不下,正不知如何开口。   玉楼心下正在缭乱之际,忽听得外头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了不得,你是哪里来的狂徒,敢混进西门府上进了内宅?”玉楼闻言,听出是小鸾的声音,连忙出言喝止道:“少浑说,这是你们老爷的干亲叔叔,杨戬杨大人。”   小鸾听见主子这样说来,定睛观瞧之际,不是杨戬却是哪个?因回嗔作喜道:“原来是杨大人,如今正主儿来了可就好办了,奶奶求一求杨大人给咱们做主吧,左右那簪子都是他赏的。”   孟玉楼闻言心下暗道不妙,正欲出言阻止,谁知小鸾嘴快,却是原原本本将此事和盘托出,末了又出言央求道:“虽说咱们家里内宅的事情原是烦不着杨大人的,只是我们奶奶到底是因为您赏的那簪子方才有了这一场祸事,如今大人是老爷的长辈,怎么想个办法替我们奶奶求个情儿放出来吧,如今春寒料峭乍暖还寒的,今儿早晨我将将染了风寒之症,现下才好些,赶着给我们奶奶送了铺盖来呢。”   ☆、第三十五回   那杨戬听闻此言,眉目之间似有恼怒之色,因蹙起眉头道:“糊涂!”唬得小鸾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连颤声道:“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杨戬见状,连忙收敛了怒色,因伸手将小鸾搀扶起来笑道:“我原说的是我那不长进的侄儿,并不敢迁怒了三娘房里的姐姐。如今也不用这铺盖了,还是先将人送回房内看顾要紧,西门长官之处,下官自有道理。”   小鸾闻言喜出望外,正欲答应,复又秀眉微蹙道:“这却使不得,如今奉命看守三娘的几个小厮儿都跑出去玩了,咱们手上又没钥匙的。”   那杨戬冷笑一声道:“当日时运不济时,下官原也飘泊江湖之远,有些微末的绿林手段傍身,如今这一挂铁索原不知什么,姐姐站开了些,切莫伤了你要紧。”   唬得小鸾跳开了几步,但见那杨节度伸手探得了锁芯之处,在手上掂量了一回笑道:“你们府上的锁也是中看不中用,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因谈笑之际,腕上三成功力上手,那铁锁应声而开,竟咔嚓一声断得两截儿。唬得小鸾在旁暗暗咋舌心下暗道:“幸而是个铁锁,若是人骨头,可不是要活生生的拗断了么……”   那杨戬因扯去了门上铁链,又恐怕唬着了玉楼,只得轻轻将门推开了,定睛观瞧之际,但见昔日佳人如今鬓云散漫花容未整,却是娇娇怯怯自有一段风流态度,因忍不住把那孟玉楼深看了两眼,方才柔声说道:“三娘安好?”   孟玉楼见那杨大人就这般*辣的进来,只得侧身而坐,权作回避之态,只因他既然是西门庆的干亲长辈,也算是自家爷们儿,不曾十分见外的,点了点头道:“奴家因些许小事触怒了夫主,如今这样小惩大诫原算不得什么,怎敢劳动大人万金之躯插手此事……”   因说着,意欲起身见礼,谁知鞋弓袜小久坐麻木,甫一站起身子,只觉一双*不听使唤,嘤咛一声险险跌倒了。倒是那杨戬眼明手快,连忙上前一步将她挽住了,却不肯松手,只捧了妇人一对雕花玉腕柔声说道:“三娘慢来。”   羞得那妇人要不得,因将身子一扭,挣脱了杨戬的钳制,一面扬声道:“小鸾进来,好没眼色,倒叫杨大人服侍我不成?”小鸾听闻此言连忙进来,扶住了妇人的玉体道:“既然杨大人担着不是将锁开了,不如我扶三娘先回房歇着,或是往大娘房里躲一躲?”   孟玉楼闻言摇了摇头道:“你这丫头真是糊涂,你大娘如今怀着身孕,好端端的倒往她那里去,她是大家女儿,素日不会屈尊俯就,如今他们正头夫妻再因为我的事情恼了,又是一场不是,如今既然开了锁,还是回三房里歇歇吧,有了什么不是自然是我担着才好的。”   因说着,对着杨戬端端正正道个万福,慌得那杨大人连忙一揖到地的回礼,玉楼要走时,怎奈一双*冻得麻木,又是将将的三寸金莲,哪里走得动?那小鸾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身单力薄的,又是刚刚发了高热,身子也在娇弱无力时,主仆两个踉踉跄跄,勉强挪动了几步。   那杨戬见状因劝道:“若是你们这样走法,只怕走到天亮也不中用。”因说着,伸手挡开了小鸾,也不管那孟玉楼愿不愿意,竟伸手将妇人玉体打横抱在怀里,大步流星就往三房里去,唬得玉楼花容失色,身子争竞起来,又不好高声的,只得低低的声音道:“大人这是做什么,快放手,若是给人瞧见了,奴家的脸面性命还要不要了……”   杨戬听闻此言笑道:“三娘这话差了,如今一来我是那西门长官的叔辈,旁人原说不着闲话的,二来虽然下官领着将军之职,朝野上下又有谁不知道我的底细,原不过是个服侍人的奴才,能有什么本事轻薄三娘,就是昔日宫中,也曾这般服侍过众位娘娘,况且三娘貌美端庄,不输当今正位中宫,如今只当是内相服侍,无须见外。”   那孟玉楼听闻杨戬狡辩之言,却又是句句在理反驳不得,况且自己深闺妇人,身单力薄原不是他的对手,如今这般撕扯起来,叫人瞧见了反而不好,竟是官盐当做私盐卖,也只得任命给他抱着,一面口中低声哀求道:“既然恁的,还请大人快些,好歹别给人瞧见了传闲话……”   杨戬听闻此言,真不亚于圣旨一般,因笑道:“三娘吩咐,下官知道,只是此番捉紧了下官衣襟,若是害怕,只管紧闭妙目无妨。”因说着,腰身一纵,竟施展陆地飞腾之法,轻功提纵之术,穿林飞花就往那三房院内竞逐而去,唬得妇人花容失色,也顾不得许多虚礼,只管抱着杨戬的脖子不敢放手,一面心下好生奇怪,此人原是深宫之中闺阁之臣,如何竟有这般江湖手段,好似平日里家中常来的女先儿说书之中故事儿一般……   不一时来在三房门首之处,那杨戬止住小巧之能停顿下来,但见怀中的绝色佳人依旧唬得妙目紧闭秀眉微蹙,却也舍不得这般温香软玉在怀,竟不肯放手,附在她耳边柔声说道:“三娘莫怕,如今已到了院门之处。”   那孟玉楼听闻此言,方才微睁妙目定睛观瞧,果然是自家门首之处,因连忙推了那杨戬两把,挣扎着意欲下来,怎知那杨戬见状笑道:“如今春寒料峭,三娘子鞋弓袜小,站在门首之处仔细风吹了去又受风寒,如今门房落锁,想是钥匙还在你房里的姐姐手上,不如让下官这般服侍着,等她开了院门再放三娘下来,不然受了地面寒气有伤玉体,下官心中过意不去。”   孟玉楼闻言,听那杨戬话中似有调戏之意,只是又深知他是朝廷内相、闺阁之臣,论理并无恁般能耐手段,不由得心下将信将疑,待要挣扎起来,又怕撕破了面皮,两家里都不好看。正在迟疑之间,忽见后头小鸾跑了来,一面娇喘吁吁道:“了不得,杨大人莫不是神仙托生的,走的恁般急。”   玉楼见小鸾前来解围,连忙顺势从杨戬怀中脱身,那杨节度虽然舍不得怀中玉体,如今下人在旁,也不好一味纠缠调戏,只得顺势放手,将玉楼放在地下。   一时间小鸾开了院门儿,主仆两个进去,孟玉楼不待杨戬发话,因回身深深道个万福道:“此番多谢大人仗义相助,奴家方才得了性命,只是我夫主最是多心见怪之人,今日之事,不如大人就这般丢开手罢,又何必跟他解释一番,倒伤了你们叔侄情分,此番若是我夫家见责,奴家自有招对,还请大人不必再担着不是插手此事了……”   那杨戬听闻此言,当下也不置可否,因笑道:“三奶奶只管回房自便无妨,前厅之事,下官自有道理。”因说着,对着玉楼主仆两个颔首一笑,转身离去。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暗道这位杨戬杨大人倒是个深藏不露的,也猜不透他要怎样化解此番势派,只是与此人盘桓了几回,见他为人处事深谙人情世故,又是生于钟鸣鼎食之家,常在温柔富贵乡里的子弟,自然也不会行事孟浪,若是能得此人旁敲侧击,压下夫主的气焰,自己此番虽然寒心,到底也有了个存身之处,并不至于流落官媒手中,任人挑拣聘娶,品头论足的了。   想到此处略为稳了稳心神,因与小鸾主仆两个回在院内,将那房门落锁,一面问那丫头道:“如今心里觉得怎么样?早起发了那样的高热,只怕如今还倦怠些?”   小鸾一面搀扶着孟玉楼回在内室,一面笑道:“方才大奶奶倒是派了玉箫姐姐请了太医来瞧过的,原不是风寒,不然这么快就好了?说是什么急火攻心受了惊吓,小孩子家魂魄不齐全,略睡一睡罢了,大奶奶听了方才放心,因命玉箫姐姐打发我吃了饭,歇一歇没事了,就叫我回到柴房之处看顾奶奶的,谁知可巧遇上那杨大人,也是咱们家命中的贵人了,如今若是他肯在爷跟前儿求求情,只怕爷也不敢不依的。”   孟玉楼听闻此言秀眉微蹙道:“你小孩子端的糊涂,如今咱们内帷的事情,怎好烦出他一个外头的爷们儿替咱们说话,咱们家那位爷你还不知道?此番不过一个小厮儿捡了我的金簪子,略一编排他还信了呢,如今若是杨大人去说,只怕他就算面上不敢争竞,心里也要犯嘀咕,怎的他就跟咱们交情这么好了……再者深宅大院的,向来讲究外言不入内言不出,如今这样不体面的事情是咱们说与那杨戬知道的,只怕爷未必不肯怪罪你我……”   一席话说的小鸾又慌了神儿道:“都是奴婢嘴快没个忖量,如今可怎么好呢?”   ☆、第三十六回   孟玉楼见小鸾给自己训诫了几句,有些慌神儿,心中又怜惜她忠心护主,只得柔声笑道:“看你,没有金刚钻儿就别揽磁器活儿啊,方才嘴快说了倒也罢了,如今害怕何用?说不得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了,那狠心短命的还能怎的,我只不信他真敢卖我不成……”   因说着,主仆两个回在房内,小鸾服侍玉楼洗澡不提。   却说那杨戬杨大人因一番逃席避酒,偶然来在内宅后头柴房之处,不想撞见了这一段姻缘,如今心下倒是喜怒交集,喜的是此番为那三娘子孟玉楼进的一份心力,又能一亲芳泽一回,也算是不虚此行,怒的是那西门庆如今得了这么个天仙也似的妙人儿在身边,竟不知道珍爱敬重,作践的侯门千金恰似下流烟花一般,也是那金玉一般的人品所适非人,可叹红颜薄命。   正在思虑之间,忽见前头闪过一个人影,原是自己身边的一个小黄门,如今专门跟车服侍他往西门庆府中吃酒的,见了杨戬,如同天上掉下个活宝贝一般,因“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内相大人,如何却在此处,前头找不见你,都炸开了锅了,外头常跟着大人的那几位恨不得把西门府上翻过来,如今可好了,快跟着小的往前头应酬应酬吧。”   那杨戬听闻此言冷笑一声道:“你这小油嘴儿,每每只知道煽风点火的,我不过吃多了几杯,往后头略散一散,就用你这样蝎蝎螫螫的挑唆跟我的人?他们发起狠来,我是约束不住的。”   那小黄门一面赔笑道:“大人好歹前去入席罢,也让那几位爷放心。”杨戬一面点头,跟着他走了几步,复又叫住那小黄门道:“你且不必跟我回去,此番拿了我的手信回府上,到内宅寻了你红药大姐姐,吩咐她开箱笼,照上回那金簪子的模样儿再拿六枝出来,我有用处。”   复又低眉想了想道:“是了,那几枚都算上,吩咐府上的匠人,还按照原先的样儿,刻上那两行小字,你只这样传话,你红药大姐姐都理会得。”   那小黄门听闻此言唬得魂飞天外道:“我的祖宗,皇天菩萨,上回拿了一支出来,红药姐姐就急的什么似的,生怕爷在后宫服侍的时候,万一哪一位娘娘想起这个物件儿来,就要得了不是的,如今一口气将皇后娘娘的东西全拿出来,大姐姐必然不依的。这差事小的办不来,大人还是另请高明罢……”因说着,嘟了嘴不肯言语。   杨戬闻言又好气又好笑道:“不看你是自小儿在我府上长起来的家生子儿,这会子皮不揭了你的,你带了我的印信去取,就说中宫要使这物件儿,你红药姐姐不会多说的。”那小黄门听闻此言也只得罢了,因接了杨戬一个条子,嘟嘟囔囔道:“就是官家待见,也犯不着这么着,如今后宫都成了大人家里的,搬也搬空了……”   杨戬只装听不见,也不去理他,兀自回在席间。   那西门庆此番见了杨戬,如同见着活龙一般,因上前一把抱住了笑道:“叔父大人这是怎么说,方才一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儿,急的这几位亲随大官儿只问侄儿要人,侄儿急的要不得,又不知何处寻去。”   杨戬见自己身边几个四品内卫面上不甚好看,见他进来方才和缓了些个,为首一人来在杨戬跟前儿,低低的声音道:“大人叫卑职等人寻得好苦。”杨戬见状噗嗤一笑道:“你们几个倒是太肯动气了,这是亲戚家里,比不得外头,能出什么事呢,若真有歹人动得了我,凭你们几个难道还能救我不成?”说的那内卫脸上一红,低了头不再言语。   杨戬因回身笑道:“我身边几个奴才没规矩,倒没得冲撞了世兄,改日还要带了他们几个往世兄府上负荆请罪。”那西门庆闻言唬得哎哟了一声道:“叔父大人说的哪里话,您老大人身边的哥哥儿们,侄儿心里哪敢记恨呢。”   因说着,复又觥筹交错了一回,忽见方才跟着杨戬的那小黄门复又跑了来,因一面擦了擦额上汗水,将一个镶嵌着金玉珠贝的宝匣交在杨戬手中,瞥了那西门庆一眼方才低声道:“红药姐姐恼了,我又是好说歹说了央了这半日,方给我拿了六枝儿出来,晚间家去,大人千万替我描补描补。”   杨戬闻言申斥了他一声道:“亲戚家里,少浑说,晚上再与那蹄子理论。”一面手持了锦盒,转向西门庆笑道:“前儿有一回往世兄家里吃酒,可巧在回廊之处拾得了一枚金簪子,下官细看时,却是上回相赠三奶奶的那一枚,因怀揣袖中,待要归还时,多吃了几杯酒混忘了,今儿可巧带在身上,因想着前儿听见世兄所说,房下众位奶奶多有爱惜此物的,如此一并又带了五枝前来相赠,微薄之物,还请世兄笑纳。”   那西门庆听闻此言,当真是摆开八瓣顶门骨,一桶冷水泼下来的相仿,因心中暗自悔恨道:“不想竟是错怪了玉楼……”面上就恍恍惚惚的,恨不得一时离了众人,只要回在柴房之内放出爱妾。   杨戬见西门庆神色有异,心中便知他此番心下有了悔意,因复又将那锦盒在他眼前一晃道:“世兄这是何故?”   西门庆听闻此言方才回过神儿来,连忙躬身接了,复又拜谢道:“侄儿房下妇人是多的,倒连累了叔父大人坏钞费钱,与侄儿媳妇儿买这些连城之宝。”   席间却有识货的笑道:“大官人不知道?这是宫制的物件儿,若非杨大人这样身份,凭你是富可敌国的富商巨贾,只怕满世界里也淘换不来一个这样的爱物儿呢。”   唬得西门庆连忙推让,杨戬见状笑道:“切莫听闻宾客起哄,些许小物不值什么,世兄只管收着无妨,如今天色将晚,明儿咱们众人多有朝廷衙门里的差事,下官不便叨扰,这就告辞了,世兄切莫忘记代我将此物还赠三奶奶,还要替我陪个不是。”因说着,对着席间宾客略略点头,转身扬长而去,那四个内卫紧随其后,也不与西门庆见礼告辞,飞扬跋扈去了,只丢下席间众人面面相觑。   内中有个与西门庆最是相与的宾客,学名儿唤做应伯爵,诨名儿应花子的笑道:“哥,瞧见没有,这一匣金簪子,如今官家的正位中宫头上也才有六枝儿,您这位贵亲只管成盒的拿来送人情,怪到人家都说如今朝廷就在你们老大人结义的四个兄弟手上,只怕就连那赵官家,也要让他几分的。”   那西门庆闻言颇有得色,因笑道:“你这应花子,又浑说,我若有这样的高亲贵邻,又何必东街西巷中开着门面做买卖,只靠人家帮衬也可以高枕无忧了。”因说着,又与众位宾客谦让了一回,看看天色不早,方各自散了。   西门庆因打发了宾客,当真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并作一步行,急急的来在内宅柴房之处,哪里还有玉楼踪迹,因暴跳起来道:“人都死绝了,你们三奶奶呢!?”   唬得后头偷奸耍滑的几个小厮儿一溜烟儿跑了出来,见门锁大开着,又不见了看管之人,不由唬得魂飞天外,那玳安儿见推脱不过,只得搭讪着上前道:“爷圣明,方才还瞧见好好的锁在这里,谁知小的们因耐不住天儿冷,往后头小厨房里找掌灶的嬷嬷们讨一口酒吃,这功夫儿人就跑了,是小的们该死了,只怕是三娘心中有鬼?带了小鸾那蹄子私逃回了娘家也未可知?爷暂且别恼,小的们这就抄家伙,往那银妇的娘家去捉了她回来……”   一席话还不曾说完,早给西门庆一个大耳帖子打翻在地上,口中大骂道:“反了反了!你这贼囚根子什么东西?也敢派你三娘的不是来!?她一个贞洁妇人安静淑女,怎么就成了银妇了?这可是墙倒众人推,我们夫妻两个不过略有几句龃龉,我原是与她玩笑,锁了在此处哄他们娘们儿玩的,你这贼囚根子倒会看人下菜碟儿?!”   那玳安儿原是西门府上的家生子儿,又仗着自己容貌清秀,自小儿是老爷选来服侍少爷的,虽说是主仆,情份地位也不输兄弟父子的,从没尝过一下子皮肉之苦,如今给西门庆实打实的呱唧了几下,心下早已慌了,暗自思忖只怕公子这是如今舍不得那三奶奶的花容月貌,绷不住了主动过来讲和的,此番人不见了,心下焉能不恼的?   想到此处,因连滚带爬向前几步,一把抱住西门庆的膝头哭道:“爷且慢动手,方才大奶奶却来瞧过三奶奶的,还说要接了三奶奶上房屋睡去,三奶奶因说怕连累的大奶奶,不肯去,如今人不在此处,只怕是挨不住春寒料峭,叫上房屋里玉箫姐姐偷偷开了房门回三房里了也未可知啊。”   ☆、第三十七回   那西门庆听闻此言,方才将信将疑的,因恨恨道:“这也罢了,如今我且去三房里瞧瞧,若是人还在房里倒也可以饶恕你们这些贼囚根子,若是不在了时,可仔细你们的皮!”因说着,到底心下气恼不过,照着那玳安儿的胸口狠命踹了一脚,只踹得那玳安儿就地骨碌了两三圈儿,蜷缩在地下直哎哟,方才解气去了。   放下一众小厮儿们如何救助那玳安儿不提,却说那西门庆此番知道自己错怪了孟玉楼,又想起浑家那一番娇滴滴的花容月貌来,真恨不得一时之间就搂在怀里做那恩爱之事,急匆匆到了三房门首之处,但见房门已经落锁,便知里面有人,因急急的打门道:“三奶奶开门,庆哥儿在这里。”   房内孟玉楼刚刚沐浴已毕,小鸾服侍着梳起了晚妆,正靠着熏笼闲坐,一面暗暗思忖对策,如今猛的听见外头打门的声音,主仆两个都是唬了一跳。   那小鸾率先绷不住了道:“三娘,你听外头打门,好像倒是爷的声音,莫不是知道咱们跑了,此番来寻晦气的么?”   孟玉楼闻言摆了摆手道:“你仔细听听,他说什么……”正说着,又听得门首处急急打门的声音道:“三奶奶开门,庆哥儿来了。”   小鸾闻言噗嗤一笑道:“这又好了,往日里只有爷求着奶奶做些小意儿时,才自称庆哥儿的,如今只怕是心下回转过来,来给奶奶赔不是呢!我这就开门去。”因说着蹭下了炕就要往外屋去。   孟玉楼听闻此言连忙按住了道:“你且不忙。”因说着,附在小鸾耳边,低眉耳语了几句,小鸾听见了因有些迟疑道:“三娘如今这样拿大,只怕爷好容易心思回转过来,万一又恼了,你们夫妻情份可就难以回转的。”   玉楼闻言冷笑道:“你只听我号令无妨,他若不是真心悔过了,断不能只在五房边上就敢这般小意儿贴恋咱们的,去吧。”   因说着,打发了小鸾前去开门,自己伸手解了方才梳洗的晚妆样式,只将乌云散漫花容不整,斜倚着身子,将将靠在那熏笼上头。   小鸾外间屋内取了一盏小宫灯,摸索着上前开了房门,但见那西门庆满面焦灼之意,含羞带愧的站在外头,见了她,也不似往日里趾高气昂飞扬跋扈的,因面上一红道:“大姑娘,你们奶奶睡了么?方才接去,那几个挨千刀的贼囚根子说只怕是回房歇了,我因怕你们奶奶心里不受用,万一着了风寒可怎么好,是以过来瞧瞧。”   小鸾如何知道方才杨戬一番设计,因不知前头何事,倒叫这向来目下无尘的大官人这般低声下气的,正欲温言软语笼络于他,复又想起孟玉楼方才的嘱咐,因端着架子冷笑一声道:“爷还知道我们娘们儿的死活?只怕是天黑走错了门儿,五房里倒在后头,如今黑灯瞎火的,少不得奴婢担着不是,送了爷往五房里去罢,何苦来又招我那薄命的主子。”   一席话娇嗔满面,说的那西门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又不好与她高声起来,也是怕五房里听见,明儿添油加醋嘲弄自己,只得低声下气道:“姐姐儿,此番都是玳安儿那小油嘴儿传话传差了的,我原说与你们娘们儿玩笑,关一关吓唬一半日的,依旧放了回来,谁知那贼囚根子竟错理会了我的意思,倒叫姐姐儿和你们奶奶受了这么一场泼天也似的委屈,都是我用人不明办事不利,如今你们娘们儿恼我,我不敢分辨,只是好歹叫我进去跟你们奶奶睡一睡,省得再去别的房下折腾,叫人瞧见了,倒像是我与你们奶奶生份了一般。”   小鸾听闻此言,知道这西门庆也算是好话陪尽了,自己再不兜着,只怕就显得不识抬举,也只得假意叹气道:“爷进来瞧瞧便罢了,只怕我们奶奶服侍不得爷的,如今好说歹说,也有个两三日水米不曾打牙,别说服侍人了,只怕就剩一口气,只要见爷一面的。”因说着,倒触动了自己主仆两个这几日的委屈,当真滚下泪来。   那西门庆见了心下如何不知怜惜?因一连声儿赔话道:“好姐姐儿,你且放我进去,我自会安慰你们奶奶,到明儿整治酒菜,五房联袂来与你们奶奶赔话好不好?”小鸾闻言方才破涕为笑,因高挑着小宫灯,给西门庆照亮儿,服侍他进的房来。   那西门庆进的房中,但见孟玉楼冷冷清清的神色,斜倚熏笼枯坐金闺,芙蓉玉面之上珠玑碧痕犹在,心中岂有不怜惜自责的,因仗着房内也没别人儿,涎着脸上了炕,半跪在炕沿儿上低声赔话道:“三姐,听丫头说你身上不爽快,特来瞧瞧……”   连说了两声,那孟玉楼并不答言,急的西门公子抓耳挠腮的,正不知如何是好,但见玉楼面沉似水道:“庆哥儿,你且不忙与我赔话,且听我说说不迟,自从当日大姐姐替你相亲以来,如今我进门服侍你们夫妻两个,并上头几房姐姐,底下几个妹妹们,扪心自问,并无一点儿错处,如今给人泼了脏水,指望着夫主心里向着我,许是还能仗义搭救,谁知你非但不为我洗脱了冤屈,反同着旁人说我,指名道姓坐实我银妇之名,奴家心里冤屈……”说到此处,那眼内珠玑断了线珍珠一般只管滚将下来。   哭的西门庆慌了神儿,一把搂在怀里道:“我的姐姐,千错万错,都是小人一时多吃了两杯黄汤,仗着性子打起老婆来,姐姐好歹容我这一回,今生今世再不敢了。”   孟玉楼闻言苦笑了一声道:“庆哥儿,这件事原是你错办了,只是我心里倒也不肯怪你,一来自从我进门以来,你和大姐姐十分疼惜看重,每日里添菜弄饭给我吃,又打了好些金银首饰,从外洋买回来许多绫罗绸缎给我妆点身子,你又是个知冷知热的贴心郎君。   先头大爷虽然疼我,只是他行商出身,朝朝误了奴家良辰美景,虽然成婚两三年,身边却是男花女花都无,若有个一男半女时,好歹是个臂膀,我也守得住。所以奴家心里敬他多于爱他,畏他多于怜他。虽是夫妻两个,却是举案齐眉情谊,多过夫妻鱼水之欢。   及至到了你们西门府上,遇着你这样风流俊俏知冷知热的郎君,才算是开了情窦,虽然往日里冷眼旁观着你迎娶房下众位妹子,嘴上不说,心下岂有不嫉妒小性儿的,只因奴家爱重夫主,是以这些闺房琐事都可以容你胡来,见你喜欢那潘五姐,我就只当做是自己亲妹子一样的疼,六房里李瓶姐养下个哥儿来,奴家能不眼热?只是见你喜欢的什么似的,我见你西门府上有后,心里也跟着欢喜,这些虽说小事,也都是奴家对你一片情谊,往日你也是看在眼里的。   当日你听了琴童儿那小厮儿挑唆之言,我为什么不曾分辨,只因往日里你我夫妻床笫之事,你岂有不知道我的模样儿品行?是那起子整日里缠绵罗帷被翻红浪的银妇不是?我因深信你知我人品如何,并不辩解,还道是夫主自然为我做主,处置了那小厮还我清名,谁知你受了别房里挑唆之言,不分善恶错勘贤愚,也是我往日里白费了相思错付了芳心,十分心意待你,却换不回两三分真心……”   那西门公子听了这话,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再无半点儿装腔作势乔模乔样的,倒触动了自家心中一点真性情,也跟着滚下泪来,抱了妇人的娇躯在怀里,见脸儿相偎了喃喃说道:   “好三姐,如今这一番金玉良言,除了小人的先妻陈氏大奶奶,可就再也没人说过这几句知冷知热的贴心话儿了,房下那几个妇道虽然容貌出众些,我暗地里品度着,你大姐姐虽是贤德,多少有些个凉薄的性情,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李娇儿只顾讨我的好儿,手上使银子却是小家子气,上不得台面儿,那四房里孙雪娥原是你先头大姐姐留下的房里人,看着去了的份上占了一房,又不出众,五房里是你最好的姐妹儿,不用我说你也是知道的,虽说十二分标致人物,与你算是一时瑜亮,只是她倒爱小性儿,又是使女出身,只会小意儿贴恋夫主,终究不是当家奶奶的材料儿。六房里李瓶姐倒是温柔贤惠,只是输在胆子小,怕得罪人,不肯招灾惹祸的,才给那五丫头辖制住了。这几年我冷眼旁观着,这偌大一个西门府上,竟都仗着姐姐一人操劳把持,方才整顿门楣当家理纪,将我家中治理的内言不出外言不入,房下妇人虽然众多,倒是铁桶也似的相仿……”   ☆、第三十八回   那孟玉楼听了西门庆这一番推心置腹的言语,倒不由得心中一动,因心下暗暗思忖道:“原先我只当他是个年轻公子,风流糊涂,只要府上一众妇人围着他转,给他解闷儿取笑儿,谁知此番他肯对我品评房下众位妻妾,心里倒也是个明白人,难为他竟将我比作先妻陈氏大娘子,也算是位有了知人之明的夫主了……”   想到此处因叹道:“爷这是将天比地,我有什么好处能与那先头大姐姐比较的……”西门庆听闻爱妾话中似有回转之意,连忙一把搂在怀里,伸手摩挲着浑家的芙蓉玉面柔声说道:“我的姐姐,如今六房之中只有你是真心疼我,我此番寒了你的心,你生气,要打我骂我都成,只求咱们夫妻两个千万别因为外人的挑唆就当真恼到底撂开手生份了起来,那一起子无风不起浪的小人得意了不说,旁人看着也不像话。”   那孟玉楼原本已经是寒透了心的,打定了主意不欲搭理,只是两人成婚以来,虽然床笫之间儿女私情上面多是美女才郎恩爱和谐的,像今儿这般倾心相交却还是头一回,心中对自家夫主又有些刮目相看起来,只是一旦触动情肠,心下又怎能不埋怨此人偏听偏信,不知怜香惜玉,忍不住又滚下几颗珠玑来,哽咽了道:“你心里明白,怎么为人处事还是这样糊涂……如今我在这几日尚可劝你助你,万一哪一天也像我那苦命的姐姐……”   话还不曾说完,早给那西门庆搂了妇人粉颈就亲了个嘴儿,孟玉楼见状大惊,又好几日不与他沾身了,因羞得要不得,只将一对粉拳往夫主身上招呼,怎奈男女有别力有未逮,捶在那西门公子身上也只当做搔痒一般。   西门庆因伸手箍住了妇人一对雕花玉腕,按在炕沿儿上只顾强逞口舌之欲,逼得那妇人,两个如蛇吐信一般,交吻了半晌,西门庆方才餍足了分开,笑道:“并不是有意唐突了姐姐,实在是小人再听不得什么谶语,好亲亲的三姐姐,往后再不许说这些不祥之言,咱们两个只要永团圆世世夫妻,你且守着我陪着我,给我生下几个哥儿来养老送终,等到小人化成一缕青烟一团灰烬之时,姐姐爱上哪儿去,小人也阻拦不得了……”   那孟玉楼原本心下存着娇嗔之意,如今给这爱郎涎着脸轻薄了一番,不由得复又哄动了一片春心,又听他说的这般可怜,心下就有些回转过来了,正欲答言,但听得门口一人嘻嘻笑道:“我说他们两个再不是真心恼了的,大姐姐就非要不放心,让我劝和劝和,我不去,只说我‘懒得不动,坏透了的小蹄子’,我也没法,只得过来讨人嫌,谁知你们夫妻两个倒好,这可是鹞子捉住黄莺儿脚,两个都扣了环儿了!”因说着,复又咯咯娇笑起来。   两个唬了一跳,连忙分开,定睛观瞧之际,但见却是那二房里的李娇儿站在门首处,笑吟吟地,旁边小鸾接着昭君套,一面笑道:“爷和奶奶恕罪,二娘来时,不叫奴婢通传的。”   那西门庆见如今李娇儿解围,连忙就坡下驴笑道:“我跟你三妹妹能有什么真心恼了的?夫妻之间不过是床头打架床尾和,你大姐姐也太肯担心了,倒叫你这小油嘴儿进来劝和。”因说着,上来就要捉了那李娇儿,给她往帘栊外头一闪身,那西门庆一个饿虎扑羊的架势就落了空,险险跌倒在地上,因站直了身子笑骂道:“小浪蹄子,有本事别跑,进来我有话说。”   那李娇儿隔着帘栊笑道:“你有什么好话能对我说的?如今良辰美景,又对着这样的如花美眷,我是没人疼的了,还要往上房屋中听大姐姐请来的几位比丘尼做那寺院之中的俗讲故事儿,既然你们夫妻两个和好了,我这就去禀告大姐姐,也好让她放心安寝。”   因说着转身要走,那西门庆哪里肯放?因一把挑开了帘栊,拦腰抱住妇人,一径抱到炕上按住了笑道:“今儿我与你三妹妹刚刚丢开手不恼了,只是她素来脸皮儿薄,房里没人时必然不肯留我的,如今你这个做姐姐的也留下,咱们夫妻几个吃两杯,你再好好劝和劝和,方不辜负了你大姐姐使唤你这一回,若说的好了时,为夫自有赏赐也就是了。”   一面孟玉楼也感念李娇儿特地为了此事跑一趟,不肯放她就走,因命小鸾道:“你去小厨房里将火捅开了,弄几样小菜,开一坛双料茉莉花儿酒,与你二娘尝尝。”   那李娇儿原是勾栏院中唱曲儿的姐儿出身,向来就好吃两杯,如今听见有稀罕物儿,因口中推脱着,身子只管坐住了不动,西门庆和孟玉楼两个也都深知她的脾气,并不见怪,因命小鸾自去小厨房之中预备着。   一时间酒菜齐备,席间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那西门庆吃了几杯甜酒儿,与她们姐妹两个说说笑笑,柔情蜜意地,因趁着李娇儿在这里奉了吴月娘之命前来劝和,伸手悄悄儿地探进炕桌儿底下,在李娇儿一只金莲之上捏了两把,捏的那李二姐羞红了脸面啐了一声道:“三丫头不管一管?你汉子正经要调戏我呢。”   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二姐姐越发疯了,他不是你汉子?却又和你沾不得身了?”李娇儿闻言笑道:“他若只是占了人家便宜倒也罢了,只怕是有求于我,又怕他老脸上下不来,才做这样勾当。”   玉楼听闻此言,知道那西门庆暗示李娇儿为自己两个劝和,当下也不肯往上凑合,因只管与李娇儿说笑,只不愿意理会那西门公子。   西门庆见面前一对如花似玉的爱妾都不愿意搭理自己,倒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一会儿撩拨撩拨这个,一时间又将言语引逗引逗那个,怎奈两人只管吃酒取乐,全不理他。   西门庆见了无法,况且此番与孟玉楼的龃龉也是自己有错在先,如今虽然给两个姬妾戏弄,又不敢十分得罪了她们两房,只得低了头,慢慢地吃着闷酒,李娇儿见了越发得意,只顾着与玉楼吃酒行令,一面又吩咐丫头筛酒来吃,只不与那西门庆搭理。   倒是那孟玉楼,此番虽然与丈夫是真心恼了的,只是见他如今落魄模样,她原是个心思柔软的妇人,心下却又老大不忍,因拉了李娇儿的手笑道:“好姐姐,你也好歹给他两盅酒吃,他虽然平日里诗词歌赋诸子百家能说会道的,真性情上头却是个闷葫芦,如今万一跟咱们怄出病来,岂不是又要给大姐姐添烦恼么?”   那李娇儿闻言冷笑一声道:“这也就是你三丫头罢了,给人卖了还倒帮着人数钱呢,别是个菩萨哥儿托生的吧?要是换了这个主儿……”因说着,伸出芊芊玉手,比划一个“五”字方说道:“不闹到天宫上去,请了玉皇大帝来断这一桩家务事,我也不是个人!”   那西门庆如今听着李娇儿奚落,面上又是惭愧又是懊悔,一时间恨不得钻进地缝儿里去,只得低低的声音道:“二丫头休得胡言,怎好将那个银妇来攀比三娘,却不是将天比地又是怎的……”   那李娇儿闻言哎哟了一声道:“看不出咱们家这位爷,经此一役倒是长了些见识,也会分辨个忠奸了。”西门庆闻言只得陪笑道:“这个自然,如今我也回过味儿来,与三娘这一场误会,全是五房里那银妇挑唆的,三娘放心,明儿你大姐姐定然整治一桌酒席,咱们阖家与你赔话,到那时我自有道理处置那银妇。”   孟玉楼听闻此言,冷笑一声道:“你若真有心离了她,也是你的本事,只是你这人我们还不知道?馋嘴猫儿似的,五房里一对粉妆玉琢的妙人儿候着,我只不信你开得了口、下得去手,没得在这里将这些虚言来哄我们姐妹高兴高兴罢了……”   那西门庆听见三房娘子一语中的说出了自己的真病,不由得脸上一红道:“我的姐姐,谁养的你恁般乖觉?倒不是我护着那银妇,一来她到底是咱们家三媒六证明媒正娶的姬妾,并不是家里上了头的丫头,说卖就卖说打就打的,二来她虽然有些挑唆,担着不是,她房里那春梅姐姐究竟没有什么大错,如今刚开脸,就卖她主子,少不得这丫头也要跟了去,岂不是平白无故的连累了一个清白女孩儿?依我说,倒不如就这般小惩大诫罢了,明儿告诉了你大姐姐,褫夺了那银妇的衣裳头面,平日里不许妆束身子,只在房里闭门思过,姐姐心里觉得怎么样?”   ☆、第三十九回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暗道那潘五儿当日为了嫁入西门庆府上,连自己的亲汉子都有手段摆布死了,她房里的春梅又是个念书人家出身的女孩儿,虽说此番落魄,倒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主仆两个也不是好斗的,如今自己虽然握着她私情的命门,只是此番给她反咬一口拔得了头筹,自己再想要反将一军,倒也未必那么容易,此番不如先应付着夫主的话头儿,若要对付这银妇,还需从长计议……想到此处因故作些娇嗔之意道:“她是明媒正娶来的姬妾,我是路边买来的丫头,卖不得她,倒卖得我?”   西门庆闻言叫了一声屈,因对着李娇儿笑道:“你看你这个妹妹,夫妻之间几句龃龉就当真了,如今别说将官媒打发出去卖了姐姐,就算是把我西门四泉卖了,也要护住姐姐在家平平安安的。”   那李娇儿听闻此言冷笑一声道:“俺们娘们儿倒想卖了你换钱,只怕勾栏院里不收,叫你去做挽歌郎,就咱们爷这样的脾气,只怕棺材都下葬了才想起讨那挽歌钱。”   西门庆闻言,伸手在李娇儿桃腮之上拧了一把笑道:“我把你这小蹄子,倒是个能说会道的,俏皮话儿说的这样好,端的一个好粉头。”说的那李娇儿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我知道自己出身不好,爷还非要当着三妹妹的面表白表白,我虽然身在勾栏院里,天地良心,自从十几岁上给你这冤家梳拢了,你去问我妈妈,可曾叫我和别的客人沾身没有?我李娇儿这辈子就只嫁你一个汉子,少拿我比五房里那个再醮货儿!”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孟玉楼也是嫠女再嫁,不由得脸上一红,伸手携了孟玉楼的手笑道:“妹子可别见怪,都是这狠心短命的闹得我,话也说不圆全了……”   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二姐姐很有些侠肝义胆的,咱们姐妹至亲骨肉,若是这样见外说话儿倒生份了,快别多心。”因说着,命小鸾进来,重排肴馔再整杯盘,夫妻三个痛快吃了几杯茉莉花儿酒,那李娇儿吃的面上红扑扑的,起身就要告辞,玉楼哪里肯放,因要留下李娇儿在自家闺房之中熬夜做针黹,打发西门庆外头睡去。   那西门公子如今将将哄好了浑家,正要等着夜阑人静之时,好好卖弄一番风月手段,收服住妇人芳心,如何肯往别房里睡去,因伸手搂过李娇儿的粉颈,亲了个嘴儿笑道:“你这小油嘴儿,你不走,爷今儿叫你们姐妹也常常大被同眠的滋味儿如何?”   说的李娇儿两个羞得满脸通红,姐妹俩只将粉拳往西门庆身上招呼,那李娇儿捂了粉脸跑到帘栊之处娇笑道:“这也罢了,我做不得这样没脸的事,今儿就是你们夫妻两个睡睡罢,我自往上房屋里陪大姐姐说话儿。”因说着,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西门庆见状笑道:“二丫头也是个银样蜡枪口,勾栏院里的姐儿出身,倒难得她只服侍过我一个,倒是个清纯的姐儿……”   孟玉楼听着这话,心中冷笑一声,因想着往日里在吴月娘房中服侍她小月份的时候曾听她说起过,二房里李娇儿、死了的三房里卓丢儿,都是勾栏院里唱曲儿的姐儿出身,当真是一双玉臂千人枕、一点朱唇万人尝,只哄着他们家这好脾气的爷,睁着眼睛说瞎话儿,只说自己是清倌人,背地里也不知道睡过多少汉子,不然能有这样风月手段?   只是如今一来自己刚刚与夫主和好了,倒没得拿这话戳他的心窝子,二来心下也是感念李娇儿撞了来,闹了一场,方化解了自己夫妻两个尴尬局面,想到此处并不说破,因点了点头道:“你既然知道二姐姐品格儿,平日里就别再口没遮拦的,没得总说人家什么粉头面头的,外头给人听见了也不像话。”   说的那西门庆连连点头道:“好个贤德的奶奶,如今有你当家立纪,正是我西门四泉的福分了。”玉楼闻言摇了摇头道:“罢、罢,我可不敢再管了,前头我劝过你多少次,叫我替你管管家倒也无妨,只是别有的没的替我报学名儿,你只顾自己快活,一时说话不理论,叫我明里暗里得罪了多少人,你倒反过来肯信人,派我的不是,如今天可怜见叫咱们两个丢开手不恼了,你又要折腾这一回,还嫌我给你糟蹋的不够狼狈么?   依我看,名不正则言不顺,咱们西门府上,上上下下少说也有小一百口的人口,我一个偏房姬妾当家总是招人口实的,不如还是让大姐姐出面管家,二姐姐出面管钱,外头也没闲话,房里也没个怨怼,岂不是两处有益么?”   一席话说的那西门庆心服口服,连连点头道:“三姐说的原是正理,只是如今为我受了这么一场泼天也似的冤屈,怎好就这般息事宁人,总要给你做脸才是,既然三姐恁般显得,明儿叫你大姐姐摆酒请客,四泉领着房下众妇人给姐姐陪个不是,再叫上你们娘家亲戚来走动走动,吃两杯做个见证才是。”   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我的哥哥儿,谁养的你恁般乖?原要给你个榧子吃,如今听见这话,说的奴心里倒和软起来不刚强了……”   那西门庆见妇人娇嗔满面,心下如何不爱,一连声儿唤着“好亲姐姐”,只将妇人生拉硬拽拖在炕上,夫妻两个殢雨尤云,常言道小别胜新婚,况且如今厘清误会,是夜难免山盟海誓,软款温柔,书中难以尽述,一宿晚景题过。   放下西门庆与孟玉楼夫妻两个,如何金闺之中玩耍不提,单表那李娇儿,吃的桃腮粉嘟嘟的,撞进那吴月娘的上房屋中,但见她正与莲花庵两个女尼王姑子与薛姑子讲道,因仗着酒意进来,一屁股坐在月娘身边儿笑道:“我说不用劝,大姐姐老实,只当那三丫头此番是要跟那狠心短命的丢开手,谁知两个早就暗暗地好了,这会子汉子撵我出来,两个锁了院门儿,不知又要捣什么鬼呢,真真儿好笑。”   说的那吴月娘一头雾水,又见李娇儿满面春意儿,眼圈儿都红了,因秀眉微蹙,推了她两把道:“二姐,劝你少轻狂些吧,这房里还有比丘尼师父呢,你刚刚吃了酒肉,就进来,也不怕冲撞了菩萨的?没由来说了这一车话,叫人摸不着头脑。”   那李娇儿尚且未及答言,但听得那炕上对坐的两个比丘尼,其中一个生得倒是胖大魁伟,因瓮声瓮气的笑道:“二娘就是女菩萨转世,还说什么冲撞不冲撞的,只是不知金闺之中有何新鲜物件儿,说来倒好,我们师兄弟两个久在苦海慈航之中,也难见诗书簪缨之族,富贵风流之地故事儿。”   书中暗表,说话儿的这个秃歪剌,连个正经法号没有,人多称她薛姑子,只因手上有个求子的海上方儿,上至皇妃诰命、下到奶奶媳妇儿,多有人因此得子者,因如今不叫薛姑子了,人皆称呼为“薛爷”,就连前儿吴月娘求子,除却孟玉楼牵线之功,内中也多得薛姑子之力,是以越发信服起来,每逢西门庆不在上房屋中过夜,初一十五便吃一整日的斋,晚间再请了莲花庵中的两个姑子进来,做那寺院俗讲故事儿,无非是久旷之女以消永昼的法子,倒也深刻怜惜叹息。   这样法会,好似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这样西门庆跟前儿的红人儿并不常来,常来者,无非是二房里李娇儿、四房姑娘孙雪娥罢了,是以那薛姑子对李娇儿格外高看,此番倒给她台阶儿下。   果然李娇儿听了笑道:“大姐姐瞧瞧,薛爷都说奴家是女菩萨,这可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说的众人多笑了。   那李娇儿复又笑道:“怎么样?我说的不错罢,果然三丫头不过嘴上厉害,心思嘴软,又会笼络汉子的心,方才我见他们两个吃酒,外间没有丫头看着,因悄悄儿的拨了帘栊一瞧,两个如蛇吐信一般按在炕沿儿上……”   话还没说完,早给那吴月娘嗔了一句道:“二丫头疯魔了?如今两位大师父在这里,清净地方说些污言秽语做什么,他们两个原本就好,都是那狠心短命的吃多了黄汤,倒做那打起老婆没出息的勾当,如今哄好了也是他的本事,晚间自然就歇在三丫头房里,明媒正娶轿子接过来的,你管他花样儿怎的?”说的李娇儿低了头嗤嗤直笑道:“原来大姐姐已经知道咱们那挨千刀的汉子做小意儿贴恋三丫头,倒叫我白跑一趟瞧个虚热闹。”   月娘闻言摇头道:“我却不知道三丫头可否回转过来,只是今儿晌午你们爷嘱咐我,明儿摆几桌,给三丫头压惊,还要请他娘家的客呢。”   ☆、第四十回   闲话休提,单说玉楼原本在那柴房之中困了一半天,如今又与夫主欢会无度一番,一时之间昏睡不醒,两个交颈鸳鸯一般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床,还是小鸾进来,隔着帘栊忍住笑意咳嗽了两声,低低的声音道:“大奶奶派了玉箫姐姐来问,说爷吩咐今儿摆酒请客,饭摆在哪里?如今三娘的姑母并先头小叔子都来了,大奶奶正陪着上房屋里坐着喝茶,请爷和三娘也收拾收拾快来呢。”因说着,复又掩口娇笑了几声。   羞得那孟玉楼要不得,因伸手推醒了汉子道:“看你,越发没个算计了,今儿请了人来,自个儿倒睡得没事儿人一般,连累了我,等一会儿到了大姐姐房里,还指不定怎么编排我呢!”   那西门庆给浑家一推,早已醒了,抬眼一瞧,但见自己的爱妾含羞带怯满面飞霞,语带娇嗔埋怨自己两句,不由喜得心花怒放,也顾不得小鸾还站在地下,一把搂过妇人在怀里笑道:“都说*一刻值千金,先前成亲了好几次,倒也不甚觉得,今儿才知道这滋味儿,我倒不愿意起来了,可怎么好。”   羞得孟玉楼要不得,对他使个眼色道:“你越发疯了,丫头还在呢!还不放我下去与你穿戴衣裳。”那西门庆虽然口头调戏,实则倒也不敢慢待了玉楼娘家之人的礼数,只得叹了口气放开妇人玉体,叫她服侍自己起床,一时间青盐漱口香胰洁面,收拾妥当,西门庆因是家宴,只戴了员外巾穿了员外氅,并无官样装束,玉楼也穿了家常袄儿,石榴红绫裙子,一色半新不旧,看去不觉奢华,观之温柔可亲。   两个收拾已毕,草草用了点心,青茶漱口,方携手来在上房屋中,但见上首炕上对坐着吴月娘和玉楼先头夫家的姑母杨氏,底下椅子上有李娇儿和李瓶儿两个姬妾陪着,对面是玉楼先头的小叔子杨宗保。   见他两个联袂而至,满屋子人丫丫叉叉的就要起身,西门庆率先上前笑道:“姑母快请坐下,再无见外之礼。”因说着,一揖到地唱了个喏,那杨氏含笑还了半礼,玉楼上来,与她姑母深深道了个万福,杨氏因伸手拉了她在身边坐下,底下小叔子杨宗保复又过来,给先头嫂子作揖唱喏,一时间纷纷行礼已毕,一家子安稳落座。   那杨氏因笑道:“昨儿接了大官人的贴子,说是明儿家宴,没有外人,请我老身进来逛逛,吃两杯酒,瞧瞧我们三姐,可巧我侄儿在家,因嚷着要带他进来逛逛,也瞧瞧他这嫂子,我原想着大官人房下奶奶们众多,只怕带了进来不方便,转念一想,这小厮儿今年才十五岁,一个半大孩子,就是您们府上的大官儿们也比他大几岁,因此老身自作主张带了来,若是大官人和大奶奶不方便时,我叫他回去就是了。”   西门庆闻言笑道:“姑母这是说哪里话,这位杨小官人当日送我三房成亲,就是我的兄弟一般,一家子骨肉,何来回避之说,如今即便姑母不带了来,我也要下帖子去府上请了来的。”一面又拿眼睛瞟着吴月娘道:“五房怎么不见?”   那吴月娘听闻此言冷笑一声道:“你那心甜的姐妹在哪里,我们娘们儿如何知道……”   西门庆听了这话,知道吴月娘因为玉楼之事还在恼着自己,想必那李娇儿昨儿回在上房屋中,已经对月娘说了自己两个和好的事,她心里指着这一回要与潘五儿闹一场,如今正好先声夺人。   想到此处因涎着脸赔笑道:“大娘子又说笑,如今姑母在这里,怎好小性儿让亲戚笑话。”月娘闻言冷笑道:“她有三五日不到我这里来了,我有什么办法,可惜你不是赵官家,我做不得正宫娘娘,若是了时,还能请个黄门宫女的去那西宫娘娘宫中挑理,如今这满屋子的人都把我的头踩下去,我又敢分辨一声儿不敢?”   说的西门庆只对她使眼色,怕杨氏姑母见怪,月娘只做瞧不见,低头嗑着瓜子儿不理他。倒是那杨氏姑母笑道:“大娘子诙谐的好。久闻大官人房里就数五娘子是个尖儿,今儿原说见见,又不肯露露金面的,想是老身是外人,没这等脸面请出来也未可知。”   玉楼听闻此言,因扯了扯杨氏的衣袂,低低的声音道:“姑母不知道,我们五丫头因为年小,倒没个忌讳,又因为爷和大奶奶骄纵她,脾气秉性就有些娇养的,不是大年节下的,轻易不到这里来请安。”   西门庆听了房下众妇人之言,面上就有些挂不住,只得蹙起眉头扬声道:“谁在外头伺候?”外面玳安儿、平安儿两个大一点儿的小厮闻言进来答应着:“奴才们在这里,爷吩咐。”   西门庆见了点头道:“你们往五房里去,就说我的话,如今三娘的娘家姑母并小叔子来了,就在上房屋中大奶奶陪着,房下奶奶们都到了,请她妆束了身子快来这里陪客。”   两个小厮答应着去了。   沿路之上那平安儿笑嘻嘻地道:“好哥哥,这一去你让我进房里通禀通禀,我只心爱五奶奶房里的春梅姐姐,难为她生的这样俊俏模样儿,就是二房、四房里的奶奶也比不上她,只可惜命苦,托生在个穷书生家里,又遭了官司,才把她卖了钱救命,也不知道将来爷年老时能不能打发出去陪了小子,虽说她上了头,我倒不嫌弃,若是将来配人,我只求爷指给我就是了。”   那玳安儿听闻此言啐了一声道:“你要死了?如今她开了脸上了头,是通房大丫头,爷身边的红人儿,你就这么眼馋肚饱的觑着她?再说这一去是个尴尬差事,你这小厮儿还做梦呢,叫你进去回事,话也说不圆全,五房里那婆娘是块暴碳,一句话说不对付了,大耳帖子打得你北也找不着呢!”   说得平安儿吐了吐舌头,笑道:“哥,既然恁的,还是您老人家进去,家生子儿里就数您老机灵,我在外头哨探着,若是您老有了不是,我在进去救场。”   说得那玳安儿飘飘然起来,因笑道:“你这猴儿倒也机灵,若说那春梅姐,倒也是一块好羊肉,如今这一场事情闹出来,若是连累了她,倒没准儿真要拉出去配人呢,到那时我自然不会忘了兄弟你,少不得在爷面前替你说句话儿。”   那平安儿素日里有些呆头呆脑的,因不解问道:“五房里又有什么官司犯了?我竟不知道,好哥哥,你告诉我。”   玳安儿闻言啐了一声道:“都是自小儿在爷书房里长起来的,你就这样蠢材,前儿三奶奶出事,还不是五房里挑唆的?如今你瞧瞧爷和三奶奶,蜜里调油的,五房里还能有好儿么,俗话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今儿三娘得脸,只怕就要作践作践五娘了。”说的平安儿吐了吐舌头道:“还是咱们小门小户的好,一对夫妻过日子,倒也平平安安不招灾惹祸的。”   两个说着,到了五房门首,两个还未及打门,但听得内间那潘五儿的声音哭道:“我说那孟三儿不是好斗的,你非要抖这个机灵,当日我就说你这妮子怎的倒这般向着我,原来是给你那黑心的爷做好的暗扣儿,等着老娘往里跳呢!”   又听得春梅的声音哭闹道:“她自有后台撑腰,与我什么相干?好端端的冒出那么多金簪子来,听说那物件儿皇后娘娘才得了六枝儿,如今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杨大人有本事都拿出来,你叫我有什么法子?常言道光棍不斗势力,奶奶有本事,自去跟官府拼命,我们做奴婢的没那个造化!”因说着,复又大哭起来。   半晌,但听得那潘五姐长叹一声道:“这也罢了,谁叫那孟三儿的爱人肉儿都长在脸上了,上人见喜人见人爱的,我这一回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倒没得连累了姐姐儿……”因说着,也是滚下泪来哽咽了声音。   那玳安儿、平安儿两个门外听了,知道此番进去尴尬,又怕回事迟了,西门庆要怪罪,少不得硬着头皮上前轻叩门环道:“五娘,爷派了小的来请五娘过去。”   但听得内间半点儿动静也没有,半晌春梅方出来,眼圈儿还是红红的,一望可知是方才哭过的模样儿,见了两个小厮,冷笑一声道:“这可是墙倒众人推,破鼓乱人捶了,我们娘们儿还有口气儿,你们忙的是什么?”   那玳安儿素来机灵,因嘻嘻一笑道:“大姐姐说哪里话,如今是三娘的娘家姑母,和她头婚那家的小叔子来串门子,房下众位奶奶们都在上房屋里陪着说话儿,爷叫小的们来,请五娘也过去坐坐,亲戚们叙谈叙谈吃端便饭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五丫头栽了哎嘿~三丫头表示:霸道总裁爱上我,我也木有办法╮(╯▽╰)╭   ☆、第四十一回   庞春梅听闻此言冷笑一声道:“哟,几位大官儿倒会看人下菜碟儿啊?她三奶奶娘家的亲戚就恁般娇贵,非要我们六房上下里去陪着,如今都有谁在呢?”   玳安儿闻言陪笑道:“如今就差五娘和六娘没来了。”春梅闻言冷笑道:“我说呢,六娘是正经人家儿的正头大娘子出身,怎肯放□段儿前去陪这些没要紧的客,果然是粉头、丫头出身的,很没有门户之见,不用端着身份,依旧做那旧时勾当。”   玳安儿、平安儿两个心中知道春梅这话是说二房里李娇儿、四房里孙雪娥,两个不敢搭腔,只得陪笑道:“姐姐儿,如今你说的咱们弟兄不敢分辨,只是好歹也通传一声儿,叫五娘赏下话来,俺们回去也好在爷跟前儿有个交代不是?”   春梅闻言啐了一声,因对着玳安儿招了招手儿道:“小猴儿崽子,你们往常都是内帷厮混的,这会子蝎蝎螫螫给谁看?这样的混账话我不会回,要回,你自己回去。”   玳安儿见状,也值得吩咐了平安儿在门首等着,自己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到了内间炕上,但见那潘金莲观音一般端坐在炕上,怔怔的没了言语,面上犹带珠玑泪痕,见了玳安儿,因怔怔地滚下泪来道:“春梅姐,怎么不给大官儿看座。”   那玳安儿不知深情底理,如何敢坐?因连忙作揖打拱笑道:“五娘哪里话,我一个小奴才,怎么劳动奶奶房里的姐姐呢?”   说话儿间春梅取了一个绣墩儿过来,往玳安儿屁股底下一推道:“叫你坐就只管坐着,乔模乔样的给谁看?”   那玳安儿无法,只得半推半就坐了,一面拿捏着道:“五娘,不是小人多嘴,如今咱们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三娘此番给那琴童儿冤枉了,如今查访出来真相来,咱们家那位爷心疼得要不得,定要给她做脸,六房里联袂赔话,并不单单是难为五娘一个,常言道识时务者为俊杰,五娘就去陪着说会子话,吃两杯甜酒儿什么要紧的,左右往日里也常这样耍子。”   潘金莲听闻此言,轻启檀口微张樱唇,似桂如兰的叹了一口气道:“哥哥儿,当日之事都是有目共睹的,琴童儿那厮手上握着赃证,只把我的心都气的碎了,不为别的,一来心疼我们爷,恁般风流俊俏的人品,就这样给个小厮儿戴了绿头巾,我是他知冷知热的浑家,心里能不心疼?二来那孟三姐,你们都是知道的,最是我一个好似嫡亲的姐妹,如今做下这样没天理没王法背德无耻的勾当来,我心里能不替她惋惜着急么?俗话都说关心则乱,我这也是恨铁不成钢,有冤无处诉啊……”   一席话说的那玳安儿信以为真,也陪着眼圈儿一红道:“五娘,我竟不知你是个如此贤德的娘子,既然恁的,闲了时我自会对爷说,保管叫他心意回转过来就是,只是今儿这筵席,还请五娘赏下话儿来,到底去得去不得呢?”   潘金莲闻言点头拭泪道:“方才春梅姐不过说句赌气使性子的话,如今三姐姐家里来了亲戚,我怎好推说不去,说不得挣命罢了,你们两个先回去替我回话儿,就说我收拾收拾就过去陪客。”   因说着,叫春梅赏了玳安儿两个一盘子糕饼,叫他兄弟二人坐在外头门槛上吃了,方才打发回去。   那庞春梅关了院门儿,因问金莲道:“奶奶说到底怎么样,也要拿个主意,别叫那起子银妇小看了咱们才是。”潘金莲闻言冷笑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还指望着你那狠心短命的爷能向着咱们不成,只怕褫夺了衣裳头面都是小事,若真是打发出去让官媒领了去,倒是我连累了你这好个姐姐儿……   当初叫你伺候了爷,原也不是我私心藏奸,只因为见你们两个女貌郎才的,他待你也是上心,不肯当做一般丫头看待,你又不似奴家自幼失学,是个念书人家儿的贵小姐,一旦凤凰落魄,才流落到这里,终究是识文断字的,这就比我更厉害一层,如今给你们两个做媒,说的心窄些,我也好歹有个臂膀,谁知孟三儿那银妇竟有这等本事翻盘,也不知那个什么劳什子的杨大人是哪里翻筋斗云过来的神仙,管这样没要紧的闲事!”   庞春梅听了潘金莲此番表白,虽然心下深知不过是她刁买人心之言,心下到底有些感念,只因她当日家中老父为人耿直不阿,在县衙门里兼差师爷,却不肯同流合污草菅人命,是以触怒同僚,吃了官司,家中原本别无长物,雪洞一般,哪里来的银钱打点,春梅原是长女,断无看着亲生父母困顿而死的道理,只得自卖自身,一声儿不言语,只将贴身之物拿一个包袱皮儿卷了,一径来在官媒薛嫂儿家中,请她度其品貌买入官宦人家做丫头,可巧那西门庆一日来寻薛嫂儿说话儿,就瞧见这妮子生的好的模样儿,只因当日正续弦,遂使了几十两银子买了她,放在正室吴月娘房里服侍,又使五两银子买了秋菊,虽说是一道进门的,只因身价银子多有不同,那春梅是以不肯将秋菊当做比肩同僚看待。   只是她原是个聪明娟秀的丫头,在吴月娘房里时,就打扮得有些出挑,每日里乔模乔样的,有心挣上一个侍妾的名份,也好给家里贴补些嚼裹儿,谁知那吴月娘最见不得丫头乔张致,见她每日里打扮的病西施一般的模样儿,心下就不喜欢,因反而扶持自己的陪嫁丫头玉箫开了脸,做房里人,将春梅压下一头去。   那庞春梅眼见着在吴月娘房里不得重用,因眼瞅着三房里新娶了孟玉楼,好一个风流俊俏的人品身段儿,心中很有些向往之意,因月娘派下往三房里送取东西的活计,她都应承下来,闲了时又赶着做三娘房里的针线,又使钱买点心打酒,给孟玉楼的陪嫁丫头小鸾吃,一面透露自己想往三房中去的意思。   那小鸾十岁上的孩子,年轻心热,听说这位花容月貌的大姐姐愿意来做伴儿,心中如何不喜,成日里只在玉楼跟前儿挑唆,指望着主子将她要过三房里来。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如今自己新婚得宠,要个大娘子房里的丫头来服侍自己原也不是什么难事,只是一来自己初来乍到的,就在大姐姐面前出这样的风头似乎不大好,二来这几日常见那庞春梅有事没事往三房之中溜达,倒是个乔模乔样的妮子,并不是实心眼儿孩子,是以不愿意往家中兜揽这样人品,因回了小鸾说家里尚且不缺人手,以后也别吃人嘴短,要什么吃的玩儿的只管说与自己罢了。   小鸾见状没奈何,只得如实对那庞春梅说的,羞得这妮子要不得,是以心中深恨玉楼。   如今听见潘金莲猜度之事,因秀眉微蹙道:“若说是旁的亲友,倒还可以斟酌斟酌,只是这个杨戬,虽说是什么朝廷一品大员,说穿了还不是个闺阁之臣,没根儿的东西,就算她孟玉楼是个天仙,也迷惑不了此人,只怕是她娘家的人情?又或是我们爷脸上下不来,实则心里要饶了银妇,因与他叔叔做扣儿哄我们也未可知啊……”   主仆两个说了一回,一时之间也猜不出个头绪来,只得罢了,那潘金莲叹了口气道:“咱们只管坐在炕上乱猜也不中用,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如今宁可豁出命去与那银妇做一场,也要叫她领教领教姑奶奶的厉害!”   春梅听闻此言,轻摇螓首道:“奶奶平日里刚强自是不假,如今要闹出来也容易,只是咱们这一闹,可就不好收场了,到时候当着亲家姑太太的面,爷脸上不好看,就算心里存着情份,只怕也不好回护咱们,弄不好就要现开发,一旦打发出去,今生再难进这西门府上了……”   那潘五儿原本就意欲做个哀兵必胜之计,只是当着丫头的面不好就这般爽快服软儿,如今听见春梅劝她,因就坡儿下驴道:“依你怎么样?”   春梅点头道:“方才我去探听几个大丫头的口风,只怕最轻的也是要褫夺了咱们衣裳头面,依我说,不如咱们就打扮得素净些,头上一律不带珠翠,穿淡雅衣裳,过去细细的给爷和那银妇赔话,常言道举手难打笑脸人,难道咱们服软儿到这样地步,他们还下得去手作践咱们不成?若是爷一旦动了恻隐之心,怜香惜玉一回,咱们五房里安分守己的过些日子,五娘再踏踏实实的笼络你汉子几回,就凭着这新鲜身子,还怕他不肯回心转意么?”   潘金莲听闻此言噗嗤一笑道:“怪到常听人说你这小蹄子是个女诸葛,倒会拿个主意,只是我这半老的徐娘什么意思,少不得把你这妮子往书房里送几回,才好喂饱了你那眼馋肚饱的爷!”   作者有话要说:春梅姐的故事~   ☆、第四十二回   庞春梅听闻此言,知道这也是潘金莲的笼络之意,但笑不语,因推了金莲两把道:“这却不忙,如今奶奶暂且打扮起来去赴宴吧,这一回也是走不脱的官司。”   因说着,主仆两个皆是荆钗布裙拾掇起来,春梅头上珠翠全无,又给金莲寻常挽了一个麻姑髻,端详了一会儿道:“奶奶生的娇艳,一应首饰不戴倒显得突兀,又像是跟爷置气似的,依我说,不如戴个什么有讲究的物件儿……”   因说着,伸手在金莲的妆奁之内翻找了一番,因笑道:“奶奶初到这里时,总带着这一根簪子,其后我服侍了奶奶,还曾经好奇问过,这簪子有什么讲究没有,奶奶说这是当日与爷论交情的时候,自己强着从他头上拔下来做信物的,是以珍重非常,如今宁可别的妆奁不戴,这件物件儿却使得,一来显着咱们念着旧情,二来年轻媳妇,也忌讳打扮得太素净了些。”   那潘金莲听了春梅此番排兵布阵,心下十分信服,因点头道:“这也罢了,就戴这劳什子吧。”主仆两个打点已毕,昭君套也不曾穿了,只穿着这般单薄衣裳,搀扶迤逦着就往那上房屋中而去。   一时间来在门首之处,那潘五姐倒也不似往日恁般拿大,因轻声细语道:“大姐姐在家么?五房里的来请安了。”   内间杨氏姑母听了,一连声儿要往外接去,吴月娘闻言笑道:“姑妈,暂且不忙,等我打发她。”   因说着扬声道:“五娘进来吧,我这里陪客呢,迎迓不得你。”   潘金莲闻言,含羞带愧,与春梅两个扶持而来,众人看时,但见潘五姐身上穿着月白色的袄儿,单单薄薄的,连个大衣裳也没有,一旁扶着一个美人儿也似的丫头,身上却是水绿色的袄儿,两个都没穿戴昭君套,头上珠翠皆无,只有金莲头上斜插着一只小金簪,看去不觉奢华,两个底下都是白绫裙子,加上她主仆两个这般容貌人品,就好似戏文里常演的那白素贞与小青一般。   金莲主仆两个进来,瞧见杨氏姑母在这里,因故作讶异,来在杨氏跟前儿,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原本来给大姐姐请安的,不想姑妈在这里,一向少见,闲了时怎么不过来坐坐,走动走动,也是亲戚们的意思。”   杨氏闻言笑道:“原本要来瞧瞧玉楼,并各位奶奶,只是今年可巧是我这小侄进学之年,家中大忙忙的,走不脱,就混忘了。”   金莲听闻此言,连忙往腰间荷包摸索着,半晌方摸出一个状元及第的金锞子笑道:“姑妈别嫌弃,虽然减薄,也是我们穷人家女孩儿的一点儿心意,我是比不得三姐姐、六妹妹的,姑妈是实在亲戚,知道我这人最是响快,不扯谎。”   那杨氏哪里肯收,两个推辞一番,杨氏方道谢收下,几房妇人复又分宾主落座,重新献上茶来。   那西门庆今儿原本打定了主意,处置了潘金莲,给爱妾孟玉楼出气的,谁知如今见了主仆两个,一对儿姐妹花一般,打扮得素素静静的,自有一段风流态度,又见那潘金莲淡扫蛾眉脂粉未施,常言道女要俏、一身孝,如今见她穿的通体雪白,好似当日刚刚死了汉子,在王婆家里向自己诉说衷情一般的模样儿。   又见她鬓边斜插一根金簪子,定睛观瞧之际原是当日在王婆茶铺之内议婚之时,那潘金莲因为自己尚且不能拿定心意,竟不顾女儿家矜持,强自头上拔去金簪一枚,立下重誓,定要嫁入西门府中。及至嫁过门来,满头珠翠遍体绫罗,早已忘了此物,如今见了,恍如隔世一般。   那西门庆原是个念旧的人,如今见这潘五姐这样打扮,又见一个妇人一个姑娘,都是唬得娇娇怯怯的,桃腮泛粉杏眼微红,一望可知在家中定然哭过了,想来她们主仆两个当日不过图一时口舌之快,也是诚心实意回护自己家中清誉,并不是有意难为三姐玉楼,如今既然误会厘清了,这也不是什么大罪过,要宽了这一回,论理也是容易。   只是一来正房奶奶吴月娘素来瞧不上那潘金莲,此番未必肯宽恕于她,二来三房里孟玉楼虽说好性儿,却又不是六房里李瓶儿一般的老好人,心中很有个主张算计,此番若是她们两房不肯善罢甘休,自己夹在当中却也难做人……   底下孟玉楼瞧见丈夫自从潘金莲主仆两个进来,就不错眼珠儿地盯着她们两个瞧,心中冷笑一声,知道此番这西门公子又要念旧,当下真恨不得将那潘五儿的丑事和盘托出,好教这西门庆迷途知返,免得来日竟将一片大好的家业,远大前程葬送在这婆娘手中。   转念一想,自己的夫主性子刚强,最难容的就是那罗帷之中的偷期密约,此番若是给他知道了潘五姐与那琴童儿的私情,只怕两个都活不了,自己此番虽然瞧得清爽,这潘五儿并不是可以深交之人,只是她向来心地慈悲,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却不愿意伤了两人性命,况且这琴童儿今年也不过十五岁,一个半大孩子,懂得什么礼义廉耻,都是给金莲挑唆坏了的,如今受了这银妇连累,给西门庆治死了,也是枉送性命,他原是自己先夫买来服侍自己的小厮儿,若是死在自己手上,却也是对不起故夫一片情意。   况且如今月娘正怀着孩子,若还是个男胎,就是西门府上嫡亲长子,若在此时家中有了血光之灾,万一冲撞了胎儿,反为不美,倒不如此番小惩大诫罢了,经此一役,那潘五姐也该知道自己的手段如何,等过了几个月,大姐姐吴月娘产下孩儿得宠,自己两个联手,还怕无法压制这个银妇?   想到此处,只做瞧不见一般,也不理论。   那西门庆又与杨氏姑母说笑一回,因吩咐开席,只因此番是房下众位妻妾都与玉楼压惊赔话,是以都是大丫头侍宴,一个粗使的丫头也不必上来,却是大丫头玉箫为首上菜,先放了四碟菜果,然后又放了四碟案鲜:红邓邓的泰州鸭蛋,曲弯弯王瓜拌辽东金虾,香喷喷油炸的烧骨,秃肥肥干蒸的劈晒鸡。第二道,又是四碗嗄饭:一瓯儿滤蒸的烧鸭,一瓯儿水晶膀蹄,一瓯儿白炸猪肉,一瓯儿炮炒的腰子。落后才是里外青花白地磁盘,盛着一盘红馥馥柳蒸的糟鲥鱼,馨香美味,入口而化,骨刺皆香。西门庆因吩咐开箱笼取来小金菊花盏儿,开了两坛荷花酒,与众妻妾陪杨氏姑母吃饭。   一时间吃毕了饭,西门庆因命玉箫取了酒果盒子来做饭后小食,盒上一碗冰湃的果子,揭开了,里边攒就的八细巧果菜:一是糟鹅胗掌,一是一封书腊肉丝,一是木樨银鱼,一是劈晒雏鸡脯翅儿,一鲜莲子儿,一新核桃穰儿,一鲜菱角,一鲜荸荠;一小银素儿葡萄酒,几个小金莲蓬钟儿,西门庆因又命人筛了那外洋新鲜物件儿葡萄美酒,与杨氏姑母尝尝鲜儿。   那杨氏原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自从十几岁上守了寡,平日里*苦度,闲了时最喜欢吃两杯解闷儿,前番喝着荷花酒儿,虽是珍贵,年节下的却也自有子侄们孝敬一两坛,唯独这西洋葡萄酒是难得的,她因是朝廷上在册的节烈妇人,倒也往知府、知县相公家中诰命席上赴宴几回,只是品级低微上不得主席,但见前头诰命们常吃此物,芳香馥郁醉人心脾,自己嘴上不说,心中艳羡,如今却在西门府上吃了,心下十分顺遂得意。   因笑道:“不是我当着玉楼的面夸奖这位大官人,当日薛嫂儿做媒的时候我心里就是十二分的乐意,还遣了人往大娘子家里说去,‘放着这样人家儿不嫁,还嫁谁去?’如今可不是让老身说着了?我们玉楼娘子也是有些福气的,先头我那侄儿就疼她,如今到了贵府上,竟比当日际遇还要好上十倍!”   那西门庆听了,心下十分得意,只拿眼睛瞟着玉楼,孟玉楼见状,早侧过身子跟孙雪娥说话儿去了。但听得吴月娘笑道:“姑妈不知道,还以为自己保的一桩好媒,三姐在我们家,初来时便好,当日进门时,这狠心短命的指天发誓,说此番补了三房里卓丢儿的缺儿,就再也不往家里领人了,说得那样恳切,教人不忍不信他,谁知往后还是馋嘴猫儿似的,只管领进人来,可就委屈了我们三姐。   这也罢了,前儿吃多了几杯黄汤,又不肯安分守己挺尸去,倒打起老婆来了,不然姑妈还道是他为什么摆酒请客呢,可不就是为了房下众人与三姐赔话么……”   那西门庆听闻此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因低低的声音道:“姑妈快别听我这浑家瞎说……”说的众人多笑了。   ☆、第四十三回   那吴月娘听了这话也不搭理夫主,倒是站起了身子,轻提裙摆款动金莲,端了一玻璃盅子的葡萄酒来在孟玉楼座位前头,深深道个万福笑道:“三姐在上,奴家此番给你陪个不是,是我治家不严,软弱好性儿,竟不能弹压些个狐媚子霸道的,叫三姐姐受了委屈,此番看在奴家薄面上,清者自清,丢开手别恼了罢,此番也替你那糊涂不分贤愚的爷给三姐陪个不是。”   因说着,将那盅子送向孟玉楼唇边。   孟玉楼见状,心中明白是那吴月娘旁敲侧击,虽然不曾指名道姓的,席间又有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她口中那“狐媚子”就是潘金莲。   因口中连声道“不敢”,一面起身还了礼,端端正正道个万福,因端了自家面上那一盏葡萄酒笑道:“大姐姐敬酒,奴家不敢不喝,只是论理,婢妾不能与正房比肩,如今借花献佛,也回敬大姐姐一盅罢,咱们姐妹两个吃个成双的盏儿,共叙主仆之谊,姐妹之情。”   那吴月娘虽是正室大娘子,只是如今房下众人,倒是个个儿不错,十二分的人才,虽说是贤妻美妾,到底自觉低人一头,那几房姬妾也不肯以主仆之礼相待,如今见三姐玉楼说话周全办事老到,心下如何不爱,果真与她手挽着手儿,吃一个成双杯,一旁西门庆见妻妾和谐,心下甚喜。   正在柔情蜜意之际,席间却怒恼了一位绝色佳人,不是别个,正是五房里潘金莲。   但听得那吴月娘指桑骂槐奚落自家一顿,她是个暴碳也似的脾气,如何隐忍的住?   因身子一僵就要站起来与她理论,早给一旁的春梅姐一把按住了,附在她身边低眉耳语道:“我的奶奶,使不得,这一去岂不是中了她激将之计?”   潘金莲听了这话虽是有理,怎奈心中那一份争强好胜的心着实压抑不得,因推了春梅一把,险险将那妮子推了一交,霍地站起身子道:“大姐姐这话是说我呢?”   吴月娘正与孟玉楼吃酒已毕,因回身来笑吟吟道:“五丫头这话从何说起,奴家并不曾指名道姓说出谁来,怎的你就这般跳跶起来,莫不是心里有鬼,说不得?”   直气得潘金莲怔怔的,也顾不得亲戚在旁、夫主在侧,因指着那吴月娘冷笑道:“大姐姐,我知道我年小没算计,前儿不知道你有了身子,跟你开个玩笑,把个哥儿落了下来,你心里怨我,是也不是?如今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既然你是心里是咬定了哥儿是给我害了的,说不得如今我五丫头当着爷的面,把这一个残花败柳的身子与你抵了命罢!”   因说着,一头撞入吴月娘怀里大哭起来。   那吴月娘前番滑胎,只因还不曾说与西门庆知道,若是闹到夫主跟前,自己也有保胎不力之嫌,是以方才与孟玉楼商议,忍气吞声不肯说破,如今当着众人的面给那潘五姐撞破了,不由得又羞又怒,满面通红。   因狠命推了一把,将那潘金莲推了一交在地上,一行哭一行骂道:“好银妇,你们主仆两个成日里打扮的病西施的模样儿,妖妖娆娆勾引得爷直往你们屋里去,好好的身子都掏空了。前儿又做扣儿陷害孟三姐,如今偷鸡不成蚀把米,反倒是恶人先告状,派起我正室大奶奶的不是来?想必你们这一窝成了精的狐狸,是要正经把房下的姐妹都摆布死了,好要治死了爷,贪图咱们家私不成?”   那潘金莲向来是不肯低头的,如今吃了这样暗亏,给人推了一跤正恼着,又听见吴月娘说出这许多作践言语来,如何肯善罢甘休,因一咕噜爬起来,正欲与那吴月娘生死相搏,忽听得身后一人冷笑道:   “大娘且慢说我们的不是,当日掉了个哥儿,五娘确实担着个不是,只是大奶奶既然有孕,为什么不说出来让我们娘们儿高兴高兴,也好让爷放心,西门府上到底有后了。   后来奴婢听说大奶奶掉的哥儿分明已经成形,都五个多月了,怎么不知道?既然您老人家瞒着我们在先,平日里比肩同僚的姐妹,偶然开开玩笑,掀个衣襟也是有的,常言道不知者不罪,奴婢虽然未学,也不知五奶奶到底错在何处。”   一席话倒说中了吴月娘心中的真病,不由得怒向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紧走几步来得近前,伸手就赏了春梅那妮子一个耳光,啐了一声道:“我把你个狐媚子的小蹄子,主子奶奶说话儿,奴才丫头还嘴,这是谁家的理!?”   书中暗表,原来那庞春梅因见那潘五姐虽然心中颇有算计,无奈也是个烈性脾气,因想着如今自己一来与潘金莲同气连枝,若是主子奶奶不得脸败了时,其余各房也难容得下自己。二来自己素日原与别的丫头不同,是念书人家女孩儿出身,到底有些孤高自许目下无尘,进得府中这几年,明里暗里的得罪了不少大丫头、粗使丫头的,就连房下几位奶奶也背人时常说自己是个成了精的狐狸一般,日子长了自然有些风色落在眼里,如今主子奶奶一旦式微,只怕自己打发出去配小子官卖,若是几房奶奶有话吩咐官媒,岂不是要断送了自己一生。为今之计也只有保住了潘金莲,方能再图别的……   果然那西门庆听闻此言,面上也有些挂不住了,心下一面埋怨月娘如何前番有孕不说与自己知道,也好吩咐阖府上下同心协力保住这一胎嫡亲长子,如今却教李瓶儿房里的官哥儿占了先,虽说手心手背是一样,将来孩子进学议婚、捐银子补缺儿,只怕长幼嫡庶冲突了,自己倒不好一碗水端平的。   只是他心下虽然埋怨月娘,如今这大奶奶怀着二胎,却又不好与她再起龃龉,又见春梅姐今儿倒不似往日斯文,竟这般泼辣起来冲撞了正室,也是心下烦闷,因蹙眉道:“你这蹄子越发反了,如今竟当着贵客的面冲撞起主子奶奶来,长此以往这还了得?外头谁在听差?”   因说着就要见小厮进来捆了春梅,那几个不相干的姬妾照例上来拉住了劝道:“今儿原是给三姐压惊赔话的,倒恼了,反而不好,再说大姐姐如今有了身子,也禁不起这几次三番的惊吓,万一唬着了不是玩的,不然就命五丫头领回去,认真说她几句,打两下管教一番也就罢了。又何必惹这个闲气呢。”   西门庆听闻此言,只拿眼睛瞟着月娘,那吴月娘冷笑一声,转身回坐在主位之上,也不言语搭理,又看孟玉楼,但见她似是朱唇轻启绣口微叹了一声,对他轻轻地点了点头,西门庆因点头道:“这也罢了,五娘领回去好生看管起来,你们主仆两个休要省事,安分守己些在房里做几日针黹,如今你大姐姐、三姐姐身上不好,你们也不必过房请安赔话,只在五房里将息,等过些日子暖透了再出来也罢了。”   因说着,命人撤去残席,酽酽地沏上茶来大家吃了,因知道他们娘们儿亲戚还有些话讲,就往六房里李瓶儿房中去,顺带着看看孩子。   潘金莲此番给人折了一回名头,当着夫主的面也不敢高声,只得含羞带怯挽住春梅,主仆两个灰头土脸的回转五房之内不提,吴月娘因着了一回闲气,忽觉腹内有些疼痛之意,唬得众人要不得,正闹着,那吴月娘勉强笑道:“如今月份大了,这小厮儿倒爱翻跟头把式,也是常事,不碍的。”   李娇儿闻言笑道:“这小厮儿活泼好动,定然是个小小子儿了,大姐姐这一回可是给西门家留住后了。”孟玉楼一旁见李娇儿这般说辞,因心中替那李瓶儿有些心寒,且喜她如今给西门庆绊住了不在此处,不然那六丫头心思深重,又是个要强的,只怕又要胡思乱想一整夜了。   因想着,一面笑道:“大姐姐既然身子不痛快,不如让奴家扶你往上房屋睡睡吧,孕中妇人最要保养身子要紧,可熬不得夜的。”   月娘闻言摇头笑道:“这却无妨,况且如今你身上也不好,又有姑妈前来相看,怎好耽搁了你们天伦,我与二姐顺道回去就很便宜,三姐还是回去安置姑妈住下要紧,今儿天晚了,只怕城里宵禁,索性明儿再走不迟。”   那杨氏姑妈听说留她住下,心下如何不喜?只是又不好明说的,只得连声儿推脱道:“使不得,就算是大奶奶诚心留我,我们这小子怎好住在内帷厮混的。”   月娘摇头笑道:“他才多大?就忌讳这个,既然恁的,就留小官人在我们爷书房里睡也很便宜,给他安排个小厮照看着起夜就是了。”因说着,苦留了杨氏姑妈一回,方与李娇儿两个挽着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三分天下的节奏~瓶儿的性格有点弱了~这里设定是她嫁给大官人之后,性子转变了~怀念以前敢爱敢恨的瓶儿~有机会想写她的故事\(^o^)/   ☆、第四十四回   却说孟玉楼与杨氏姑母两个送到门口,眼见着吴月娘与李娇儿去了,这里房中就剩下他们一家子和孙雪娥几个。   那雪娥姑娘原是陪嫁丫头出身,倒会小意儿贴恋主子的,如今见玉楼得势,忙满脸堆下笑来,上前凑趣道:“好好的酒席,都是给五房里那银妇搅合了,只怕亲家太太又不曾吃的尽兴?若是恁的,只管吩咐奴家,捅开了小灶再服侍姑妈一回也使得,左右汉子一年半载也不到我房里去,奴家也是闲人一个。”   杨氏姑母闻言连忙摇头笑道:“四奶奶真会说笑,如今阖府上下谁敢不敬你,听说我们这位亲家大官人最喜欢娘子整治的好菜蔬、调制的好汤水,这样巧手的娘子,又生的白净,哪里寻去?怎么反倒说夫家不宠爱呢。”   说的那孙雪娥满心欢喜,又应酬了几句方回房去了。   那杨氏姑母见她去了,因低低的声音问玉楼道:“这位四奶奶敢情是通房大丫头出身,怨不得往日里常听说你汉子不到她屋里,难得倒也好个模样儿,虽然比你次一等,倒也生的白净面皮、娇小玲珑的惹人喜欢,怎么就笼络不住你家汉子……”   孟玉楼闻言笑道:“姑妈不知道,这孙雪娥姑娘原是我先头大姐姐陈氏奶奶的陪房,爷不常往她房里,是怕睹物思人……”   杨氏闻言点了点头道:“如今这样重情重义的男子也是少见,怨不得他委屈了你,你倒不肯十分与他恼了的。”   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当日姑妈命薛嫂儿一日三遍的来说亲,又在奴家面前保下这西门大官人千好万好的,只说这样的人家不嫁,还嫁谁去?我因拗不过你老人家,也只得匆匆过门儿了,如今倒说我……”   一席话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倒说中了杨氏心中真病,原来当日那孟玉楼的先夫伸腿儿去了,这杨氏姑母原是赁着臭水巷间壁的一处小院儿居住着,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身边男花女花都无,如今见大侄儿死了,她又是杨家正经香主,心中也有私心,想搬到这小侄儿家里养老。   当日先夫在时,玉楼好心,因说小叔子尚且年幼,如今他弟兄两个父母双亡,暂且不好分家,一来旁人看着不像,二来也不放心小叔子杨宗保一个人分房单过,只怕市井之中的子弟带累坏了他,是以两房并不曾分家,如今杨氏既然意欲过来养老,这玉楼的地位也就尴尬起来,因暗暗地撺掇了官媒,说自家有一位大奶奶要嫁人。   那薛嫂儿原是吃这碗饭的,听见有了生意如何不爱,白眉赤眼的就往玉楼闺中撞进去,这一瞧直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还道是姮娥步月仙子临凡,怎生得这般好的模样儿,因整日里卖花儿为名,只在玉楼闺中没话找话的闲坐,一面撺掇这位嫠女嫁人。   那孟玉楼何等聪明人物,早已知道杨氏姑妈的意思,因想着自己与先夫成婚几年,虽然百般得宠,家中并无姬妾,只是夫主是个行商,常年在外跑船,夫妻两个一年也见不上几面的,是以成婚数载不曾修成正果,并没留下一男半女,自己娘家也是人口凋零,若是守着灵位虚度了青春,只怕晚景凄凉终身无靠。   二来小叔子杨宗保如今虽说年幼,说话儿就要到了志学之年,叔嫂一间房住着,旁人能不说闲话么?想到此处,又知道杨氏姑妈对她家这小院儿早有垂涎之意,自己不如趁此机会退步抽身,寻个殷实人家重整蝉鬓,再逞窈窕,另觅夫主,也就半推半就答应了那官媒薛嫂儿,方说成了如今这家人家儿。   如今杨氏姑妈听见这话,知道玉楼也不是埋怨她,因哎哟了一声笑道:“我的奶奶,谁养的你恁般乖?如今倒派起老身我的不是来,若不是当日老身做主,如今能有这样美女才郎、两全其美之事?你倒不知足了。”   玉楼闻言笑道:“奴家并不敢说姑妈,是您老人家多心了,只是世间自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八个字紧紧相连,如今爷虽然跟我好,只是他家中妻妾众多,他又是个极多情念旧的纨绔公子,就算心里无情,到底也要各处应酬,倒不如你侄儿当日在时,满心疼我,一心一意相待,可见世上之事,从来都是难以两全的……”   因说着,也触动杨氏情肠,娘们儿携手掉了几滴眼泪,还是那杨氏率先笑道:“瞧瞧我真是老糊涂了,今儿原是大官人置酒款待我们娘们儿,倒伤心,快别难过了,咱们也散了罢,回你屋里睡去。”   孟玉楼答应着,因命小鸾领着自己的小叔子杨宗保,往西门庆平日里歇中觉的小书房里睡去,不拘哪个小厮,派一个上夜,服侍小官人起居,自己因领着姑妈往三房中来安置。   两个都吃了酒,一时还不曾睡的,那杨氏梳了晚妆,与玉楼对面炕上坐着,因笑道:“老身记得当日大娘子出门子的时候,把你家中一张南京金漆描画拔步床陪了过来,如今这样精致的金闺,配上你这金娘子,若是再有那一张牙床,可不是两全其美么,如何不见摆出来?白放着又可惜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轻摇螓首笑道:“再别提起那一张拔步床了,当日我过门儿不到一个月,正赶上府里大姐儿说人家儿,原是聘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陈家的,因那一家赶着要娶,来不及筹备嫁妆,我们爷每日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我因瞧着心疼,就悄悄的对大姐姐说了,不如先把我带来的那一架拔步床陪了出去,等有了好的再给我也不迟,原不急在一时,况且那床虽然金贵,也是先头大爷赏我的,每日见它搁在房里,奴家看了,心里也难受……   大姐姐因想法子对爷说了,自是解了他的燃眉之急,只是与我新婚,又不好只管要我的东西,我因表白了一番,他方收了,复又谢我许多金玉珠贝,我也不耐烦戴那些东西,如今来收在箱笼之内,白放着也是可惜,不如拿去姑妈戴吧。”   那杨氏姑妈听了笑道:“哎哟,我的奶奶,我这老天拔地的,没个年节,戴什么花儿粉儿的,不成了老玩闹了么?”因说着,复又想起一事来笑道:“大娘子,你是如何与那节度使杨大人相熟的,听闻在他跟前儿好大面子。”   玉楼闻言不解道:“怎么我们家的亲戚,姑妈倒也熟悉起来?”那杨氏闻言笑道:“如今莫说是老身,这阳谷县里谁人不知哪个不晓?这位当朝一品的相爷与你家老爷是贵亲,又常在你家里走动,如今一口气送了六枝儿金簪子,一时之间哄动乡里,都说这杨相爷富可敌国呢。”   玉楼听闻此言大吃一惊道:“上回我们爷做生日,他倒是赏了我一只金簪子,只可惜后来不知掉在何处了,方才给琴童儿那小奴才拾了去,将奴家冤枉一场,如今怎么又跑出这许多金簪子来?”   那杨氏闻言笑道:“敢情大奶奶还不知道?深情底理老身自是不知,也就是闺中传闻罢了,说是那杨相爷因在你们府上拾得了你的簪子,又想起来上次家宴,你们爷说这金簪子打造的精巧细致,房下众人都喜欢,那杨相爷因凑齐了六枝儿,一并命人送过来的,只怕如今你们爷还收着,赶明儿闲了自然分送给众位奶奶的。”   孟玉楼听闻此言,虽是懵懵懂懂的,心下多少明白定然是那杨大人知道自己受了委屈,竟不惜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将宫里的物件儿不知想个什么法子弄了出来,送到西门府上,好教夫主知道,前番竟是错怪了自己……   玉楼想到此处,心中十分感念那杨大人护花之行,只是自己与他非亲非故,实在也瞧不透这杨戬到底为什么几次三番为自己解围,若是旁的男子倒还说得通,左不过是怜惜自己花容月貌,有了为难之处自然怜香惜玉,一来二去厮混熟了再图别的,只是这杨相爷虽是朝廷一品大员,到底是个闺阁之臣,去势多年,定然心如止水,又为什么几次三番前来招惹……   玉楼心下盘算着,但听得那杨氏姑妈笑道:“想来那杨相爷虽是朝廷重臣,只是俗话说县官不如现管,如今他领兵在外,到了阳谷地面儿上,自然也要多番借助你们夫家之力,此番不过举手之劳,那些物件儿咱们小门小户的看来是价值连城的宝贝,到了他老人家那样风流富贵的簪缨之族里,想来也不值什么。”   玉楼听见姑妈这样说,虽然心中尚有疑惑,也只得搭腔道:“可是您老人家见多识广的,想来正是如此了。”   杨氏点了点头,复又想起一事来,只是还不曾说话,脸上就先绯红了,欲知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估计是来借钱的~   ☆、第四十五回   孟玉楼见了姑妈这样神态,心里就猜着了七八分,因试探着笑道:“姑妈在家时一向可好?”   杨氏闻言叹了口气道:“大娘子,不瞒你说,自从你嫁到这样人家儿,我和你那小叔子倒也心满意足替你欢喜,守着臭水巷的房子,也可以勉强度日,又招租了一家儿街坊,一来家里省些嚼裹儿,二来也是要给你小叔子攒下一份进学的家业。   谁知招来的那一家人家儿却不是善类,敢情竟是个聚赌窝娼的暗门子,我因撞见了,意欲撵他们出去,又怕街面儿上的势力,不敢言声。”   那孟玉楼听到此处,心下暗自点头道:“只怕又是这杨氏姑妈贪图那暗娼家里的几个钱,不然,若是真心不愿意留他们,只派人往自己家里送信儿,自己随便在夫主跟前儿吹吹枕边风,那西门庆原是本县的掌邢千户,知府和知县相公家里都是常走的,还不是二寸宽的一个条子就给办了的事,想来这杨氏姑妈将房子赁给他们家,倒也不少赚嚼裹儿。”   心中这般想着,口里却笑道:“姑妈这样见外做什么,如今我夫主就领着衙门口的差事呢,往后有什么话只管对他说无妨。”   那杨氏闻言叹了口气道:“谁说不是呢?当日我也是老糊涂了,咱们实在亲戚,老身也不怕对大娘子实说,也是这一家街坊的房钱出的比一般人家儿高些个,老身贪财儿,倒也不曾真心撵他们出去,谁知街坊邻居见了我家这一个巧宗儿,哪有不眼红的?到底是经官动府的闹了出来,那一个暗门子就给官人儿端了,还问老身要几十两银子平事儿。   老身当日也是把胆子都吓破了,给那几位官爷推推搡搡撕扯一番,也忘了报上这里贵亲的名号,一点子体己,全给那几个官人儿抢了,又把我招来的那一家儿街坊拿锁链锁了去,唬得老身在家躺了好几日,多亏了你小叔子每日里下了学房,就为老身请医问药的,调养了这几日方才好些,可巧这孩子也是争气,此番倒考进了县学做了生员,算是进学了,就惦记着过来瞧瞧大娘子。   只是前儿遭了官司,赔进去老身许多体己,一时之间拆兑不开,也没拿几色像样的礼物过来瞧瞧,白眉赤眼的来了,没得给大娘子打嘴。”   孟玉楼听了杨氏姑妈这一番说辞,心下早已明白,敢情这一房亲戚是来求帮告借的,因笑道:“这不值什么,还累的姑妈说这样长篇大套,当日是宗保这孩子送我出的门子,就如同我夫主的嫡亲兄弟一般,有什么为难的地方只管开口,才是咱们两家亲戚们的意思,如今兄弟进学,我是他先头大嫂子,自然要有些表示的。”   因试探着笑道:“只是外头爷们儿念书的考功名的事情我们深闺妇道也不大明白,到底学里上下打点,里里外外的总要有多少银子钱呢?”   那杨氏姑妈听说玉楼愿意出钱,因喜得屁滚尿流,因笑道:“这一回拜见业师,宴请同年,又要预备着乡试的门路,想来总要这个数目……”因说着,伸手比划了两个指头。   孟玉楼见状,心下倒有些踌躇之意,只因她当日是嫠女再嫁,论理是要净身出户的,那杨氏姑妈因见她走的爽快,腾出了房子,平日里自己那死鬼侄儿与她买下的簪环首饰衣裳头面都不肯带去,说是要留着给小叔子成亲用,因自己反倒心里过意不去,她一个积年的老寡妇,原不懂行市,见玉楼房中一架南京来的拔步床有些占地方,就显情儿买好儿,凭她带了去做陪嫁,其后回过味儿来,也是懊悔不迭。   及至到了西门府上,虽然夫主百般宠爱,姬妾自有月钱银子,只是各房要买的东西,自有外头买办在集市上置办了回来分派各房丫头去取,平日里姬妾都不出门,月钱也不过是应景儿三五两,是以这几年虽然俭省些,却不曾攒下多少盘缠。   虽有那西门庆百般宠爱,赏下不少衣裳头面,只是那些东西上头都有西门府上官印字样儿,冒然拿去当铺抵押兑了银子,流落在外头,明眼人一瞧就知道是西门府上姬妾之物,一旦风言风语起来,只怕西门庆脸上也不好看……   玉楼想到此处,心下却有些为难起来,只是碍着杨氏姑妈的面子,不好出言回绝,只得点点头道:“姑妈知道奴家向来不是那一等狂三诈四的妇道,若是我手上有这一份银钱,自然是要拿出来的,只是一时之间,这样数目也不是小数,怕不好抓寻,容奴家宽限几日,怎么想个法子置办来,到时自然派人送到姑妈府上去。”   那杨氏听闻此言,知道孟玉楼向来不打诳语的,若说没有,只怕一时手上却也拿不出那些钱来,因有些讪讪的,又不敢怨她,只得笑道:“大娘子说哪里话?若有便有,没有时,老身再想别的法子抓寻就是了,如今大娘子已经外嫁,论理也管不着杨家的闲事,若有又好了,没有时,我老身绝不敢埋怨大娘子。”   娘们儿说了一回闲话,玉楼因留下杨氏姑妈在自家房中安寝了。   次日天明,玉楼绝早起来打发了杨氏姑妈并她小叔子杨宗保吃了饭,早有上房屋中吴月娘打发丫头来送了两匹上好的锦缎,并两个状元及第的金银锞子,命大丫头玉箫传话来说:“原本应该亲自来送,只是连日身上不好,昨儿又生了一场闲气,今儿早起就有些头晕,只怕不能送了,三姐好生替奴家送出去,拿这一吊钱给亲家太太雇车用吧。”   玉楼连忙站起来听了,又安慰她姑妈几句,说自己手上一旦有了银子,立刻着人送过去,一面又嘱咐她小叔子两句,无非是好生念书预备乡试,来日中了举人老爷,也是替先头大爷光宗耀祖,如今是秀才身份,切莫再与那些童生上街玩耍等于,她小叔子站起来一一听了,姑侄两个方千恩万谢去了。   玉楼因打发了亲戚,想起今儿早上吴月娘的话,连忙命小鸾给自己梳妆打扮一番,因是探病,倒也不敢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因穿了家常素净衣裳,鬓边斜插一根小玉钗,将方才炖好的一盅血燕命小鸾拿食盒盛了,两个往上房屋中瞧瞧正房奶奶。   来在门首处但见玉箫正往外头泼药渣,见了她主仆两个,因迎上来,接了小鸾手上的食盒笑道:“奶奶今儿来得早,我们奶奶还没起床呢,等我先去回一声儿。”   玉楼连忙拦住了笑道:“我们常造之客,没得装神弄鬼做什么,大姐姐刚吃药?我进去瞧瞧吧,服侍她吃蜜饯解一解苦。”玉箫答应着,一面引着她主仆两个进房,在门首回道:“跟大奶奶回,三奶奶瞧您来了。”   吴月娘听了,一连声儿往里让,玉楼也不见外,见玉箫打起帘子,自己款动金莲就往里间走,见月娘正欲挣扎着起来,连忙紧走几步上前按住了她笑道:“大姐姐,咱们娘们儿好,这样虚礼免了罢,看你这几日又瘦了。”   月娘闻言长叹了一声道:“我的三姐,谁摊上这样糟心的事情能不清减清减呢,我原本就知道,一旦跟那银妇闹出来,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她那样小门小户出身,能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只是不知前儿小月之事,这银妇又是怎么知道的,在爷跟前儿摆布我,如今爷虽然不说什么,心里定然恼我折损他的骨血,奴家心里冤屈,虽说如此,也要给三姐出气,死活与那银妇闹上一场罢了。”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中明知这是吴月娘显情儿买好儿的便宜话儿,倒也可怜她掉了个哥儿,连忙携了她的手柔声安抚道:“大姐姐别恼,为了五丫头气出病来,岂不是连累了如今这一位哥儿?依我说不如看开些,若不是大姐姐好性儿,房下也容不得这许多比肩同僚的姐妹,既然事已至此,爷还兼着衙门里的差事,难道就这般伶伶俐俐的打发她出去不成?既然做不得,一个府上住着,低头不见抬头见的,又何必动了真气,明儿再见也难……”   月娘听了这话点点头道:“三姐姐说的是,方才可送了亲家太太妥当家去了么?”玉楼连忙点头道谢道:“正是要跟大姐姐回一声儿,我姑妈并先头大爷的兄弟如今回去了,还叫我多多拜上大姐姐,多谢赏赐。”   月娘笑道:“这不值什么,不过家常物件儿,没得给亲家太太打嘴,只是昨儿恍惚听见,你家先头大爷的兄弟,那杨家小官人进学,此番只怕不少使银子的地方,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亲家太太也是寡妇失业的,如今只怕正愁没地方抓挠银子……”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第二更~   ☆、第四十六回   孟玉楼听了吴月娘这话,倒也算是知己,因长叹一声道:“谁说不是呢,论理,我们做小辈儿的也不该说,只是如今分房单过了,我又外嫁出来,算不得是杨氏门中的娘子,我这姑妈虽说还是亲戚,到底不该这么几次三番的来,倒不是我嫌她怎的,光是四时八节的走动,就从咱们家抓寻了不少银子东西了,就是大姐姐不理论,我们脸上也不好看……”   吴月娘闻言噗嗤一笑道:“亲家太太不忙时只管来逛逛,明儿越发带了你先头那小叔子来,也叫那狠心短命的知道你们娘家有人,不敢欺负你……只是这一回来了,想必有什么话说?”   孟玉楼见她点破了此事,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言语。   月娘见状携了她的手笑道:“三姐平日里是个响快人,怎么今儿倒做这样小儿女模样?也是可人儿……”   玉楼笑道:“大姐姐休要取笑,你是个聪明人,如何不知道我这姑妈做什么只管来……”   月娘点了点头道:“自然是为了她家杨小官人进学的事了?论理这话我不该说的,只是这亲家太太多少也有些不足之意,自从你过门儿以来,里外里帮衬着她家不少,你又是个争强好胜的娘子,不是那一等只知道损公肥己的婆娘,却是拿着自己积攒下的一份月钱体己替她帮衬。”因说着,伸出两根指头比划了一回。   玉楼心下会意,说的就是二房里李娇儿,只因她是勾栏院里出身,有事儿没事儿也要回一趟娘家,每次回去都要明里暗里的顺走好些个东西,月娘虽是正头娘子,倒不好撕破了脸管她的,也无非对着玉楼等人抱怨抱怨罢了。   玉楼因笑道:“既然爷宠着她,大姐姐很不必惹那个闲气,她带的又不是咱们房里的东西,只要上头不言声儿,姐姐又何必强出头。”   月娘笑道:“你这妮子倒是机灵,谁说不是呢,论理我近来三灾八难的,也该寻个退步抽身的余地才是正经,只是如今亲家太太求到三姐头上,这一项进学的银子却是何处抓寻呢?”   玉楼见此番吴月娘对她倒不见外,推心置腹的说出这些话来,心中也是感念,因试探着笑道:“正是要请大姐姐一个示下,如今我手上还攒着这几年的月钱银子,满破不过几十两,只怕送过去倒没得给人家打嘴,爷赏我的衣裳头面虽多,都是官中的东西,轻易动不得,万一从典当行里流出去,爷一个为官作宦的老爷,面上也不好看……”   吴月娘闻言长叹道:“这正是我们闺门女儿为难的地方里,外头看着千金万金小姐何等尊贵体面,到了使钱的地方,倒不如寻常当家娘子来的爽快利落,凡事都要经官动府,只怕又落人话柄……”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由得秀眉微蹙点头不语,月娘见了笑道:“既然恁的,我倒替三姐想出一个机会来,只是不知道你舍得舍不得呢?”   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大姐姐说笑了,平日里你看我是那一等自私势利的小人么?若是有个法子能解了这燃眉之急,供我那小叔子进学束脩,凭他什么身外之物,我也乐意拿出来的。”   月娘点头笑道:“三姐果然响快,前儿咱们家的那一位贵亲,哦,就是那一位蔡相爷的兄弟,咱们家爷们儿的叔父干亲杨大人——如今刚升了东京禁军提督的,不是房下每人赏下来一根金簪子么?”   玉楼闻言点了点头道:“这话我也听见了,那狠心短命就因为这件事才肯信我,放我出来,也是个偏听偏信的,自己老婆的分辨不听,怎么外人一说他就信了,比圣旨还灵。”   月娘闻言笑道:“我的姐姐儿,你是第一天跟他过日子?那怪行货子就这个脾气,谁又劝得动他……再说那杨提督一句话,可不是比圣旨还灵么。听说他府上那些簪鬟首饰,都是宫里的娘娘头上戴的,他没事儿人一般就拿回家里白放着,或是赏人,要在一般的太监可使的?只怕早就论了欺君之罪了,搁在人家杨相爷手上,没事儿人一样,就是赵官家知道了,也不敢多说。”   孟玉楼素来有些耳闻,知道这杨戬势大,却不知竟这般权倾朝野,因点了点头道:“怪到此人行事,又与素日咱们家来往的官爷不同,闲云野鹤一般,不将世俗虚礼放在眼内,原来却这般飞扬跋扈的……”   月娘听了笑道:“三姐越发口没遮拦起来,且喜是个内相大人,若是寻常男子,你这话给那一起子脏心烂肺的小人听了去,还指不定编排出什么好听的来呢。”   孟玉楼闻言笑道:“若是寻常的混账男子,我肯见他?就是有些瓜葛,也是上回家宴替大姐姐挡酒闹的,此番倒开我的玩笑……”   月娘点头笑道:“我说的这个机会,正是从上回那一次家宴上来的。当日三姐议亲的时候,奴家恍惚听见,除了咱们家,还有一家尚举人家里要娶,这话真么?”   玉楼听闻此言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大姐姐切莫瞎说,哪有这事……”   月娘笑道:“我若不知道,也不来问你,当日给你们爷说亲的时候,那薛嫂儿说了,那头儿大娘子家里的姑妈是乐意将娘子给了咱们家,听说还有一位舅爷,拿了那尚举人家里的好处,也要给你说那一家人家儿,那薛嫂儿怕给人截胡,催着咱们家下插定,所以奴家深知此事。”   玉楼听了这话方才点头道:“既然大姐姐知道,如何又拿这样混账话来问我,好个官宦人家的女孩儿,这也是你该说的话么……”   月娘笑道:“我拿这话问你自然有个缘故,其后我替夫相亲,看准了三姐,当日下了插定,那舅爷虽然不乐意,也只得忍气吞声回了尚举人家中得聘礼,那尚举人竟也是个痴情的,此事虽然不曾做成,倒说什么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当日因庙会上远远儿的瞧见了三姐一面,竟是一见钟情,眼里再也容不下别人,这都是当日那夏千户的娘子对我说起的。”   孟玉楼闻言“哎哟”了一声笑道:“想不到这尚举人倒是个多情的才郎,这不就把咱们家那一位爷比下去了?当日奴家接了你们家的插定,还不都是冲着大姐姐的人品去的,可是你坑苦了我了。”说着噗嗤一笑。   吴月娘也给她怄笑了,因伸手在玉楼的桃腮上拧了一把笑道:“三丫头当真贫嘴鸹舌起来,只是当日尚举人断弦好几年,一心看准了三姐要娶,却给咱们家抬了来,那尚举人就发誓终身不娶的,急的他老子娘要不得,投井上吊的闹了许多事日,加上族中三老四少劝和着,才勉强娶了一房续弦的大奶奶,听说模样儿不差,又会当家理纪的,也是个贤德的娘子,只是在夫主跟前儿不讨喜,公婆倒是最疼的。”   玉楼听了这一篇掌故,因长叹一声道:“不过庙会上香瞧见一眼,做什么这般牛心左性的不知变通呢,倒耽误了人家正经女孩儿青春年少,也不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儿。”   月娘因陪着叹息了一回道:“可说呢,只因那夏千户娘子与这尚举人娘子乃是手帕交,时常来往,当日在咱们家瞧见了三姐头上那一根金簪子,心里艳羡的了不得,吃酒回去,来日往尚举人娘子闺房里做客,就嘴快说了出来,谁知这大娘子就记在心上,一心想着这一根簪子呢。”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下思忖道:“莫不是她知道我是她夫主心爱的人,见我有这样金贵的东西,自己也要想法子淘换一根来,好在夫主跟前卖弄自己的手段不成?”想到此处因问道:“想来这大娘子也是有些心气儿的。”   月娘道:“你这三丫头倒是水晶心肝,一猜就中,可不就是她满世界的去抓寻此物,为了就是要在尚举人跟前显些体面,听说她家道不难,叔伯兄弟在东京城里做着好大的买卖,家中听说是皇商出身,阔气的很,只因爱慕尚举人斯文名声,才将女孩儿下嫁他家中的。   前儿听说咱们家房下的姐妹,都得了那杨提督的簪子,因转托那夏家娘子进来对我说,不拘哪一位娘子,若是不稀罕这簪子,或是一时不戴,她情愿出大价钱淘换了去,想来自是要在夫主跟前儿戴上,显显她的手段如何罢了。   奴家原本想着这簪子用不上,咱们又不是宫里的娘娘,做什么只管戴这些越制的东西,万一一时不查给人撞见了,传出去岂不是给爷做祸呢?因此已经答应下来,转托夏家娘子替我将这簪子出手,如今既然是三姐要抓寻银子,不如就将这巧宗儿让与你罢,左右我不等着银子使,卖与不卖都使得,就不知三姐意下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三更~   ☆、第四十七回   那孟玉楼听了吴月娘这法子,心中倒也无可无不可的,只因她与那尚举人也没甚交情,与她家娘子更无争竞之意,如今既然这位大娘子娘家有钱,舍得下本钱求这东西,自己又正愁没处抓挠银子,倒不如成人之美,自己也能趁机了结了这个为难之处。   想到此处因点头道:“既然恁的,又好了,如今我与那夏千户家娘子也不甚熟稔的,就一客不烦二主,全凭大姐姐从中穿针引线,将我一根金簪子当与了尚举人娘子罢,一来这不是咱们家的东西,流传出去也不伤官人脸面,二来既然是尚举人娘子闺中戴着,想来也不足为外人道也,自然连累不着那杨提督的。”   姐妹两个商议了一回,妥当了,可巧明日是吴月娘与人送殡,也是知县相公家里要紧的姬妾没了,想来那夏千户娘子自然也要去露一面,倒是商议妥当的,再来与玉楼答复。   孟玉楼因多谢了大娘子,依旧出来,小鸾正在外间与玉箫玩儿,见她出来,上前接住了,主仆两个回房,但见门首处孙雪娥站住了,痴痴等着,眼圈儿哭的红红的,烂桃儿一般。   两个见了,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接住问道:“四姑娘这是从何说起,与谁动气哭得这般楚楚可怜的。”   那孙雪娥听见问她,自是触动了情肠,忍不住又滚下泪来,玉楼见她哭得不像话了,又怕下人们行经此地看了笑话,因上前扶住了柔声笑道:“四姑娘与我房中来,炖一盏茶吃,解解心宽。”   孙雪娥听了这话,脚不沾地与孟玉楼进得房中,两个分宾主落座,玉楼忙命小鸾去院中炖上等的茶来吃,一面携了孙雪娥的手笑道:“四姑娘,我进门这几年,冷眼旁观着你也不是那一等招灾惹祸的妇人,想来自小儿跟在先头大姐姐身边服侍,人品绝错不了的,今儿却是跟谁呢?这样肯动气……”   那孙雪娥方哭哭啼啼道:“三奶奶,你说说咱们那糊涂的爷,当日既然答应我们小姐,要抬举我做个偏房,如今却这样不清不楚的放在房里,阖家上下也没人肯叫我一声‘四奶奶’,都是‘姑娘、姑娘’的叫着,还怕别人不知道我是房里人怎的?这也罢了,汉子不待见我,我不敢怨他,只是奴家的排行到底比五房里那银妇在前,她从来不肯唤我一声姐姐的,人前人后说我是通房大丫头出身,跟她房里的春梅一个样儿。   呸!那庞春梅是个什么东西,我们爷花几两银子买来服侍大奶奶的一个黄毛儿丫头、小粉头子、小银妇,她是我家里使银子买来伺候人的,也来要我主子奶奶的强?以前在大娘房里服侍时,就数她尖刺儿,我因看不过去,教她上灶的时候拿着菜刀背儿狠命打了她几回,这妮子记在心里,就恨上了我,如今指名道姓的作践我,奴家好歹也是独门独院儿住着的房里人,给她这样作践,活着还有什么趣儿……”   因说着,复又滚下泪来。   孟玉楼听她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一篇话,想来又是什么由头,与那潘金莲和春梅两个起了龃龉,正赶上小鸾炖茶进来,玉楼因伸手接了,拿帕子揩摸干净了盖碗的水迹,递在孙雪娥手上笑道:   “四姑娘暂且不忙哭,先吃杯茶压压惊、去去火气,想是此番又和那潘家的起了龃龉了?”   孙雪娥低头呷了两口茶,缓了缓心神道:“可不是么,也是奴家命薄,偏生方才爷下了衙门回来,在厅上坐着要茶吃,奴家见前头都是小厮服侍,怕那起子懒贼毛手毛脚的,打坏了奴家茶盅,因连忙亲自下厨炖好了,将托盘端上去。”   孟玉楼听到此处,心下冷笑道:“这孙雪娥姑娘也是痴心,听见爷一个人在前头厅上坐着,自以为得计,就要去小意儿贴恋他,怎的不知汉子心意原不在她身上,恁般自取其辱的……”   一面想着,又听那孙雪娥道:“谁知汉子见了我,也没甚好气的,因说:‘忽然想起来,前儿叔父大人赏的金簪子叫我随手搁在书房里了,你拿去给房里的奶奶们戴吧。’我听了这话,心里就不受用,因回了他一句道:‘难道我不是房下的妇人,非要短了我的不成?’   汉子因脸上有些挂不住了,说道:‘那是金贵物件儿,哪有那么些个。’我因开了宝匣数一数,不多不少正好六枝儿,可不是送给六房里的人情么?为什么旁人戴得,我戴不得?因那这话问他,那狠心短命的急了道:‘你一个烧火做饭的通房丫头,每日里烟熏火燎的,没得戴它做什么?倒玷污了这样的宝贝!’   我因气急了道:‘我出身低贱、戴不得,我认,为什么五房里那银妇,使手段摆布了三姐姐,你不说褫夺她衣裳头面,倒赶着叫我送簪子给她戴。如今奴就是一头碰死了,也不能受这个闲气!’,因说着就与他哭闹起来,哭得他也烦了,因说:‘这也罢了,将她的那一枝你戴了罢,余下的交给你们大奶奶收着。’   我这才稍稍回转过来,辞别了爷,往书房里取了东西,顺路经过二房,给二姐送了去,可巧她要去瞧瞧大姐姐,就一路来,到她房中将东西交割清楚了,说了爷的话,剩下你我两房的两枝来,正欲告辞出来,谁想正撞见那五房那一对银妇,想是领了爷的钧旨,来大房中赔话请安的,在门首听见我说的,倒也未敢高声进去,等告辞出来时,见我落了单,在半路上拦下了,好一顿奚落厮打,若是奴是个有气性的,早一头碰死了,偏生又没那个气性,她们这样作践我,就是作践我们伸腿儿去了的小姐,你先头大姐姐在阴曹地府里也不得安生啊!”   因絮絮叨叨一行哭一行说,闹了半晌,玉楼没奈何,只得耐着性子听着,一面拿些温言软语安抚于她,半日,方哄得那孙雪娥好些,因回嗔作喜道:“是了,我来原是送簪子给三姐戴的,又扰了你这半日……”   孟玉楼笑道:“这不值什么,大家都说比肩同僚的姐妹,心中有了什么为难的事情,说出来也痛快些,只是劝四姑娘一句,一个屋檐下住着,彼此忍让些,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才是兴旺之家……”   孙雪娥听了这话点了点头,因开了宝匣子拿了一根簪子在手笑道:“我见这匣子做的精巧细致,就留给三姐装首饰用罢,别人的簪子都交割清楚了。”   玉楼闻言连忙道谢,又好生劝了她几句,命小鸾送了出去。一时小鸾回来,因笑道:“这孙姑娘也是水做的骨肉,做什么只管哭,我在外头亭子里炖着茶,还听见那样杀猪也似干嚎了半日,到底什么石破天惊的委屈,也值得她这样儿闹。”   孟玉楼听了,给她逗得噗嗤一笑道:“你这妮子倒会编排人的……”因说着,对小鸾说了方才的事。小鸾听见笑道:“我竟不知这孙雪娥姑娘倒有些任侠心思,虽是为她自己挣名份,好歹也是替咱们抱打不平了一回呢,早知如此,方才炖茶时再费些功夫,炖一盅子好茶谢她。”   玉楼闻言摇头笑道:“罢、罢,你这蹄子还嫌不够怎的,又来煽风点火,倒是可怜这四姑娘跟五房里结下了仇,我冷眼旁观着,那一对主仆双花并蒂,两朵玫瑰花儿一般,虽是娇艳,却生着毒刺儿,可不好招惹,来日若不世易时移也罢了,真有个沧海桑田的勾当,易地而处,只怕那孙雪娥姑娘可不是她们的对手。”   主仆两个议论了一回,又到掌灯时分。   晚间西门庆依旧到三房里来,见了玉楼,还有些讪讪的,因推说外头风吹了头疼,命小鸾去上房屋中取安魂的药丸儿,趁着丫头不在房里,方涎着脸上了炕,紧挨着玉楼坐了。   孟玉楼见了无法,因站起身子下地,往桌旁的绣墩儿上坐了,西门庆见状,也下了炕上桌,因搭讪着笑道:“今儿打发雪姑娘来给你送簪子,你收了不曾?”   玉楼见他此番温言软语的,放□段小心翼翼赔话,心里又软了,因问道:“你打外头回来,吃了酒没有?”   西门庆道:“今儿下了衙门,原本要来瞧你,谁知那应花子撞了来,要与我谈讲谈讲,给他绊住了脚,陪着在书房略用了几口饭菜儿,吃了几杯茉莉花酒。”   玉楼点头道:“既然恁的,这酒就免了罢,你如今也算是春秋鼎盛的年纪,放着身子不保养,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将来叫我们娘们儿依靠谁去?”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活脱脱又是一个先妻陈氏大娘子,心里如何不爱?因坐了过来,将妇人一把搂在怀里笑道:“我的姐姐,六房里只有你是真心疼我,往后你看着我管着我,我只往你房里来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8.29第一更~   ☆、第四十八回   孟玉楼见状将身子一扭,躲开他道:“说着说着就下道,也是个娇惯不得的行货子,你且不忙动手,不是我说,你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外头又兼着衙门口儿的差事,东京朝廷里还有你三门子亲戚呢,也算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了,怎么家事上就这样糊涂……”   西门庆见爱妾这样褒贬他,不由笑道:“三姐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小人实在愚钝不知……又是什么样的家事小人办错了?三姐要打要骂都使得,可别憋在心里自己生闷气,看气坏了身子,不值当。”   怄得那孟玉楼噗嗤一笑,当真是比花花解语、比玉玉生香,看得西门庆一时目眩神迷,玉楼因问道:“今儿你叔父送来的那一匣子金簪,原就有雪姑娘的份儿,你要是心疼不肯给,就改亲自送到内宅来,你使唤她的身子,又不给她些甜头,搁在谁身上能乐意呢?常言道物不平则鸣,你不挤兑她,她敢顶撞你?”   西门庆听了笑道:“我当是什么要紧事,原来这个,不值什么,我想着她一个房里人,现下管着厨房里差事,每日里洗洗涮涮的,没得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做什么?再说久闻那金暂子是稀罕物,想交给你大姐姐存着,日后你做生日时,叫她们都拿出来,六枝儿给你戴得满头珠翠,做一回正宫娘娘才是好看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噗嗤一笑,啐了一口道:“还不悄悄的?这样要命的话也敢说,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我没那样娇贵的命格,白戴上也是没趣儿,你要和娘娘沾身,有本事自去宫里,我不敢管,可别带累了我清清白白的一个人!”   那西门庆闻言笑道:“如今咱们家这样勾当本钱,自然不能够恁般随心所欲的,若是何时有造化,也能似我叔父那样出息,就是夜宿龙床调弄宫女,到底不是难事。咱闻那西天佛祖,也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了嫦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   孟玉楼听了他这话,当真又好气又好笑的,正欲说他两句,忽听得西门庆哎哟了一声道:“头好痛!”玉楼当他是玩笑,因拍手道:“可不是现世报了?”   谁知那西门庆复又跳起来一丈高,倒在地上抱头乱滚道:“我要死!这是活菩萨报应!”   唬得孟玉楼花容失色,眼里珠玑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将下来,连忙蹲□子扶住了丈夫哭道:“哥儿,你说句话!到底是哪里不熨帖,你撑着,奴家这就命人请太医去。”再看西门庆时却是人事不省昏将过去。   书中暗表,原来这孟玉楼乃是上界牡丹仙子临凡下世,虽被那二郎真君剔去了仙骨,一点精魂未泯,已经潜藏这花枝儿也是的妇人身上,如今西门庆当着她的面说了毁仙谤道的狷狂之言,焉能不受报应的?是以头痛欲裂昏厥过去,如今得了玉楼一点珠玑眼泪垂怜态度,方才保住了性命。   玉楼如今见夫主中邪也似的模样,慌得手脚也软了,正闹着,忽见小鸾往上房屋中取了安魂的药丸儿回来,笑嘻嘻地进了内间,但见玉楼正扶着西门庆上炕,不由得脸上一红,还道是他夫妻两个意欲行事,正欲退出,玉楼瞧见了道:“你们爷不好了,你出去前面书房里,不拘是玳安儿是谁的,命他们套车去请太医来,要紧要紧!”   小鸾听了这话不解道:“奶奶想是吃醉了?爷这不是好好的么?”玉楼闻言回身一瞧,但见那西门庆早已悠悠转醒,面目茫然,因叫了一声皇天菩萨道:“我的哥儿,你要吓煞奴家才肯干休么?方才到底为什么,好好的就平地跳将起来,可是要唬死奴家了呢!”   西门庆听见问他,一时之间也回转不过心思,茫茫然的,半晌方道:“是了,方才不知怎的,正与三姐说话儿,倏忽之间平地里打了个炸雷的相仿,恍惚之间就瞧见有个天神也似的人物,手持着一件神兵追将过来,唬得我失脚跌在地上,人事不省了,当真做梦一般。”   玉楼听闻此言秀眉微蹙道:“自然是你平日里毁僧谤道的,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什么冲撞神佛的话也敢说,往后修心修口要紧,再别这样了,明儿起每逢初一十五,你到我房里来吃些斋饭,晚上就往前头书房里睡去,下回庙会时,我跟大姐姐说一声,去庙里替你烧香祷告,只怕就好了也未可知。”   那西门庆经此一役也是有些后怕,连忙点头答应着。   夫妻两个用了饭,草草收拾了,西门庆惊魂未定,就睡在玉楼房里,夜半无人之际难免意欲行事,给玉楼嗔了两句道:“今儿才冲撞了,就要做这样下流事,仔细菩萨怪罪,劝你安分些挺尸一会子罢了。”说的那西门庆也有些敬畏之意,方才讪讪住了手,玉楼见状,反而怜惜起来,因投身入怀笑道:“庆哥儿只管睡,姐姐疼你罢了。”说得西门庆复又欢喜起来,两个交颈而眠。   放下孟玉楼如何安抚丈夫不提,却说那杨戬杨提督正在行辕主帅帐下挑灯夜读兵书,不知怎的忽觉倦意临身,因抛书小憩,梦中好似手持一柄三尖两刃四窍八环刀,似是追赶什么歹人,待要手起刀落将那人治死时,忽觉有人在旁推了他两把,因惊醒过来,却是南柯一梦,定睛观瞧之际,乃是自己府中自小儿服侍的大丫头红药。   见他醒了因笑道:“我给爷炖茶送来,见兵书都掉在地上,又见爷眉目紧蹙,想是做了噩梦了?”   杨戬闻言笑道:“正是呢,梦中杀人,不知是何兆头。”唬得红药哎哟了一声,险险失手掉了盅子,连忙放在桌旁接手桌上,秀眉微蹙道:“爷放着好端端的内相不做,倒愿意接着领兵的差事,要我说,在内宫服侍也罢了,虽然应酬娘娘们琐碎辛苦些,又不招灾惹祸的,当日老爷夫人见爷生的俊俏,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因意欲叫爷念书科举,做文生公子,谁知爷却自幼喜欢舞枪弄棒的,倒可惜了这样一个好胚子。”   那杨戬闻言笑道:“你这妮子倒记得清爽,当日只因我眉心天生而来一颗朱砂印记,周岁时来了个算命先生,说此物乃是天眼,我便是上界显圣二郎真君临凡,可巧家中又本姓杨的,因取了这学名,想来我自幼习武,也是这个缘故。”   红药听了这话笑道:“神仙之说到底虚无缥缈,我看爷抛书小憩,只怕是累了,不如今儿早些安寝。”杨戬闻言点头,叫红药服侍他梳洗更衣,依旧独自在大帐之中安置了,一宿晚景题过。   闲话休提,过了两日,却说那孟玉楼因答应了吴月娘,将那一根金簪转手,就转托她对夏千户娘子说了,那夏家娘子又说给尚举人娘子知道,这婆娘家中是皇商出身,如何肯将银子放在眼里,因说准了三百两雪花儿纹银要这簪子。   玉楼听见回话儿,心中倒也欢喜,连忙收拾整齐了,央着月娘转送尚举人娘子,月娘当中作保,一来二去银货两讫,书中不必尽述。   却说这一日,月娘正与玉楼闺中做针黹,闲坐说话儿,大丫头玉箫进来,手上托着一封帖子,身后头跟着一个小厮、一个丫头,都是十岁上年纪,尚且一团孩气。   月娘见了笑道:“这是谁家孩子?可怜见的。”玉箫因回道:“是尚举人娘子下帖子,请大奶奶并三奶奶过去她家园子逛逛。”   那小厮因说道:“我们奶奶多多拜望西门大奶奶,说如今春暖花开的,在家中园子摆酒请一班小戏,专请平日里相好的几位太太奶奶们赏花饮酒,请西门大奶奶赏光,别的奶奶若愿意来时,只管跟着来逛逛,只是请大奶奶务必带了三奶奶过来,我们奶奶要当面道谢割爱之惠。”   吴月娘听了这话点头笑道:“你们奶奶也忒客气,你回去多多上覆她,就说我知道了,必然带了我们三姐过去逛逛的,只是不知你们家摆酒请客,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底下那小丫头子听了,因上前福了一福道:“只因今年正值春闱,我们大奶奶单请众位奶奶们来逛逛,唱一日状元戏,给我们大爷发兆的。”   月娘闻言点头笑道:“你们大爷和大奶奶可说是琴瑟和谐举案齐眉了,她既然有这样虔诚心思,不愁你们大爷此番不能连中三元。既然恁的,你们回去说,我必带了三姐过去,那一日还要多多叨扰你们奶奶。”   因说着,命玉箫赏那小厮五百钱,赏那丫头一方汗巾子,又叫拿来一盘点心给他二人吃了,方才打发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8.29第二更   ☆、第四十九回   孟玉楼眼见着玉箫将尚举人家来人送出去,因问月娘道:“大姐姐,这尚举人娘子旁的不理论,单叫你带了我去,却不知是何道理呢。”   月娘闻言笑道:“自然是她如今得了你的簪子,要在席间卖弄一番,二来也想瞧瞧你容貌人品如何,到底是什么样的天仙玉貌,将她汉子迷得晕头转向的。”   玉楼闻言红了脸道:“大姐姐休要说笑,只怕她心窄量狭,倒不是奴家自负,听大姐姐当日话中之意,这尚举人娘子也不过中人之姿,万一我这一去将她比下去了,反而不好……”   月娘听了这话,面上倒有得色道:“三姐是奴家房下姐妹,你有十分颜色,也是给我挣些脸面的事,怎么反倒说不去,那尚举人娘子我也会过,我不好说她的,若单说品貌,真是给三姐提鞋也不配,如今带了你去,才是咱们脂粉堆里人前显贵鳌里夺尊的勾当,倒也使得。”   玉楼原本意欲推病不去,省得那尚举人娘子心里过不去,如今听见吴月娘有这个心气儿,似是要带她结交些官宦人家儿的太太奶奶们,也是给西门府上露脸的事儿,想到此处也只得答应了。   转眼到了尚举人家中请客头天晚间,西门庆依旧往玉楼房里来睡,孟玉楼因叫小鸾开了小灶,亲自做了四样小菜的宵夜,又见西门庆外头没带酒回来,因开了一瓶西洋葡萄酒,打发他吃了道:   “既然今儿外头没酒,吃两杯西洋的新鲜玩意儿罢,听说这是葡萄汁子酿的,吃着倒不上头,又好睡。”   西门庆闻言笑道:“这东西虽好,只是不尽兴。”   玉楼听了这话,啐了一声道:“前儿头风才好了,又使性子,奴家虽然自幼失学不曾念书,到底上了几年学,些许认得几个字,圣人之道都是一张一弛的,最重中庸,如今你一味吃酒耍钱,做那纨绔子弟的勾当,我们不敢拦着,只是也常要惦记着家里些,时常回来吃些应时的菜蔬汤水,才好保养身子要紧。”   西门庆听闻爱妾一番金玉良言,喜得搂了妇人在怀笑道:“好个贤德的姐姐儿,你亲夫别的不爱,就要你这好温克性儿。”玉楼见状,一连声儿叫丫头进来倒酒,唬得西门庆连忙放了手,讪讪坐了,一面朝玉楼飞着眼风,妇人只不理。   一时间小鸾进来,因将那西洋葡萄酒筛得了,就要往盅子里倒,西门庆连忙拦住了笑道:“咱们家不常吃这个,你们原不晓得吃葡萄酒的规矩,岂不闻唐诗有云:‘葡萄美酒夜光杯’?这东西最是盛在玻璃杯里才通透好看的。”   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亏你想得出来,这三更半夜的,哪里给你寻那金贵物件儿去,这会子巴巴的叫人开了库房寻酒器,明儿六房里指不定说出什么好听的来呢,劝你好生吃两杯歇了吧,何苦又多事……”   西门庆笑道:“也是怪我没个算计,这些日子常在你房里睡,倒把随身家伙还搁在上房屋里。”因命小鸾道:“你往大奶奶房里取了那一套玻璃酒器来,我跟你们奶奶吃两杯。”   小鸾未及答应着,早给玉楼拦下道:“你心里越发没个算计了,如今大姐姐就要临盆,妇人孕中常疲倦,如今这钟点儿只怕早睡下了,你又为了这样的小事叫门,她是个贤德妇人,嘴上不说,心里岂有不恼的呢?”   因命小鸾:“你且出去,把小灶的火封了,在厨下吃饭吧。”小鸾答应着去了。   西门庆见丫头出去,复又猴儿上身来笑道:“好亲姐姐,你既然不叫我吃玻璃杯的,好歹赏我鞋杯耍子。”   孟玉楼听了这话,羞得满脸通红道:“哪里学来新鲜花样儿!”西门庆笑道:“如何是新鲜花样儿,咱们两个成婚时就行过这个礼儿,怎么姐姐这样薄情,倒忘了。”   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再不要说起成亲那几日,奴家幼嫁之时,好歹和先头大爷过了两三年琴瑟和谐的日子,也没见过恁般花样儿,一瞧你就是个纨绔子弟,定然是自小儿常在勾栏院中厮混的主儿,都是大姐姐哄骗了我,倒嫁与你这怪行货子。”   西门庆听见妇人调笑,越发来了兴致笑道:“姐姐只说爱不爱小人的法儿罢了?”问的玉楼红了脸,也不言语。   西门庆见了越发得意,当真抱了妇人在怀,伸手脱下那三寸金莲上的一只大红绣鞋,将那葡萄酒浆倾入内中,吃鞋杯耍子,玉楼又服侍他吃了两口饭菜儿,命小鸾进来撤去残席,夫妻两个携手上床,是夜欢会无度,书中难以尽述。   却说次日天明,玉楼因月吴月娘约好了前去尚举人家中赴会,绝早起来梳洗了,亲自预备了早饭,做了云腿鳝丝汤饼,自家穿戴整齐了,因哄着西门庆起床梳洗。   那西门庆贪恋妇人温柔之处,不肯就走,吃毕了早饭,复又歪缠了玉楼一回,两个卿卿我我难舍难分的,月娘遣人来催了两遍,西门庆方才放人。   玉楼打发了汉子上衙门,方扶了小鸾的手臂来在月娘房内,但见她今日打扮又与往常不同,粉妆玉琢满头珠翠,是官家诰命妆束,身上穿大红穿花蝴蝶儿袄儿,底下配着遍地洒金石榴红绫裙子,端庄之中难掩娇俏之色。   月娘回顾玉楼,却是家常会客的贵妇打扮,头上梳着倭堕髻,斜插两根东珠金簪,侧面戴一只点翠小凤钗,凤头衔着一颗滴水观音,再往身上瞧,上身穿着水粉凤穿牡丹袄儿,底下配着家常白绫裙子,打扮得体风度端庄,刻意叫自己压下一头去,正是三姐善解人意之处。   吴月娘越看越爱,因丢下妆镜台,上前来携了她的手笑道:“狠心的三姐姐,有了汉子在你房里歇,只把奴家抛闪在一旁,往日里姐妹百般和睦,如今都丢到爪洼国去了不成?”   打趣得玉楼脸上一红笑道:“大姐姐说笑话儿,你自己的夫主,你还不知道,到了晚间就吃酒贪杯,早起又不肯起来梳洗,我好说歹说才劝动了,如今刚往衙门口儿去呢。”   月娘点头笑道:“看你,咱们自家姐妹还要认真分辨分辨,我不过说句玩儿话,你就当真了,只是今儿前去赴宴,三姐倒打扮的素净些。”   玉楼闻言笑道:“只因今儿是大姐姐带我去的,人家与我又没甚瓜葛,不是单请我去,做什么喧宾夺主的,倒叫外人说大姐姐治家不严,岂不是奴家的不是?这一身儿也是到这里一年多时做的,还是大姐姐赏的料子,往常家里我也不上身儿,倒还鲜亮,只是大姐姐今儿这一套衣裳却好看,好似说书唱戏里头听见的,王宝钏穿的那红宝衣。”   吴月娘闻言,忍不住噗嗤一笑道:“我倒像王宝钏,哪有个出息的汉子好似薛平贵。”姐妹两个笑了一场,一时之间打点妥当,两个携手出门,玉楼因问:“大姐姐坐轿子?我因不常出去,也不知原先的小轿打点了没有,昨儿倒是叫小鸾跟管事媳妇说了,不知她们预备下没有。”   月娘笑道:“昨儿管事媳妇来说了,奴家想着咱们姐妹一同出去,倒坐两顶轿子,里里外外也要赔上十几个人服侍,家里娘们儿怕没人使唤,况且坐两乘小轿,要说话儿也不便宜,外人看着咱们姐妹又不和睦亲香,所以没叫他们收拾小轿,只命人套了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咱们娘们儿两个坐了,又亲香又暖和的不好么?”   玉楼闻言笑道:“怎么不好?正和了奴家心思呢。”说着两个携手过了垂花门,果见外头一辆香车停着,玉楼连忙上前赶着掀帘子,放脚凳,搀扶着月娘的玉体举步登车,自己方跟了上去,与她坐在一处。   又移过一个软枕叫月娘抱在怀中笑道:“坐车虽然便宜,大姐姐有了身子的人不宜颠簸,将这软着抱在怀内,仔细磕碰了哥儿。”   月娘闻言连忙接过,一面笑道:“这却无妨,如今这么大月份了,只怕也出不了什么事,你没生养过不知道,小孩子家胆小怕事的……”说到此处方觉失言,连忙携了玉楼的手急道:   “三姐,你知道奴家口没遮拦……”   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大姐姐也太肯见外了,咱们姐妹好了一场,这几年你还不知道我孟玉楼?最是好温克性儿,不见怪的脾气,况且心宽,儿女之事但看缘分,好比大姐姐你与咱们爷宿缘深沉,早晚都是要有个结果的,上回出了事,你哭的那样儿,这也没几日就又有了好消息了,可见这样的福分都是天定,哪能强求呢……”   月娘听了孟玉楼一番良言方才放心,连连点头笑道:“三姐如今宠冠房下,日子长了还怕没有?”两个说着,香车早已来在尚举人家门首,远远的就瞧见一顶银顶黄盖红帏的八抬大轿停在门口,玉楼自幼饱学,多识法度,见状大惊道:“莫非这尚举人家中竟来了一位王家千岁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8.29第三更   ☆、第五十回   吴月娘却不识得这般朝廷制度,因笑道:“这也不值什么,就是尚举人家里请了赵官家来呢,到底不与咱们娘们儿想干,虽是他府上摆酒请客,自然是爷们儿在外头一处,堂客在内堂听戏,又岂有男女同席之礼?”   玉楼闻言也是有理,因是堂客的车驾,尚举人家丁引着,却往后街上来,从角门儿进去,早见丫丫叉叉的停了几乘小轿、几辆香车。   车把式由家丁引着,停靠了马匹,家丁复又退出,玉楼见无人,因命后头跟车的小鸾扶着,跳下车去,接了脚凳,好生扶着月娘下来,命车把式在此处等候,带了跟车的两个丫头玉箫、小鸾,由尚举人家仆妇引着,往内室而去。   孟玉楼一路搀扶着月娘,跟那仆妇进去,却是冷眼旁观着尚举人家中格局,虽说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到底清贵些,比不得自己夫主家中,金奴银婢三茶六饭服侍周全,想来那尚举人虽然与富贵人家结亲,倒也不曾十分依附妻子娘家财力,倒是个有风骨的念书人。   心中想着,早已来在内宅之中,先听的帘栊之内笑道:“刚才还念叨着,可巧就来了……”丫头打起帘子来,却是夏千户家娘子。   吴月娘与孟玉楼对视一眼,都没言声儿,心下却是暗道:“这尚举人娘子好大的做派,下帖子请了人来,又不尽地主之谊出来迎迓,只怕是有心与自家争竞了……”   面上却也是满面春风的问好,拉了夏千户娘子的手互道些久别之情,那夏千户娘子因瞧了瞧月娘的肚子笑道:“只怕月份到了,可要恭喜大娘子得了个嫡亲的哥儿。”   月娘闻言笑道:“娘子这话差了,如今六房所出的官哥儿,奴家也是当自己孩儿似的疼,来日有了他兄弟,倒有个一处做伴儿的了。”几个妇人说说笑笑就进得门来。   孟玉楼一抬眼,倒是唬了一跳,但见这尚举人娘子闺房之内,赫然摆放着一张南京金漆描画拔步床,竟与自己先头在杨家是与先夫睡的那一张一模一样,想来也是找了当地最好的匠人精心打造之物。   当日先夫为讨她闺房之好,行商之余,竟下了百余两本钱为她置办下这一张娇贵物件儿,只为夫妻两个夏日纳凉所用,冬景天儿还是上炕安寝。那孟玉楼原是俭省的娘子,心中老大不忍,也感念先夫一片厚爱之情,是以十分爱惜此物,当日再嫁之时,也当做一件贵重嫁妆带入西门府上,只可惜正赶上大姐儿发嫁,一时之间筹备不齐嫁妆,就将此物陪了去,如今再见,一时之间心下倒也感慨。   正在怔怔的瞧着,但见帷幕之内转出一位妇人,身上衣着华美,头上堆金戴玉的,内中显赫之处,自是玉楼割爱的那一根金簪子。细看时,只是姿色倒也平常,无甚过人之处,漫说比玉楼,就连吴月娘较之也要娇俏十倍。   两个见状,心中便知这是尚举人娘子,因见那妇人乔模乔样上得前来,见了两人妆束,知道月娘乃为正室,因端端正正道个万福道:“这是西门大娘子?奴家见礼。”   月娘见状慌忙还礼,一面上前携了手,两个起身,又引见道:“这是我家中三姐,听说大娘子在闺中时常提起她,是以带了她来逛逛,沾沾书本网清贵之气。”   那尚举人娘子甫一出来时,早已是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有一眼,只将这孟三姐里里外外打量了八八六十四眼,如今见月娘引见,面上倒做些不经意,只将三姐芙蓉玉面略见一见,缓缓的做个架势要道万福。   孟玉楼何等聪明之人,心中便知她自持着正室身份,不欲与自己平叙,连忙上前搀扶了笑道:“大娘子有诰命在身,奴家当不起,快请别多礼,请坐下说话儿吧。”   那尚举人娘子因面上有些得色,点了点头,一时间众人分宾主落座,丫头炖上茶来吃了。   尚举人娘子因吩咐丫头道:“你带了西门府上这两位小大姐往后头吃了饭再来。”那丫头闻言答应着,引着玉箫和小鸾出去。   那夏千户娘子因笑道:“往日里举人娘子常念叨三姐,怎的如今见了反倒生份起来,没话了?”那尚举人娘子笑道:“奴家原本要与三姐论交情,谁知今儿见了她这样天仙也似的容貌人品,倒不知从何说起了。”   因说着,倒瞟了那吴月娘两眼。   玉楼见状,心中冷笑道:“这婆娘倒是厉害,虽然俗话说贤妻美妾,你当着大娘子的面夸偏房生得好,心里就存了歹意……”因想着,一面笑道:“举人娘子将天比地,奴家如何敢当,若是恁的,奴家每日里服侍我们大姐姐梳头洗脸,岂不是臊得没入脚处了……”   那吴月娘正因尚举人娘子之言心下不痛快,听了玉楼这话,虽知她是自谦之言,心下倒也欢喜,一面笑道:“举人娘子说你,没得攀扯上我做什么,三丫头忒没规矩,明儿可不敢带你出来了。”   那尚举人娘子见孟玉楼举止大方言语得体,自己机锋上原没讨得了便宜,就讪讪的没了言语,月娘见席间没话儿,只得搭讪着笑道:   “三姐刚过门儿时,可是带了一张这样的金漆描画拔步床不是?可惜还没捂热乎呢,就给你那没算计的爷讨了去,陪了大姐儿,不想倒是在举人娘子闺中见着了。”   那尚举人娘子听见夸她房里的物件儿,方来了精神,因笑道:“这不值什么,原是我娘家陪了来的,当日议亲是,不瞒各位姐姐,奴家在家长到双十年华,前来说媒的婆子也是踏破了门槛的,只是奴家父亲虽是皇商,却好个清贵,自幼教奴家念女学,也曾学些《列女传》、《贤媛集》在腹内,因此上非要招赘一位风流文雅的佳婿,方才趁了他老人家的心,这样拣选多年,也就误了奴家青春。   适逢我夫家前来提亲,虽是续弦,难得的是个清贵书本网,我父亲因看准了这一项,旁的都不理论,竟是倒赔妆奁将我下嫁,只因外子不喜奢华,家中珍玩金玉之物一概不收,我母亲却是疼我,因说既然身外之物带不去,好歹将这自小儿睡的铺盖带了去罢,好说歹说,才容奴家将这破烂玩意儿带了来。”   孟玉楼听着,心中暗道这尚举人娘子只怕是不知何处打听了,当日自己再嫁,陪了一张拔步床的,因不知何处淘换来这样一张金贵物件儿,难得竟与自家那一张一模一样,只是她这话却有破绽,当日先夫自南京带回来时曾经说起,这样雕花款式,描金纹样儿,都是当日最时新的,这婆娘却说此物自小儿用着,岂不是打嘴?   想到此处因不着边际向着月娘笑道:“这件金贵东西竟与当日奴家房里的那一张一般无二,只是当日先夫倒哄我,说这物件儿是南京城内最时新的款式,如今听见举人娘子这一番掌故,方知当日竟是花言巧语哄骗于我的……”   那吴月娘听了这话,忍不住噗嗤一笑,又怕尚举人娘子面上挂不住,连忙强忍住笑意道:“三姐这话不假,男人家多半都是花言巧语哄人而已,咱们吃了爷的暗亏还少怎的,若不是今儿来对了地方,只怕三姐一生要受他瞒骗呢。”   那尚举人娘子听了两个你有来言我有去语的打趣儿着,早已羞得满脸通红,又不好发作起来,只得隐忍了,低头不言语。   一旁夏千户娘子也看出些端倪,夹在一旁倒有些难做人的,因搭讪着笑道:“你们这些富贵人家儿,说的这样热闹,这东西若不是在举人娘子家中见了,我也不信有这样华贵物件儿,可见你们两家都是有福之人,不像我们家那位爷,当日武举出身,穷秀才一个,如今指着朝廷这点子微薄俸禄过日子,这样金贵的东西,是想也不敢想的了。”   月娘闻言谦逊道:“千户娘子哪里话,如今若不是你们千户大人与外子同僚,咱们两家也未必有缘分结成了儿女亲家,待两家孩儿长成完婚,可不就是一家人了?当日原有个乔大户家也来提亲,我夫主因说,他家虽然富贵,到底不是官宦出身,比不得千户家中,拿朝廷俸禄,是戴大帽的官爷,与我们府上才是门当户对的,所以推了乔大户家,与贵府上订了亲的。”   两个说的热络,一旁尚举人娘子面上却是红一阵白一阵的,也不知这西门大娘子是借古讽今还是怎的,倒像是说自己嫁入尚举人家里也是高攀,自家虽然富贵,门第却不高贵似的,只是初次见面,又不好与她恼了,只得暗气暗憋,倒叫一旁冷眼旁观的孟玉楼瞧了去,待要笑时又不好笑的,只得假作嗑着瓜子儿,勉强隐忍了。   作者有话要说:8.30第一更   ☆、第五十一回   几个妇道堂客说笑了一回,但听得窗棂外头隐隐丝竹之声,远远的有少女歌声唱到: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真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香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几个妇人听了,难免心醉神迷,那尚举人娘子因笑道:“好个姐儿,恁般会唱。这词儿倒新鲜,往日里不曾听见的。”   玉楼笑着接言道:“这是唐人李贺《将进酒》,奴家年小时爱它,如今这姐姐唱来,歌喉婉转,意趣情真。”   尚举人娘子听了,一声儿不言语。月娘见状笑道:“我们三姐自幼在家念私塾,还是位有功名的举人老爷教的,奴家只念过几日女学,不识得这些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的,平日里在家,外子常与她谈讲些,我们房下众人都是睁眼瞎子,听得天书一般。”   孟玉楼见方才自己无意之间卖弄才学,倒惹来闺中女伴许多闲话,连忙岔开话头儿笑道:“大姐姐听听,这院中的姐儿声音好生耳熟,倒像是旧相识一般。”   月娘闻言,真个侧耳倾听起来,但听得那少女又唱道:“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嗏!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胜似襄王一梦中,胜似襄王一梦中。”   因点点头道:“只怕是咱们家爷那个勾栏院中的相好儿,二房娘子李娇儿的侄女儿,小名儿叫做李桂姐的?她原是你的干闺女,你倒听不真,来问我。”   玉楼听了这话噗嗤一笑道:“当日吃了酒,胡乱耍子,当不得真,况且她虽然不曾娶回家来,与奴家比肩,到底也是爷跟前儿的人,怎好与她论这差了辈分的交情。”   一旁夏千户娘子笑道:“敢情今儿外头请的,就是如今名动县城,号称色艺双绝的李桂姐?如今想来,可不就是贵府上的人么。原来常得这样好,只是不知这词曲有什么讲究儿……”   孟玉楼只因方才争强好胜说了两句,此番不见问她,倒低了头不肯多说,月娘因知道她的才学,正要在尚举人娘子跟前卖弄房下之人,因笑问道:“三姐自然知道,此番除了你,还有谁能解惑?”   玉楼见大娘子发话,只得点了点头道:“这曲牌子听着倒像是一支《驻云飞》,头一句‘举止从容,压尽勾栏占上风’,是抬举她自家色艺双绝,是风流场中领袖;次一句‘行动香风送,频使人钦重’,说这姐儿自从长成,也是王孙公子趋之若鹜的买卖行市;   三一句‘玉杵污泥中,岂凡庸?一曲宫商,满座皆惊动’,乃指这姐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虽然流落风尘,却是矜持自守;末一句‘胜似襄王一梦中’,乃化用巫山*典故,将自家比作巫山神女,岂不闻‘神女生涯终是梦’?女孩儿到底也盼着有个好归宿之意。”   满座妇人听了,纷纷喝彩道:“好个三姐,当真博学多闻。”只有那尚举人娘子忿忿的,又不十分懂得孟玉楼话中之意,不敢出言反驳。   月娘听了这一番解释,仔细想来那李桂姐言辞之中颇有抬高身价之意,因冷笑一声道:“这姐姐恁般乖巧,倒会说,既然自己三贞九烈的,又何苦来做着皮肉生意,这可是应了那句话——说的倒比唱的好听!”说的众人多笑了。   末了还是那夏千户娘子笑道:“论理这姐姐娇贵些也不值什么,听我们爷说,当日未出阁时,多少纨绔子弟争着梳拢她?勾栏院李家偏生就给了西门大官人,听说里外里不下百两银子。”   吴月娘听闻此言冷笑了一声道:“不给他怎的,他是院中有名的好子弟,最肯使钱在表子身上,当日梳拢这妮子,半月不曾来家,奴家派人接去,倒把我的小厮打了一顿,千银妇万银妇的骂房下姐妹,五丫头不就是因为这个挨了打?”   孟玉楼竟不知此事,听了这话连忙问道:“如何打了五丫头,奴家竟不知道。”月娘笑道:“当日你娘家姑妈病重,不是接你家去两天照应着么?不然你那没廉耻的爷也犯不着这么眼馋肚饱的,只管往勾栏院里行走。   我们这几房旧人倒没什么,当日六姐还不曾进门,就数五房里最新鲜,那潘五姐平日里是个争强好胜的,如何忍得下这样闲气,因写了个贴儿命小厮送到勾栏院里,指名道姓骂那表子,又劝了爷几句好话叫他来家睡。那表子恼了,就将那贴儿撕得粉碎,在爷跟前儿撒娇撒痴,你那糊涂爷你还不知道?有了新人忘旧人,为了新得的这位姐姐儿,倒回家来把潘五儿打了一顿,好不凄惨,次日我去瞧她,花朵儿也似的身子上都是鞭痕,好不怕人的……”   一席话说的孟玉楼怔怔的,只因她嫁入西门府上,因生的花容月貌身材窈窕,又是好温克性儿,识文断字进退有度,是以最得夫主宠爱,自从嫁过门来,当真是当做自家女孩儿一样的娇养,前几月西门大姐儿还在府上住着待字闺中时,那西门庆有了好的,都是先紧着这一对母女,倒把自从吴月娘起的几房妻妾靠后,因此上众女还曾取笑,说玉楼倒做了爷的闺女儿,这样宠爱。   是以那孟玉楼并不知西门庆待房下众位姬妾又是如何脾气,现下算起来,此事也就是金莲过门几月闹出来的,那潘五儿,当日自己与她倾心相交时,自然知道她的脾气,最是敢爱敢恨,她竟能为了西门庆摆布死了自己的亲汉子,心中爱慕之情不言而喻,如今夫主为了一个表子,竟这样作践她,换了自己,只怕早就一条丝鸾缎带吊死了,她过后竟还能与夫主言笑晏晏,没事儿人一般,也是心机深沉,却只怕那一点灵台之中真性情,也是给这糊涂的西门公子糟蹋殆尽了,日后与那琴童儿偷期密约,竟是怪不得她……   孟玉楼未及细想,但听得月娘笑道:“三姐想什么这般出神?”玉楼听了方回身道:“还想着这李桂姐唱的戏文,倒也新鲜有趣儿……”   几个妇人正说着,但听得帘栊外头尚举人家丫头来说:“跟大奶奶回,爷在外头吃酒,宾客们嚷着拜见大嫂子,爷说了,请大奶奶过去略坐坐,今儿都是平日里常造之客,并没旁人,不妨的。”   那尚举人娘子听了,啐了一声道:“糊涂东西,这样混账话不说假装没听见,倒当个正经事来回?我是他家里养的粉头怎的,倒叫我外头陪酒去。”   月娘听了冷笑道:“举人娘子暂息雷霆之怒罢,原先我还只当是只有我们爷这样糊涂,敢情满世界的爷们儿说不得也是一个样儿。”   因说着,将当日西门庆吃醉了酒,只教自己出去宴客之事学说了一遍,那尚举人娘子方才有些回转过来,况且她素知自家夫主来往的都是饱学之士、风流才子,这一去定然没有外头那些泼皮破落户、登徒浪子的,想来倒也无伤大雅,因起身告了罪,央夏千户娘子陪着,自己方出去。   几个妇道因送了尚举人娘子,又在闺中吃些酒菜,不一时丫头进来添酒添饭,几位佳丽说说笑笑的,倒也有趣儿,正在谈笑之际,忽听得前头妇人哭哭啼啼的进来,又有些摔杯罢盏之音,紧接着似有好些个如狼似虎的衙役模样人等进来,将将走到了门首处,不知怎的乱了一阵,竟住了脚步不曾闯进来。   但听得为首一人道:“西门府上三娘子在此,尔等切莫放肆,休要闯入后堂!”又听见许多甲胄之声渐渐散去,直将内室三位佳人唬得面如土色,倒是孟玉楼有些见识,挺身将吴月娘护在身后道:   “大姐姐别怕,听声音倒像是官兵抄家,莫不是尚举人家中有什么违背王法的勾当?到底与咱们不相干,既是官兵,遇见良家妇人自知回避,想来未必肯擅闯的,咱们千万莫要自乱阵脚。”   月娘如今怀着身孕,身子沉重,因哭道:“三姐,奴的命这样哭,若是连累了咱们,也当做犯妇锁了去,奴家这样身子如何见人,走也走不脱,岂不是一尸两命?”因说着忍不住大哭起来。   孟玉楼原本不曾经过这样阵仗,如今见大娘子尚且唬得没了主意,自己也是心乱如麻,连忙回身将月娘抱住了,柔声安抚道:“大姐姐宽心罢,如今咱们老爷是县里掌邢千户,知府和知县相公也要让他三分,况且又有夏千户娘子在此,除非是东京赵官家派出人来,只要是县内兵丁,那个敢对咱们不敬?”   正闹着,忽见外间闯进一个人来,蓬头垢面满脸泪痕,哭道:“奴家的命怎的这样苦?好端端的一个举人老爷就给革去了功名锁入大牢之中,还求几位奶奶援救则个……”众人定睛细看之时,竟是方才意气风发的尚举人娘子。   作者有话要说:8.30第二更   ☆、第五十二回   当下几个妇人慌忙救了起来,玉楼上前替她绾了头发,将帕子给她蘸蘸眼泪道:“举人娘子这是从何说起,方才后头似是来了许多官军模样也似的男子,倒把奴家几个唬死了呢,且喜他们尚知礼数并不曾闯将进来,说句不怕你恼的话,莫不是大娘子府上遭了官司么?”   那尚举人娘子不听这话尚且罢了,听了这话复又放声大哭起来,直哭的肝肠寸断雨恨云愁,几个妇人心也慌了,连忙劝住救醒,复又问她。   正闹着,又是小鸾和玉箫撞了进来,见自家府上两位娘子无事,方才好生念了几声佛号,玉楼见状,丢下尚举人娘子,上来拉了小鸾问道:“你们方才与他家小大姐出去用饭,到底看见什么不曾?”   小鸾此番也是吓得变了颜色,因哭道:“方才正跟玉箫大姐姐在后头吃茶饭,忽然就闯进几个凶神恶煞也似的爷们儿,在厨房里打砸起来,唬得我两个抱作一团儿不敢动弹,那几人上来就要拉扯我们,且喜内中一个道:‘慢动手,我瞧着两位小大姐似是西门府上的丫头。’因问我:‘你是小鸾姐姐不是?’我抬头细看时,这人好生眼熟,那人见我瞧他,因笑道:‘你不认得我?我原是跟杨大人的内卫,你如何却在此处。’   我听见他说,仔细一想又是了,可不就是上回杨大人来府上吃酒时那跟班儿的,因点头道:‘今儿尚举人娘子家宴,请的是我们府上大娘、三娘,我姐妹两个跟车过来,如今不知官爷到此有何贵干?’   那人听了倒唬了一跳,连忙就往后头跑,因听他说什么‘西门府上三娘子在此,不可造次’等语,我也听不明白,末了还是这位官爷送了我和玉箫大姐姐进来,门口都有内卫把守着,只是不知这举人老爷府上遭了什么官司。”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暗道莫不是杨戬也在此处,竟是他纵容手下打砸作践举人府上?只是平日里看他举止温柔言行稳重,倒不像是这般有辱斯文的莽撞武官……   正想着,忽听得那尚举人娘子悠悠转醒过来,因哭道:“三娘三娘,你可是害苦了奴家!”   玉楼听这话说得没头没脑的,倒是唬了一跳,不知如何答对,那吴月娘因蹙眉道:“举人娘子,莫不是你家中吃了官司,害了失心疯?没由来骂人怎的……”   但听得那举人娘子哭道:“我何曾骂人,若不是奴家有心与你们家这三娘子比个高低贵贱的,做什么托人弄枪的要买这金簪子,今儿我夫家命我出去,只因他春闱在即,意欲攀上高枝儿,听见如今朝廷里蔡相爷的兄弟杨提督在此公干,几次三番烦出人情去,好说歹说请了来,要拜干爹,不想那杨大人倒是清贵的很,执意不肯,我夫家脸上下不来,因命我出去拜望拜望,想是他见了妇人,总不好推辞的。   谁知那杨大人见了我,直勾勾盯着奴家头上金簪子瞧了半日,因声音冷若冰霜的问我:‘兀那婆娘,你也配戴此物?哪里来的,从实招来!’因说着上前揪住奴家发髻,只一个耳光将奴家打了一交,簪子就落在他手上。   奴家知道这位大人位高权重,是当朝一品大员,唬得我要不得,只得一五一十说了,谁知那杨大人先前还冷笑,到后来不知怎的就恼了起来,因说奴家的丈夫纵容妻子佩戴内宫首饰,是为越制之嫌,是欺君犯上的勾当,当下打去奴家丈夫头巾之上的迎门美玉,革去功名捆了起来,压往县衙门里头去了,奴家趁没人功夫儿跑进后园来,后头一群如狼似虎的内卫追着,真真唬死奴家了呢,好容易撞将进来,只怕那些凶神恶煞又要进来拿人,却不知是谁说了一句,‘西门府上三娘子在此’等语,那一起子强人听了这话,倒好似圣旨一般,竟撤步抽身不敢再追……可不是三娘你害苦了奴家么……”   一席话说的那孟玉楼真是掰开八瓣顶梁骨,一桶雪水泼下来的相仿,谁想到这尚举人恁般作死,非要将那杨大人请到家中来,又撞见他娘子戴了自家簪鬟,说不得自是上一次他不惜重金搭救自己,不曾听见半个谢字,心里就有些恼了,如今再见这尚举人娘子头戴金簪,一问便知是自己出手想让,心里能不寒心?   只是这杨大人也有些不近人情之处,你一个外头的爷们儿,擅闯深闺救人,奴家就是要谢,难道当着别人的面明目张胆谢你不成?万一有些风色落在旁人眼里,官盐倒成了私盐了,再说那东西原本也不是奴家为了自己使银子卖的,只因小叔子杨宗保进学,求到奴家头上,难道看着从前亲戚冻饿而死又不知搭救,那我孟玉楼成了什么人了……   玉楼想到此处,心中倒埋怨起这杨大人端的飞扬跋扈,也是一股子纨绔子弟的脾气,与自己夫主混账淘气起来倒是不相上下的。只是如今自己一时草率,竟连累的尚举人娘子险险家破人亡,说不得也要想个法子与那杨戬赔话,人命关天,先将人放出来要紧……   孟玉楼想到此处,稳了稳心神,因对那尚举人娘子柔声道:“大娘子莫要慌张悲切,这内中定然还有误会,当日也确实是奴家太草率了些,待我与我们大姐姐回转家中,与老爷商议一番,想想怎么个法子能先把人救出来再说。”   一旁吴月娘也跟着安抚道:“大娘子莫怕,如今我们老爷与夏娘子家老爷都是千户之职,好歹掌刑说话,这一去回转家中,少不得要求求爷们儿,先将你家举人老爷保了出来,再说我们两家多与杨大人有些交情,到时候自然从旁递话,怎么样变个法子将举人老爷的功名要回来,莫要耽搁了春闱要紧。”   那尚举人娘子如今方寸大乱,听了这话因紧紧捉了月娘的衣袂道:“大娘子,奴家不求别的,只要人平安,旁的一概不用理论,莫说是个举子功名,就是金殿传胪三甲状元也不值什么,万一我这夫家不知变通,在堂上说些风言风语,招那杨大人动了真气,处置了他还不跟捏死一只蚂蚁的相仿么?好大娘子,莲花庵的姑子也来我家里念经做些俗讲,说你是女菩萨转世一样的善人,求你可怜奴家,求求府上老爷,寻个人情放了那狠心短命的吧……”   说着,扑在月娘怀中大哭起来,哭得三个佳人愁云惨淡的,因安慰了尚举人娘子一回,招来他家通房大丫头嘱咐妥当了,又命他家小厮去请太医来。   一时诊了脉,写了方子,无非说惊吓所致,多以安魂补魄的药材为主,月娘连忙拿了银子,付了诊费并药钱,命小厮跟着抓药,一面闺中陪伴尚举人娘子,又使他家家丁往前头花厅里收拾方才内卫砸烂的东西。一时哄得那婆娘睡了。   不一时小厮抓药回来,月娘吩咐他家大丫头:“好生煎了药给你们大奶奶吃了,等她醒了替我们多多上覆,就说家去跟老爷议事,叫你们大奶奶安心等消息罢了,千万别擅自往衙门里闹去。”   月娘一行说,那丫头一行答应着,复又送了出来,多谢几位奶奶好心搭救,月娘等人方告辞出来。   姐妹两个目送了夏千户娘子上了轿子,那孟玉楼方扶着月娘玉体,来在八宝车前,取了脚凳先上了车,又扶了月娘上来,姐妹两个坐稳,命玉箫、小鸾跟车,一驾香车方绝尘而去。   车中吴月娘兀自惊魂未定,因对玉楼叹道:“常言道今晚脱下鞋和袜,谁知明朝穿不穿,这尚举人心气儿倒是高的,这一场春闱正要大显身手一回,谁知就遇上这样要命的勾当,这也是多亏了咱们在这里,那杨大人见是亲戚女眷,才阻了不然他手下内卫抄家,若是换了旁人,这会子只怕是要家破人亡了呢。只是不知他们如何倒认得你,只说三娘子在此,倒把我丢下不理了。”   玉楼听闻月娘这话,虽是玩儿话,言语之间倒也有些见责之意,连忙陪笑道:“大姐姐说的哪里话呢,想是小鸾那蹄子唬得魂儿也不全了,随口乱说的,那杨大人如何认得我是哪一个,自然是看在大姐姐的面子上才肯丢开手的。”   月娘闻言笑道:“只怕不是为了奴家,不然为什么尚举人娘子也是这般说辞。”玉楼闻言笑道:“说句不怕她恼的话,那尚举人娘子的话岂可真信?方才吃酒听戏时,大姐姐见她嘴里有几句实诚话来着,要么方才太医怎么说了,她这叫做魂体不全之症呢。”因说着噗嗤一笑,怄得月娘也跟着娇笑了两声,方才不曾见怪了。   一时间八宝车来在西门府外,早有家丁开了角门儿放车驾进去,姐妹两个下车,一路回在内室,方才惊魂甫定。   作者有话要说:8.30第三更,老吉已吐魂。。。   ☆、第五十三回   却说孟玉楼安顿了吴月娘,与小鸾主仆两个回在三房之内,又将今日之事细细的想了一回,若将那尚举人之事托付西门庆,又恐怕杨戬余怒未消,倒连累了夫主吃了挂落,不如自己寻个什么由头见他一面,当面道谢道歉,那杨戬便是铁打的心肠,自己一个柔弱妇人前去说和,想来也应回转过来。   只是如今深宅大院儿住着,想要出去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正想着,但见小鸾笑嘻嘻地走来,端着一个食盒。   玉楼见状不解道:“自家厨房送饭,用这东西做什么,一会儿还要去归还家伙,又要你跑一趟。”   小鸾听了这话笑道:“敢情奶奶忘了?方才是莲花庵姑子送饭来了,可巧今儿是初一,奶奶吩咐了,每逢初一十五要吃斋,只怕家里灶上不干净,给了那王姑子几百钱,命她做好了送来,方才是妙凤那东西送过来,还与我玩了一会子。”   玉楼闻言连忙问道:“妙凤小师父来了?怎么也不请她屋里坐坐,出家人原本清苦些,人家特地给咱们送了斋饭来,你倒乐得清闲。”   说的小鸾吐了吐舌头笑道:“哪里是我不往里让,分明那妙凤说了,奶奶的屋子可是冲撞不得的,说她师父薛爷说了,三奶□上有紫气,必是什么仙姑转世,她们*凡胎的,又截着教,不好往屋里来。”   说的玉楼噗嗤一笑,因命小鸾开了食盒细看是,但见一碗白饭将香油炒了,内中拌着香菇雕刻的花瓣儿,一碗白菜豆腐粉丝汤,一碟精致的南菜。   小鸾见了笑道:“这莲花庵的姑子也是心灵手巧的,我们瞧见了都心爱它呢。”玉楼摇头一笑道:“既然恁的,房里又没别人,你就拿个脚凳坐在地坪上与我吃吧,大家吃饭也香甜些。”   小鸾听了,果然服侍玉楼放下炕桌坐了,盛了饭摆下汤菜,主仆两个吃了。   一时间收拾已毕,小鸾炖茶来吃,尚且有些意犹未尽道:“赶明儿十五,我再陪奶奶吃一顿斋饭吧,这莲花庵的孝敬,吃着倒比咱们厨房里做的香甜呢。”   玉楼闻言一笑,正欲打趣她,倏忽想起这初一十五的典故来,原是当日西门庆说了些毁僧谤道的言语,不知怎的犯了头风,自己因发现宏愿,为求夫主平安,每逢初一十五吃斋念佛、拜月烧香。又对丈夫说了,赶一遭闲暇无事,逢着庙会便去进香,为西门府上祈福,岂不是出得府去了么?   想到此处,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因问小鸾道:“你老爷今儿回来了么?”   小鸾了玉楼有此一问,倒有些讶异笑道:“奶奶今儿倒是难得问爷一回,容我去前头书房哨探哨探吧。”因说着转身跑了。   不一时仍回来笑道:“可巧我正在书房外头看时,给爷瞧见了,他刚下了衙门,说是夏千户寻他吃酒,想来就是说那倒霉催的尚举人家中之事了。爷瞧见我问我:‘你做什么跑了来?’我因说我们奶奶请爷过去,爷欢喜的什么似的,说在书房里散散酒气就过来瞧奶奶呢。”   玉楼听了,点头道:“我都知道了,方才见你吃斋吃的香甜,只怕未曾一饱,如今且去厨房寻四姑娘要一碗茶泡饭吃吧,你是我房里的人,她自然没什么闲言碎语的。”   小鸾闻言倒真有些腹内饥饿之意,也知道玉楼今儿为了尚举人娘子的事,只怕要与西门庆商议,自己从旁服侍多有不便,因点了点头含笑退了出去。   这妮子前脚走,后脚那西门庆就来了,因笑道:“今儿倒新鲜,自从你过门儿,这六房里就只有你不曾叫丫头寻我的,如今怎么改了章程,笼络起你亲汉子来了?”   因说着,上来不由分说,搂了妇人粉颈就要亲嘴儿。孟玉楼见状连忙将身子一挣,险险把西门庆晃了一交,因笑骂道:“我把你个小倡妇,如今浪出火来,又不叫人沾身的。”   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我浪我的,与你什么相干?快别只顾着饶舌了,今儿是初一,你都忘了奴给你说的,每逢初一十五要斋戒沐浴,焚香拜月,如今请你来,正要商议此事,谁叫你只管往下流想的。”   西门庆听了此言调笑道:“我的乖乖,你要沐浴还不容易,叫小鸾去催水,咱们两个一道洗了吧。”说的孟玉楼脸上一红,扭过身子道:“看你,说着说着就下道,我的哥儿,上回那一次还不学乖些,要把奴家唬死了呢。”   西门庆闻了爱妾这一番关切之言,又见她为了自己的福报,每到初一十五都要吃斋念佛十分辛苦,心下十分感念,因搂了妇人在怀叹道:“满屋子里就只有三姐一人是真心疼我的,四泉明白你的心,姐姐也要记着咱们夫妻雨水恩情,可别抛闪了才好。”说的玉楼心里暖意丛生,因放□段儿靠在丈夫怀里。   两个相依相抱了半日,孟玉楼因说道:“你还记得前儿我对你说的,再逢庙会之日,我想往庙里进香,顺便也出去逛逛,自从嫁过门来,你家里规矩大,上头又有大姐姐管着,不像我原来在外头住着时那样自由了,如今借着做好事,也出去看看,春暖花开的才是好玩儿呢。”   西门庆听了这话笑道:“这有什么为难的?哪一日想去,我先到衙门里告了假,陪你同去罢了。”玉楼摇了摇头道:“依我说你去倒不方便,但凡进香还原,多是嫩妇少女的,如今你一个爷们儿,跟着我们往脂粉堆里厮混,又是兼着衙门口的差事,怕你面上不好,舆情不利。”   西门庆听了玉楼一番剖析,也是合情合理,因问道:“以你怎么样呢?”玉楼点点头笑道:“我方才瞧了《玉匣记》,这个月十五就是好日子,可巧又有庙会,我想往莲花庵中去一趟,拿些碎银子,交给常到咱们家行走的王师父,请她替你在佛前点个大灯海祈福,我也进献些新鲜物件儿在观音娘娘跟前,求个……”   说到此处红了脸,低头抚弄着衣带就不言语了。   西门庆听闻此言心中一动,伸手搂住爱妾的玉体笑道:“三姐也是心急了罢?说来我也盼着此事,可惜你我夫妻两个相见恨晚,当日续弦之时若是遇见了,又何必接二连三的弄人进来。你看我年纪又不大,房里那样用人?还不是只因眷恋你先头陈氏大姐姐,才这样放荡无羁,”   孟玉楼闻言啐了他一口道:“我的哥哥,谁养的你这样乖巧会说话儿的?你若与奴家相见恨晚,那第四房雪大姑娘,第五房金莲丫头,第六房李瓶姐又是从何说起的?”   说的那西门庆脸上一红,支支吾吾道:“雪姑娘的事你是知道的,你先头陈氏大姐姐临走前再三再四对我说了,房里若用人时,还是抬举了雪姑娘的好,虽然模样儿次一等,难得的是她整治的好菜蔬,调理的好汤水,也怕我身边儿没个知冷知热的人,弄些滚汤滚菜给我吃,才叫我收了她,难道我还能不依?若说五丫头也是命苦之人,当日我因在街上行走,冷不防给个叉竿打在头巾上,我因有些恼了,抬头看时,原是一位貌若天仙的娘子,唬得娇娇怯怯的,见打着了我,深深道了个万福,陪了许多不是。我也不忍心苛责于她,因唱个喏各自走开了,谁知过几日去她家门首处王干娘茶坊与人相约议事,可巧又遇见这小娘子过来,问那王干娘借药酒来擦擦。   偏生是应花子在那里与我坐的,你还不知道他?但凡见到个标致的女子就不肯放手,如今见了这五丫头天仙玉貌,自然上前搭讪,因问她接药酒怎的,莫不是跌打损伤了何处。谁知五丫头听了,怔怔地滚下泪来,竟一声儿不言语,转身跑了,末了还是那王干娘说了,只因上回她擅自开了门户见了我,她那先夫在街上听见,竟不问青红皂白,将这小娘子一顿好打,一连关了她几日。   可巧这一日她先夫往街上做营生,她得了空闲方才跑出来问王干娘借药酒擦一擦,说的好不可怜的。我因此上倒动了恻隐之心,与了那王婆子十两银子,只因这位小娘子与我搭话,没由来遭了这一场横祸,我心里过意不去,因留下银子看顾她,倒也并没旁的心思。”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冷笑道:“好个糊涂的哥哥儿,只怕她不是失手掉了叉竿,却是安心在窗根儿底下等着你呢,那武大生得那样五短身材的,莫说是打不过这妇人,只怕连个十岁上的孩子也欺负得他。”心里想着却不说破了,只笑道:“既然当日你心里不曾藏奸,为什么后来又与她有些收尾,娶了进门的?”   西门庆闻言苦笑道:“还不是那应花子多嘴,因见我怜香惜玉,倒编个风月故事,说我调弄人家的婆娘。”   作者有话要说:8.31第一更   ☆、第五十四回   玉楼闻言笑道:“是了,你自然是为了维护人家年轻媳妇的清誉,待她夫家过世,就迎娶过门了?”   西门庆脸上一红点点头道:“内中自然难免有些瓜葛,也是难以尽述。”   玉楼冷笑一声道:“既然当日那样疼她,怎的娶过来不知娇养,倒下那样狠手打她?若不是今儿跟着大姐姐赴宴,我还不知道呢。”   西门庆闻言蹙眉道:“月娘又说我些什么?我这续弦大娘子百伶百俐,只是爱念叨人,当日许是为了李桂姐的事情,我倒忘了。”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一寒,因叹道:“你道自家是个风流俊俏的多情公子,女儿家的心思就都在你身上不成?你打她一下,就寒了她一寸心,来日她心思若不在你身上了,你却怎好挽回呢……”   西门庆原不知那潘五姐与琴童儿的私情,听了这话,还道是孟玉楼借古讽今,埋怨自己当日金簪公案之时动手打她,连忙伸手搂在怀里笑道:“如今三姐在上,叫我西门四泉指着我这齐全身子发个誓,若再干那打老婆的勾当,就不得善终……”   话音未落,早见玉楼伸手掩在他唇边嗔道:“才说嘴就打嘴,今儿找你来原是跟你商议进香祈福之事的,还不是为了你造下的口业,如今好端端的又说些疯话呆话,往后宁可你打我两下,再不许这样了。”   说的那西门庆心中柔情蜜意起来,因搂着妇人就要*,玉楼因这一日是初一吃斋念佛的日子,执意不肯,谁知那西门庆百般纠缠小意儿贴恋着,到底哄得妇人替他品箫了事,两个殢雨尤云玩耍一场,方才交颈而眠,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一早,玉楼起来打发西门庆吃了早饭上衙门去,因顾忌昨儿尚举人家中之事,恐怕丈夫看在往日同僚份上答应说情,特地嘱咐他道:“昨儿听说尚举人家中遭了官司,那夏千户请你吃酒,可是为了这件事不是?”   西门庆点头道:“怎么不是?只因我与杨大人是干亲,夏长官的意思,是衙门中以我为首,往叔父大人府上求求情去,说来也是奇了,我这位叔父大人虽然是当朝一品大员,平日里性子最是温文谦恭,怎知昨儿到了尚举人府上,也不知是谁触了他的霉头,也是合该有事,恍惚听见是那尚举人娘子办错了什么事,惹的他不痛快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劝道:“奴家劝你还是少搀和这事吧,那尚举人又不是你的同窗好友,如今革去了功名,平头草民一个,你管他怎的?俗话说枪打出头鸟,出头的椽子先烂,咱们安安稳稳的做个富贵闲人不好么?   你又不是念书人,虽然会些拳脚枪棒的功夫,到底也不是绿林道,虽说好狗护三林、好汉护三村,你既然不学文武两科,这事自然不与咱们相干,况且那杨大人是内相出身,奴家在闺中常听人言,内相心性儿最是不定难拿的,你又何苦为了一个点头之交冒这个险?如今好容易拜了东京朝廷里的蔡相爷做干爹,才认下这一房亲戚,别为不相干的人伤了交情才是……”   西门庆听了这一番言语大笑道:“却不想三姐这般思虑周全,这也罢了,那夏长官不过是因为家中娘子与那尚举人娘子乃是手帕交,是以顺水推舟做个人情,若是我回了他,他倒也无可无不可的。”   因说着,叫孟玉楼服侍他穿戴了官衣儿官帽,方出去了。   玉楼打发了丈夫上衙门,一面心中细想昨日月娘所说故事儿,若是那潘五姐是因为夫主为了个表子无端打她,而寒了一片芳心,与那琴童儿有些手尾,自家倒也不是不可谅解。谁知她又是个争强好胜、睚眦必报的性子,也怪自己当日着手此事不够果决妥当,方才闹出如今这样的局面来,只是姐妹情份已尽,就算自己宽了她这一回,只怕这潘五姐的心思也再难回转过来……想到此处,自家倒是伤感了一回。   一日无话,至晚间西门庆下了衙门回来,依旧到玉楼房里用饭,玉楼接了汉子,因命小鸾捅开了院中小灶,自己亲自下厨,打发夫主吃毕了晚饭,正服侍他吃茶漱口,忽听得外间来报,说是那勾栏院的李桂姐忽然坐着一乘小轿从后门过来,现下正躲在月娘房里,倒把夫妻两个唬了一跳。   两个携了手来在上房屋中,但见那李桂姐坐在月娘炕沿儿下头的地坪上,两只眼睛哭的烂桃儿一般,她姨娘李娇儿陪着——书中暗表,原来那李娇儿与这李桂姐都出身勾栏院李家,是以论着辈分,桂姐就唤那李娇儿做姨娘。   两个正在好言安慰着,见西门庆来了因说道:“如今好了,你们爷过来,你只求求他,没有办不成的事。”   西门庆闻言不知何意,因问桂姐道:“这样不年不节的日子,我府上又不曾接你们来唱曲儿,怎么自己倒跑了来,你母亲好?”   桂姐因哭道:“我母亲如今给人锁在女监里头,如何好来?求爷好歹开恩,看在替我梳拢的份儿上,救救我们勾栏李家吧……如今我母亲、姐姐,并一个兄弟都锁在衙门口儿里,只有我因为出去堂会逃过一劫,听见了风声,唬得我不敢回家,因径直往爷这里来。”   西门庆闻言蹙眉道:“竟有此事?如今我当着本县的掌刑千户,便是拿人,自然也要有我的钧旨,怎不见有人来回,就擅自拿了你们一家,如今阳谷县中谁不知道你是西门府上的粉头,却敢拿你?”   那李桂姐哭道:“昨儿尚举人家里有筵席,接了我去唱一日,后来不知怎的,那尚举人坏了事,给拿到衙门里问罪,几条罪状呢,内中就有一条,说是他身为举子却不知洁身自好,青天白日请表子来家厮混,因为要人证,就命衙役往我家中拿人传唤,我因在外头出堂,方才得以幸免,如今听说满城里拿我,爷好歹救救奴家则个……”因说着,复又大哭起来。   西门庆听了这话却蹙起眉头,将方才那一点凌人的盛气收敛了道:“这却从何说起,你竟得罪了他?只怕这事倒难办的……”   这李桂姐听见,便知那西门庆畏惧杨戬势力,不肯救助,心中早凉了半截儿,只是伏在月娘膝头哭闹不止。   一旁李娇儿也是心系勾栏李家,见西门庆意欲袖手旁观,因冷笑一声道:“哥儿,往日里在家中老婆堆里就说嘴,等用得着你的地方就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们不管了?天下哪有那样便宜的英雄给你当!”因说着,也陪着李桂姐大哭起来,倒把个西门庆哭得焦头烂额。   那孟玉楼从旁见了夫主左右为难,心中老大不忍,因扯了扯他的衣袂道:“爷,如今单靠着咱们家的力量,要将人保出来只怕不容易,只是若留住了桂姐在此避难倒也容易,既然她藏在咱们家中,杨大人的手下看在亲戚情份上,也不好闯进来拿人的,堂上正主儿不到,只锁了桂姐的母亲、兄弟姐妹的,未必好定罪,况且他们不过是吃了挂落,又不是元凶正犯,衙门里也未必是真心拿她,事已至此,还是叫桂姐在家住几天吧。”   西门庆听了这话倒也妥当,因点了点头倒没言语,李娇儿见了也从旁好生相劝,几个妇人说动了西门庆,方将那李桂姐留在李娇儿房里睡了。   是夜西门庆往玉楼房中歇宿不提。   到第二日,那李娇儿因为房下众位奶奶做主留下了自己的侄女儿,因拿出钱来烦那孙雪娥整治一桌酒席,宴请家下众人。   旁人倒也罢了,独独那潘金莲心下老大不痛快,因在自家院中千表子万表子的骂了那粉头无数。春梅在旁劝着道:“劝奶奶省些事吧。如今那李桂姐二八佳人青春少艾,咱们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能与人家争锋?   若是得宠时又另当别论,只是如今刚刚遭逢了这一场官司,爷正冷着奶奶不肯前来迁就,又褫夺了衣裳头面,前儿大娘房里还派了了玉箫那蹄子过来说了:   ‘三奶奶如今为了爷的福报,吃斋念佛,左右爷不往你们房里来,也省些事别化浓妆罢,神佛面前也素净些,免得冲撞了。’又叫人革去了咱们房里的胭脂水粉钱,如今奶奶还是这样闹,惹得那糊涂的爷动了性,打发出去交给官媒卖了,若想再攀上这样一门好亲事,只怕未必有这样想不到的天上缘分。”   那潘金莲听了只顾冷笑,二房里丫头来请了几次,只管不动,还是春梅姐好说歹说的,方赌气穿了件素净衣裳,未施脂粉淡扫蛾眉的,扶了丫头的手摇摇地走了来。   房下众人等了这潘五姐半日,都有些不耐烦了,六房里李瓶儿眼尖,瞧见了笑道:“可不是来了么?”但见那潘金莲面沉似水进的房来,迎面瞧见那李桂姐,竟哎哟了一声,双眼一翻晕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8.31第二更   预告,从9月1日开始,本文日更一万,压缩为一章,预先更新防盗章节,目测晚8点替换为正文,多谢各位衣食父母的陪伴,老吉拜谢~   ☆、第五十五回   众人见状唬了一跳,玉楼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潘五姐的身子,但见怀中的佳人面色苍白气息微弱,眼见着快不行了,一望可知不是乔装出来的,一时间也忘了两个之间恩怨,怔怔的眼内珠玑就滚将下来,唤了一声:“五姐!”   房下众人也都慌了神儿,满屋里丫头婆子的乱做一团,又是按虎口又是掐人中的,皆不管事。   闹了半日,孟玉楼因见那潘五儿起色越发不好,因摇了摇头道:“五姐这病来的蹊跷,依奴家的糊涂揣测,倒像是中邪也似的,这几月间,奴家为了爷的福报,常在房内吃斋念佛,只怕我那屋子清净些,不如把人搭到我房里躺一躺,许是就好了也未可知,外头依旧派人请了太医来就是了,也担个不了功夫儿的。”   月娘虽然深恨那潘五姐,此番也怕摊上人命官司,况且自家临盆在即见不得血光之灾,连忙点头道:“三姐说的是。”因命春梅、玉箫和小鸾几人扶了潘金莲,往孟玉楼房中去,后头一群金钗粉黛意欲跟着相看,倒是玉楼拦住了众人道:   “几位姐姐不如都在大姐姐房里等着消息,我那里比不得上房屋中地方宽阔,如今你们每人带一两个丫头只怕站不下,再说大姐姐有了身子,六姐房里还有个哥儿,万一腌臜了,岂不是更不好……”   众人听见有理,因纷纷答应着回在上房屋中。   放下众人如何焦急不提,单表这孟玉楼命人搭着金莲就往三房里去,进得内间供着佛像地方,但听得那潘金莲哎哟了一声,竟是悠悠转醒过来,喜得玉楼连忙上前扶她靠着软枕躺好了,又命人倒一碗参茶过来给她呷了两口,低低的声音柔声唤道:“五姐……五姐……”   金莲恍恍惚惚的,见了孟玉楼天仙玉貌在前,竟一把扯住了她的衣袂,挣扎着就要起来,一面口中只管支支吾吾道:“多谢仙子救命之恩,多谢仙子救命之恩。”   玉楼闻言不解其意,只当她这是中邪胡说,当家顾不得前嫌,将她搂在怀中柔声安抚道:“五姐别怕,玉楼在这里。”   那潘金莲病恹恹地,因勉强微抬杏眼将她狠命瞧了瞧,方点点头若有所失道:“是了,可不是三姐姐么。奴家如何却在此处?”   众人因说:“五奶奶方才一进了上房屋中,不知怎的双眼一翻,人就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还是三奶奶说她房中供着佛爷,干净,命奴婢等将五奶奶搭到此处,果然好些。”   那潘金莲听了这话,止不住泪滚腮边道:“三姐,往日里我只当你是心里藏奸,如今方知谁是真心待我……”说着投体入怀,伏在玉楼身上大哭起来,哭得玉楼也有些感伤之意,连忙搂着金莲笑道:“都是自家姐妹,难道看着你玉体横陈不知搀扶么,只是你到底遇见什么?奴家见你倒有些中了厌胜之术的模样呢……”   金莲因秀眉微蹙道:“方才进了大姐姐房里,不知何处涌出许多鬼卒来,见了我因吵吵嚷嚷道:‘拿住了!拿住了!’又见一个黑衣黑帽的,一个白衣白帽的,生得孪生兄弟一般的上来,头顶上还写着什么‘利见大人’四字,细看时,就好似那戏文里常有的黑白无常一般。见了奴家不由分说就将锁链锁了笑道:   ‘阳谷县潘氏金莲,我们兄弟两个特来接你与前夫团聚。’奴家听了这话唬得魂飞天外,因连忙哀求道:‘二位鬼差,奴家虽原是武大的老婆,如今另嫁阳谷县中掌刑千户西门大人家中,常言道出嫁从亲再嫁从身,此事奴家原没错办,那武大是奴家请了僧道念过七七四十九天水陆道场的,烧了灵位原本与我无干了,祈望二位上差细查。’   谁知那两个鬼卒听了笑道:‘如今有能人驱了我们兄弟两个来提你,常言道阴阳原本是一家,吃人嘴短拿人手软,我们既贪嘴吃了她的香火,如何不替她办事?’   因说着又要拖了奴家去,正闹着,但听得半空之中仙乐飘飘,却有一位好似三姐模样的仙姑下降,那两个鬼卒慌了,那黑的道:   ‘你是个堂堂男子,如何又与女子一般长舌,只顾说与这小娘子知道许多原委,如今牡丹仙子下降,你我兄弟二人如何抗衡天威?’又听得那白衣的笑道:‘咱们弟兄两个原本就是长舌,如今说个闲话儿也不值什么,况且阴阳两世皆是一理,兄弟没见就是那阳世之中的赃官,拿钱不办事的多着呢!’两个说说笑笑的,就放了奴家,奴家既然得蒙仙子搭救,正欲道谢,忽见三姐你来,只觉精神一震,就醒了过来……”   众人听了潘氏之言,都有些咋舌的,倒是那孟玉楼心下暗道:“当日那吴神仙初到阳谷之时与房下众人算命,也对奴家说是什么牡丹仙子临凡,莫非是我有些仙根,竟破去那邪祟不成?方才听闻五姐所言,倒像是中了厌胜之术一般,只是不知到底何人所为……”   正闹着,忽听得外头玉箫的声音道:“跟三奶奶回,大奶奶派了奴婢来问一声,五奶奶醒了不曾?”   玉楼闻言点头道:“人倒是醒了,精神还好,暂且无妨。”   玉箫道:“既然恁的,大奶奶说了,叫五奶奶在奶奶房里暂且歇一歇稳稳心神,请三奶奶往上房屋中用饭议事。”   玉楼闻言无法,只得答应了,一面对春梅道:“劳烦小大姐好生看着你们奶奶,我往上房屋中回了大奶奶就过来陪她。”春梅闻言点头答应着。   那潘五姐见玉楼要走,挽住了衣袂只是不放,因哭道:“三姐,你在此处,奴家还有些机缘得了活命,若是你去了时,那些牛头马面再来攀扯,奴家只怕就再难见你一面了!”   玉楼闻言连忙柔声道:“五姐放心在我房里睡吧,既然你说奴家有些仙根,想来这房子也有些缘故了,况且我房里供奉着神佛,想来邪祟不侵的。”因说着,复又好生安慰了金莲几句,命春梅好生看着,哄她睡了,方才跟着玉箫回在上房屋中。   彼时吴月娘众人都在上房屋中等着消息,独独不见李娇儿、李桂姐两个,月娘见她来了,连忙上前问道:“五姐怎么样?太医去了不曾?”   孟玉楼因回禀道:“我来时太医还不曾去的,因命春梅好生看着,等太医来了仔细诊了脉,叫玳安儿跟着去抓药,方才在我房里躺了一阵,倒是好些了,只是口中胡言乱语的,倒像是……”说到此处有些踌躇起来。   月娘是当家立纪的大娘子,如今房下众人出事,自知责无旁贷,因连声催她快将,玉楼只得说道:“大姐姐别慌,只是奴家冷眼旁观着,那潘五姐倒像是中邪模样,只说有甚黑白无常的来拿她,又说是有人做法害她,只是一时口齿缠绵说不清楚,我因好生安抚她睡下了,只等太医前来。”   月娘听了这话,却是秀眉微蹙,倒不急着问玉楼,因回身对李瓶儿道:“瓶姐,如今你房里有了哥儿,听不得这些事,不如先回去,左右官哥儿也离不开你的。”   那李瓶儿原本胆小怕事,如今听了这话连忙点头道:“既然恁的,奴家先回去等消息。”说着扶了丫头的手回房去了。   月娘又对四房里孙雪娥道:“四姑娘,如今你管着灶上的差事,也要心眼干净才是,这样事情不好多听着记在心上的,此番也别管罢。”   那孙雪娥素来与五房里嫌隙,此番正要凑趣听听那潘金莲如何出丑,却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给那吴月娘打发出去,只是她原是陪房丫头出身,比不得明媒正娶的姬妾,不敢分辨,也只得答应着,仍会灶上服侍。   月娘见打发了众人,又命玉箫炖上茶来,倒带房门出去,因拉了玉楼坐下,叫她吃杯茶压压惊,细细地告诉。   玉楼因将那潘五儿撞邪的事说与玉娘知道,只是不曾提及牡丹仙子之事,只怕月娘听了多心。   吴月娘听闻此言点头道:“三姐,你知道奴家为什么打发她们出去?这正房大奶奶不是好当的呢,若同僚比肩的姐妹都是三姐你这样容貌人品,奴家也算有个臂膀,岂不是多多益善?只是你们那糊涂耳根子软的爷,不分青红皂白,什么样的货色都往家里领,如今出了厌胜这样的丑事,也是我这个做正房的没本事,治家不严……”   玉楼听闻此言,试探着问道:“大姐姐是说,如今那厌胜之术是咱们六房里有人为之的?”   月娘点头道:“三姐,你是个明白人,外头的人如何知道那五房里的生辰八字,再说也没机会将那脏东西放在潘五姐的闺房里头,若说是丫鬟婆子,只怕没那个本事,官家媳妇儿更犯不上,也只有同僚比肩的这几个人,倒有不少与那潘五姐有些嫌隙的……”   作者有话要说:8.31第三更   预告,从9月1日开始,本文日更一万,压缩为一章,预先更新防盗章节,目测晚8点替换为正文,多谢各位衣食父母的陪伴,老吉拜谢~   ☆、第五十六回   吴月娘评述六房,潘金莲将计就计   玉楼听了吴月娘这话,便知她心里也许有了什么线索,当下也不好指出自己怀疑之处,仍旧试探着问道:“大姐姐既然这样说,只怕心里也有些影儿了?”   月娘闻言点了点头道:“奴家正要与三姐商议,如今房下这几位姬妾里头,虽然三姐与那潘家的素有嫌隙,但奴家深知三姐人品,绝不是那一等厌胜之术害人的妒妇,所以放心要与三姐商量,你不见我将旁人都打发了?她们在这里时,只怕个个儿都有些摘不出去的……”   玉楼听月娘说的这样郑重,连忙问道:“五丫头是骄纵任性了一些,又是个敢爱敢恨的脾气,往日里连老爷也敢顶撞得罪的,自然在六房之中与姐妹们多有嫌隙,只怕也未必就有人会下这样的毒手罢……”   月娘闻言冷笑道:“三姐,奴家敬重你这般干净磊落的人品,不怕对你说,如今是奴自幼生长于深闺之中,是大家闺秀,不懂那些厌胜之术害人的玩意儿,奴若懂得时,真恨不得也要整治那潘五儿一般,旁人不知道奴恨她,三姐还不知道?若不是因为那潘家的没轻没重,奴岂能不明不白的掉了个哥儿,如今想起那苦命的孩子,奴家我……”   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不能言语了。   孟玉楼见了,心下也是十分怜惜,她虽然不曾养过孩子,平日里那李瓶儿却常带着官哥儿来她房里走动,玉楼见了粉妆玉琢的孩儿如何不爱?时而抱在怀里,只将自家胸前一对巫峰挤在那孩子唇边逗他,心中娇爱横溢。   如今见月娘痛失爱子,心下感同身受,虽然深知月娘此举,不过也在拉拢自己,主动表白一番,意在撇清干系,只因潘金莲在她房中出事,先说了这话,旁人见她磊落,再疑惑不到她的头上。   只是这怜子之心倒不是假装,见月娘哭的肝肠寸断,连忙上前携了她的手柔声劝道:“大姐姐与爷夫妻夙缘深沉,虽然前番掉了个哥儿,只怕那孩子眷恋母亲,如今又投身到这里来,再过些时日就要临盆的,若再是个小厮儿,必定就是前番那孩子无疑了,虽然晚了几个月,还是一样的,大姐姐又何必枉悲伤,仔细动了胎气不是玩的。”   月娘听了玉楼宽心之言,果然好些,因将帕子抹去面上珠玑,一面勉强笑道:“三姐姐端的冰雪聪明,这般会劝人的,若真是前头那苦命孩子又投了这一胎,奴家心里稍微宽慰些,若这一胎当真承你贵言,养下一个哥儿来,奴家叫他拜你做干娘,来日咱们姐妹终身靠他。”   玉楼闻言,知道月娘看重自己,并非别的姬妾可比,连忙起身,深深道了个万福,多谢吴月娘提携之恩,月娘连忙拉她坐下,口称“不敢当”。   因又说道:“可叹这潘五姐,除了奴家之外,倒也得罪的人不少,头一个李娇儿,当日奴家续弦来西门府上,只因是大家女儿,娇养惯了的,初来乍到当家立纪,操持家务十分辛劳,奴仗着自己年轻,一味贪多,要与丈夫分忧,谁知身子本就孱弱,竟是三灾八难不曾断过,把奴这好强的心思,真是一分也没有了。   可巧当日李娇儿、卓丢儿两个姐姐同日进门,我因见李娇儿是勾栏院里的姐儿出身,见多识广,凡事比咱们良家女孩儿多些算计,因对你们爷说了,叫她管账,我倒乐得做那甩手掌柜,这李娇儿也是乖觉,虽然手紧些,倒真个将西门府上的银钱账目做的清清楚楚一目了然,每月底拿了大小账本儿到我房里对账,一针一线并无错处,奴家倒也省心了。   谁知那潘金莲进门之后,仗着自家一表人物,十二分人才,勾引得汉子直往她房里去,姐姐,不是奴家歪派她,当日你也是亲见的,往日里夫家宠爱,姐姐独得五分,房下别的妻妾共分一半,奴家这话不虚吧?”   说得那孟玉楼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言语,又听得月娘道:   “自从那潘五姐来了,她就占去汉子三分,又往你房里去了三分,剩下我们这几个烧糊了的卷子再分余下的日子,一个月能见着汉子几回?这也罢了,我是大奶奶,那狠心短命的虽然薄情,不敢不到我房里来应酬,只是李娇儿出身不好,如今又是进门几年的旧人了,自从五姐进门,就不甚得宠,也不知那潘家的在汉子跟前怎样调弄,说李娇儿管账,只往她娘家——勾栏院李家送钱送东西,那糊涂爷听了这话,因褫夺了李娇儿财权,都交给潘五姐打理,你说那二房的能不记恨她?   更有一件,当日那狠心短命的刚刚在外头勾栏院里包占了李桂姐,那李娇儿听见抬举她侄女儿,心里也喜,正要来我房中商议,赏那李桂姐什么衣裳簪鬟,偏生那一日潘五儿也在我房里,因说那李桂姐勾引自家汉子,表子粉头都是狐媚子坏了人家姻缘,不得好报应,就给那李娇儿听了去,以此两个就交恶,还是奴家从中调停,两人才丢开手不恼了,只是心中始终存了这个芥蒂。”   玉楼听了这一番公案,点点头道:“这件事情我也听五姐说过,当日只因爷梳拢了桂姐,占她初夜,虽是勾栏院中的姐儿,到底也算是燕尔之期,时常留宿也是人之常情,只因五姐原本进门不久,还不熟悉爷的脾气秉性,只当他是给那桂姐迷住了,把一家子的姐妹全都抛撇下不爱,是以心里委屈,才口无遮拦说了那些话,其后知道爷是个喜新不忘旧的,才好些。”   月娘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你们爷还疼旧人,总念着昔日情份,我早不理他了,只是也花心些,小小年纪房里就恁般用人,家里四个丫头都开了脸,加上咱们六个还不够,外头勾栏院里又有相好儿,只怕东京城里的赵官家也没他恁般艳遇。”   孟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大姐姐这话差了,先前我在杨家住着时,我们先头大爷还说起,前番往东京城里行商时,也在勾栏里谈买卖,听说他家花魁李师师,就是没名份的娘娘,旁人别说是会面了,师师姑娘那小楼都靠不上前儿去,俗名唤作小御街,听说那赵官家——当今圣上,夜夜都从密道而来,夜宿娼家。”   月娘听了这新闻倒也新鲜,因啐了一声道:“说句大逆不道千刀万剐的话,那赵官家怎的?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因说着,姐妹两个笑了一回。   月娘因问:“还有四房里孙雪娥姑娘的事儿,三姐知道不知道?”   玉楼听见她问,点了点头道:“可是上一回爷吩咐雪姑娘往内宅从簪子那事么?当日四姑娘到我房里就哭了一场,我也曾埋怨爷,既然你不乐意赏她东西,平白使唤她送怎的?那雪姑娘跟爷闹了一场,夺了五房里的一根金簪子,听说潘五姐恼了,与春梅两个堵了雪姑娘,三个撕扯起来,将衣裳也扯破了,簪鬟也打掉了,到底不成个体统……”   月娘道:“可不是因为这事么?只是他们两家结仇也不是一天两天,当日先头大姐姐陈氏娘子归天时,曾有话对爷说,叫爷好歹将这雪娥姑娘收房,不然她在那头儿也不放心,只因这四姑娘有些厨艺,为人也算是温柔沉默,是个做姨娘的好料子,只怕先头大姐姐是怕自己去了,没人知冷知热的服侍爷,才硬逼着成亲,咱们爷无法,只得答应了,自三姐过门儿以后,这雪姑娘闹的越发厉害,到了要娶五姐时,她因抱着陈氏大姐姐的牌位,与爷大闹了一场,也是爷耳根子软,只得答应着将她收了房,赏下衣裳头面做第四房娘子,潘五姐进门就做第五房,心里能乐意?自然就恨上了这孙雪娥,想法子治她。   因知道雪姑娘掌灶,每日里净挑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要吃要喝的,忙的那雪姑娘要不得。有一日早起,又挑唆爷要吃荷花儿饼,配上荷叶儿汤来吃,说是要那新鲜劲儿,早起大忙忙的,厨房里原本人多事杂,况且头天晚上问了爷,只说喝粥吃南菜,是以并不曾预备下,如今冷不丁要吃,谁有那个闲功夫儿给他们做去?   雪姑娘因对传话的春梅说不得闲儿,改日再吃吧,这春梅也是个多事的,就添油加醋告诉了五姐,那潘五姐岂是省事的?又挑唆爷,说雪姑娘诚心不给他东西吃。咱们那糊涂的爷你还不知道?如今两房相争,他正与那潘五姐新婚燕尔,况且四房又不出众,因为潘五儿出气,将那孙雪娥姑娘打了几下,雪姑娘因此恨上了五房里主仆两个,如今积怨已深,若说是她,倒也有些缘故……”   玉楼听了因点头叹息道:“这五丫头也是个多事的,常言道得饶人处且饶人,嫁过门来得罪了这些房下姐妹、同僚比肩,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事,不然怎么有人用这般歹毒手段害她,若是当着撞客死了,又没个真凭实据,岂不是枉送了性命……”   月娘道:“谁说不是呢,还不止如此,就是六房里那个娇娇怯怯的李瓶姐,嘴上不说,心里明白,到底提防那潘五姐,未必没有坏她的心。”   玉楼听闻此言却是有些好奇道:“这李瓶姐倒是不显山不露水的,为人最是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倒不像是有那样害人心思的妇人,况且她跟咱们爷并无手尾,不过是她先头丈夫花子虚花大爷没了,因是与咱们家老街旧邻住着,临走前就托付他娘子再嫁西门家,也是为了这瓶姐终身有靠,自从过门儿以来,安分守己,每日里都到上房屋中给大姐姐请安,最是六房里相安无事的一个人,奴家不信她有这般害人手段……”   月娘听了这话笑道:“三姐,只因你不大生养,虽然是个水晶心肝,人情世故上明白,只是这当娘的心思只怕你是揣测不透呢。当日瓶姐刚诞下官哥儿,咱们老爷就得了官,又拜了东京蔡相爷做干爹,在阳谷县中风生水起,一家子鸡犬升天的,老爷只说是这官哥儿八字好,旺父母,是以十分疼爱,爱屋及乌的就常在瓶姐房里走动,那潘家的见了能不眼热?   奴听六房里的乳娘如意儿说了,有一日带着哥儿在房里歇中觉,那潘五姐走了来,趁她睡着,抱了孩子就往外走,冷风里吹着,举起来老高又抛下来接着,几次三番的,惊了那小厮儿,晚间就漾奶,好几日吃不进奶去,急的那李瓶姐要不得,又不敢对爷说的,只得暗气暗憋,心里能不恨她?但凡做了人家父母的,就是再软弱温克性儿,一旦干系孩儿的安危,却也顾不了许多,生了那拼命的心思也是有的……”   一席话说的那孟玉楼浑身激灵灵的打个冷颤,因喃喃自语道:“许是不至于罢,五姐就是个心狠意狠的人,才几个月大的孩子就下得去那样的狠手么……早晚也是养儿养女的人,又是何苦来,倒不为自己积些阴鸷……”   月娘闻言冷笑道:“好个痴心的三姐姐,你只因自己好性儿,就想着旁人都与你一般,这世上的腌臜事儿多着呢,原先那潘家的进门,奴家就恍惚听见,街面儿说什么她为了嫁到西门府上,拿药摆布死了自己亲汉子,也不知道真不真……”   玉楼听了这话,正撞在自己心病上,心下意欲将当日暗访迎儿的事情对月娘说了,又怕此事一旦闹出来,人命关天,月娘定然主持公道,将那潘金莲押入女监之中看管起来,与那死鬼武大抵偿对命。   方才见金莲在自己怀中睡得安稳,虽然知道她许多腌臜不堪之事,还是狠不下心肠将她治死,也只得勉强摇头道:“道听途说的事儿也未可真信,许是出嫁之日街坊邻居见五丫头生得花容月貌,故意编排些个风月故事闲磕牙,又或是有那一等小人,瞧着咱们家势大,背地里恨得牙根儿痒痒,非要将这样脏水往老爷身上泼了去未可知,不然当日她先夫收敛出殡,叫来地保仵作,许多明眼人瞧着,能不说的?”   月娘点了点头道:“三姐说的倒也有理,那潘家的便是心意歹毒些,人命大事只怕也没那个本事摆布,不然她恁般精细,这一回也就不会着了别人的道儿了……”   姐妹两个说了一回,皆想不出一个头绪来,不知到底何人所为,那吴月娘只得叹道:“这一回许多下人亲见此事,瞒是瞒不住的,不对爷说也是不成了,爷知道房里有了厌胜之术,定然也是说奴家治家不严,到时三姐若是在旁,千万替奴家分辩分辩。”   玉楼点头道:“这是自然的,何须大姐姐吩咐。”那吴月娘见玉楼忙了半日,还不曾吃饭,连忙命玉箫传饭,就留下孟玉楼在上房屋中吃饭不提。   却说那太医来在西门府上,瞧了潘金莲的症候,开了些安神补气的方子,又嘱咐春梅几句话,因告辞去了。   春梅进得房来,那潘金莲早已醒了,因问她道:“太医怎么说,可要紧么?”春梅因将太医的话鹦鹉学舌一番,摇了摇头道:“我在家时常看些内经,颇知医理,听太医言下之意倒是不碍的,就是唬着了,伤了元神,还要静养为主,只是奶奶这一回倒是唬死我了呢。”   金莲闻言笑道:“怎么,连你这精细的蹄子也没瞧出来?想要姑奶奶的命,呸,凭他奸似鬼,也吃老娘洗脚水。”   春梅听了这话,不由得杏眼圆睁道:“敢情奶奶是哄我们?旁人不必说了,连我也不能告诉,咱们两个也算是白好了!”因说着,将身子一扭,朝外坐了,不睬金莲。   那潘金莲见状慌了,连忙笑道:“好姐姐,你且听奴家说完不迟,我到了那上房屋中,只觉一阵头晕目眩的是真,倒也未必然就死了过去,只是见了那一对儿粉头耀武扬威的,心下不平,倒想出这个法子来,只管叫那狠心短命的打发了那小倡妇出去,方能解我胸中闷气。”   春梅听了不解其意道:“便是你装病,爷就能撵了那小粉头出去不成?我不明白。”   金莲冷笑道:“你不知道,当日你们爷刚梳拢那表子时,好容易有一日来家,我连忙将他拦在房里,不叫他往那吴家的房里去,那狠心短命因说了,要我一缕青丝做伴儿,我因问他做什么,他因支支吾吾的说要做网巾用,我当时虽然与了他,往后倒有些疑惑。   因与了他小厮玳安儿打听,方知是那表子与他打赌,说他惧内不敢要我青丝,你们爷糊涂,中了她激将之计,就要了来给她瞧,那表子因收了藏起来,不还他。我想着这粉头要老娘青丝怎的,只怕是要纳在鞋底里咒我,今儿她事败了,自投罗网在我家里,我焉能错失良机,定要借此机会叫汉子与那小倡妇这一辈子丢开手!”   春梅听了这话啐了一声道:“一个粉头倡妇,也来要奶奶的强,可是合该这表子作死,外头给人通缉得过街老鼠一般,到了咱们家还得猖狂?”   因又想起一事来道:“那方才奶奶见了三娘,怎么说她是牡丹仙子,到底这话又从何说起,莫不是又是奶奶杜撰的不成?”   金莲道:“倒不是我杜撰的,只因方才确实有些迷迷荡荡的,好似好些恶鬼来捉我,不知怎的给那孟三姐拉了一把,那些小鬼儿见了都化为一滩血水,一面哀嚎着什么‘牡丹仙子来了’,我方才渐渐的明白过来。因想着我与她正有嫌隙,不如做些娇怯可怜之状,那孟三儿是个长情心软的妇人,见我落魄,她自然心里先软了,再说咱们几次三番难为她,那大房里吴家的也不好相与,谁知她竟有法子辖制,命中又有贵人,夫主也宠爱,只怕真有些仙根来历也未可知,如今咱们已经将人得罪遍了,总要想个法子寻个靠山,才能在房里立得住脚,再图别的……”   春梅听了点头道:“满算后宅几房里头,就数她抖,如今若是真能回心转意,倒也是咱们晋身之机。”主仆两个叽叽喳喳的商议了一回不提。   放下三房之中暂且不表,却说那李娇儿、桂姐两个,躲入二房之内,李娇儿因问桂姐道:“方才在大姐姐房里等消息,你这妮子扯我衣襟怎的?有何话讲。”   那李桂姐唬得变颜变色道:“姨娘,咱们虽说不是亲生,到底都出身勾栏李家,名份上我是您老人家的侄女儿,又在外头服侍着你们家老爷,好歹看在这点子情份上面,救救你这苦命的侄女儿要紧。”   说着扑通一声跪在那李娇儿膝下,抱了膝头不肯放手,嘤嘤咛咛哭了起来。   李娇儿见状唬了一跳,连忙搀扶起来问道:“好孩子,你且别怕,如今我虽说进来做二房,心还是向着勾栏李家,你有什么难处只管对我说,我虽比不得前几年得脸,也是正经二房奶奶,对爷撒个娇,他也知道让我一两分,你且说来无妨。”   那李桂姐闻言方才不哭了,因低了头抚弄着衣带,半晌方支支吾吾道:“你们五房里那位奶奶,姨娘知道为什么不好了?”   李娇儿闻言笑道:“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哪里知道她好不好……”桂姐摇头道:“这也是奴家命里合该有事,当日你们爷们儿梳拢奴家的时候,因对我妈说了,家里原有几房姬妾,大奶奶是个佛爷,不管事,姨娘实则做正室,掌管家中银钱事务,旁的姬妾都唯唯诺诺又不出众,不敢管他。   我妈因贪图他几两银子,糊里糊涂的就把侄女儿的身子给了他,谁知才几天,那潘家的银妇就写了个贴儿,叫你们家小厮玳安儿拿到勾栏院里传递给你家老爷,被我识破了,如今还藏在我身上,不信您老人家瞧瞧。   因说着,倒脱了绣鞋,拿针线笸箩里的金剪挑开了绒绳儿,从鞋底里扯出一件东西来,原是一封桃花笺子,一抖开了,里头掉出一缕青丝,倒把那李娇儿唬了一跳。   因接过那信笺,但见上头字迹依稀可辨,却是一首词,名《落梅风》,道是:   “黄昏想,白日思,盼杀人多情不至。因他为他憔悴死,可怜也绣衾独自!灯将残,人睡也,空留得半窗明月。眠心硬,浑似铁,这凄凉怎捱今夜?”   下书:“爱妾潘五儿拜。”   那李娇儿原是风月场中走动的姐儿,什么样笼络汉子的手段不知道,如今见这潘金莲填的一手好词,因冷笑一声道:“好个百伶百俐的五娘子,也难怪她留得得住汉子。”   又疑惑道:“这也罢了,怎么里头还夹带着一缕青丝,却是谁的头发?”   桂姐道:“我因见这银妇与我争汉子,当日才十五岁,正是年轻气盛的时候,就与你家爷们约定了,若是他能要来那银妇的一缕青丝,就服了他是个勾栏院中一等一的好子弟。你家老爷吃了我的激将之法,果然不知什么法子哄那银妇剪下一缕青丝来与我看,又怕她起疑,叫我瞧一瞧依旧还回去,我因推说身子不痛快,叫桂卿姐姐服侍他,自己往后头房中,将那银妇的手记与这青丝做成一个纸包儿,纳在绣鞋底下,每日里踩踏作践,心里才爽快些。”   李娇儿听了这话唬了一跳,说道:“好个争强好胜的妮子,你这又是何苦来呢,若是不见面也罢了,左右只当是踩小人,若是一家子住着,这就是厌胜之术,万一出了人命,事情闹出来,如今你原本就有些不清不楚的官司在身上,再告你个厌胜之术妨害人命,我的姐姐儿,你可就别想活命了!”   唬得那李桂姐哭的梨花带雨道:“姨娘救我则个,这都是好几年前的勾当,奴家早将此事忘到爪哇国去了,如今仓惶逃命出来,谁知作死穿了这一双绣鞋,不想就克死了你们家五房奶奶,这件事情你们老爷是知道的,万一闹出来,他将我扭送了当官,别说用刑,那样腌臜的地方,你侄女儿这花枝儿也似的身子,当真是一盆兰花种到猪圈里去,还能指望活命嘛……姨娘好歹看在本是同根生的份上,救我则个……”   说着又扑在那李娇儿身上大哭起来,哭的那李娇儿无法,也只得叫房里的丫头悄悄儿的往三房里打听着,看太医去了没有,到底怎么说,人醒了不曾?   一时间丫头仍回来,说太医瞧了,说是唬着了不妨事,开了一副安神补气的药,五奶奶此番已经转醒过来,知道要东西吃,如今孟玉楼让大房叫去说话儿,三房里是春梅陪着。   李娇儿两个听见无法,也只得求神拜佛的,祈祷此事千万别闹出来要紧。   闲话休提,却说晚间西门庆来家,见饭也不曾预备,家下人等乱哄哄的,请医问药烧水端汤,不知出了何事,正瞧见那玳安儿送了一个太医出来,迎面与西门庆撞个满怀,见是老爷回来,连忙垂手侍立。   西门庆踢了他两脚道:“贼囚根子,恁般急脚鬼似的做什么,你且站住,我问你,府上到底什么事,乱糟糟的,见我来家也没人答应。”   那玳安儿嘴快道:“祸事了,爷快往后头瞧瞧五奶奶罢,她今儿不知着了中了什么邪,一进到上房屋里,双眼一翻人就昏死过去,多亏了三娘眼疾手快扶住了,满屋里的太太奶奶们救了半日,到底救不醒,人眼看着就不行了,还是三娘有主张,接到她那供着神佛的屋子里,方才好些,刚请太医瞧了,开了方子。”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虽然近日与那潘金莲素有嫌隙,也不过是碍着玉楼和月娘的面子,不好与五房里主仆两个过于亲密,到底并无深仇大恨,更存些怜香惜玉之情,如今听闻此言,心下一惊,急急的就往内宅走,到了三房门首处,也不打门命人通传,一抬脚进了房内。   定睛一瞧,但见潘金莲乱挽乌云、素体浓妆,怔怔地躺着炕沿儿上也不知言语,见他进来,却好似不认得一般,怔怔的瞧着,也不知迎迓。   西门庆见了这般模样,真不亚于万把钢刀戳了心窝子的相仿,眼里就滚下泪来,上前一把抱住妇人道:“五姐!庆哥儿来晚了。”   那潘金莲乍然给人一抱,唬了一跳,浑身鲤鱼打挺一般挣扎起来,险险将西门庆晃了一交,因柳眉倒竖凤眼圆翻道:“哪里来的贼囚根子,我是武植之妻,西门庆之妾,良家女儿,可是你能调戏的么!”   那西门庆见潘金莲不认得人了,因跺脚道:“这却如何是好!莫不是撞了什么邪神,失心疯了不成?”复又捧了潘金莲一对雕花玉腕柔声说道:   “五姐,你仔细看看,你心爱的庆哥儿在这里。”   那潘金莲双眼迷离,听了这话果然定睛观瞧,但见面前真是自己夫主,不由得投体入怀放声大哭起来道:“负心的贼,狠心短命的,你这一日到哪里去,续上了什么心甜的姐妹,抛撇的奴家心里好苦,当真是欲仙不成欲死不能,我那神形俊俏的债主,文采风流的冤家……”   哭的那西门庆心都碎了,连忙搂了妇人在怀里,柔声安抚道:“五姐别怕,如今你丈夫在这里,我是朝廷五品武官,官威护体,一般邪祟伤不了本官庇护之人,五姐心里有什么委屈,对我说。”   那潘金莲乔模乔样哭了一场,方才渐渐的止住了,因自始至终添油加醋地对着西门庆学舌了一回,又叹道:“奴家心里疑惑着,莫非这就是人家常说的厌胜之术,只怕是有人拿去了奴家的东西,变着法儿的要治死奴家,还求爷替奴家做主啊……”说着又哭倒在西门庆怀里。   西门庆听了这话大怒,因气道:“这还了得,我西门家虽然不是世代簪缨,好歹也是本地名门望族,如今出了这样的丑事,别的不说,那吴月娘就该打,我三媒六证娶了你来为的什么,无非是当家立纪,如今既没才干,又没口齿,巴巴的占着正房奶奶之位做什么!”   那潘金莲听了,心中暗笑,嘴上却劝道:“爷可别错怪了大姐姐,常言道有心无力,又说能者多劳,如今大姐姐不是不想管,只是她人多事杂,一时想不到也是有的。”   西门庆闻言道:“今儿才知道五姐这般肯体谅人的,往日竟是我错怪了你。”因说着,两个相搂相抱,脸儿依偎着,一时情浓,亲嘴儿咂舌,如蛇吐信一般玩耍起来。   正闹着,忽见春梅打帘子进来,撞见了,连忙转身回避,意欲出去,西门庆见了,丢下金莲,因唤她道:“你这蹄子且站住,上前来!”   那春梅姐听着话锋不善,只得战战兢兢过来。一面低微声音问道:“爷叫我做什么……”   西门庆冷笑一声道:“你们奶奶病成这样儿,房里一个人也没有,成什么体统,往日里真是疼也白疼你了!”   春梅闻言连忙分辩道:“爷冤枉奴婢,方才玳安儿跟太医抓了药,叫奴婢在后头亭子上煎好了送过来的。”   西门庆这才面色稍有混合,并不叫她起来,因又问:“平日里你们奶奶的东西,可是你掌管的不是?”   春梅点头道:“自从我服侍了五娘,官中赏下来的簪环首饰、衣裳细软,都是奴婢掌管,并先头武家带来的两个箱笼,也是奴婢管着。”   西门庆闻言厉声道:“你这妮子,可是敢与自家主母争宠!见我疼她,你就私藏了她的东西,做那厌胜之术害她,是也不是?”   唬得庞春梅扑通一声扑在西门庆膝下,伸手抱了他膝头道:“爷饶命,奴婢怎敢将天比地,与奶奶争竞,再说请爷细想想,哪一房里开了脸的丫头,不愿意爷往自己屋里来寻奶奶,自己房里的奶奶得了脸,房里的奴婢才有出头之日,如何反倒疑惑我与奶奶不是一条心,岂不是冤死人了么……”   说着,撒娇撒痴大哭起来,一旁金莲也帮腔道:“春梅姐说的正是,如今奴也可以保下,定然不是她,若是她要害奴,奴哪能活到今日呢……”   西门庆听了这话有理,因点头道:“既然不是春梅,六房之中还有何人能摸得着你房里的东西呢,你心里可有疑惑的人没有?对我说。”   那潘金莲闻言装腔作势想了一回,因喃喃自语道:“奴在六房里最是温柔和睦,姐妹们都知道我好性儿,难道有人害我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日更一万~请客官们叫我勤劳的老吉O(∩_∩)O   ☆、第五十七回   那西门庆听了金莲似乎话中有话,又说道:“五姐既然这样说,莫非心里有了个疑影儿?你冷眼旁观着是谁害你,对我说,四泉自会给你做主。”   潘金莲听了这话,朦朦胧胧说道:“奴家贴身的东西都是春梅姐姐管着,那妮子自然跟我是一条藤儿,绝不害我,只是旁人想拿了奴家贴身的东西也未必那么方便。再说往日里常听那莲花庵的王姑子、薛姑子说起,厌胜之术必要人身上掉下来的物件儿方能管用,只拿了奴家贴身东西,倒未必成事,只是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奴家从来不错做残害自身的勾当,如何有把柄落在旁人手中呢……”   一席话倒提醒了西门庆,蹙起眉头说道:“五姐这样一说,我倒想起一件事来,当日刚刚梳拢了李桂姐时,她曾问我要五姐头上一缕青丝……”   那潘金莲听闻此言,假作不知,大惊道:“当日爷不是说,要奴家青丝做网巾,奴才给了你,原来是送给那相好儿的,你两个串通起来,要害奴家?”   说着,眼睛瞧着西门庆,不哭不闹,却是怔怔的没了言语,瞧那神情,只把一颗芳心都凉透了。   西门庆见状,急的乱了方寸,倒不如她哭闹起来,有个话头儿能劝,连忙拉了妇人的手搂在怀里道:“五姐,若是我西门四泉存心害你,如今指着活蹦乱跳的身子起个誓,就叫我死于万刃之下!”   潘金莲这才稍有回心转意,连忙伸手掩在西门庆唇边,语带娇嗔道:“看你,没由来说这些疯话呆话做什么,奴家知道你不是那样喜新忘旧的人,故意试你的,如今你既然与那银妇没有手尾,只怕就是她瞒着你做的,这几日见你不到她那淫窝儿去了,心里定然恨我,找个由头住进咱们家,使那厌胜之术要将奴家治死。我的哥哥儿,你可要为奴家做主。”   说着投入西门庆怀里,撒娇撒痴闹了起来。   西门庆听了金莲一番说辞,心中已经笃定,就是那李桂姐所为,不由得怒向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搂了妇人在怀道:“五姐莫怕,如今事情败露,我去找着银妇问话,不怕她不招认,如今也顾不得外头有没有人拿她,就打一顿撵了出去,从此我西门四泉再不踏进勾栏李家半步,你说好不好?”   潘金莲听了这话心中大喜,面上装作贤德模样笑道:“若是能让夫主回心转意,从此不再流连烟花,奴家就是今儿真给那银妇治死了,到底也是心满意足的。”   说着,两个相搂相抱,情意缠绵一回。   那西门庆方才丢下金莲道:“今儿五姐受了委屈,又给小人施法陷害,身子定然劳累,教春梅姐姐服侍你早些睡下,我这就去那银妇房里问她,明日之前定然打发她出府就是,也管不得她的死活了。”   说着又嘱咐了春梅两句,叫她好生看顾金莲,晚上要什么吃喝,哪里不熨帖,无论多晚都到上房屋寻自己前来相陪。春梅答应着,一路送他出去。   不一时仍旧回在房中,对金莲笑道:“我陪他去了一趟前面书房,奶奶猜怎么着?爷去取了镇宅的宝剑和马鞭子来,唬了我一跳,还劝了他两句,千万别闹出人命,爷说此事不与我相干,叫我好生回来看顾奶奶,如今那银妇只怕是要吃亏了。”   金莲听了笑道:“当日他们两个刚刚订了交情,我心里自知斗不过那银妇,忍气吞声叫她作践了这些光景,俗话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那银妇也有求着咱们家的时候,既然自投罗网来了,咱们娘们儿岂能辜负了她这一番盛情。”   主仆两个说笑一回,猜测那李桂姐受了什么样的作践辱骂不提。春梅因又说道:“话虽如此,只是奶奶这一番到底也给那银妇的厌胜之术冲撞了,只怕对玉体有碍,不如趁此机会认真找个婆子瞧一瞧,咱们家也转转运。”   那潘金莲是小门小户的女孩儿,胡打海摔惯了,不将此事放在心上,笑道:“我的姐姐儿,你也太肯多心了,奴家就那么娇贵?”   庞春梅原是念书人家女孩儿出身,自幼随那庞秀才读些杂学旁收,最喜欢读内经(医术)和冰鉴(看相算命)之书,深信此事,因劝金莲道:“奶奶,此事小看不得,奶奶不见那戏文上,多少王侯将相成败都在命格上头,如今咱们给那银妇算计作践了,还是找个婆子来瞧瞧,方能安心。”   潘金莲给她缠得没法,只得点头答应道:“既然恁的,姐姐还是去请了上回来给吴家的相看那刘婆子吧,我见吴家的倒是肯信她,只怕真有些手段也未可知。”   春梅听了金莲的话答应着,自己并不动身,走到门首处打起帘子叫:“秋菊,奶奶叫你往街面儿去请了那看相的刘婆子来。”   秋菊刚睡下,听了这话心中老大不乐意,她虽然与春梅同日进门,只是模样儿不如她,又不干练出众,如今那庞春梅给爷收了房开了脸,自己越发比不上,也只得忍气吞声的起来,一面答应着,穿戴了往街上去请。   不一时,果然请了那刘婆子回来,进了内间,站在地下请了安,瞧了金莲一眼,唬了一跳,连忙上前来,满屋子乱窜,比比划划,口中念念有词,把个潘金莲和春梅两个看了一个不亦乐乎。   春梅忍住笑问道:“您老人家一进来就这样抓瞎,为的是什么?”   那刘婆子郑重说道:“大姑娘,你小人家眼睛干净,瞧不见,这满屋子里都是鬼卒,要害你们奶奶呢!”   一句话正和了金莲和春梅的心思,那庞春梅此番就不使唤秋菊,自己亲自去院中亭子里炖了上好的茶来,给那刘婆子吃了,金莲又吩咐端上两盘子茶果糕饼给那婆子尝尝。   那刘婆子见了吃食,也无心他顾,甩开腮帮子撩开后槽牙,打开了内外套间儿,只吃了一个沟满壕平。方才打着饱嗝儿上来道谢。   一面说道:“我的奶奶,我老婆子也是常在你们贵府上行走伺候的,谁不知道奶奶最是惜老怜贫的,好温克性儿,怎么如今倒吃了别人家这样狠毒算计?不是老身来了,只怕那些恶鬼还不肯出去的。”   潘金莲听那刘婆子会说话儿,心中甚喜,因乔模乔样叹道:“谁说不是呢,奴家自从到了这里,每日晨昏定省勤勤恳恳,服侍夫主并大奶奶,这几年自问并无十分错处,不知哪一句话没说妥帖,得罪了哪一位姐妹,就这样害我,要治死我,奴家今儿心里就不好,唬得我要不得了,连忙叫丫头请了刘妈妈来,好生为我相看相看,破了这个灾儿吧。”   那刘婆子听了点点头道:“这样小法术不值什么,不是老身贪财,只是这些做好事银钱都是要上供菩萨佛祖的,收了这个祟不难,只要奶奶肯出五百钱,保管明儿就灾消难满了。”   金莲听了这话连忙点点头道:“有银子。”就吩咐春梅道:“姐姐儿,你开了那炕头儿上的箱笼,拿一吊钱来与这刘妈妈,妈妈别嫌弃,余下的雇车用吧,你老天拔地的,大夜里还往家赶。”   说的那婆子眉开眼笑,收了钱道了谢,就作起法来,自怀中取了一个白瓷瓶,裤腰里掏出一尾杨柳枝,蘸着那瓷瓶里的水,洒扫了屋子一番,口中念念有词,粘牙倒齿的也不知说些什么。   金莲和春梅主仆两个也不经常见这样的西洋景儿,如今见了,都觉得新鲜,跟着看了一回。   那刘婆子方收了神通,笑道:“这一回倒好了!奶奶今儿晚上放心睡,再没有节外生枝的事,菩萨将那些鬼卒拘束住了,将捆仙绳绑好了打入十八层地狱之中,保管没半个再来寻奶奶的晦气。”   金莲点了点头笑道:“此番劳动妈妈,快坐下吃杯茶歇一歇,缓缓精神。”一面又命春梅炖了滚滚的茶来。   那刘婆子千恩万谢了一回,又吃些茶果,一面搭讪着道:“奶奶别嗔我老婆子多事,既然有别的妇人调弄奶奶的丈夫,虽然这一回做法灵验,为奶奶收了邪祟,保不齐还有下次,长此以往也不是长久之计呀……”   一句话说中了潘金莲心中的真病,因长叹了一声道:“妈妈不知道,奴家自小儿是个实在人,虽然生得有些颜色,从来不会乔模乔样哄汉子的,前几日奴家夫主整日流连烟花,奴家见他跟前子嗣不旺,就劝了两句说:‘外头那些表子粉头哪有真心,你每日只缠绵在那温柔乡里,抛撇下大姐姐和众位花样年纪的姐妹在家,又在子嗣上没个好处,不如别去吧’   谁知这话就传到了勾栏院里,那几位外头养着的姐儿恼了,当着夫主说奴家坏话,只怕这一回厌胜之事也是她们闹出来的呢……”   那刘婆子听了这话,正撞在心坎儿上,知道自己的买卖来了,连忙放下盅子,近得前来笑道:“奶奶果然是个水晶心肝儿玻璃人儿,俗话说有法就有破,又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奶奶这样好性儿的妙人儿,给外头那些表子粉头白算计了去,也是无能。依我老身看,索性咱们也请个明白人,做些好事,只管奶奶能留住夫主的心,不叫他成日里只在外面花天酒地的就是了。”   金莲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只是她自持奶奶的身份,不好平白搭腔,只管端坐着,点头不语。   一旁春梅见了,对那刘婆子笑道:“妈妈说的何尝不是这么个理儿,只是我们高门大院儿的,太太奶奶们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脚蟹一般,能认识什么能人呢?少不得还要妈妈从中穿针引线,您老人家冷眼旁观着,我们奶奶是那一等心疼银子的小性儿妇人不是?若当真拴住了爷的心,奶奶就是将全套家当赔给您老,也是愿意的。”   一席话说的那婆子屁滚尿流,一连声儿答应道:“姑娘既然这么说,老身也舍不得奶奶这样好性儿受人欺负,少不得担着不是,为奶奶谋划一番。如今江湖上单有一种媚术,名唤作‘回背’之法,只要求个道行高的法师来家做一场好事,管保你家老爷往后专宠娘子一个。”   说的那潘金莲活动了心思,也顾不得端着架子了,下得炕来走到那刘婆子坐的地坪旁边,低声问道:“只是不知刘妈妈可会这法术不会?”   那刘婆子闻言笑道:“瞧奶奶说的,我老身不过会看个小三灾儿,哪里有那样通天彻地之能。”   金莲听见,芳心失落起来,转念一想,既然这婆子说出回背之术,只怕就算自己不会,也是要荐人进来的意思。想到此处试探着笑道:“妈妈见多识广,即便自己不懂这样法术,自然也是认得高人的了?”   那刘婆子见她递了话儿,连忙顺杆儿爬上来笑道:“我家那死鬼倒有些门道,前儿从山上下来一位师兄,正寄宿在老身家中,若是奶奶要用人,老身不怕麻烦,这就回家去传了来,到奶奶房里伺候。”   金莲闻言却是等不得,连忙唤春梅:“给刘妈妈拿出一两银子来,权且雇车用吧,事成之后奴家自有厚报。”   说的那婆子眉开眼笑的,约定了立马请那师兄过来,一面请金莲移驾回到五房院中,方能做得机密。   那潘金莲听了刘婆子安排,答应着与春梅回了五房院里,收拾房子沐浴熏香,刚刚准备完毕,但见那婆子贼眉鼠眼的,领了一个道童儿模样的少年进来。   潘金莲定睛观瞧,但见那少年生得风流俊俏,一表人物,面如秋月,色如春花,端的是个乌衣子弟、香粉孩儿,忍不住春心一动,早已满面绯红低下头去,一面故作娇嗔道:   “刘妈妈好不省事,深闺内宅,怎么这般伶伶俐俐的请个少年男子进到奴家闺房之内,传了出去,奴家脸面性命还要不要了……”   那少年闻言,上前深施一礼,唱个喏道:“小道童多多拜上西门娘子,童儿我虽生得有些面嫩,辈分上却是那刘理星的师兄,况且小童儿此番进来,化用障眼之法,莫说是夜深人静之时,就是青天白日万马军中,自然能够斩将夺魁,无人能够识破阻拦的。”   金莲听了,半信半疑,只是那西门庆治家极严,晚间内宅多有家丁护院小厮等上夜巡查,若是这小童子没有什么本领,只怕未必能在众目睽睽之下,就这么便宜进了自己的闺房之中,想到此处,连忙站起身子,深深道了个万福道:“道爷有礼,奴家此番请道长驾临凡尘,只怕意思刘妈妈都解释明白了,既然时辰不早,就请道长施以法术,解救奴家于水火之中要紧。”   说着,轻提罗裙盈盈下拜,慌得那道童紧走几步,来在金莲跟前,双手相搀,口称“不敢。”   那金莲给他沾了身子,只觉情思渺渺魂魄茫茫,一时不知天上人间,心中暗道:“此番哪怕回背之术不成,只要勾搭上这样一个多情俊美的小娃儿,老爷不在时,倒也风流快活。”   那道童儿见金莲哄动春心,心下却也了然,只管捧了金莲一对雕花玉腕,但笑不语。倒是一旁刘婆子瞧见了,深觉不雅,因轻轻的咳嗽了两声。   两个听见,连忙分开,那婆子因笑道:“这位道爷就是老身方才说所,拙夫的师兄,东京城中有名的阴阳生——公孙胜先生了。”   金莲闻言笑道:“原来是公孙先生。”那小道童点头微笑,一面说道:“既要晚生施以回背之术,需要用柳木一块,刻两个男女人形,书着娘子与夫主生辰八字,用七七四十九根红线扎在一处。上用红纱一片,蒙在男子眼中,用艾草塞在心口,用银针钉住其手,脚下用胶粘其足,暗暗埋在睡的枕头内。又要用朱砂画一道符,烧成灰烬,暗暗的和在每日吃的茶水之中。若得夫主吃了茶,到晚夕睡了枕头,不过三日,自然有效。”   金莲一一听了,命春梅记下,一面问道:“敢问先生,这四桩事情,可有什么说道没有?”公孙胜听见问他,笑道:“好教娘子得知:用纱蒙眼,使夫主见你一似西施娇艳;用艾塞心,使他心爱到你;用针钉手,随你怎的不是,使他再不敢动手打你;用胶粘足者,使他再不往别处胡行。”   金莲听了,满心欢喜,因拿出银子来交给刘妈妈,请她帮忙准备,一面只管拿眼睛瞟这小郎。   那公孙胜给她瞧的有些不好意思,因觑着一双桃花眼笑道:“不知娘子还有什么吩咐没有?”   金莲听了笑道:“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公孙胜笑道:“出家人不在黄道黑道,娘子但说无妨。”   金莲要说时,又把脸绯红了,因瞟了一眼春梅,使个眼色。那庞春梅原本好风月,知道金莲有体己话儿说,因扯了扯那婆子道:“妈妈为咱们房中之事奔波了半日,想来乏了,我带你往小厨房里吃些酒菜儿,只怕娘子还有话说。”   那婆子听了,脚不沾地跟着春梅就往后头走,一面嘱咐那道童儿道:“公孙大郎不可造次,仔细陪着五娘,冲撞了玉体不是玩的。”道童儿答应着。   金莲见房内没人,亲自把盏,将她房里往日吃的西洋葡萄酒筛了,斟满一杯,双手把盏,送到那公孙胜唇边笑道:“先生吃奴家一盏儿。”   那公孙胜见了心下冷笑道:“这银妇莫不是要勾搭小道……想我天闲星此番下凡正道,若能修成正果,却是个白日飞升的勾当,如何能叫这婆娘玷污了去。”面上却不动一点儿声色,做些羞怯模样道:   “娘子,小童儿出家人,不饮荤酒。”   金莲见状,还道是这小道童年纪幼小,情窦未开,忍不住扑哧一笑道:“道爷这话差了,这是奴家寻常吃的西洋葡萄酒,不是荤酒,不信只管尝尝。”   公孙胜只管眼观鼻、鼻观心,全不动念,一面笑道:“娘子何必劝酒,如今留下小童儿,只怕还有些秘术要问。”一句话点破了金莲,见勾搭他不成,一个小孩子也不肯放在心上,听他挺起道术,却是计上心来道:   “既然道爷清高自守,奴家也不纠缠,只是虽说这回背之术可以使夫主敬爱,到底奴的丈夫是个花心之人,往日里对奴家也并非不疼,只是他多情念旧,对房里几房娘子都是情意绵绵的,奴家地位不稳,就算回背,只怕也不长久,不知道爷有什么法术,能让夫主只爱奴家一个?”   那公孙胜听了大笑道:“娘子这样说来,小童儿倒想起幼学童蒙时一个故事,那一日先生教我识字,却是‘嫉妒’二字,只因难写,小童儿记不得十分清爽,屡屡写错,师父因发作道:‘糊涂东西,如何这两个字都记不得?嫉者,女子之疾病也,妒者,女子看家本事也!’。”   说的那潘金莲忍不住噗嗤一笑,伸出芊芊玉指在那公孙胜面上狠命一戳,娇嗔道:“好伶俐的小厮儿,拐着玩儿骂人。”   那公孙胜只觉一阵肉麻,又不好嗔她的,只得暂息雷霆之怒,一面笑道:“方才不过玩笑一场,还请奶奶恕罪,如今要断绝大官人七情六欲,也不是不能的,只要用小道腰间这一柄松纹古定剑斩去那大官人与几位奶奶之间的姻缘红线,保管叫奶奶宠冠内宅。”   金莲听了满心欢喜,因催他快快做法,那公孙胜听了这话,心下暗道:“如今奉了吴学究之命,前来了结这奸夫性命,哄他喝了那朱砂符水,天长日久毒气归心,必死无疑,不如叫这银妇看看贫道手段,来日她信了我法术,自然骗她汉子喝那符水。”   想到此处,点了点头,自褡裢之中取了六个纸人儿,叫金莲分别写下西门庆与五房姬妾姓名、生辰八字,再用红绳拴在一处,口中念念有词,手持宝剑直往红线处砍去,但听得锵然之声犹原在耳,旁人的红线应声而断,只有第三房孟玉楼与那西门庆的纸人儿依旧拴在一处。   那公孙胜见了,心中大惊,暗道:“贫道法术乃是梦中神人传授,自出娘胎未曾出错,如今怎的斩不断一点红尘?”   想到此处心有不甘,聚精会神凝力腕上,说声:“着!”勉励向那红线上一砍,但听得金玉破碎之声,只听那公孙胜大喊一声:“不好!”到底压抑不住内伤,哇地突出一口鲜血,直溅了金莲一裙子。   唬得妇人哎哟了一声倒在炕上,那公孙胜连忙屏气凝神调息一个周天,方才略略好些,心中犹原突突直跳,忍不住出言埋怨那潘金莲道:   “娘子好不省事,如今你写了那仙家的生辰八字,如何却混在姬妾里头,叫小道童冲撞了仙子,险些受了天罚。”   金莲听了这话不明白,问道:“好好的家里,怎么又跑出仙子来了?”公孙胜拿了孟玉楼的生辰八字道:“五娘请看,你们家三奶奶的生辰八字不属凡间,乃是天人,她的姻缘是上界‘圣后宫’中掌管,不是月下老人订得,小童子道行微末,实在破不去……”   那潘金莲听了,唬得浑身打个冷颤,方信了前番梦中所见,看来那孟玉楼果然就是牡丹仙子临凡,有些仙骨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心中倒有些敬畏之意,也不敢再试,连忙命公孙胜收拾了,又送他一方锦帕,将唇边血迹抹干净了,连忙唤了春梅进来收拾。   那边厢刘婆子将两个男女人形也做出来了,交在金莲手上,叫她藏在枕头底下,公孙胜又用朱砂写了一道符,命春梅烧了,化作灰烬,将纸包包了,只等西门庆回来,掺在茶里哄他喝了完事。   一时间万事俱备,金莲又从体己里拿出五两银子,多谢那刘婆子并公孙胜,两个千恩万谢,仍由春梅送了出去。   放下金莲房内如何做法不提,单表那西门庆,出了三房之中,气忿忿的,就往后头李娇儿房里来。   也顾不得打门、命人通传,一抬脚踹翻了门板进来,唬得李娇儿、桂姐两个抱作一团儿,见了他直打哆嗦,西门庆见了冷笑道:“你们两个的事情犯了,如今也知道害怕么?”说着就将自己手上的马鞭子凌空抽了一鞭,李桂姐年纪幼小,唬得躲在李娇儿怀里,变颜变色的。   西门庆见状,心中思忖她定然怀着鬼胎,伸手一把将粉头从妇人怀里扯了出来,推了一交在地上,抬脚踩住裙摆骂道:“不知长幼尊卑的小倡妇,她是我明媒正娶的五房奶奶,你不过是我银子买来放在窑子里风流快活的,你就敢这样作践她!?”   唬得桂姐哭道:“爷饶命,奴不知爷说的什么,到底什么事情,我和姨娘办错了,叫爷动了雷霆之怒……”   西门庆听见粉头分辩之言,越发勃然大怒起来,一扬鞭照着桂姐身上就招呼了两下,那小粉头子自幼养在深闺,只等破瓜之年卖上个好价钱的,也算是奇货可居,如何受过这个罪孽。   况且那鞭刑乃属五刑之一,最是难捱,若鞭身沾了冷水,抽在热身子之上打出血迹来,冷热交替,能沾下人身上一块皮肉,如今虽然隔着衣裳,也将那小倡妇打得遍体鳞伤,杀猪也似哀嚎起来,直往李娇儿怀里滚去。   那李娇儿素知西门庆的脾气,最是调弄妇人的好手,六房里谁不怕他?如今侄女做下厌胜之术,丢了西门府上掩面,说不准就要打死,当下也顾不得许多,上前抱住西门庆双膝哭道:   “爷,娇儿进门也要往十年上数了,常言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如今虽说咱么两个不是正头夫妻,当年奴家做花魁娘子时,也是名重一时,多少王孙公子求娶为妾,奴家都不愿意,只恋着爷一个,如今娶到家里,也不指望爷能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供奉着,只求看着娇儿薄面上,饶了我这年小不知事的侄女儿吧,奴家也替勾栏李家多谢爷的恩德。”   说着,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响头。李桂姐在旁见了,也依葫画瓢拜了两拜。   那西门庆见这一对儿娇花哭得泪人儿似的,好似带着春雨的两枝梨花一般,李娇儿未及三十,正是风月情浓的年纪,李桂姐才被自己破瓜两年,尚在及笄佳人,两个都出身勾栏李家,表子行当,粉头言行,自比良家女子别有一番韵味。   不由得心中又有些回心转意,面上依旧恼怒状呵斥道:“教我如何信你们两个粉头没有此事?”   李娇儿到底长了几岁年纪,颇知事体,见西门庆这样问,心思只怕有些活动起来,连忙做出些娇娇怯怯的神态,语带哽咽道:   “爷若是以为我们勾栏院里都是表子无情戏子无义的勾当,可就看错了我们娘们儿,当日我做花魁娘子时,自从与爷相交破瓜,再没有别人沾过奴家身子,若要这样算起来,六房之中只有奴家和大姐姐不是再醮货儿,心里最是向着爷的,不但奴家,就连我这侄女儿桂姐也是可以保下的,我们勾栏李家虽然名声不好,也是做本份生意,一个粉头给子弟梳拢了,只要这公子不变心,她也绝不侍奉别的客人,我侄女儿如今清清白白干干净净的送到府里投奔了你来,你不说留在房里收用了,反倒听了别人挑唆之言,就来寻我们娘们儿的不是来,奴也算是痴心错付,好不伤心……”   说着嘤嘤咛咛哭泣起来,一面暗暗用手肘碰了碰那李桂姐,桂姐会意,也靠着姨娘身上哭泣起来,一对儿粉头哭的梨花带雨,好不娇俏艳丽。   那西门庆见了,心中如何不爱?早将雷霆之怒熄了,却还出言相戏道:“既然恁的,暂且扰了你们一对儿粉头也不值什么,只是死罪已免,活罪难饶,如今都脱了衣裳,并排跪在地坪上认错。”   那李桂姐听了,羞得满面红晕,只低了头不肯。李娇儿素知这西门庆闺阁手段,连忙逢迎着道:“奴家一身一体都属爷的,如今还有什么不能给的呢。”一面真个脱了衣裳跪在地坪上,又对那李桂姐使个眼色。桂姐见了不敢不依,只得也脱了衣裳,挨着李娇儿跪下。   西门庆凤眼含春瞧着地上跪着一对儿花枝儿也似的粉头,心下如何不爱,待过片刻,一手一个搂在怀里笑道:“方才不过试试你们,到底可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情没有,可怜见的,唬得身子都发抖了。”   两个粉头听了,撒娇撒痴依偎在西门庆怀里,那李桂姐娇嗔道:“爷跟我们玩儿,怎么也不说一声,唬得奴家小心肝儿砰砰直跳,爷不信只管摸一摸。”   说着,真个扶了那西门庆禄山之爪往自己一对酥胸之上按去,西门庆见状大喜,搂着一对儿粉头调戏起来,一时起了意,就在李娇儿房里歇了,坐享齐人之福。   却说那孟玉楼不知后院究竟,在上房屋中陪月娘吃了饭,就往三房里回去,沿路之上经过李娇儿房门首,但听得内间男女调笑之声,认得是西门庆的声音,只当他今儿宿在李娇儿房里,也不当回事,依旧回在三房之中。   不一时听得有人打门,因命小鸾去问,原是春梅来打听西门庆歇在何处,孟玉楼闻言笑道:“方才我从大姐姐房里回来,经过二娘门首,听见爷的声音在里面,这会子只怕他夫妻两个吹灯睡了,你们五娘身子可好些?”   春梅听了这话,知道那西门庆耳根子软,定是给那两个粉头哄了去,又不肯替潘金莲出气,不由气得怔怔的,听见孟玉楼这话,冷笑一声道:“好糊涂的三娘,他哪里是夫妻两个,只怕是一个好子弟,带了一对儿好粉头罢!”   孟玉楼听闻此言,忽然想起如今那李桂姐在自己家中避难,都是住在李娇儿房里的,如今不见她回避出来,只怕却是三人一处,大被同眠,不由羞得满脸通红,嗔了春梅道:“你这姐姐儿好不省事,如今他是爷,凭他怎的,咱们妇道也管不起,又平白嚼什么舌根子,仔细我告诉你们五娘打你!”   说的春梅一溜烟儿跑了,小鸾见她去了,跟出去锁了院门儿,回来也是红了脸笑道:“当真说不得那勾栏李家,到底咱们良家女孩儿比不得,竟有脸面干出这样没天理没人伦的事情来,只怕这李桂姐要在咱们家住长了。”   作者有话要说:金莲妹子又高估了自己在大官人心中的地位~   ☆、第五十八回   孟玉楼不待小鸾说完,就嗔她道:“别人家的事情你也少管些吧,如今眼看一年小二年大,也不知道个事体,你看五房里春梅、大房里玉箫,比你也大不了几岁,都那样懂事了,知道帮衬主子。你自小儿在我房里养大,娇养惯了,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一年下来倒还没有我做的活计多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头。”   说的小鸾嘻嘻一笑,猴儿在玉楼身上道:“好亲亲的奶奶,小鸾自幼蒙你和大爷娇养着,吃穿用度比一般寻常人家儿的小姐还体面,自然娇贵些不事生产,等我再长一两岁年纪,保管比五房里春梅大姐姐还出息,给奶奶做脸!”   说了玉楼笑了一回。又蹙起眉头道:“这一回春梅回去学舌,不知五房里又要闹到什么地步呢,不然你跟我去瞧瞧吧,别闹出人命来不是玩的。”   小鸾闻言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我的奶奶,如今咱们房里刚刚安稳些,咱家爷那个脾气你还不晓得?最是怜香惜玉的,就是当日那杨大人不襄助咱们,只怕他也舍不得跟你丢开手,这一回又是二奶奶的侄女儿,比我大不了几岁,两个生得狐狸一般,又打扮得乔模乔样,爷真下得去狠心赶出去?要我说,也是五娘太痴心了些,奶奶就从来不做这样痴心妄想的事……”   孟玉楼听了这样摇头苦笑道:“这实心眼儿的孩子,你情窦未开,不知端的,情场之上,执着是苦……”说的小鸾似懂非懂的,玉楼见她不乐意去,因说道:“你留下看家也好,反正不过是两进的院子,难道我还走丢了不成?这一会儿得空儿,今儿爷也未必过来了,你自己在家把花样子描出来,等我回来咱们两个熬夜做活计吧。”小鸾点头答应。   孟玉楼因穿了家常衣裳,看看天色也晚了,早已是掌灯时分,就除去花冠儿卸了浓妆,只做晚妆样式,蜜合色袄儿,青缎儿裙子,地下穿了沉香色绣鞋,一色半新不旧的打扮,伸手取了门首处一盏小宫灯,自顾自提了出去。   来在五房门首处,还来不及打门,就听见内间鸡飞狗跳的,杯盘碟碗摔个稀烂,玉楼听了,心里不耐烦,待要不去,又有些放心不下,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迎面见春梅跑了出来,正与她撞个满怀,玉楼一把扶住了,定睛观瞧之际,但见春梅脸上红彤彤的,倒像是挨了一巴掌的模样儿。   春梅见自家尴尬之处给外人瞧见,脸上一红,也不知道请安,夺手跑到下房之处取了。玉楼见状叹了口气,只得蹭到金莲房里,半打气帘栊还不曾进屋,就听见那潘五姐骂道:   “王八银妇,都是一条藤儿,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和那狠心短命的爷办的好事……那勾栏院里的粉头生得比你好怎的?都是十五六岁年纪,你就笼络不住汉子,一个良家丫头,连个唱曲儿的表子也不如?小浪蹄子,平日里勾搭男人的本事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知道潘金莲定然打听着西门庆今日睡在李娇儿房里,并不曾将桂姐赶出去,是以迁怒在春梅身上,怪她主仆两个联手爷笼络不住丈夫,心中倒替春梅不值起来。   因啐了一声道:“也不看清楚就骂人,幸而是我,要是大姐姐来了,你说这话就该打,皮不揭了你的,小蹄子,睁眼睛看看我是谁? ”   那潘金莲一行骂一行哭,冷不防抬头一瞧,却是那孟三儿笑吟吟地站在门首处,知道方才自己的话都给她听了去,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了头道:“你这三丫头,平日里就好听个贼话儿,事到如今奴家也不瞒着你,你要告诉他只管告诉去,既然不能把那窑姐儿撵出去,倒撵了奴吧,省得每日里在这宅门之中守活寡……”   孟玉楼给她这话怄得噗嗤一笑,上前来推她道:“病才好了就作死,你们两个还真是一路脾气,怪不得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都是这么牛心左性的不知变通。”   金莲啐了一声道:“三丫头倒会将天比地,他拿什么比老娘。”孟玉楼往她炕沿儿上坐了笑道:“他是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还是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你这个烧糊了的卷子?哪一点儿玷辱了你呢?”   说的金莲不依,将孟玉楼按在炕沿儿上就要搔她的痒,玉楼连忙娇笑着求饶,金莲才放了她,两个起身,那潘五姐往熏笼上一歪,叹道:   “到头来,就只有你这三丫头还疼我,奴一生没个人气儿,如今便是个石头人儿,也叫你这妮子给捂化了。”说得玉楼心中虽然还保留了几分,也是有些感动,携了她的手柔声说道:“方才大姐姐已经打发人去莲花庵问过了,那薛姑子说,图谋人的青丝,无非就是纳鞋底出出气,好比每年过节在绣鞋里画小人儿一样,上不得台面、成不了气候。   她若成心将你治死,这样的法子却不灵验,要做好大一场邪法,还要你的生辰八字,好不麻烦的,今天只因你们两个共处一室,她才冲撞了你,如今你既然没事,可见爷也不曾对别人说起咱们的八字,心里自是疼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说那桂姐与咱们共事一夫,但看她是二姐姐的侄女儿,你只当小孩儿家不懂规矩,慢慢教她就是了,又何必恼到底呢。”   潘金莲听她这一番劝解之言,虽然心中依然十分不服气,也知道孟玉楼说的是好话,点了点头道:“三姐姐说的,奴家记着就是了,既然那狠心短命的又续上了心甜的姐妹,咱们又何必做那痴心的妇人,如今在他家里,头上片瓦,脚下立锥,也就罢了,奴家再不争竞,乐得有一碗安乐茶饭吃。”   玉楼听了这话笑道:“这不就明白过来了?今儿我看你也是真的唬着了,跟我往三房里睡吧,左右汉子也不到我房里去,咱们熬夜做针黹说话儿。”   金莲听着,拿了针线笸箩就要下炕,玉楼连忙嗔她道:“你忙什么?方才得罪了春梅姐姐,这样伶伶俐俐的走了,她一时回心转意,来房里瞧你,若见你走了,还道是与她恼了呢。”   金莲道:“理她呢?一会子就好了,三姐姐不知道,这妮子原是上房屋里的丫头,心比天高,无奈命比纸薄,自从到了我房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好歹撺掇着爷收用了她,方才安分些。如今可不敢惯着她那样大小姐脾气,咱们自去,不必理她。”   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这也是你当主子的该说的话么?旁人我是不知道,这春梅姑娘我却知道些的,人家是念书人家的女孩儿,父亲是有功名的秀才老爷,若不是家里没钱打官司,能买进来服侍你这破落户?人家识文断字好个姐姐,平日里没少替你念书解闷儿,你还做梦呢。   旁的不说,今儿你中了邪,我冷眼旁观着,这妮子虽然嘴上傲气不肯哭,憋得眼圈儿都红了,眼泪直往回澄,这会子你汉子给人笼络去了,你心里有气撒不出来,就拿人家姑娘出气,连我也看不上,快跟了我往她房里陪个不是,带到我家里去,大家谈谈讲讲,吃些宵夜做做针黹,以消永夜才好。”   说着,推了那潘金莲两把。金莲自知理亏,且喜孟三儿撞了来,化解了这一场纷争,嘴上虽然不肯服软儿,也是脚不沾地跟着她往春梅房里去。   原来这潘五姐的院落又与旁人不同,当日西门府上还不如今日的规模,到了五姐这一出房子已经蔓延在花园子里头,西门庆娶她过门,多半也是由怜生爱,不像宠爱玉楼那样挥金如土,就索性将她安排在园子里住着,并没有单独安排居所。   金莲委委屈屈住了进来,却是个会笼络汉子的婆娘,又深谙床笫之道,好风月手段,渐渐的就勾搭住了西门庆,时常抱怨房屋窄小,可巧当日园子翻新,西门庆索性给她建了一座玩花楼,到底三层,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把这妇人欢喜的什么似的。   当日庞春梅刚刚开了脸做通房大丫头,因为有了名份,就不方便跟金莲睡了,那潘金莲为了刁买人心,给她收拾出一间闺房住着,不拿她当一般的丫头看待,渐渐抬举起来。   所以到了今日,两个妇人要寻她,却要绕到玩花楼后头,玉楼因为没有来过春梅的下房,一面随着金莲走一面叹道:“你还不知足?当年娶我时那么疼我,也不见给我修这样一座好房子,你瞧我房里的小鸾,如今还在外头上夜,就睡在春凳上,有时候爷不来过夜,我们娘们儿就一个床上胡乱睡了。”   金莲听了这话很是得意,笑道:“你家里住不开,只管搬过来跟我住,咱们如今是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爷懒得看一眼。”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也不往前走了,回身将孟玉楼拦腰抱住笑道:“好姐姐,没想到汉子不知羞耻,喜欢玩儿那娥皇女英的勾当,你搬过来我房里,咱们一个床上睡觉,就凭你我的姿色,不比二房里那两个粉头还强十倍?爷既然喜欢这样下流玩意儿,咱们也给他些甜头尝尝,只怕那眼馋肚饱的就是到死也迈不出咱们家的门槛儿了!”   一席话说的孟玉楼满面绯红,狠命推了她一把道:“好个没廉耻的五丫头,这话只在我跟前儿说说罢了,若是传到六耳,你这银妇之名只怕就要坐实了呢,还不老老实实赔罪去,又说这些幺蛾子。”   说的潘金莲嘻嘻一笑,两个手挽着手往春梅房里去,还不曾进的门去,就听见里间春梅的声音骂道:“小倡妇,看我病着,一个一个都来勒掯我,你离我一丈远,叫我怎么漱口,往前走几步,我是老虎能吃了你!”   又是秋菊的声音道:“不是这话,怕走进了,身上气味儿不好,腌臜了姐姐。”春梅道:“呸!下流没脸的东西,你这是拐着弯儿的说我使唤你,你既然心里不平,就去告诉五娘,打发了我,或是直接告诉上房屋大娘去,叫人牙子来卖了我,才算是你有本事!”   说得秋菊嘤嘤咛咛哭了起来。   孟玉楼听了这一番公案,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房里两个唬了一跳,秋菊忙出来,打起帘子,见了她们姐妹两个,连忙请了安,一面说道:“春梅姐姐身上不好,刚吃了药,正吃蜜饯漱口呢,”   玉楼点点头道:“你回屋歇着吧,这里有我们。”秋菊巴不得一声,连忙谢了恩典跑了。   金莲见了啐一声道:“眼里没人的小倡妇,也不对老娘说一声,大喇喇跑了,明儿见了她定要教她懂些规矩。”   玉楼笑道:“你们主仆两个,前世别是嫡亲的姐妹吧?你受了委屈拿她撒性子,这妮子倒随你,也给秋菊好瞧的,当真是有助其必有其仆了……”   春梅在内间炕上,早听见两个说笑,连忙挣扎着起来,要下炕伺候,玉楼紧走几步上前按住了道:“姑娘身上不好,暂且躺躺吧,如今我带了你那不成材的主子,过来给姑娘赔不是呢。”   春梅听了摇头笑道:“奶奶虽是打趣儿我们,奴婢禁不起这话,天底下哪有奴才挑主子的道理,主子奴才是天理人伦,就好比君与臣、父与子、嫡与庶,只有主子打骂奴才,哪有奴才记恨主子的道理。”   孟玉楼原是大家女孩儿出身,自幼饱读诗书,听了这话喜得什么似的,连忙推了金莲两把道:“你瞧瞧人家的胸襟气魄,再看看你这破落户,还不过去陪个不是,你们两个丢开手别恼了罢。”   那潘金莲原本心中气不顺,随手打了春梅两下出出气,如今心里已经知道后悔了,此番听了春梅自谦的话,心中又怜又爱,见那孟三儿一力说和,就坡儿下驴上前来说道:   “姑娘,方才给你那个糊涂的爷气着了,奴家又不敢和她们那一对儿粉头去吵的,气不过,打了姑娘两下,如今明白过来,给姑娘陪个不是,别恼了,与我往三娘房里熬夜做活计去吧,你小鸾妹妹正炖着上好的茶等咱们呢。”   那庞春梅素知金莲是个心高气傲的,如今当着别人的面,这样低声下气央求自己,也觉得有些脸面,加上孟玉楼说情,倒不好认真恼了,只得搀扶了金莲道:   “奶奶这是做什么,没得折煞了奴婢。”   两个方好了,玉楼□□梅多穿一件衣裳,带了铺盖、睡鞋,领着主仆两个往三房屋里做针黹,熬夜说话儿不提。   到次日,那西门庆昨夜在李娇儿房里,搂着两个妇人颠鸾倒凤了一整夜,心中自知理亏,就要往金莲房里走走,好言安慰一番,又想着怎么对她说起,安排李桂姐在家常住的事。   谁知走到金莲屋中,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上炕来坐下一摸,冷冰冰的,好似昨儿就没人睡过。不由得大吃一惊,还以为是潘金莲恼羞成怒,带着春梅回了娘家。   因扬声说了两句“来人。”方才看见帘栊之处,秋菊磨磨蹭蹭的进来,见了他,唬得低头不敢言语。   西门庆素来不喜欢秋菊粗粗笨笨的,见了她就没好气道:“你们奶奶呢?怎么也不见你春梅姐姐?”秋菊低头道:“昨儿三奶奶来瞧奶奶,会了奶奶和春梅姐姐去三房屋里熬夜做针黹,只怕天晚留他们住了一夜吧,底下的事儿奴婢不知道。”   西门庆听了这话却是欢喜,他素知三房里孟玉楼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如今定然知道自己与娇儿、桂姐做下的事情,怕金莲这蹄子恼了,就撞进来替自己解围。   想到此处十分得意,撇下秋菊,一径往三房屋中来,进了外间,但见春梅和小鸾俩个,挤在春凳之上和衣而睡,手上还拿着针线,只怕是做活儿做的晚了,朦胧睡去。   就不惊动他们,自顾自打起帘子进了内间,但见金莲、玉楼两个,倒是铺盖整齐脱了衣裳睡的,因如今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玉楼倒还老实,也将一弯雪白的膀子露在外头,隐隐可怜肚兜儿上的金锁链儿,那潘金莲半裸着身子,一条雪白的大腿骑在玉楼身上,伸着藕臂搂住玉楼的纤腰,脸儿枕在她的酥胸之上睡的正香。   那西门庆昨儿刚尝了齐人之福,如今见了这般香艳场面如何不爱,蹑手蹑脚的脱了衣裳,就往两个姐妹花儿的被窝儿里钻了进去,唬得两个惊醒了,纷纷娇呼躲避,一见是西门庆,姐妹两个挥着粉拳就往他身上招呼,被那西门庆一手一个抄在怀里笑道:   “早起找你们找的好苦,却躲在这里清闲,该怎么罚?”   那潘金莲闻言冷笑一声道:“爷还想得起我们姐妹来,也是难得……如今我们不会服侍,爷找那会服侍的姐妹去,只怕我们拙嘴笨腮的,不会陪着说笑。”   玉楼见此番不雅观,连忙推开丈夫,下地穿了衣裳,又抱过金莲的衣裳来道:“如今虽说天气和暖了,也别脱得太急了,常言道春捂秋冻,闹出病来不是玩儿的。”   西门庆见状,只得讪讪放开了金莲玉体,待要解释李桂姐的事,又有些不好开口。   玉楼见两人尴尬,只得搭讪着道:“你们两个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恼了,叫别的房里姐妹瞧见了也不好,依我说就算了吧,今儿老爷往五姐房里走走,陪她吃两杯,陪个不是,如今那李桂姐暂且回不去勾栏院李家,就安排在二姐姐房里睡吧,也省得勾得你常常在外头过夜。”   西门庆听了,连连点头道:“三姐说的是,我这会子先去衙门里点卯,晚上早些回来,倒五姐房里吃酒赔罪,三姐作陪罢,不然五丫头又要歪派我了。”   玉楼听了,啐了一声道:“没有金刚钻儿就别揽磁器活儿啊,这会子又求我,叫我看不上。”   嘴上虽然说了狠话,到底放心不下,出了外间,唤醒小鸾、春梅两个,叫小鸾先去小灶上给西门庆做早饭,回来打发他上了衙门再梳洗不迟。   一面又嘱咐春梅道:“姐姐儿,我房里人手不够,麻烦你去茶房里催水,看你们爷的光景,没在二姐姐房里梳洗。”春梅答应着去了。   一时间给西门庆拾掇完毕,送他来在门首处,嘱咐一回早些来家,潘金莲脸上过不去,没送出来。   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搂了玉楼在怀里,捧住妇人桃腮,深深地亲了几个嘴儿笑道:“三姐就是女菩萨转世,四泉今生睡了你,才有这许多风流富贵的勾当。”说的玉楼脸上一红,心里倒也甘甜。   一时打发他走了,依旧回在房里,与金莲梳洗,往上房屋中月娘处应酬了一日,那李娇儿与桂姐两个自知理亏,怀着鬼胎,一日不曾出来。   闲话休提,却说到了晚间,西门庆下了衙门回来,径直来在五房里,果然看见金莲和玉楼两个,打扮得粉妆玉琢,都是一表人物,生得原有些相似之处,倒像是一母所生双胞姐妹一般,整整齐齐坐了,等着他来。   那西门庆看罢,真比昨日李娇儿、桂姐两个强上十倍,心中爱意洋溢,上来坐了主席,搂了两个妇人道:“我西门四泉何德何能,迎娶两位天仙在房里。”   玉楼笑道:“你嘴上说漂亮话儿,心里打什么鬼主意也未可知,我不做那瓜田李下的勾当,如今陪你们夫妻两个吃一杯就回房,你好好的哄一哄五丫头吧。”   说着,果然一扬脖子吃了一杯茉莉花酒,抬脚要走,西门庆和金莲哪里肯放?再三再四留她,玉楼只不肯,无奈只得放她去了。   这一桌酒席,两个吃得情意绵绵,原来那潘金莲早将公孙胜给的那一包符水化入酒中,哄着西门庆吃下,又将那男女人偶塞入枕头之内。   两个吃的半醉,携手上床,极尽鱼水之欢,金莲放□段儿,含羞忍辱服侍他,当真是秋菊开败、猩红染茎,说不尽香艳风流,书中难以尽述。   到次日,那西门庆只觉心中情意缠绵,一见了妇人金面,就觉得难以自持,复又殢雨尤云,一连在金莲房内睡了三日,抛撇下房下别的姬妾,不肯放在心上了。正是公孙胜所施回背的媚术,到日后西门庆脱阳而死,都是梁山泊上智多星吴用之计,要为他兄弟武松报仇,这正是:   “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阳春。丁香舌吐衠钢剑,要斩奸邪乱国臣。”这是后话。   却说一连数日,那西门庆只在金莲房中走动,倒有十天半日不往别人房中去了,房下众人都不喜欢,独有那孟玉楼想得通透,并不将这些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只是背人的时候自己心里也觉得奇怪。   往日那西门庆离了自己几日,便浑身不自在,总要寻个由头在三房里住几日,夫妻两个竭尽鱼水之欢方能一解相思之苦,这十来日都不见他过来,原以为是李娇儿房里那新鲜花样儿绊住了脚,谁知前日在月娘房里,又听见李娇儿、桂姐两个抱怨,说自从上次兴师问罪,也有好几日不曾往二房里去。   月娘房里自不必说,总要去露个面儿,只是因为月娘临盆在即,晚间西门庆倒睡在外间春凳上,也不曾合卺。六房里李瓶儿也是个好性子,在争宠之事上全然不上心,听说西门庆最近因为官哥儿身上不好,也没去打扰他们母子。孙雪娥自不必说了,四房原本就是形同虚设,一年半载爷不肯睡一回,想来想去,这西门庆十日里都在金莲房里歇着,倒也好生奇怪。   这一日闲来无事,往园子里六角凉亭之中做针黹,见四房里孙雪娥梗着脖子,不知找什么人,就扬声问她:“雪姑娘,来园子里做什么?”   那孙雪娥见了她,笑嘻嘻地上来,往凉亭里坐了笑道:“三娘倒会玩儿,跑来这里淘气。”一面看她手上的针黹,原是一块大红的肚兜,上面绣着百子闹春图样儿。   孙雪娥见了笑道:“莫不是三娘有了好消息?也不说给咱们听听,大家跟着欢喜欢喜。”玉楼听了脸上一红道:“雪姑娘这回也学坏了,倒会打趣人。   这花样子是我前儿给官哥儿绣的,那一日六房里的乳娘如意儿抱他来上房屋里耍子,大姐姐见了,夸瓶姐的针黹好。瓶姐说是我赏的,大姐姐又称赞一回。我想着算一算她的好日子也快到了,不如再赶出一块来送过去,就当做是庆贺她养了个哥儿的喜事吧。”   孙雪娥听了点点头道:“如今这一胎要是也是个哥儿,倒热闹。三娘不见爷多疼官哥儿,自从得了这个小小子儿,咱们家忽然就风生水起了起来,老爷说是这小厮儿福气大,才取了名字叫官哥儿的,如今若是大奶奶生下嫡亲的哥儿来,官哥儿和六娘只怕就要往后退一射之地了。”   孟玉楼原本不是那样长舌妇人,听这孙雪娥絮絮叨叨的,心里就有些不耐烦,岔开了话头儿道:“谁说不是呢,只是常言道山高高不过太阳,官哥儿是长子,大姐姐若生了嫡子,只怕来日家私多半是归他了,咱们又不大生养的,何苦来替古人担忧呢,话说回头,雪姑娘怎么今儿高兴,倒来园子里逛逛?”   书中暗表,原来那孙雪娥与潘金莲、春梅两个素有嫌隙,因为金莲的第五房就建在园子西北角儿上,所以轻易不肯到这里来,孟玉楼才有此一问。   孙雪娥听见问她,说道:“三娘瞧瞧我这记性,奴家正是来寻三娘,讨一个示下,明儿三娘房里的饭菜儿,还是叫莲花庵的姑子们送素斋来呢,还是就在家里厨房搭伙了?”   孟玉楼闻言方才想起来,明日正逢十五,是庙会的日子,连忙说道:“不必了,明儿奴家不在家吃饭。”   孙雪娥听了好奇道:“三娘明儿要回娘家?”   玉楼摇了摇头笑道:“前儿老爷不是犯了头风么,可巧这几日五丫头爷撞邪了,只怕家里风水不大好,我想着无论初一十五的,赶上庙会日子,去庙里烧香祈福,谁知前日初一就混忘了。可巧明儿是十五,就去罢,耽搁了又要等半月。”   孙雪娥点头道:“既然恁的,奴家明日不准备三娘的伙食就是了。”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走开。   玉楼回在房里,叫来小鸾道:“你认得杨提督府上不认得?”小鸾不知道这话何意,问道:“奶奶平白问这个做什么,那杨提督的行辕修建的巍峨庄严的,好似皇帝行宫一般,平谷县城之中谁不认识。”   玉楼笑道:“这就更好办了,如今我写下一封手信,你帮我投到他府上,进出家门的时候仔细着,可别叫旁人看了去。”   小鸾听这话有些不解其意,问道:“奶奶久居深闺,没得给那一品大员写什么信呢,人家家里高门大院儿,我去了,只怕没得叫人打嘴,人家管家爷们儿都未必肯替我回一声的。”   孟玉楼听了冷笑一声道:“傻孩子,别的一品大员我倒未必敢说,这杨戬杨提督,你只要说是西门府上三奶奶房里的丫头,保管将你待若上宾就是了。”   那小鸾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听见叫她往热闹地方送信如何不愿意?连忙讨得了玉楼的手信,那孟玉楼又拿出一吊钱来道:“离得不远,你要雇车,要走着去随你,若不雇车时,这一吊钱就拿着买些好吃的好玩儿的,也不用交回来了。”   小鸾听了心中欢喜无限,连忙对镜梳妆,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带了银钱手信,辞别玉楼,往那杨提督府上来。   却说杨戬自从官拜此地,还在东京城内不曾调任之前,曾经下书一封写给当地的知府、知县相公,嘱咐他们只将衙门几间房收拾出来,权且做个提督行辕所用,只因他屯兵在此,却非长久之计,不愿意劳民伤财。   谁知那县太爷听了,反而征调徭役,广收赋税,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只将这一座提督行辕修建的皇帝行宫一般,阳谷县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所以小鸾便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房使女,倒也知道这提督行辕所在何处。   一时之间来在行辕门口,但见守门的并非本地衙役,都是些如狼似虎的内卫,唬得小鸾不敢过去,又不好就走,踌躇了半日,欲言又止的。   那些内卫瞧着她虽然形迹可疑,却是个十几岁才留头的小丫头子,也没人理她,半晌,只见一乘小轿远远地过来,那些内卫见了,都垂手侍立,小轿原本要进西角门儿,忽然停住了,落了轿,但见内中下来一个美人儿也似的姑娘,妆束虽然不俗,看服色却也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罢了。   小鸾见了好奇,正盯着她瞧,那丫头见了她,倒是噗嗤一笑,招了招手,小鸾见她的轿子落在门首,想来是这府里的人,就跑了过去,道了个万福道:   “敢问姐姐一声,此地是杨提督的行辕不是?”   那丫头笑道:“正是我家大人府上,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府上宝眷派来的?”小鸾道:“我是西门府中三奶奶的使女,如今拿了三娘手信,转交给杨大人收下。”   那丫头闻言倒是一愣,从头到脚复又打量了这小鸾一遍,方才笑道:“怪不得我见姑娘比别家使女不同,又一样举止言谈,若是三奶奶调理出来的,倒也不足为奇了,如今我们爷在家,姑娘请跟我进来吧,你亲手交给他,不要外道才是。”   小鸾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咋舌,心道自己家里不过是本县的掌刑千户,行动坐卧倒也是好大的规矩派头,如今这杨提督是朝廷上一品大员,蔡相爷的兄弟、高太尉的哥哥,怎么家里的丫头这样大胆,指名道姓你呀我呀的……   转念一想,这姑娘生得这样容貌人品,只怕是个通房大丫头,过几年略有了几岁年纪,就要收房做姨奶奶,因此骄纵宠爱,不是别的丫头可比,也是有的……   正想着,那丫头倒上前来,亲亲热热挽住了她笑道:“姑娘别愣着,外头风大,跟我家去吧。”两个挽了手进去,但见角门儿附近,也是许多内卫森严把守着,见了这丫头,都是垂手侍立。   小鸾心中越发笃定,这位姑娘将来必然是姨娘身份无疑了,转过影壁,两旁都是抄手游廊,挂着各色鹦哥儿,色彩斑斓莺歌燕舞的好不热闹,再往前是个园子,足足两三里地,小鸾见了,心中暗道:“只怕东京城里的赵官家,也就住这样房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粉猪、莉莉桃花、蝶双飞、边边、樱桃小微、汤圆、小狐狸客官的惠顾~   ☆、第五十九回   那丫头挽着小鸾,一路玩赏景致,一面笑道:“奴叫红药,不知姐姐芳名?”   小鸾听了连忙道:“奴叫小鸾,原来是红药大姐姐,你这名儿真好听,倒像是什么诗里说的来着。”   那红药闻言惊喜道:“奴不会说话,姐姐别见怪,看这位姐姐比奴还小几岁,就这么识文断字的,想来做使女前,家里也是念书人家儿吧?”   小鸾听见人家房里的大丫头夸她,心里倒也得意,又笑道:“姐姐这话差了,我是养生堂里养活大的,七八岁上我们先头大爷买来服侍大奶奶,后来奶奶再嫁西门府上,我做了陪房丫头过来,家里原先做什么营生,奴不知道……”   说到此处,如今渐渐大了,心里倒伤感起来。   红药见状,连忙岔开话头儿笑道:“姐姐倒好福分,落在你们三娘子手里,想必也是拿你当自己女孩儿似的待了,不然怎么教你读书识字的。”   小鸾听了嘻嘻笑道:“大姐姐说的是,我们奶奶和先头大爷没留下一男半女的,我进门的时候才几岁光景,生得娇小,奶奶最疼,平日里念书写字,常常叫我在一旁磨墨倒茶,天长日久的就顺口会说些文词儿,也没正经学过,不过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罢了。   恍惚记得姐姐的名字,可是那一句‘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里头的不是?”   红药听了这话,神色倒有些凄楚起来,勉强点头笑道:“正是呢,这是本朝姜夔的《扬州慢》里的句子。我小时候进府时,我们爷取的……”   两个谈谈讲讲,不一时就走进了内宅,小鸾初来乍到,有些拘束,拉了红药问道:“大姐姐,怎么还不请大人出来,想是他公务繁忙?不然我就把手信搁在他书房里,烦劳你给我说一声吧。”   红药摇了摇头笑道:“这怎么使得,姐姐是府上贵客,若是我们爷知道姐姐来了,指不定怎么欢喜呢,你且在这小花厅里等一等,我去请了他来。”   小鸾连忙道:“红药大姐姐慢走,如今府上内宅有宝眷没有?我怕自己初来乍到乱跑,冲撞了夫人小姐,不是玩的。”   红药听了这话噗嗤一笑道:“我们爷还没说亲呢,房里也不大用人,就我一个通房丫头……”说到此处也是红了脸,将身子一扭跑了出去。   小鸾听她这样一说,心中暗道:“怪不得这位红药大姐姐在府里这般有身份,原来也是宠冠房下的,那杨大人虽然是个内相,如今太监娶亲也不算是什么新鲜事儿,敢情他就为了这红药大姐姐,竟不娶一房正室……”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见那红药姑娘又走了来,满面春风笑道:“我们爷说了,既然是三奶奶房里的姐姐,就请到书房说话儿吧,这里会面有些简陋了。”   小鸾听了红药这样说,心里暗暗点头道:“怪不得三娘说我若是来了,自然贵为上宾,看来那杨大人心里到底是看重我们西门家的宝眷的……”想着,随了那红药一路往书房走。   一座仪门进去,坐北朝南三间敞厅,绿油栏杆,朱红牌匾,石青镇地,金字大书天之御笔钦赐“学士琴堂”四字。小鸾见了点点头心中暗道:“这位杨大人虽然权倾朝野,为人倒也清贵……”   但听得红药姑娘微微咳嗽了一声,柔声说道:“回事……”   内间是杨戬的声音道:“快请小鸾姑娘进来。”   小鸾听了,禁不住浑身一酥,心中暗想:“久闻内相的声音都是尖锐刺耳,不男不女的,怎么这杨大人的声音却这般浑厚低沉,十分男子气概。”想到此处又红了脸,磨蹭着跟了红药进门。   进了内堂,见书案上方又是四句锦联写道:“权争势夺胜獠牙,利己孤行路百叉。万岁阶前刑紫绶,三朝项上摘乌纱。”小鸾见了,虽不大明白,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心中暗道:“内堂的匾额就这般飞扬跋扈起来,倒好官威……”   但见那杨戬端坐在书案后面,正伏案写着一封手信,今儿许是没有公干,也没穿官衣儿,没戴着长翅帽,却是一席文生公子的打扮,加上他生得风流俊俏,顾盼神飞,把个小鸾看住了,不由得双颊红晕芳心乱跳,连忙低了头不敢仰视。   那杨戬依旧慢条斯理的写着信,缓缓说道:“怎么还不请进来?”一抬头,早见红药领着一个小丫头子站在地下,连忙搁下笔笑道:“姐姐辛苦。”又嗔红药怎么不早说。   红药听了主子斥责,也不害怕,嘻嘻一笑道:“我以为爷听见我们进来了,就没回。”那杨戬顺势接茬笑道:“小鸾姐姐楚腰纤细,掌中轻舞身段,下官实在不曾听得……”   小鸾如今豆蔻梢头,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听见个俊俏男子这般赞美,不由得满面红晕压倒桃花,低了头嘤嘤咛咛道:“奴婢小鸾给大人请安。如今敝府上三奶奶叫奴婢下书一封到杨大人府上……”   说着,将那一封书信递给红药,红药连忙恭恭敬敬接了,却不急着交给杨戬,只将丁香小舌把信皮儿舔开了,待要抽出内中信纸,那杨戬笑道:“西门三娘子不是外人,你别这么着。”   红药听了,连忙点头答应着,将信封双手奉上。   那杨戬展信一瞧,一目十行点了点头道:“三娘的意思我已经知道,论理,原书应当奉还,下官还要再写一封书信回去,只是一来留下三娘书信,还要参详,二来此事虽然光明磊落,却有瓜田李下之嫌,下官须眉浊物自是无妨的,三娘子乃是千金闺阁之体,只怕回书不慎,落入旁人手中反为不美,就劳烦小鸾姐姐传个话儿吧。”   小鸾听了这话笑道:“怎么大人跟我们奶奶想到一处去了?奶奶也说不必回信,只要大人赏下话儿来就行。”   杨戬听了玉楼的话,心中一动,点头笑道:“姑娘回去多多上覆你们三娘,就说下官谨遵妆次之命,十五日莲花庵之中一叙,千万千万。”   小鸾听了点头道:“奴婢记下了,不知大人还有旁的吩咐没有。”   那杨戬笑道:“论理大姑娘初次来,应该好生款待才是,只是下官中馈乏人,无人堪陪姑娘饮宴,就不虚留你了。”   又对红药说道:“你好生领着姑娘往客房里,打发她吃些点心水酒,掂对着相赠一份表礼吧。”说着,伸手端了桌上茶盅,作势呷了一口。   红药知道主子意欲端茶送客,连忙答应着,领了小鸾退出了书房。   两个携了手往茶房里去,一路上小鸾咋舌道:“也是难为了姐姐,你家里规矩这样大,多亏你伶俐,若是我们这样拙嘴笨腮的进来服侍,只怕是要三天一打五天一骂的呢。”   红药听了笑道:“我自小儿养在府里,也习惯了,爷家常不这样,因为姑娘是外客,总要以礼相待才是呢。”   小鸾点了点头道:“我也瞧出来,你们爷是真心重用姐姐,只怕再大一点儿,是要收房的?”说着嘻嘻笑了。   那红药听了这话,羞得满面红晕,脸上却是喜形于色,只是不肯点头,说道:“你这大姑娘却娇贵,仗着主子宠爱,也是口没遮拦的……”   小鸾嘻嘻笑道:“姐姐别恼,我原是与你玩笑的,就不知道方才大人说的什么‘中馈乏人’是何道理?奴家自幼失学,文墨上不大通……”   红药笑道:“我们爷是说他尚未娶亲。”小鸾听了方点头不语。   两个说说笑笑,到了茶房,小丫头子见了,都赶着上来叫“红药大姐姐”,一面打起帘子,那红药姑娘携了小鸾的手,两个坐下,命人“开一瓶玫瑰葡萄酒,拿些西洋糕饼过来,这是西门府上信使,不可怠慢了。”   小丫头子听了出去,不一时又进来,两个丫鬟端了炕桌儿,上头搁着两盏夜光杯,一瓶西洋葡萄酒,一个叫不上名儿来的高脚银盘,上头大玻璃罩子,里头整整齐齐摆着几块糕饼,也是叫不上名字来的。   小鸾原先在杨家时,大爷就是行商出身,如今陪嫁到了西门府上,更是管着水陆码头的大商人家里,平日里新鲜玩意儿也不少见,只是这些东西全然不认得,真好似樵子误入神仙洞,渔人撞破武陵源的相仿,看的眼睛都直了。   一面怔怔的问那红药姑娘道:“姐姐,这都是些什么稀罕物,莫不是说书的女先儿常讲的什么龙肝凤髓、千红一窟、万艳同杯么?”   红药听了噗嗤一笑道:“你这姐姐倒爱听书?明儿到了东京城里,我带你往勾栏瓦肆之中玩耍,那里说书的批三国,才是有趣儿呢。   这些都不值什么,是爷赏给我们常吃的东西,只是外头不常见,想是因为进上的缘故。”   小鸾听了暗暗咋舌,心中想道:“我的娘,进上的东西,敢情东京城里的赵官家还没动,他们府上就赏人吃了……”   一面想着,见红药亲自筛酒,盛在夜光杯里递给小鸾道:“这是玫瑰葡萄酒,听说是从大秦番邦进贡而来的,可巧去年炎热,葡萄长得鲜妍多汁,想来也甜美,去年进贡来的时候,爷吃了两口,嫌絮了不好吃,我倒爱它这样的口味,所以今年再来时,爷尝也不尝一口,都赏了我。”   小鸾听了,倒也有些眼馋,双手捧了那夜光杯吃了一口,甘冽醇美,远比自己家中的西洋葡萄酒好吃许多。一面心下艳羡起红药来。   红药久在杨戬那样精细的人跟前服侍,察言观色十分了得,两个吃了几杯,桃腮染些春意,就丢开不吃了,红药收拾了瓶子,连带着两只夜光杯,都命小丫头子收在锦盒里头,递在小鸾手上笑道:“我见姐姐倒是有些心爱这东西,如今就赠与你带回去,想是有什么克化不动的时候,心里絮烦懒得吃东西,开了这瓶酒吃两口,吃饭就香甜了。”   小鸾听了,心中欢喜无限,口中却言不由衷推辞道:“我们不过是个来传话送信儿的丫头,如今连吃带拿的,就算姐姐不说,回去了三娘也要问我一声,见我这样没出息,只怕要打的……”   红药听了噗嗤一笑道:“人都说你们三娘好性儿随和,再不回打你,只管安心拿回去。”   小鸾给她说的有些动了心思,又问道:“这样东西也是难得的,送给我吃了,姐姐再想吃时可怎么好呢……”   红药忍不住笑道:“这不值什么,成箱的送来,如今我还有好多呢,此番跟着我们爷赴任,没敢多带,就带了十瓶来,埋在行辕花园子的桃花根儿底下,姐姐若不够吃时,再打发人来问我要些也便宜。”   小鸾听她这样说,方才半推半就的收了,一面红药又打发她吃了几块糕饼,也是香浓四溢齿颊留香的,却不知如何做法。   红药笑道:“这也好办,明儿我让我们家掌灶的师傅写个食谱子给你,保管你家里的掌灶师傅一学就会,倒不麻烦,这样糕饼小孩子最爱吃,若是你家里有哥儿、姐儿的,常给他们做来吃了,比外头买的强。”   小鸾闻言连忙道谢,看看天色不早,也该起身告辞的,对红药笑道:“多谢姐姐一番款待,如今看看天色将晚了,不如我就回去,三娘房里等我打发她吃饭呢。”   红药听了连连点头,一面吩咐一声,早有小丫头子拿过来一个锦盒,递在小鸾手上笑道:“这是宫里新鲜花样儿,不值什么,小鸾姑娘戴着玩儿,或是送别的姐妹,比外头仿宫制的货色体面些。”   小鸾听说,还以为是宫花儿,当下也不在意,含笑接了,一面道谢。红药与她两个携了手,一直送到后院角门儿处笑道:“原本应该让姑娘坐我的轿子回去,又怕到了贵府上管家爷们儿瞧见了起疑,这一点儿散碎银子拿着雇车用吧,是我们爷的意思,姑娘不收,就是怪我了。”   虽然说的轻巧,手上却递过来一个金元宝,唬得小鸾连忙推脱道:“这可使不得,这些银子钱就是买了奴到姐姐府上都够了,我哪里敢拿着这样金贵的东西……”   红药笑道:“我知道姐姐府上不缺这个,只是你家里人口多,费用不少,听说每位奶奶的月钱都是房里大丫头管着,姐姐用不完只管留着,来日三娘再有什么使钱的地方,也不必像上回那样东拼西凑的了。”   小鸾听她这样说来,方知这一回是杨戬授意的,定然是上一次见三娘擅自卖了簪子,知道她有使钱的地方,此番借着给雇车钱为名,帮衬帮衬。   如今红药执意要给,又是杨大人的意思,自己一个小丫头子也推辞不得,只得接了道:“姐姐打赏,奴不敢不收,只是这件事情还要禀明我们三奶奶,若是她不收时,少不得来日见了大人,还是要还的,俗话说办事不成,不算无能,奴裁夺着办就是了,若奶奶执意不收,奴也无法……”   红药听了点头笑道:“这也罢了,他们的事就叫他们两个商量去吧,我们做奴才进了本份,旁的爷插不上手。”   小鸾听着这话有些亲密之意,心中又不大明白,不敢细问,这一来一回,两个丫头倒是十分投缘,拉了手依依惜别一回,小鸾方出来。   转过了后街,到了街面儿上,见街头停着一辆香车,招手叫车把式过来雇了,说定了车钱,坐了车往西门府上回去。   小鸾车上无事,闲来将那锦盒打开,要看看里头什么宫花儿样子,打开一瞧,满车里都是流光溢彩的,定睛一看,竟是一件玉观音满池娇分心,唬得小鸾连忙将锦盒盖上了,一面心里暗暗吃惊道:   “我的娘,这一件东西就有一斤多金子……怪不得拿在手里那样沉重,还道是玉簪花,如今可怎么好,收了他家这样多的金贵东西,只怕奶奶又要怪我了……”   想到此处,心乱如麻,不一时来在西门府上后街,小鸾带好东西下车,给了车钱,打发那车把式去了,自己绕道西角门儿上,叫开了门,只说“奶奶吩咐我外头买糕饼吃。”看门的见识内扎大丫头,不敢多问,连忙放她进去。   到了三房院里,玉楼正吃斋,见她进来笑道:“我就知道你年小贪玩儿,一定是办好了差事就去勾栏瓦肆看讲古的去了?”   小鸾听了这话哎哟一声道:“奶奶也太肯小看人了,我如今也是快满十四的大姑娘,就那样贪玩?只因他们家里有个红药大姐姐,生得美人儿一样的模样儿,最是温柔和顺,我们两个说的高兴,一时回来晚一些。”   玉楼听了笑道:“这也难为你,原先小时候还有个琴童儿做伴儿,谁知大了办出那样的事来,叫人撵了出去,你也没个玩伴,既然你与这红药姑娘投缘,闲了没差事时,你们姐妹倒可以常常盘桓,不知这杨大人府上有大娘子没有,若有时,当一门亲戚走动走动无妨,你们两个也能常见见。”   小鸾闻言,要卖弄今儿所学,因学舌道:“杨大人如今中馈乏人”,玉楼听了这话,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如今姑娘大了,越发长了学问。”说的小鸾笑了一回。   见玉楼今儿高兴,正要趁机呈上那几样礼物,先将那西洋进贡的玫瑰葡萄酒并两个夜光杯拿了出来,搁在桌子上笑道:“今儿送信儿去,大人说奶奶的意思他已尽知了,明儿到了十五日,自会与奶奶在莲花庵之中会一会,省得外头庙会人多拥挤,腌臜了奶奶。”   一面推了推那葡萄酒礼盒道:“今儿他们府上爷留我吃些点心,叫红药大姐姐陪着,她见我吃的香甜,将他们家的西洋葡萄酒没吃完那一瓶与我拿了来,想来奶奶不怪罪?”   玉楼见小鸾拿了人家东西,就有些过意不去,听说是残羹冷炙,倒也罢了,点点头道:“既然是杨大人赏你的,你留着就是了。”   小鸾笑道:“可巧奶奶正吃饭,不如我伺候奶奶喝一盅吧,他家的葡萄酒又与咱们家的不同,倒是好香甜。”   玉楼听了这话,只得命她筛酒,等到开了礼盒,却见里头还有两只夜光杯,唬得花容失色道:“这样金贵东西你敢收?真是越大越没规矩了!”   小鸾听了,心里委屈道:“金贵的还在后头呢……”面上不敢有所怨怼,只得垂手侍立道:“我原说不收的,红药大姐姐说了,他们家的东西并不待客,凡事待客的东西,就索性送与客人,自己不留着,我听了觉得可惜,就拿了……”   玉楼听了这话颜色稍霁,心中暗道这杨戬家中好大的势派,小鸾见主子脸色好些,连忙伺候着筛了一杯酒递给玉楼,玉楼接在手上,一扬脖子吃了,不由得喝彩道:“这酒好不香甜甘醇的。”   小鸾见她喜欢,连忙趁机笑道:“听红药大姐姐说,这是进上的东西,不容易得的,我想着奶奶爱吃葡萄酒,往日又不容易得,紧着爷吃,奶奶不过陪饮一杯,所以大胆做主收了,带回来给奶奶尝尝的。”   玉楼听她这一番说辞,方笑道:“这也罢了,难为你这丫头还想着我。”   小鸾又拿了锦盒与元宝,一股脑搁在炕桌上道:“奴婢自作主张的东西就是这一瓶酒了,这两样东西都是红药姐姐骗我拿了的,说那元宝雇车用,奴婢没仔细理会,回来路上瞧见了……”   玉楼听她这样说,素知这孩子心思单纯并无贪念,也只得点头道:“既然这样,明儿见了他们家大人,我亲自还回去罢了。”又问道:“那锦盒里是什么东西?”   小鸾闻言开了锦盒,呈在玉楼面上,却是那一副玉观音满池娇分心,玉楼见状大吃一惊,伸手取了在手上掂量掂量道:“这一件首饰足有一斤多纯金子吧,这样娇贵东西你也敢收,倒不怕走在街面儿上遇见看街地保巡检,拿了你去。”   小鸾听了这话连忙叫屈道:“奶奶这话差了,他们家红药大姐姐因说我来了半日,总要赏些东西才是礼数,我想着旁的小丫头子来咱们家回话儿时,大奶奶也常赏赐些汗巾子、头上戴的花儿,又听红药大姐姐说是新鲜宫花儿,才放心收了,谁知回来车上一瞧,竟是这劳什子,唬得我赶紧揣在怀里,进了门脚不沾地的往回跑,如今奶奶倒说我……”   孟玉楼听了,见小鸾面上委屈神色,待要说她两句,又舍不得,只得噗嗤一笑道:“你这蹄子,替我做了祸就会撒娇撒痴,罢了,明儿见了他一并还了就是。”   主仆两个商议一回,玉楼见天色已晚,命小鸾出去打听打听,大奶奶房里摆饭了不曾,回来说大奶奶今儿也是吃斋,用了饭正诵经。   玉楼笑道:“这是个空子,咱们去找她回一声,明儿逛庙去。”说着扶了小鸾往上房屋中。   到了门首处,玉箫出来接着,进入内室,但见满屋子里檀香缭绕的,玉楼闻不惯这样气味儿,轻轻的咳嗽了两声,那吴月娘听见,连忙抛了经卷,起身让往炕上坐。   姐妹两个坐了,玉楼笑道:“大姐姐如今临盆在即,可千万别劳动了玉体,累坏了哥儿不是玩的。”月娘笑道:“正是呢,今儿念了一卷《血盆经》,可巧念完三姐就来了,如今功德圆满,只等瓜熟蒂落。”   玉楼点头笑道:“大姐姐礼佛这样虔诚,只怕要生个菩萨哥儿了。”两个说笑一回。玉楼因趁机回禀道:“明儿是十五庙会,奴家想着如今家里出了几件大事,一来大姐姐这一胎就要有个结果,二来前儿爷身上不好,犯了头风,那一日已经在莲花庵中许了一盏大灯海,如今还不曾还愿,明儿是正日子,奴家想去莲花庵逛逛,也为爷和大奶奶祈福,特地来讨一个示下。”   吴月娘素喜孟玉楼懂得规矩,两人虽是姐妹相称,玉楼行的却是主仆之礼,当下也不为难她,笑道:“三姐要逛庙就只管逛去,什么要紧的事,也当做正经事来与奴家商议。”   一面又想起一件事来,眼见左右无人,向玉楼低眉耳语道:“这几日是怎么了?汉子就只在那潘家的房里不肯出来,到底往你房里走动过没有?”   孟玉楼闻言红了脸道:“还是初一来过一回,留他住一夜,到如今也快半个月了,他又来过一次,可巧我身上不方便,打发他到大姐姐房里,姐姐没瞧见?”   吴月娘闻言冷笑一声道:“如今别说我怀着哥儿,服侍不了他,就是往常能走能料的时候,你见他往我房里来过几回?这几日晨昏定省,我瞧瞧问过剩下几房,竟都没见着汉子的面,统共就给那潘家的一个人霸占住了……奴家近日常请比丘尼来家念平安经的,也曾听人说起,只怕爷是中了人家的回背之术也未可知……”   孟玉楼听了月娘猜测唬了一跳,道:“大姐姐说的这样郑重,却不知什么又叫做回背之术,莫不是也与五姐当日给人施以厌胜相似?”   月娘道:“这正是奴家疑惑的地方,那潘家的给人算计了,休养几日就跟没事人一般满府里走跳,接着汉子就只往她房里睡去,也不知前番中邪是真是假,又或是告失盗的才是贼也未可知……”   玉楼听月娘这样说,知道她此番要试探自家态度,是否联手对付金莲,只是如今自己刚与她和好,这回背之事又是捕风捉影的,以金莲的心机,就算真有此事,月娘也未必就能拿住了把柄,自己倒不如冷眼旁观,看看情形再说。   想到此处笑道:“大姐姐说的是,自古邪术害人,所以常言道邪不胜正,如今大姐姐吃斋念佛,就算府内真有邪祟,自然给大姐姐房里冰清玉洁之气镇住了,奴家猜想,也许只是爷看五姐受了委屈,缠绵病榻,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才一连在她房里歇了几日,再说如今大姐姐月份快到了,瓶姐房里官哥儿还小呢,二姐姐房里有客,四姑娘掌灶也忙碌,只怕许多杂事赶到了一块儿,爷心里不耐烦,只得往五房里走动也未可知,常言道疑心生暗鬼,大姐姐连日身上不好,还是花些心思养胎要紧,明儿奴家往莲花庵中,再替大姐姐和爷求一个好姻缘就是了。”   说了吴月娘脸上一红,嗔了她一句,心中知道孟玉楼不欲插手此事,况且自己如今生产在即,也只好按兵不动静待时机。   两个说了一回,玉楼怕耽搁月娘休息,起身告辞,回在房内,命小鸾收拾东西,明儿绝早起来往莲花庵中进香祈福,又将那杨府上所赠之物用包袱皮儿卷了,命小鸾明日贴身带着,主仆两个收拾已毕,打听前面西门庆回来,依旧往潘金莲房中安歇,方吹灯睡了。   次日天明,玉楼和小鸾绝早起来用了素斋,焚香沐浴,吩咐门房套一辆八宝车,两个坐了,径直往莲花庵中去。   未曾走到庙门口,早见那王姑子、薛姑子两个,都穿戴了烈火袈裟,打扮得宝相庄严出来迎接着,那薛姑子最是个讲究排场的比丘尼,身后跟着两个妙龄女尼,都在十五六岁年纪,生得粉妆玉琢,好似仙女儿思凡一般。   玉楼一面看,一面上前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道:“有劳两位大师父早起迎接奴家。”那王、薛两个姑子见了,连忙打个问讯还礼道:“三娘子哪里话,如今这莲花庵中,就是你们贵府上是个大施主,一年十二月份,天天做好事,今儿点灯海、明儿诵平安经的,我们这一种女尼,多亏了贵府上施恩将养,方能勉强度日。”   玉楼听了笑道:“我们爷倒还在其次,就是大奶奶心善,最是惜老怜贫崇佛重道的。”那王姑子陪笑道:“这几日大奶奶的喜事将近,我们贫尼常往贵府上房屋里念《血盆经》,薛爷给算出来了,敢情大奶奶正是女菩萨转世,不然那么一心向佛的?”   玉楼闻言连忙谦逊一番,见门口赶庙会的人越发多了,都是些嫩妇少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的,那薛姑子是个精细人,见玉楼觉得人多腌臜,秀眉微蹙,连忙笑道:   “三奶奶久居深闺,见不得这样热闹场面,不如随贫尼往方丈室中坐坐,大家谈讲些佛法,我再领着娘子去参拜佛前大灯海。”   玉楼听了正合心意,连忙点头应允,命小鸾扶着自己,随两个姑子往方丈室中去。   一路随喜,但见莲花庵中一应陈设却是旖旎,颇不似佛家庄严制度,心里就不大喜欢,又听见后面妙凤、妙趣两个小尼姑一路上说说笑笑叽叽喳喳的,心里不耐烦道:   “这莲花庵也算不得是清净之地,阳谷县中尼姑庵也不少,不知怎的大姐姐倒是钟爱他家……”   一路上分花拂柳,来在方丈室前头,两个姑子就请玉楼往内室去,一面招呼小鸾道:“大姑娘爷进去坐坐,想是早起赶路,还不曾好生用饭吧。”   说着引着她们主仆两个往方丈室中坐,再三再四请两个上炕,玉楼只得答应,在炕上端坐了笑道:“早起倒也吃些粥菜儿,只是起猛了头晕,也没什么胃口,谁知如今走到此处,想是身子都活动开了,倒真有些饥饿。”   那薛姑子闻言笑道:“咱们莲花庵的素斋可是远近闻名的,奶奶每逢初一十五也常命我们送饭去,如今既然来了,好的没有,这倒有,贫尼这就去预备下,前来款待奶奶并大姑娘。”   说着,两个姑子出去了,只留下玉楼和小鸾两个枯坐房中,一时间斋饭整治已毕,却是妙凤端了进来,笑道:“如今天色大亮,香客众多,我师父们都在前头应酬太太奶奶们,走不开,因此命我服侍奶奶和大姑娘。”   玉楼闻言笑道:“有劳小师父。”一面就命小鸾伸手去接那食盒,谁知那妙凤小尼却不理会小鸾,径直将食盒搁在玉楼跟前,只拿一双丹凤眼笑吟吟地瞧着她。   玉楼见着绝色小尼只管盯着自己,没由来脸上一红道:“你这小师父好不唐突的,怎么只管盯着奴家?”   那妙凤小尼方才回神儿,连忙起身打个问讯道:“奶奶赎罪,方才我瞧着奶奶的金面,不知怎么眼前就显出观音菩萨的宝相来,是以看住了,还请奶奶宽恕。”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没节操君、边边、樱桃小微、ayao、粉猪、莉莉桃花、蝶双飞、万不能阿苒、汤圆、小狐狸,weiweiyui、mimi客官的惠顾~   ☆、第六十回   孟玉楼听了这话也不好见怪,只得谦逊道:“小师父说笑了,奴家哪有那样的仙根。”   一面命小鸾对面坐了,两个吃饭。   主仆两人早起就没好生吃些东西的,如今见这里的斋饭清爽可口,都禁不住多用了两碗,一时吃毕了,那妙凤又沏上茶来与她两人漱口。   孟玉楼吃了斋饭,不知怎的就觉得身上有些不耐烦起来,桃腮之上闺意尽染,一颗芳心不住乱跳,心中暗暗吃惊道:“原先从来不曾这样,怎的到了寺庙清净之地,心中倒起了这般涟漪……”   想着,心思就迷迷蒙蒙起来,想要叫小鸾来服侍自己起身往外走走,透一透气,谁知挣扎微抬妙目往对面一瞧,不由唬得魂飞天外,但见小鸾玉体横陈,早已昏睡过去。   孟玉楼此番方猜测自己主仆两个是着了别人的道儿,只是心中虽然警醒,神思却是昏聩,勉强抬起皓腕,扶了炕沿儿要站起来,冷不防给人一把拦腰抱住,唬得玉楼回身一瞧,却是那妙凤小尼。   要张口问她,话到唇边却是嘤嘤咛咛说不出来。但见那妙凤笑嘻嘻地搂了妇人玉体道:“奶奶又没吃酒,怎么两杯茶就醉了,许是今儿起猛了头晕,用饭多些,一时之间神思倦怠也是有的,不如让贫尼扶了娘子往炕上躺躺罢。”   玉楼此番如坐舟中,神魂荡漾,待要不从,身子又使不上气力,只是摇头,勉强伸出皓腕,指了指门,意思是叫那妙凤扶了自己出去走走。   谁知那妙凤小尼视而不见,只抱住妇人的身子就往炕上按住了,扯过一个软枕给她枕着,自己竟也脱鞋上炕,挨着妇人的玉体并排躺了,一面伸手在妇人腰间,探了汗巾子就要解开。   孟玉楼见状不知她什么意思,心中暗道莫不是这妙凤小尼久居庵堂,染上了那磨镜的毛病儿?如今见自己生得娇俏艳丽,不知使了什么下三滥的手段迷住了,就要做那样没有天理人伦的事情来?   想到此处神色慌张花容失色,微张檀口要喊时,又喊不出来,急得藕臂乱舞,金莲频蹬。那妙凤见了,涎着脸笑道:“三娘这是怎么了?这样清净佛门境地,怎么这样不端庄起来?”说着,翻身就骑在玉楼身上,双手制住了她一对雕花玉腕道:“三娘别怕,仔细是中邪了,且慢动手,稳定心神要紧。”   嘴上说着,那身子却直往玉楼身上磨蹭。   孟玉楼见她不堪之态,心里一片腌臜之意,只得奋力扭动身子躲避轻薄,无奈娇躯无力,躲避不开,只好玉体横陈任人鱼肉,眼内珠玑就断了线的珍珠一般滚了下来。   那妙凤小尼见了,越发得意起来,见玉楼也是挣扎不动了,渐渐放开她一对皓腕,腾出手来掀了妇人白绫裙子,伸手就往里探。   玉楼何时受过这般屈辱?直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粉颈梗了两下,痰迷心窍昏了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光景,那孟玉楼一点香魂渺渺茫茫,不知自己是死是活,忽觉一股暖流遍布周身,把方才那一点腌臜之气涤荡一空,只觉身子清清爽爽的,神思清明起来。   勉强微睁妙目,但见自己给一个男子搂在怀里,那男子禄山之爪正按在自己一对巫峰之上,不由得心下又羞又怒,抬起皓腕就甩了那男子一记耳光。   那男子给她打得一愣,却也不恼,只是摇头苦笑道:“三娘子如何这般恩将仇报起来?”   孟玉楼但听得此人声音好生熟悉,定睛观瞧之际,不是别个,却是那杨戬杨提督,当下唬得花容失色,失口含嗔道:“奴家素日与你相交,只当你是个温文持重的君子,不想是这样等徒浪子,你家中虽然权倾朝野,却不该青天白日的就调戏良家女子,奴家也是白认得你了!”   那杨戬听了这话,面上却无一点儿愧色,似笑非笑道:“这是从何说起呢,还要等小鸾姐姐来了,为下官分辩一番。”   正闹着,忽见外头小鸾打帘子进来,见玉楼醒了,念了一声佛号道:“奶奶可算醒了,方才却要唬死奴婢了呢。若不是杨大人及时赶到,救下咱们主仆两个,到时候明珠蒙尘,别说奴婢,只怕奶奶也不好再回咱们家了呢。”   玉楼听了这话又不解其意,听见是杨戬搭救了自己两个,微微抬眼一瞧,但见那俊俏的小郎如今半边儿面上给自己打了个面若桃花,心里一虚脸上一红,绣口含嗔道:   “大人既然救下奴家,如何又这样轻薄……”   那杨戬听了笑道:“这事却不与下官相干,都是三奶奶太急躁了些,方才你与小鸾姐姐中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别看下官如今紫蟒缠身,年少时节也曾漂泊江湖,颇有些绿林手段,如今事从权宜,只好将自家元功自檀中穴处灌入三娘玉体,并非有意唐突娘子,若不信时,只管问你房里的小鸾姐姐就是了。”   一旁小鸾不等孟玉楼问话,连连点头道:“怎么不是?奶奶千万别错怪了大人,若不是大人撞了进来,只怕奶奶就要遭了那秃歪剌的轻薄了呢。”   孟玉楼听了这一段公案,方知自己错怪了杨戬,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奴家一时糊涂,冲撞了大人,还请大人看在拙夫面上,不要怪罪才是。”   虽然嘴上服软儿,身子却挣扎着脱出杨戬的怀抱,招手命小鸾上来服侍。   小鸾见了连忙上来,端了一个盅子道:“这是大人方才写的方子,奴婢现去后街上生药铺子里叫他们现煎好了送来的,奶奶趁热吃了,这是安神补气的汤药。”   玉楼点点头,将头靠在小鸾肩上,由她服侍自己吃了半盏。嫌苦,摇头不吃了。那杨戬见状,连忙向袖中取出银穿心金裹面盛着,香茶木樨饼儿来,递与小鸾转与玉楼道:   “三娘噙一口香饼,去一去涩味。”   孟玉楼听闻此言,果然就着小鸾手上噙了香饼,含在绣口之内,一面心中暗道这杨戬若是个齐全的身子,也算是温柔软款怜香惜玉的小郎君了,只可惜年纪轻轻就做了内相……想到此处,似有若无抬眼瞧了他一眼,谁知那杨戬也正偷眼看她,两个四目相对,都是脸上一红,别开了视线。   那杨戬见自己在此处,玉楼举止有些局促,倒也知趣笑道:“如今下官带了人在外头,娘子暂且在此处歇歇再去不迟,歹人我已经捆了,这里再没别人。”说着,点了点头退了出去。   玉楼见杨戬出去,方才挣扎着坐起身子,小鸾拿一个软枕给她靠着,因问小鸾:“方才到底如何?莫不是这莲花庵有什么古怪不成。”   小鸾连忙点头道:“可不是么,方才奴婢吃了那秃歪剌的茶,就觉得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力气,眼见着就歪在炕上,虽然动弹不得,心里却明白,就瞧见妙凤那秃歪剌摸进房里来,拦腰抱住三娘就往炕沿儿按。   奴婢见了要嚷,不知怎的就是有口难言,见那贼尼姑要脱三娘裙子,急得我要不得,正在紧要时,又听见前头好似那妙趣姑子的声音,杀猪也似嚷了一句什么‘官人儿来了!’,唬得那妙凤脸色也变了,丢下娘子就要往外走,连滚带爬刚到门口,就见杨大人迎面进来,当胸一脚就将那秃歪剌踢在地上,趴着吐了好几口鲜血,几个如狼似虎的内卫上来,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如今也不知是死是活。   那杨大人进来,先探了娘子脉息,点了点头,又见奴婢醒着,只是说不出话来,命人寻来一碗清水给奴婢吃了,说是中了什么蒙汗药,只要有水便清醒,只是娘子有好似中了些媚术,须得些真气方能救醒,一面开了方子叫奴婢往后街上抓药回来,出门时就瞧见那妙趣、妙凤,并王姑子、薛姑子都叫人捆在外头,垂头丧气的不知是死是活,待奴婢煎了药回来时,人就不知被押送到哪里去了,进门就瞧见奶奶赏了那杨大人一个大耳帖子……”说到此处想起方才情形,又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笑得玉楼脸上一红道:“少浑说,我那不过是方才睡迷了,认不得他,见一个男子抱我在怀,手脚又不干净,焉能不急的,手上就失了了忖量,那杨大人又怕什么,铁打的身子一般,我伤得了人家怎的?倒要你这蹄子多嘴。”   两个说了一回,小鸾因说道:“如今到底怎么样,奶奶也要拿个主意,人是拿住了,咱们回去跟爷说了,叫他领着衙役抄了淫窝,给奶奶出气!”   孟玉楼听了这话连忙摆手道:“不妥,一来这莲花庵中的姑子常在咱们家走动,如今这件事闹出来,别人不说,头一个,大奶奶面上就不好看的,二来咱们家如今老爷得官,也算是官宦人家,姬妾在外险些受辱,传出去,对老爷的名声也不好听,幸而是这杨大人撞见,跟咱们家沾亲带故的,等一会子求求他,大事化小便罢了,往后等大奶奶诞育了,再缓缓的劝她少与这些姑子来往不迟。”   说得小鸾点头答应着,玉楼这里整顿衣冠,重施脂粉再梳蝉鬓,命小鸾请了那杨大人进来。   一时杨戬进来,见玉楼重新匀了脸,更显得鬓堆乌云面若春花,忍不住心中一动,面上却神色自若道:“是下官回护来迟,叫三奶奶受了委屈。”   玉楼听了这话,连忙站起身子,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道:“今儿若不是天可怜见,约了大人在此处议事,只怕奴家如今明珠蒙尘,虽然只是假凤虚凰,到底名声有碍……只是不知,如今大人撞见这事,要怎样处置。”   那杨戬听了,微微蹙起眉头道:“论理,这样诲淫诲盗的贼窝,依着下官的脾气,一把火烧了完事,只是素闻这里原是西门世兄常年供奉的庙宇,二来,这件事终究不光彩,若是闹大了,传将出去,只怕对三娘名声有碍……”   孟玉楼闻言点头道:“大人与奴家想到一处去了,如今你侄儿是新官上任,最是看重舆情,若是此事闹出来,只怕我那拙夫面上须不好看,依着奴家糊涂想法,借着爷的官威,好生训诫那一伙秃歪剌一回,管教他们再不敢佛堂宣淫也就罢了,左右那小尼是纯阴之体,也占不得奴家什么便宜。”   那杨戬听了,微微一笑道:“这样处置虽然便宜,只是三娘平白受了委屈,不知心里过不过得去,若是三娘首肯,下官又岂有不尊之理?”   玉楼点头道:“奴家自愿认了薄命罢,都要看在拙夫颜面上,也只得吃了这一回哑巴亏。”   两个商议妥当,玉楼又想起昨日之事,连忙拿了炕上包袱,解了包袱皮儿摸出那几件细软来,捧到杨戬跟前儿,深深道个万福道:   “大人厚爱奴家,原不敢推辞,只是奴家如今寄人篱下,全靠夫主过活,忽然多了这几样东西,只怕拙夫怪罪,家里下人瞧见,又要生出多少闲言碎语来,倒不如完璧归赵,留着大人再赏别的下人也使得。”   那杨戬听了玉楼推辞言语,心中暗赞道:“好个会说话儿的伶俐娘子。”连忙伸手将她手中的东西往回推了一推笑道:“三娘这话差了,这东西原不是下官赏赐,我竟不知此事,想来是下官房里的丫头,敬爱三娘房里的小鸾姐姐,姐妹互赠些玩意儿也是有的,依下官所见,既然是下人相好,都是豆蔻梢头年纪的手帕交,咱们做主子的,不如就睁一眼闭一眼完事,又何必过于拘束住了她们。”   孟玉楼听了这话,倒不好再说,只得盈盈下拜道:“既然恁的,奴家替房里丫头,多谢大人房里姐姐赏赐。”那杨戬见了也连忙还礼。   玉楼又说道:“今儿约见,原本要求大人一件事。只因当日奴家先头婆家的小叔子要进学,自从先夫去世,家道日渐艰难,如今不承望这杨小官人考中了秀才,拜见业师,送束脩银子,哪一项不要几十两银子的,只因奴家当日再醮,原不曾拿了他家细软,如今每月单靠月钱过活,手里也不宽裕,那一日先头小叔子来家里走动,提了这个话头儿,奴家也是着实无法,只得想法子将大人所赠之物暂且抵押给我一个闺中姐妹,想着过几日凑上了银子再赎回来戴的,不想就冲撞了大人,连带着尚举人家里遭了官司,如今还要求求大人,看奴家薄面上,宽恕了罢。”   那杨戬听了这话笑道:“三娘说哪里话,这样小事,何消三娘劳动玉体亲自对我说,只教房里哪一位姐姐来传个话儿,下官岂有不尊之理?   当日我原不想发作,谁知那尚举人娘子好不知礼数,我因问她簪子何来,她却说是三娘子家中窘迫,卖了簪子换钱,往先头夫家小叔子身上倒贴,不干不净说了许多闲话。   我见她对你出言不逊,方才教训一番,想来她一个破落户女儿出身,所仗着不过举人娘子名份,一怒之下就革了她汉子的功名,也是嫌他家攀龙附凤,背地里却这样作践人,下官心里不喜欢,倒是判得重了些,如今既然娘子说情,不值什么,放出来复了他功名罢了。”   那孟玉楼听了杨戬这话,心中暗暗点头道:“这才是朝廷一品大员的手段,个把人命到他手里,玩笑一般……”想到此处有些害怕,脸上就变颜变色的。   那杨戬见了,还以为她刚刚给人下药,身子尚且虚弱,因笑道:“如今既然误会厘清,天色也不早,我见娘子脸色不好,许是唬着了,不如早些回府安置,也省得下官悬心。”   孟玉楼巴不得这一句,连忙点头道:“既然恁的,此处全凭大人裁处,奴家出来时辰久了,怕家里大娘子见责,这就告辞。”说着,正要唤小鸾进来收拾。   那杨戬复又想起一事来,自袖中取出当日夺了尚举人娘子那一根金簪子笑道:“此物还要完璧归赵。”因说着,竟不避嫌疑,走上前来一伸手,将那簪子斜插在孟玉楼的乌云蝉鬓之上,仔细端详了一眼笑道:“可别再弄丢了。”   因说着,也不理会玉楼反应,竟转身扬长而去,丢下玉楼愣在原地,半晌,直羞得香腮滚烫压倒桃花,往后退了几步,身子一软就坐在炕沿儿上,芳心突突乱跳,心中又猜不透杨戬心思。   坐了片刻,见小鸾进来,见了她笑道:“杨大人说了,奶奶要回府,叫奴婢进来收拾。”   玉楼见了她,心中稍稍安稳了些,因试探着问道:“那杨大人哪里去了?”   小鸾一面收拾炕上零碎物件儿一面笑道:“大人命内卫将绳子栓了那四个秃歪剌,往僻静处去了,不知怎么教训他们呢,想来要一顿好打。”说着噗嗤一笑。   玉楼听见杨戬去了,方才放心,忙命小鸾收拾妥当,主仆两个从莲花庵后门出来,绕过后街到前头门首处,唤了家里带来的车把式,依旧坐了八宝车回在西门府上,这才算是逃出生天。   放下玉楼主仆两个不表,单说那杨戬命人将两个秃歪剌并两个小的捆到僻静之处,内卫搬来一张太师椅,杨戬当院坐了,使个眼色,一个内卫上来,揪了薛姑子颈上的佛珠就拖到院中,不由分说左右开弓赏了几十个大耳帖子,打的那老尼姑杀猪也似地嚎叫起来,一句整话说不出来。   杨戬听着刺耳,一摆手,那内卫方停住了,往地上一掼,死狗也似动也不动,踢了两脚,哇地吐出一口鲜血来,里头好几颗碎牙。   因哭着求道:“贫尼等人实不知大人微服私访到此,冲撞了大人官威,请大人饶恕死罪罢……”   那杨戬闻言冷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你可知本相在东京城中是专管审人的差事,劝你省些事吧,佛门清净之地,动用非刑,神佛面上也不好看……”   那姑子听了这话,直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忙回头对着妙凤骂道:“小倡妇!小粉头子!你到底做下何事得罪了大人,还不快快招了?倒连累的老娘在这里陪你挨千刀万剐!”   那妙凤小尼早已吓得尿了裤子,战战兢兢嘤嘤咛咛道:“大人饶了小尼一条贱命吧,再不敢了,只因年少家贫,爹妈将我卖了二两银子,施舍到庙里养活,小尼如今年方二八,正在思凡年岁,怎奈清规戒律森严,尝不得男女之情鱼水之欢,就……就渐渐染上那说不出口的毛病儿,与我师妹……与我师妹做些磨镜勾当……”   那妙趣听了这话,羞得满脸通红,啐了一声骂道:“狠心短命的,如今你得罪了三奶奶,拉上我怎的?”   那妙凤听了,低了头支吾一阵,又说道:“今儿见了三奶奶独自带着丫头到此随喜,我见她生得花容月貌,又是落单自己来的,当下心中动火,生了歹意,就在她主仆两个斋饭之中下了蒙汗药,只等药效一到,就哄了三奶奶的身子去,这也是小尼姑薄命,不过只要假凤虚凰,做对露水夫妻,又不能真个坏了三奶奶的清白,虽是宣淫之举,只是罪不至死啊……还请大人开恩,饶了我们师徒几个吧……”   说着,跪在地上磕头如鸡奔碎米一般,那妙趣并两个老的见状,也跟着哀求起来。   那杨戬听了这一番说辞,却也不置可否,微微一笑,朝一旁侍立的内卫使个眼色,两个内卫见了,上前按住那妙凤小尼,伸手一扯,将她僧袍扯下,扒了中衣儿,却露出驴大的行货来。   唬得那妙凤小尼登时木雕泥塑的相仿,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杨戬见了,慢条斯理站起身子笑道:“你们既然知道本官内相出身,如何还要嘴硬,当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不到黄河心不死了,今日之事虽然不曾做成,本想宽恕你们,怎奈事关西门世兄家眷清誉,本相大意不得,也算是替你们斩去孽缘,做个真真正正六根清净之人,也是佛祖跟前做一件好事。”   说是迟那是快,来在一个内卫身旁,伸手抽了他腰间太平腰刀,两步来在那妙凤跟前,手起刀落,一刀斩断他身下孽根。但听得那妙凤杀猪也似干嚎了一声,双眼一翻死了过去。   剩下几个唬得面如土色,唯有俯首尘埃等死而已。不想那杨戬面不改色笑道:“如今西门长官府上娘子宅心仁厚,不欲深究此事,本相也不难为你们。”   因转身吩咐内卫道:“将这几个秃歪剌带进去验身,若是女尼罢了,还有假凤虚凰的,这就是下场。”说着,指了指地上已经昏死过去的妙凤。   几个内卫答应着,如狼似虎的上来,连拖带拽将师徒几人弄进房中,不一时但听得一声惨叫,半晌,两个内卫又脱出一人来,下截儿也是血肉模糊的,一看原是妙趣模样。   那杨戬点头笑道:“这两个老的倒也会乐。”说的跟班的内卫一阵哄笑,因丢下一瓶金疮药对那王姑子、薛姑子道:“这两个小的如今已是六根清净,留一口气依旧服侍你们两个罢了,此事若传六耳,地上那两块烂肉就你等下场!”   说罢竟带着一干内卫扬长而去,只丢下两个姑子,并两个人事不省的假小尼,只得叫苦不迭,勉强收拾干净了,又不敢明目张胆叫太医进来诊治,胡乱将那金疮药上了,两个交替着守夜照顾病人不提。   却说那孟玉楼回在房内,心中依旧突突直跳,晚饭也没吃,打发小鸾往上房屋中说了,今儿进香有些劳累,身上不好,就不去请安说话儿,独自一人斜倚薰笼,凝眉寻思今日之事,不由越想心中越寒,若那妙凤、妙趣两个小尼姑身染下流,只怕两个老的也脱不了干系,如今见吴月娘这般宠爱师徒几人,莫不是她闺中也有这样不清不楚的勾当?   只是自己进门以来,冷眼旁观着,那吴月娘绝不是偷期密约的银妇,不知怎的却与这一班贼秃勾搭上了……转念一想,她原比不得自己,好歹三夜五夕也能分些雨露,自从自己进门,夫主就鲜少往她屋里去,其后娶了潘金莲、李瓶儿两个,越发绊住了脚,房内姬妾虽多,大房、二房和四房那雪姑娘只怕就算是形同虚设了……   如今这吴月娘独守空闺,只怕有些活分心思,初时不过夤夜讲经,许是后来受了那妙趣、妙凤两个绝色小尼的引逗调弄,稍有不慎,难免有些磨镜之事,倒也不算什么罪大恶极的事,又或是单纯笃信佛法,竟并无此事,也说得通……   思来想去没个头绪,转念一想清者自清,此事又不与自己相干,往后便不去那莲花庵,若是那一起秃歪剌有脸再来时,远远的躲开她们就是了,在自家内宅之中,想来那两个小尼姑也不敢造次。   想到此处方才稳定的心神,见小鸾回来,见她歪着,因问道:“奶奶今儿受了惊吓,多少吃些东西,压压惊再睡吧,不然仔细睡不安稳的。”   玉楼闻言摇头道:“实在是吃不下什么了,今儿起得早,又平白受了一场勒掯,身子乏得很,不如咱们睡吧。”   小鸾答应着,替她铺床叠被,又服侍着玉楼梳洗了,换了晚妆,正欲退出去,玉楼道:“方才你回来,打听爷回来了不曾?往哪一房里睡了?”   小鸾闻言嘟起唇瓣道:“还能往哪一房里睡呢,左不过就是五房里么……方才顶头遇见春梅姐姐,好嘛,几日不见,只当自己是主子奶奶,我们是奴才丫头,见了面招呼也不打一个,没事儿人似的就往后头走。我年轻心热,只当她是没瞧见,问了一句‘姐姐哪里去’,她头也不回道:‘五娘身上不好,爷使我往上房屋寻西洋贴头疼的膏药’,说着脚不沾地的走了,倒像是后头有老虎耻她似的……”   玉楼听了这话笑道:“你这蹄子又作怪,如今她房里的奶奶得宠,自然娇贵些,你比不得她,她原是开了脸放在房里的丫头,往后到底是要做主子奶奶的,你既然没那个心思,凡事也不必强出头,谦让着些就完了,往后我求求爷,给你说个好人家儿,外头聘去,做正头夫妻,不过三年五载,各人过各人的去了,谁还记得这些闲事呢。”   说的小鸾方没了言语,点点头正要退出去,玉楼叫住她道:“方才你说老爷往五房里歇了,既然恁的,你跟我在里间炕上睡吧,今儿好几起儿,唬得我心里有些不痛快,自己倒不敢睡了。”   小鸾听了嘻嘻一笑道:“我还想求着奶奶带我睡一夜呢,今儿也是唬得要不得了,可说呢,要不是那杨大人,奶奶就给那秃歪剌……”话没说完,玉楼连忙对她摆了摆手,小鸾见了,就打住话头儿不敢再说。   往外间春凳上取了自己铺盖,主仆俩个睡下,一时之间还睡不着,玉楼因问小鸾道:“方才你去上房屋里回话儿,大姐姐说什么了不曾?”   小鸾道:“大娘问咱们如何耽搁到了这般时分才回来。”玉楼听了这话心中一惊,连忙问道:“你如何答复她的?”   小鸾嘻嘻笑道:“我说咱们回来路上顺便往庙会上逛逛。”大奶奶就问,怎么不见带回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我因说逛了一阵,奶奶嫌人多腌臜,就催着回来了。   玉楼闻言噗嗤一笑道:“你这蹄子倒也机灵,怨不得大爷当日就当自己女孩儿似的宠着你呢。”说到此处,又蹙眉寻思了一阵道:   “虽然今日之事这样黑不提白不提的过去,不知怎么,我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小鸾听了笑道:“奶奶是今儿受惊过度,才这样胡思乱想的,不然明儿我寻个什么空子,出门一趟,再去那莲花庵门口打听打听吧。”   玉楼点头道:“这也使得,好孩子,只是难为你。”小鸾闻言连忙笑道:“奶奶倒与我生份起来了。”两个又说了几句闲话,方吹灯睡了。   到次日天明,小鸾果然又绝早起来梳洗打扮了,换了件素净衣裳,脸上脂粉未施。正欲出去,玉楼叫住了她道:“你且别用家里的车轿,我与你拿一吊钱雇车用吧。”   小鸾答应着,玉楼嘱咐一番,打发她去了。   不一时仍回来,跑得气喘吁吁的。玉楼见了连忙问她,一面却自己动手,泡个酸梅汤与她吃。   小鸾娇喘了一回,呷了一口酸梅汤吃了,说道:“今儿赶巧了,我雇的车正到了莲花庵门口,还没下车,正要卷帘子放脚凳时,倒听见前头一辆车上正还车钱,侧耳一听却是大娘房里玉箫的声音,唬得我躲在车里不敢出去,只跟车把式说要等人,暂且停一停。   但见那玉箫姐姐进去时倒满面春风的,手上还拿着一个沉重包袱,不知什么东西,不一时仍出来时,脸上就不好看,眼圈儿红红的,倒像是哭过的模样,仍上了来时雇的那一辆香车回去,看方向倒像是回咱们府里来了。   我心里觉得蹊跷,就没在门首处露面儿,坐了车绕道后门,见后门锁着,原先那几个常在门首处玩耍的小姑子一概不在。我心里疑惑,下了车,拉了一个街坊孩子问了道:‘我问哥儿一个声,原是外县来进香的香客,怎的今儿这莲花庵竟不开门么?’   那孩子道:‘今儿早起就不见他家有人出来,门锁的死死的,往日来送菜的贩夫走卒打门,半晌不见有人出来应门的,想是他家大姑子有法事出去了?’我见问不出个所以然了,也不曾上前叫门,仍从后门处上了车,到咱们家西角门儿方进来,一路上倒不曾有人撞见,我只跟门上管家爷们儿说,早起往杨姑妈家送针黹。”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疑惑那大丫头玉箫如何倒往莲花庵去,莫非此事月娘已经知道了,只是她又不曾命人请自己前去问话,只怕也是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不了了之罢了……想了一回,没个头绪,也只得丢开手,一面点头道:“好孩子,难为你这件差事办的周全。既然他们不提,咱们也不用多打听搭碴儿的,事情过去也就算了,那莲花庵中不见请医问药,想来杨大人此番也不过是小惩大诫,那一起秃歪剌臊了,躲几日不敢出门也是有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蝶双飞、绿水人家绕、汤圆、小狐狸、莉莉桃花、没节操君、粉猪、樱桃小微客官的惠顾~   ☆、第六十一回   孟玉楼与小鸾两个正商议,忽听得外间门首处乱哄哄的,叫小鸾去瞧瞧,但见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不知何事。   小鸾认得一个月娘房里的小丫头子,名唤小玉的,拉住了她问道:“你们乱跑什么呢?莫不是大奶奶房里有事?”   小玉急的直跺脚道:“姐姐快放手,方才还好好儿的呢,谁知玉箫大姐姐早起出门不知做什么,回来对奶奶叽叽喳喳说了些闲话,大奶奶哎哟了一声,身上就不好,底下见红,如今赶着请太医,只怕要养下哥儿来了!”说着,夺手跑了。   小鸾听了这话暗暗称奇,只得回在房内,对玉楼回明白了。玉楼听了不解其意道:“到底这玉箫姑娘在莲花庵中瞧见什么了,怎么对大姐姐说的,就唬成这样,哥儿都留不住了?原先太医说总要夏天才能养下来,这一回可是往前了好几个月呢,也不知养活养不活……”   说着,就命小鸾为自己梳妆打扮,赶着往上房屋中瞧瞧月娘。   主仆两个到了时,外头已经站了不少人了,二房里李娇儿带着李桂姐两个,四房孙雪娥,五房潘金莲带着春梅,六房李瓶儿抱着官哥儿,都在外头梗着脖子等消息。   但听得上房屋内,那妇人哭闹不止,丫头一盆一盆往出倾倒血水,孟玉楼因不大生养,见了这样阵仗,不由得唬得心惊胆战的,别过粉脸不敢细看,又听见李瓶儿叹道:   “见这样光景,莫不是横生逆产……大姐姐也是薄命……”那潘金莲如今坐实了回背之术,专宠房中,身份原不是往日可比了,听了李瓶儿这话多事问道:“瓶姐,咱们几个人里头,就你养过一个哥儿,到底什么又叫做横生逆产,奴家竟不知道。”   那李瓶儿老实,听不出金莲话中设了埋伏,一五一十道:“怨不得你们不知道,都是嫩妇少女的,不经过这一遭儿,谁知道个中凶险,自古妇人成孕,孩儿端坐腹中,犹如菩萨入定一般,待到分娩时,却是头朝下破瓜而出,这叫做顺产,若是有的孩儿不曾调转身子,竟是先出脚,这就是所谓横生逆产了……”   玉楼听了,只觉自家小腹之处都唬得一片寒意,心中暗道这吴月娘也不知前世造了什么孽缘,如今要受这样折磨……那潘金莲听了,故作大呼小叫道:“这还了得,岂不是要疼死大姐姐了么!”   虽嘴上担忧,暗暗地拿手肘碰了碰春梅的胳膊,主仆两个对视一番,都是强忍住笑意。   那孟玉楼天生仁义性子,听见内间妇人哀嚎之声,只觉肝肠寸断,暗暗祈祷上苍保佑吴月娘母子平安。   说来奇怪,刚刚祝祷了几句,但听得内间婴儿啼哭之声甚是洪亮,不一时但见稳婆满面春风的出来,道了个万福道:“给房下众位奶奶们道喜,大奶奶养下来了,是个哥儿,母子平安。”   玉楼听见,连忙念了一声宝号,那潘金莲见了冷笑道:“三姐还是这样痴心,人家神佛断绝七情六欲的,谁来管你家养活哥儿、姐儿的事……”   于是众人都进去瞧瞧月娘,一面道喜,那吴月娘经此一役,累的香汗淋漓花容失色,勉强应酬一回,说了几句话儿。   众姬妾心中多少有些醋意,渐渐都搭讪着往出走,那孟玉楼想着自己跟月娘亲近,正要上前说句体己话儿,谁知吴月娘没瞧见一般,见箱笼开着,就骂玉箫道:“小蹄子,方才我养下哥儿来疼昏了,你也养活了哥儿,昏了头不成?箱笼就这么大敞四开的,丢了东西怨谁?”   孟玉楼正要往床前说话儿,听了这话,心里倒是一惊,就转身搭讪着退了出来,一面心中暗道:“往日里大姐姐不是这样刻薄,怎么如今刚刚养下哥儿来,就这样防备人的……”   心中疑惑,又不好对人说的,只得跟着众人往院外头走,潘金莲落后,见玉楼也出来,上前拉了她的手打趣儿道:“哟,方才白替人家求神拜佛的,也不留下你说几句体己话儿?”   说的孟玉楼啐了一声道:“大姐姐刚刚历劫,心里正不自在,又要奶着哥儿,哪有心思理会咱们。劝你也少说我两句,省得明儿你养下来的时候,我可不提你念佛号了。”说的潘金莲脸上一红,要撕她的嘴,两个打打闹闹一同回房。   那潘金莲见吴月娘养下哥儿来,自己独得宠爱甚久,肚子却没半点动静,心里不痛快,又见方才孟玉楼在吴月娘房里受了冷落,心里就想拉拢她,因挽住了玉楼的胳膊笑道:   “这会子大天白日的,你回房里做什么呢,不如到我屋里耍子。”   玉楼道:“多大的人了?如今还只知道贪玩耍子,只怕如今管家爷们儿已经往衙门里报喜去了,不一时爷就要回来,到时候房下姬妾难免还要到上房屋里给爷和大奶奶磕头道喜,咱们何苦来这样轻狂,你若闲着无事,不如我到你房里去也好,大家伴着做些针黹,可巧我给哥儿绣的那肚兜,再有几针就该忙完了。”   潘金莲听了这话啐了一声道:“那吴家的就算是大姐姐,也不过是跟咱们一样,是爷的老婆,难道她是主子奶奶,我是奴才丫头?如今别说是她,就是那西门庆来了,你看我给他磕头不给?”   说的孟玉楼噗嗤一笑道:“五丫头疯魔了?这可反了,怎么好端端的就叫起爷的名字来……”   那潘金莲闻言冷笑一声道:“三丫头,你少跟我装神弄鬼的,咱们两个隔着一院子住着,你们被窝里那些没脸的话瞒得住我?有一日你跟那下流没脸的爷往花园子里头打秋千耍子,做什么来?你梗着脖子叫他什么?别叫我说出好听的来!”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由得桃腮滚烫双颊染樱,方知自己与西门庆在园*效于飞之乐,却给这婆娘听了去,臊得急了,上前就捉她搔痒,两个一路嬉戏,回在三房屋中。   两个刚刚坐下,小鸾还不曾炖茶进来,就听见门首有人进来笑道:“你们大姐姐养下哥儿来,你两个不说上房屋里帮着忙活忙活,倒会躲在这里高乐。”   姐妹二人定睛观瞧之际,但见那西门庆早已满面春风的进来,小鸾服侍他脱了大衣裳,那西门庆笑道:“方才进了大门,先到五丫头房里,见没人,就知道你们这一对儿好粉头又凑在一起耍子。”   金莲听了,啐了一声道:“我们可不是粉头,你要找粉头,二房里找去。”说的那西门庆脸上有些讪讪的,大喜的日子又不好和她恼了,就没言语。   孟玉楼见了,推了金莲两把道:“五丫头恁般没规矩。”说着,搀扶着金莲,两个站起身子,玉楼福了一福笑道:“奴家给爷和大姐姐道喜,如今咱们府上已有了两个哥儿,总算是膝下昌荣,我们从旁瞧着,心里也喜。”   说着,又推了推潘金莲,金莲无法,只得作势福了一福道:“给爷道喜。”   那西门庆方满面春风地,上前扶住了两个,一手一边,抱在怀里笑道:“都喜!如今就等着你们两个的好消息了。”说的两个红了脸。   正闹着,但见上房屋中玉箫走了来,门首处见着小鸾,问道:“爷在三娘房里没有?方才听见说管家爷们儿寻回来了,谁知半晌没到上房屋里,想是在此处绊住了脚?”   孟玉楼听了这话,大有嗔怪之意,心中暗暗吃了一惊,只怪自己多嘴,留住夫主盘桓一会子,倒叫吴月娘等急了,只怕心里不待见自己,才叫玉箫说了这样伤情份的话。   那西门庆如今虽然感激吴月娘为他生下嫡子,如今听了这话也是够戳心窝子的,因扬声道:“谁叫你这蹄子恁般无礼来说话的,你们大娘身子怎么样?我不过进来问一声,这就带了你三娘五娘过去瞧她,倒用你这蹄子多嘴的?”   说的玉箫害怕,不等西门庆出来,转身跑了。   那西门庆连忙搂了孟玉楼在怀,柔声安抚道:“你大姐姐想来是产后失调,身子又不痛快,说话直些个,你看在她刚刚养下哥儿来的份上担待些,等到孩子百日,我做主,叫他认下你做干娘,往后我有个山高水低的,你终身靠他,这也是你大姐姐往日对我说过的意思。”   玉楼听了连忙笑道:“你也太肯多心了,大姐姐再不是那样得理不饶人的人,只怕是玉箫那蹄子给她说了两句,心里不痛快,才到我这里饶舌的,谁知撞见你在这里,倒训斥了那蹄子一顿,给我出了头,也就罢了。”   潘金莲听见西门庆要让嫡子认下孟玉楼做干娘,心里老大不乐意,在旁冷笑一声,挑拨道:   “你们两个可别痴心,如今大姐姐好容易养下一个哥儿来,平白无故送人做养子?我见大姐姐这一回身边有了哥儿,与我们就不是一条心了,没见方才我们还在房里陪着,大姐姐醒了就骂玉箫,说她没好生锁了箱笼,怕失盗!这话可不是说给我们听的么?也不知她房里有什么金山银山的宝贝,值得人进去摸一回。”   西门庆听了,丢下玉楼,转身又抱了金莲在怀里笑道:“这小油嘴儿,刚哄好了你三姐姐,又来挑唆她,也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小蹄子。”说着,搂了妇人粉颈就要亲嘴儿。   金莲从他胁下一钻跑了,回身却把孟玉楼推在他怀里笑道:“你心甜的姐妹在这里,好端端的亲我做什么?”   夫妻三个说笑了一回,方携了手往上房屋里瞧月娘。   见那孩儿已经有稳婆服侍着,梳洗干净了,抱了出来,金莲和玉楼赶着去瞧,但见生得粉妆玉琢,玉雪可爱,潘金莲因笑道:“这小厮儿生得倒白净,不像是大姐姐生的,倒像是瓶姐生的孩子。”   玉楼听见,连忙对她使个眼色,往内间努努嘴儿,金莲视而不见道:“你敢说不是?不信抱过去跟官哥儿比一比,只怕这个还白净些,也是奇怪,大姐姐没有瓶姐白净,养下来的哥儿倒比她房里官哥儿还通透。”   孟玉楼听了这话,又怕里间吴月娘听见了怪罪,连忙接言道:“你小孩子家懂什么,原先太医来瞧过时不是说了么,这一胎等到瓜熟蒂落,总要到夏天光景,如今还在小阳春天气,大姐姐这是早产了,孩子苍白一些也是有的,明儿嘴壮贪吃些奶水,只怕就好了。”   说的金莲方没了言语,一时间西门庆出了里间,命玉箫好生看着,对她们两个低声道:“你们且回房歇歇去,你们大姐姐身上不好,今儿就别见罢。”   说的玉楼和金莲两个脸上讪讪的,只得跟着西门庆回在三房屋中。玉楼见金莲因为今日之事,面上不大高兴,就留她在房里吃饭,又拿了那一日杨戬赏给小鸾的玫瑰葡萄酒,亲自筛了两杯,头一次给了西门庆,第二次便与金莲。   两个吃了酒都喝彩道:“从不曾吃过这样甘甜醇美杯中物。”那潘金莲笑道:“好个三丫头,人前那样恭顺和睦的,背地里藏着这样好东西,不早些拿出来孝敬老娘。”   玉楼啐了她一声道:“自从上次身上不耐烦吃了一口,到今儿是第二次开瓶,就是你们夫妻在这里,我才肯给你吃的,还是看爷的面上,别不知道害臊了。”   那潘金莲听了不依,上来搂住玉楼,撒娇撒痴,要问这酒的来历,说定是西门庆偷偷赏的。   西门庆听了笑道:“你自己没本事淘换好东西,可别赖在别人身上,不瞒你们说,如今我管着本县水陆码头,也寻不来这样甘醇的东西,到底是三丫头有法子,不知哪里弄来的,说出来我记着,明儿派了买办出去,多寻些来给你们吃。”   玉楼听了这话暗自一惊,又不好说出杨戬之事来,只得支吾道:“还不是前儿我先头小叔子进学,我在家凑了几两份子钱,并两个状元及第的小荷包给他送去,杨姑妈见了,将先头大爷旧时伙计孝敬的一瓶外洋货,叫丫头送了来,说这东西原是东京城里买办来的,咱们这样小县城里哪里见得到?除非像我原先那一家,是行商罢了,才摸的着。”   说的两个信服了,又吃酒取乐,一时到了掌灯时分,玉楼因问西门庆道:“今儿你总要往大姐姐房里睡吧?她刚养下哥儿来,可是咱们西门府上的大恩人呢。”   西门庆笑道:“一看就知道你年小不懂事,产妇房里一月之内忌讳男子沾身的,也是怕血光冲撞了,也是孩子太小离不开娘。如今官哥儿大了,有瓶姐带着就很妥当,我方才安排了她房里的乳娘如意儿,往上房屋去服侍大奶奶并二少爷。”   玉楼听了点点头道:“这也罢了,奴家不曾生养,不知这里头许多规矩,既然恁的,你还往五丫头房里睡去吧,我晚间正好熬夜做活计,明儿给大姐姐房里的哥儿送些表礼。”   书中暗表,当日潘金莲因指使琴童儿诬陷玉楼,原本要闹个鱼死网破,却不知这孟玉楼自有贵人回护,命格也高贵,竟能将自己挽救于厌胜之术,又听见那公孙胜说了,这孟玉楼是什么牡丹花仙转世临凡,心里倒不敢怠慢。   前几日两个丢开手不恼了时,也曾经百般分辨,说是自己一时糊涂,给琴童儿花言巧语骗了身子,其后因为玉楼撞破,那琴童儿恨她棒打鸳鸯,才行出这样泼脏水的勾当,如今给那西门庆打个半死赶了出去,已经流落街头沦为乞丐,与自己毫不相干的,恳请那孟玉楼宽恕自己年轻糊涂,为情所困。   如今见自己因为回背之术得宠,五房里都有些怨言,今儿见玉楼推荐自己侍寝,却顺水推舟笑道:“我今儿没空陪他,叫汉子在你房里睡睡吧,你瞧你今儿见了大姐姐的哥儿,爱的什么似的,你们夫妻两个也多亲多近吧,许是明儿就养下来了也未可知。”   说的孟玉楼红了脸,按住金莲要撕她的嘴,金莲往西门庆身后一躲,一面推了他一把,顺势将他两个推做一团儿,自己回身打起帘子跑了。   孟玉楼待要再追时,早给那西门庆一把拦腰抱住了笑道:“你且让她回去,咱们睡吧。”玉楼听了,也只得丢开手,吩咐小鸾催水,亲自服侍汉子梳洗,夫妻两个携手上床,殢雨尤云不在话下,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西门府上撒出帖子去,广报喜讯,不一时许多回帖上来,恭贺西门庆喜得嫡子。因吩咐厨下预备酒席,款待晚间款待宾朋。   旁人倒也罢了,只有那孙雪娥忙的脚不沾地不亦乐乎,嘴上不敢指名道姓,也是骂骂咧咧道:“日子久了谁不会养,一年半载养下一个来,还不带半点儿掺杂的呢,如今说是早产,倒蹊跷。”   正逢那潘金莲支使春梅来要茶,隔着门帘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四姑娘倒会养,如今别说一年,收房也有个三年五载吧,那不掺杂的哥儿在哪里,我却没见着。”   那孙雪娥虽然收了房,一年里统共盼不来一回汉子,如今听见春梅奚落她,心里忍不得,反唇相讥道:   “姑娘,你也别太得意,原先我听爷说了,只要姑娘有了好消息,第七房奶奶就是你的,如今开了脸也有几日了,不知什么时候才喝的上你们夫妻两个喜酒呢。”   一席话说中了春梅心里的真病,她原是念书人家女孩儿出身,有些傲气的,如何受的住这般奚落,一打帘子进来,眼见好些做得了的菜蔬汤水,二话不说藕臂乱舞,一划两划将那些杯儿、盘儿、碟儿、碗儿不由分说,一股脑划拉在地下,一个小厨房内登时五颜六色,开了染坊一般。   那孙雪娥见了岂肯依她?仗着手上明晃晃的菜刀,劈脸就往春梅身上招呼,唬得春梅花容失色,娇呼一声,转身就往外跑。   那孙雪娥素日受五房里主仆两个百般欺负,如今动了性子,也顾不得许多,举了菜刀从后面追了来,嘴里嚷道:“小倡妇、小粉头,有本事你站着别跑,老娘先结果了你,再杀你那没廉耻的主子,出了人命我担着,偿了命大家干净。”   春梅一面夺路而逃,心中暗算着如今只怕西门庆正在玉楼房里躲清静,因径直往三房之中跑来,倒没了方才嚣张气焰,做出些娇娇怯怯的神态,一路跑,一路嚷道:“爷救我,四奶奶要杀我呢!”   那西门庆因前头来贺喜的宾客也快到了,正在玉楼房里叫她服侍着,试试哪一身吉福最体面,忽听得外头姑娘娇呼之声,但见那春梅跑的乌云散漫花容未整,见了他,得了活命一般扑在怀里,放声大哭起来道:   “爷救我则个,四奶奶今儿不知怎的,气儿不顺,见了我举刀就要杀我,还说杀了我,在与我那不知廉耻的主子拼命,爷你快躲躲,只怕杀了我还要杀你呢!”   那西门庆不听这话还罢了,听了这话不由得勃然大怒,大喝一声道:“银妇安敢无礼!”   正遇见那孙雪娥举着明晃晃的菜刀进来,迎头遇着西门庆,慌了,正要转身躲避,早给汉子一把揪住了发髻,拖到屋里夺了凶刃,左右开弓几个大耳帖子,打得孙雪娥声泪俱下道:   “爷饶命,再不敢了!”   那西门庆方住了手,复又当胸一脚揣在地上道:“若不看你陈氏大奶奶面上,这会子活活打死你这银妇。”因命小鸾去传唤自己手底下小厮进来,将人捆了再说。   孟玉楼在里间收拾衣服,不知何时,连忙出来看时,见孙雪娥躺在地上直“哎哟”,捂着胸口,吐了一大滩血,那春梅躲在西门庆怀里,哭得花容失色。   连忙上前扶了孙雪娥道:“这是怎么说?就是房下拌嘴,也用不着下这样的狠手。”   西门庆道:“三娘别管,仔细脏了柔荑,这银妇方才要持刀行凶,不是我拦着,如今早上了春梅性命。”玉楼听了大吃一惊,又不敢多问。   正闹着,门首处玳安儿、平安儿两个小厮进来,垂手侍立道:“爷唤我们来做什么?”   那西门庆道:“将这银妇捆了,打发回四房里看守起来,褫夺了衣裳头面,没我的话不准放出来走动。”两个听了,只是不动。   西门庆因骂道:“她如今犯了事,不是四房奶奶了,你们怎的不动,还要爷亲自动手不成?”两个小厮听了这话,才上前去按住了孙雪娥,不管死活往四房里拖出去。   西门庆见了,方柔声安慰春梅一回,玉楼听了前因后果,心中暗道只怕一个巴掌拍不响,这孙雪娥虽然莽撞些,只怕春梅也不是个善茬儿,只是如今西门庆既然发落了,正在盛怒之际,自己也不好多说,只得安慰道:“这会子你发落了四姑娘,灶上不能没人,我去看着吧,你送春梅姑娘回房,叫她五娘好生安慰安慰,别唬着姑娘才是。”   西门庆听了点头道:“多谢贤德的娘子。”一面搂了春梅往五房中去了。   这边厢留下孟玉楼主仆两个收拾残局,一面往家下大厨房去看顾,见地下一片狼藉,许多杯盘碗碟碎了一地,鸡鸭鱼肉践踏得满地都是,众厨娘正手忙脚乱收拾着,见她来了,都垂手侍立。   玉楼见状秀眉微蹙道:“这是怎么说,前头还没开戏,你们倒唱起大闹天宫来了?一会子宾客亲友都来了,开不了席,看你们怎么开交?   我的各位管家奶奶们,平日里你们坐山观虎斗、借剑杀人、引风吹火站干岸儿、推倒油瓶不扶,都是全挂子的武艺,我不是正房奶奶,不敢恼你们,只是如今大奶奶这一胎生得凶险,已经是累躺倒了的,四姑娘方才坏了事,给爷暂且看管起来,少不得我出来说句话管一管,你们也别闹的太厉害了才是!”   那一众管家媳妇并厨娘见孟玉楼动了真气,虽然知道她平日里好性儿,如今却是满府里当家立纪说一不二,当家管钥匙的奶奶,心里如何不知惧怕。   内中给孙雪娥打下手的一个管家媳妇儿,是大仆人来昭的妻子,诨名儿唤作一丈青的,连忙上来陪笑道:“三娘说的哪里话,如今三奶奶管家,众丫头媳妇儿们谁不称颂奶奶圣德怜下?都恨不得原先就指在奶奶房里服侍呢,如今大忙忙的,还敢给奶奶添迟累?这原不是我们做媳妇儿该说的话,只是那春梅姑娘也忒得理不饶人了,她虽然挣上了通房大丫头名份,到底还没封姨娘呢,论理比雪姑娘还差半肩,方才两个说话儿,不知哪一句没说对付,春梅姑娘闯将进来不由分说,就把个大厨房砸个稀烂,原本快要做得的酒席了,如今又烧火重做呢,奶奶不信,瞧那火上?”   孟玉楼听了这话,方知原是那庞春梅挑衅在先,那孙雪娥也是给她挤兑急了,才要夺刀伤人的,论理,两个都不占理,只是如今夫主恋着五房里主仆,这事就算现在说给他知道,也未必信,潘五姐又要心中见怪自己多事,这会子放出孙雪娥来也是于事无补的。   只得先说了一丈青两句道:“她们一个房里的姑娘,一个是大丫头,就算有些口角,自有我对爷回去,你们先不要管,如今还有什么费火的菜没做,只怕是来不及了,冷盘菜蔬先做得了预备上去吧,大菜吩咐买办拿几个钱,狮子楼找大师傅做去,那食盒盛回来装盘,不用算计挑费,今儿是西门府上大喜日子,多少银子都使得。”   众人答应着,一面收拾残局,重整旗鼓,煎炒烹炸闷溜熬炖,一时间预备下了,只等开席。   孟玉楼帮厨半日,她原没做过掌灶的营生,只累的柳腰酸软金莲憔悴,连忙叫小鸾扶着自己回房歇着,路上那小鸾笑道:“我还说雪姑娘如今出息了,敢触那春梅姐姐的霉头,原来是给人欺负的急了,怨不得人常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孟玉楼听她说的俗语有趣儿,忍不住扑哧一笑道:“快及笄的大姑娘了,满嘴里说的什么坊间俚语,再这么着,可仔细说不上人家儿。”   小鸾闻言不依道:“说不上什么要紧,一辈子不嫁男人倒落得干净,我就在三房里,服侍三娘一辈子罢了。”玉楼闻言,嗔了句胡说,两个迤逦着往房中去。   才歇下没多久,就听见吴月娘房里的大丫头玉箫来说,外头开席了,堂客们又来了不少,大娘身上不好,请二娘、三娘出去陪客说话儿。   玉楼只得强打着精神,命小鸾给她穿戴整齐,这一回是家下大日子,又因为月娘不在,就做主穿了一件大红穿花蝴蝶袄儿,地下也是石榴红绫遍地洒金百褶裙,配了步步生莲大红缎面儿绣鞋,鞋帮上绣的百子闹春图样儿。打扮得整整齐齐娇娇俏俏的出来。   到了内堂会客之处,见李娇儿也才到,只因她是耳放奶奶,颇上了几岁年纪,不肯打扮得太出众,上头蜜合色袄儿,底下葱黄绫裙子,秋香色绣鞋,五鬼守门鞋盼儿。倒也稳重大方。   孟玉楼冷眼瞧着,倒觉得自己穿的有些奢华了,待要换了时,又来不及,只得陪笑着上前去厮见了。   早见那夏千户娘子并尚举人娘子都来了,见她过来,两个上前一齐道喜。   李娇儿和孟玉楼还了礼,再看尚举人娘子时,又与当日大不相同,竟是薄施脂粉淡扫蛾眉,不敢再做精细妆束,想是当日得罪了杨戬杨提督,知道那杨戬看重西门庆府上,如今再来随礼时,便不敢十分嚣张跋扈的。   见了玉楼,面上先有些愧色了,知道自己家爷们如今脱出牢笼复了功名,都是西门府上一力说和的,待要上前说谢,又拉不下面皮来,脸上变颜变色,十分不自在。   那夏千户娘子见了,连忙搭讪着笑道:“谁承想这样天大的好事,昨儿在家,我跟拙夫还商量着,只怕西门长官府上嫡亲的这位哥儿,再过一两个月也要临盆了,正商量说什么礼物,是金锁儿好玩儿,还是送一套文房四宝,等着哥儿抓周的时候给他拣选呢,谁知昨儿刚说起,今儿就接着贵府上的帖子了,可不是意外之喜么?”   李娇儿赔笑道:“谁说不是呢,昨儿大姐姐还说,论理日子进了,这小厮儿也该有些动静,怎么还是懒懒的不爱动弹,别是个闺女儿吧?才说着就养下来了,到底是个哥儿,如今我们家老爷可算是有后了。”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那夏千户娘子的女孩儿聘给了官哥儿,自己这样说来,倒像是月娘的孩子压下官哥儿一头似的,连忙找补道:“这回可热闹了,官哥儿自己一个小厮儿,好不孤单的,如今有了这兄弟做伴儿,稍微长大一点儿,满院子里一跑,那才是好玩儿呢。”   夏千户娘子原本听了李娇儿的话,面上就有些不好看,如今听她找补一番,自己又不好怪罪的,只得点头笑道:“正是呢,明儿大一点儿了,我也抱了我们家女孩儿过来,叫他们多亲多近。”   几个堂客说的高兴,忽见那李瓶儿抱了官哥儿进来,大家连忙起身让座,但见瓶姐脸色不大好,有些病恹恹的。   玉楼素喜官哥儿活泼可爱,连忙接在手中逗弄,一面问道:“瓶姐连日身上不好,怎么不在屋里好生静养着,此处有我和二姐姐照应着也就是了。”   那李瓶儿笑道:“若是别人来了,奴家还可以偷懒,如今亲家来,怎好不带着哥儿出来拜见拜见呢。”说着,从孟玉楼怀中抱过官哥儿来,逗他道:“快拜见你的泰水老大人。”那孩子果然有模有样的,扎着小手儿,做了个揖,哄得一众妇人都笑了。   那夏千户娘子瞧见了,喜欢的什么似的,当下就解下自己粉颈之上一个金项圈儿来,要往官哥儿脖子上戴。   李瓶儿连忙拦住了道:“亲家使不得,见一次就赏一次,就是东京城里赵官家,也没有这样一份家私。”   夏千户娘子笑道:“亲家,不是这么说,如今官哥儿得了个小兄弟儿,论理也该贺一贺的。”因不由分说给孩子戴上了,端详着笑道:“倒好个香粉孩儿。”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没节操君、粉猪、猫薄荷、汤圆、万不能阿苒、蝶双飞、喵那个桑、小狐狸客官的惠顾   ☆、第六十二回   众人正寒暄着,但见西门庆的小厮玳安儿在帘栊之外探头探脑地。   小鸾眼尖,瞧见了,紧走几步来在帘栊处,隔着帘子问道:“里头都是堂客,你撞进来做什么,仔细给奶奶瞧见了,叫大仆人打你!”   那小厮急道:“我的姐姐儿,我还不知道这屋里都是堂客,若没有爷的钧旨,我敢来怎的,实话告诉姐姐,正是爷派我来寻五娘的,只怕家里祸事了。”   小鸾听了这话一惊道:“少浑说,如今大奶奶刚刚养下哥儿来,不好瞎说的,到底什么祸事?”   玳安儿悄悄的道:“方才几辆马车绕到咱们家后门处,原来是咱们家大姐儿和姑爷回来了!”   小鸾听了不解道:“大姐儿回门罢了,何必大惊小怪的呢,是了,他们如何不从正门进来,如今添了个小兄弟儿,正应该来凑凑热闹呢。”   玳安儿闻言摇头道:“身上背着官司呢,谁敢从正门儿进来,给爷做祸呢?我倒没听真,恍惚说是亲家老爷坏了事,才打发了大姐儿和姑爷,带着家里的细软投奔了来,亲家老爷太太往东京城里姑太太家中避祸去了,顺道打听消息呢。”   小鸾听了这话,唬了一跳道:“这可怎么好,正赶上家里来客,这么多人,怕走漏了风声就要祸事了。”   玳安儿道:“可不是么,所以爷叫我悄悄的进来,见有几位奶奶陪着?若是人多了时,想法子叫三奶奶过去,只因大奶奶身上不好,陪不得大姐儿和姑爷说话儿,爷前头也忙着,就指望三奶奶在后头帮衬帮衬,东西都收在三娘房里就是了。”   小鸾听他说的这样郑重,连忙点点头道:“既然恁的,哥哥稍等我一等,我进去给你回了奶奶。”说着,复又来在玉楼身旁。   孟玉楼这会子正逗弄官哥儿,那官哥儿生得腼腆,胆子小,像个小闺女儿一般,谁知独独见了玉楼十分亲近,每次见她都张着小手儿要抱,喜得玉楼将孩子搂在怀里,因为房里都是堂客,也不避讳,解了珍珠衫子,掏了一个浑圆在手上逗那孩子,官哥儿见了,身出小手儿捧了玉楼的酥胸,小脸儿贴在上头一拱一拱的,好不可爱。   李瓶姐见了笑道:“这小厮儿,就跟他三妈妈好,明儿叫他认你做娘罢。”玉楼听了笑道:“奴家自是乐意的,就怕瓶姐舍不得。”   玩了一回,李瓶儿又接过孩子去,玉楼回身整理衣裳,小鸾趁着这个空子回道:“奶奶,爷派了玳安儿外头传话来,说要是里头会客不忙,请奶奶家去一趟,大姐儿回来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唬了一跳道:“这不年不节的,她跑来做什么?”说着,复又噗嗤一笑道:“莫不是大姐姐给她传了信儿,说这几日就要养下哥儿来,请她回来瞧瞧么?”   小鸾闻言摇了摇头道:“只怕不是,听说大姐儿和姑爷是从后门进来的,恍惚听见是亲家老爷在朝廷上坏了事,打发儿子、媳妇儿往咱们家避一避,还搬了好些个箱笼细软进来呢,爷前头陪客,不得闲儿,让玳安儿进来说,请奶奶先在三房屋里陪一陪,东西就搁在三房里罢。”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里暗暗一惊,只怕收了女婿家中东西不妥当,一来只怕吃了亲家挂落,二来给外头闲人知道了,传出什么难听的,说西门府上趁火打劫,图谋亲家家私,传出去名声不好,只是如今女儿女婿已经到了门口,又不能不请进来……只得先出面接着,细细地问明白了再作打算。   想到此处点点头,回身却装作没事儿人一般笑道:“大姐姐派人来说了,身上不大爽快,想找人陪着说话儿,如今我先过去,这里二姐姐和瓶姐陪着,也是一样的。”   说着,对着夏千户娘子和尚举人娘子道了个万福,两个慌忙还礼,又辞别了别的堂客,方扶了小鸾的手出来,见了玳安儿,鹦鹉学舌一回。   玉楼点点头道:“此事我已近知道了,今儿晚了,不好请姑爷往内宅来,只怕等一会子散了,老爷还有话问他,你将姑爷暂且安顿在老爷的小书房里歇着,叫几个大仆人好生服侍陪着,派几个小丫头子,好生扶了大姐儿往我房里去,我先见一见,大娘那儿就别惊动了,她今儿刚生养,禁不起事。”   玳安儿答应着去了,玉楼方扶着小鸾的手,两个莲步匆匆往三房中回来,到门首处,但见几个管家婆子正往里抬箱笼,玉楼知道这是亲家寄存的细软,叫她们好生抬着,仔细磕破了。   刚刚忙完,打发管家媳妇们出去,就听见外头环佩玲珑之音,知道是西门大姐儿回来,连忙往出接着,刚走到外间门首处,但见小丫头子们扶着那西门大姐儿乌云乱挽、花容失色的进来,见了玉楼,插烛也似磕头下去,哭道:“娘!救救孩儿……”   话未说完,早已是泪如雨下。   原来这西门大姐儿当日在家做姑娘时,孟玉楼最疼,常常养在自己房里,叫她念书写字,针黹女红,虽然不是亲生,倒比先头陈氏大娘子还要亲近几分,后来大姐儿出阁,孟玉楼主动跟西门庆提起,陪了自己再嫁带来的一张南京金漆描画拔步床,大姐儿出阁时好不风光,街谈巷议传为美谈。   如今孟玉楼见女儿这般落魄投奔了来,又哭得花容惨淡,心下十分怜惜,也跟着眼圈儿一红,连忙搀扶起来,搂在怀中柔声安抚道:   “我的姐姐儿,如今既然到家了,一切都好办,快别只管哭,连日舟车劳顿,哭坏了身子岂不是更不好,叫你爹心疼,就是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小鸾也在旁劝了一回,大姐儿方渐渐的止住了啼哭。   玉楼见了,忙命小鸾服侍大姐儿梳洗,重新匀了脸,又找出自己几件新鲜衣裳给她穿了,笑道:“姑娘别嫌弃,这都是往日你爹做给我节下穿的衣裳,我也是满了三十一大关的人了,倒不爱这样娇俏颜色,如今你来了可巧,若不嫌弃,暂且拿去传吧,我都没上过身儿的。”   西门大姐听了这话道:“娘说哪里话,当日我自小儿没了亲娘,爹又常年不着家,在外面跑买卖,多亏了娘,当我是自己女孩儿似的待,叫我文墨针黹,如今女儿方成人,不说报答爹娘养育之恩,倒连累了家里收留我们小夫妻两个,是女儿不孝,哪有嫌弃娘衣裳的道理?”   玉楼听了,方点头笑道:“我不过随口告诉你一声,好姑娘,快别多心了。方才我已经叫玳安儿领着姑爷往小书房歇着,只怕一会子你爹进来还有话问他,论理我该见一面才是,只是今儿晚了,不好请姑爷到内宅来,明儿再见可使得么?”   那大姐儿听了笑道:“娘何时要见那小厮儿,还用问我,他就是你亲生儿子一般,几时要传他来,还敢不依么?”   玉楼点了点头,问道:“不知这位姑爷如今几岁年纪,只怕也是个小后生了?”大姐儿道:“他与女儿同岁,今年才十七岁。”   孟玉楼笑道:“原来恁的,也算是神仙眷属了。”   大姐儿听了红了脸,又低垂粉颈叹道:“原先倒也算是一对儿好姻缘,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呢……前儿还好好的,大娘来信,说快养下小兄弟来,叫我回门瞧瞧,正与家里商议这事。   谁知前儿晚上三更半夜的,就有东京城里消息传过来,说是咱们家当日做官走的门子坏了事,如今我公爹算是他的门生故吏,也不知要不要吃官司。   我公爹婆母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因连夜打发我两个带了家里箱笼细软过来,往家躲几日,我公爹婆母两个也是连夜动身,往东京城里姑太太家投奔,打探消息去了,一家子人死走逃亡,祖宅里竟没个喘气儿的了……”   说到此处触动情肠,又嘤嘤咛咛哭了起来。   玉楼见了,连忙搂在怀里哄道:“大姑娘从小刚强,眼里不揉沙子,跟你爹倒是一个脾气,怎么如今却这样胆小起来,此番不过是亲家老爷的业师坏了事,又不是你们家遭官司,依我看,也是亲家老爷太小心了些。”   大姐儿听了这话摇头道:“娘,不是这么说,如今满朝文武,谁不知道我公爹做官,走的是杨戬杨提督的门子,如今他老人家拿问在南牢里,我公爹没了靠山,到明儿只怕给御史言官参化了也未可知啊。”   那孟玉楼不听这话还则罢了,听了这话直唬得花容失色芳心乱跳,当下顾不得别的,一连声儿问道:“你说谁……什么人拿在南牢里了?”   那西门大姐儿不知何故,还道是孟玉楼关心自己婆家,连忙又说了一回道:“是东京禁军统领,杨戬杨提督大人。”   孟玉楼听了这话,没由来芳心一阵茫然若失,心中只要知道那杨戬安危,又不好就这样伶伶俐俐的问出来,心里一急,不由得桃花脸珍珠滚落,也跟着大姐儿哭了出来。   西门大姐儿见了不解其意,因问道:“娘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也跟着女儿哭了?”   玉楼听见,回过神儿来,知道自己此番失态,只得强忍住芳心缭乱之意,收了泪痕,勉强道:   “你不知道,自从你出阁之后,你爹因缘际会,拜在东京蔡相爷门下做了养子,那蔡相爷与杨提督乃是结义兄弟,所以他也是咱们家的一门亲戚,如今出事,我是怕连累了你爹……”   大姐儿听了方点头道:“这倒不妨,听我公爹说,蔡相爷虽然受了牵连,只是东京城里的赵官家——当今万岁是一刻也离不得他,因此未曾准了御史言官的弹劾,只是那杨提督这回不知怎的坏了事,倒拿入南牢看管起来,听说过几日还要三法司会审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着实担忧,只是那杨戬不过是西门庆的干亲叔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虽然几次三番与他有些瓜葛,此事也不该自己一个妇道人家插手,只得强丢开了心思道:   “既然恁的,想来亲家老爷自然也没事,今儿就在我房里安心住下吧,明儿天大亮了再给你们两口子收拾屋子。”   那西门大姐一路舟车劳顿,此番终于逃出生天回了娘家,身上登时酸软起来,点点头道:“孩儿知道了,说来也许久不曾跟三娘睡,倒想你。”   玉楼强作欢颜道:“你也不忙睡,一路舟车劳顿,我叫小鸾打发你洗澡,再去前头看看,你爹回来了不曾。”   说着,命小鸾好生服侍大姑娘,自己换了家常衣裳,往前头打听,见后堂前来贺喜的堂客们早已散了,只怕前头爷们儿也都回去,转道就往小书房走。   还没到门首处,迎面见西门庆正出来,里头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后生送着,玉楼见了,连忙将身子一转,躲在垂花门后回避了,那小后生没瞧见她,因说道:“恭送岳父大人。”   西门庆点点头,兀自回转,刚出了垂花门,但见玉楼立在一旁,唬了一跳道:“这会子天晚,你跑来做什么。”   玉楼道:“姑娘在我房里洗澡,我出来寻你,到底怎么样?”   西门庆听见女儿睡在玉楼房里,便不带她回房,叫玳安儿打灯笼引着,夫妻两个来在前头大书房里。   两个坐在春凳上,玳安儿炖了茶来,出去带上门。玉楼方问道:“方才送你出来那个小后生,可是姑爷不是?”   西门庆道:“可不就是咱们家大姐儿的丈夫,叫做陈敬济的么。到可惜一个好后生,这一回要亲家坏了事,只怕这孩子以后倒给我做了养老女婿了……”   玉楼听了连忙问道:“可说呢,方才大姐儿在我房里哭了半日,我好说歹说劝住了,只怕这会子洗了澡睡下了,到底亲家老爷受了什么瓜葛,要紧不要紧呢……”   西门庆道:“常言道伴君如伴虎,这官面儿上的事儿谁说的准呢,咱们这一门亲家,当日谋了这个差事,走的就是我叔父杨提督的门子,这些年来一直无事,想我叔父是当朝四大权臣之一,我干爹蔡相爷的兄弟,难得的是平日里在朝中也算是温文谦恭,又是个内相,不知此番御史言官参他做什么嗯……”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凉了半截儿,也不知那杨戬如今给人打入南牢之中受了苦处不曾,想来他当朝一品大员,就算有了不是,常言道礼不下庶人、刑不上大夫,那班牢子也不敢怎的……又听人家说三法司衙门过热堂,就算没有真招实问,也未必挺得过来……   想到此处心下一紧,就问道:“那杨大人若是进了南牢,还能翻案不能?”   西门庆听她问杨戬之事,倒有些好奇道:“你今儿怎么打听起他来了,往日里与咱们家又没甚来往的。”   玉楼连忙找补道:“他到底是你的干亲,又曾在此处驻军的,我平白问他做什么,不过是怕连累了你罢了。”   西门庆听了蹙眉道:“这也说不准了,总要派人到东京我干爹那里打听着才是,只要他老人家没事,从这一层亲戚上牵连到不大,怕只怕女婿那边儿不好脱了干系……”   玉楼点头道:“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件事你思量的对,奴家也是主张去干爹那儿打听打听,方才放心的。”夫妻两个商议一回,拿定主意明儿一早派了大仆人来旺来昭两个前去东京太师府打听事宜。   玉楼因为留了大姐儿在闺房里,就打发西门庆往五房里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第二日,西门庆绝早起来,往衙门里点卯,寻了邸报来看,有唬了一个魂飞天外,因推说身子不爽快,早早下了衙门打马来家,听见上房屋月娘身上不好,不耐烦,就不曾进去,依旧往玉楼房里来,不见大姐儿,因问道:   “咱们女孩儿往哪一位妈妈房里去了?”   玉楼摇了摇头道:“人家是小夫妻两个来投奔咱们家,总叫陈家孩子在小书房里睡,两个不方便见面,早起我回了大姐姐,给他们在原先花大爷那宅子里头收拾出一个小院儿来先住下,左右那房子是瓶姐陪嫁来的,算是咱们家产业,当初咱们不住,是怕瓶姐新寡,别人说闲话,如今日子久了,住它怎的?”   西门庆闻言点头道:“你这主意最好,我竟没想起来,如今就安排他们小夫妻两个先住在那院儿吧,回家吃饭也便宜。”   玉楼道:“还有一件事要跟爷回,我见大姐儿此番来的匆忙,丫头也没带来一个,就他们小夫妻两个赶路而来,身边没有服侍的人,外头亲戚看着也不像话,就做主叫人牙子进来,买了一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子,放在大姐儿身边服侍,奴家取名字叫做元宵儿,不知好不好呢。”   西门庆道:“这些小事何苦来问我,如今我正要去那院儿找女婿商议,方才在衙门里寻了邸报看真切了,你也瞧瞧。”说着,从袖中取了抄录的邸报来。   孟玉楼见了此物,心里突突直跳,拿在手中展开细看时,但见上面写道:   “今招夷虏之患者,莫如崇政殿大学士蔡京者:本以邪奸险之资,济以寡廉鲜耻之行,谗谄面谀,上不能辅君当道,赞元理化;下不能宣德布政,保爱元元。徒以利禄自资、希宠固位、树党怀奸、蒙蔽欺君、中伤善类、联翩朱紫、萃聚一门、凭陵中原。此皆误国之大者,皆由京之不职也。王黼贪庸无赖,行比俳优。杨戬本以纨绔膏粱叨承祖荫,凭籍宠灵典司兵柄,滥膺阃外,大奸似忠,怯懦无比。此三臣者,皆朋党固结,内外蒙蔽,为陛下腹心之蛊者也。”   孟玉楼见了心中暗道:“这折子倒也切中要害,骂的乖巧,叫那赵官家面上虽过得去,为保住自身舆情,也不得不开发三位辅臣其中的一个,只是不知为了却怪罪在杨戬头上……”   想到此处因问:“想必这就是那御史言官的折子了?”   西门庆点头道:“正是呢,就是那御史言官宇文虚中写的。却不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一个朝廷养的哈巴儿,也当自己公鸡头上一块肉——大小是个官!”   孟玉楼听了点点头道:“如今咱们家惹了麻烦,你猜这样说,人家那朝廷俸禄,哪有光吃饷不干活儿的道理?这位宇文大人说的倒也在理,只是三个里头,我冷眼旁观着,怎么就那杨提督罪名轻些,朝廷倒只管派他的不是……”   西门庆道:“这谁说的准呢,又或是我这叔父大人前番什么事情办错了,赵官家正愁没地方儿撒性子,可巧有人参他,就顺水推舟教训一番也未可知。”   孟玉楼点头道:“如真是如此倒好了,只怕官家恼他几日,依旧放出来,再怎么说也是潜邸旧臣,跟外头那些科举做官的士子们又不一样了。”   西门庆点头道:“正是呢,听我干爹曾说,这位叔父大人是官家在潜邸时就侍奉的黄门,当日的王爷登基坐殿,王妃娘娘执掌凤印坐了皇后,最疼这位杨大人,如今虽然常在外领兵,每次进京述职,还要留宿宫中服侍皇后起居,也算是个宠臣了,不知此番为什么皇后娘娘却没保住他。”   孟玉楼听了这话,忽然想起当日杨戬为她戴上发簪时那一种温文举止,原来他常在宫里哄着三千佳丽开心,怨不得这许多怜惜妇人的手段……想着,心中忽然一股酸楚之意,倒把自己唬了一跳。连忙打断遐思,说道:   “这样宫闱之事谁说的准呢,事到如今也只有尽人事听天命了。”两个商议一回,也没什么结果,那西门庆心中烦闷,不欲与妇人盘桓,玉楼见他不耐烦,也不催着他往别的房里睡,打发他吃了饭,命玳安儿、平安儿两个小厮好生服侍着,送到外头小书房睡去。   自己独坐妆镜台旁,懒懒的卸了残妆,又见头上依旧是那根刻着自己名字的金簪子,因伸手摘了下来,拿在手中细看,依旧是“金勒马嘶芳草地,玉楼人醉杏花天。”两句,在心中默念了两遍,但觉口角噙香。芳心纠缠起来,忍不住又想那杨戬如何脱险之事。   当日自己屡次身陷险境,都是这杨大人英雄救美猛虎护花,如今他身陷牢狱之灾,只可恨自己一个妇道人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也不知如何才能挽救此人于水火之中。   正在情思缠绵之际,忽见小鸾从外头跑了来,娇喘吁吁地,向房里探头探脑。孟玉楼见了,问她:   “鬼鬼祟祟的做什么?方才爷在这里,你不说进来伺候着,反倒跑出去贪玩了,也是该打。”   小鸾听说西门庆不在这里,方放心进来,说道:“奶奶可别冤枉了好人,方才我在门首处答应着,就瞧见那来昭媳妇在院门处朝我摆手,我过去问她:‘嫂子什么事?莫不是找爷和三奶奶说话儿?’   那来昭媳妇儿倒说不是,只因她家就住在西角门儿处,方才在家时,听见门口有人问,出来一瞧,是个美人儿一样的丫头,十六七模样,标标致致,那丫头说奴婢的手帕交,烦请这大嫂子寻我出去。奴婢心里纳闷,只好跟她走一趟,奶奶猜是谁来寻我?”   孟玉楼听闻此言心中一动,试探着道:“莫不是你常说的,那红药大姑娘?”   小鸾闻言拍手笑道:“奶奶真是个活神仙,可不就是红药大姐姐么?她见我出来,才有些笑模样儿,一双桃花眼好不可怜见的,哭得烂桃儿一般,因问我,能不能想法子请她跟奶奶见上一面,她有好些话要对奶奶说,还有杨大人被捕进京之前要交给奶奶的东西。”   孟玉楼听了这话,明知道自己不能接茬儿,心里埋怨那杨戬,就算有什么说的,也该托付给家里的男仆人,说给自己的丈夫知道,怎么反倒要一个通房大丫头来传话,又与自己说呢……   只是如今小鸾既然提了,自己一口回绝,万一真有什么关乎杨戬身家性命的大事,岂不是又要抱憾终身……想到此处也不急着答应,反而埋怨那小鸾道:   “你这蹄子,如今人大心大,这样的大事不跟我商量,就擅自做主答应下来,现下那杨大人给人拿住了关在牢里,谁知道明儿是怎么个局面,如今咱们家亲家老爷都吃了他的挂落,你还敢与他家攀扯,胆子也忒大了……”   小鸾听了这话嘟起唇瓣道:“奶奶平日里教我如何做人来?我如今长成这样儿,也都是奶奶教的,你往日常说咱们家不是那样势利小人,自家的穷亲戚求帮告借的,你也都应承下来,如今我见红药大姐姐哭得泪人儿似的,她主子又救过咱们,才答应了,不想反而挨了奶奶一顿排揎,我也是白效力……”   玉楼见她顶嘴,倒给她怄得笑了出来道:“这也罢了,你这蹄子,又充什么荆轲聂政,我答应就是,免得落下一个不贤良,不知道知恩图报的名儿。”   说的小鸾眼睛一亮,嘻嘻笑道:“我就知道奶奶嘴上犹豫,心里却是愿意帮这个忙的,既然恁的,奶奶何时得空儿,就见一面罢。”   孟玉楼道:“如今莲花庵去不得了,也没个好由头,不知如何厮见呢……”   小鸾道:“那红药大姐姐早替咱们想好了,就扮作卖花儿的姑娘,从后角门儿进来,我引着往奶奶房里,趁白天爷不在的时候进来,再没别人瞧得出端倪来。”   玉楼听了这计策噗嗤一笑道:“这红药大姑娘倒是机灵着呢,想来也是一表人物。”两个商议妥当,小鸾依旧陪着玉楼在里间炕上睡了。   那孟玉楼素来是个心底无私天地宽的主儿,无论夫主来与不来,一直睡得香甜,谁知这一日晚间一闭上眼睛,就瞧见那杨戬衣衫不整浑身伤痕,在三法司衙门会审上给人非刑折磨,娇呼一声醒了时,又是南柯一梦,回身看那小鸾,倒是睡得香甜,心中十分艳羡这孩子情窦未开,自己芳心纠缠,郁郁的斜倚薰笼,也不知这一回吉凶如何,可恨自己生做妇人身子,没脚蟹一般,不得自由,也只好困坐闺中等待消息……一夜不曾睡。   到第二日,小鸾睡得倒好,翻身抻了个懒腰,见玉楼枯坐熏笼旁边,似睡非睡的,满面泪痕未干,倒是唬了一跳,连忙跳起来,捉了玉楼的藕臂摇晃道:   “三娘醒来,三娘醒来!”   玉楼忽然醒了,见小鸾惊惶瞧着自己,满面狐疑,再一摸面上犹带珠玑,倒是心里一虚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   “昨儿做的噩梦,你睡得倒好,也不知摇我一摇。”   小鸾听了好奇道:“奶奶从来不曾做过噩梦的,这真奇了,莫非上次五娘中邪,咱们房里也有了不干净的东西不成?”   玉楼摇了摇头道:“那也未必然,恐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昨儿听你们老爷唬成那样儿,我心里也是替他着急呢,是了,他今儿不知用了早饭没有,你往小书房去打听打听,若不曾用饭时,给他送去。”   小鸾答应一声,起来梳洗了,自去。   不一时仍回来道:“我听跟老爷的玳安儿说,老爷今儿早走了,并不曾留下话儿,只怕还是要往衙门里听消息吧。”   玉楼闻言只得点了点头道:“既然恁的,咱们先去上房屋里请安,回来你再去请那红药大姑娘进来商议。”   小鸾答应着,服侍玉楼梳洗了,因为家中遭了事儿,也不好再做艳丽打扮,只穿了家常衣裳,都上斜插一根珍珠簪子了事。   两个出门,来在上房屋门首,见外间是乳娘如意儿抱着哥儿,正哄着玩儿呢,见了三娘连忙上来请安。   书中暗表,那孟玉楼自从嫁入西门家中,真是为人随和言语谦恭,又惜老怜贫的,府里下人多得她的好处,乐得与她相交。   如意儿请了安,又抱着月娘的孩子笑道:“孝哥儿也给三妈妈请安呢。”   玉楼见了噗嗤一笑,握了握孩子的小手儿笑道:“大姐姐的哥儿取了名儿了,我都不知道。”   但听得内间吴月娘的声音冷笑道:“三姐如今是府里的女诸葛,每日里忙着与爷商议大事,哪有这闲功夫儿管这样不痛不痒的小事……”   玉楼听了这话心里一惊,前几日还道是吴月娘刚刚生了孩子,产后有些失调,心里不痛快,指桑骂槐的原也平常,如今见她针锋相对,又不知自己哪里得罪了她。   只得陪着小心,进了内室笑道:“大姐姐说笑了,我们可禁不起,这名儿倒好,是爷取的?常言道忠孝节义,是立身的根本,这孩子取名孝哥儿,倒也清贵,将来是个念书的孩子。”   常言道举拳难打笑脸人,那吴月娘此番虽然有心排揎玉楼,见她这样恭顺,当着丫头的面也不好太欺负她,只得敷衍笑道:“你们那狠心短命的爷哪有那个闲工夫儿,如今听见亲家老爷坏了事,女儿女婿投奔了来,他每日忙的没头苍蝇一般,是奴家使人去问,他说奴家定的名儿好,就用罢,没功夫儿进来说话儿了,听说大姐儿回来,也是往她三妈妈屋里歇的,我们算什么呢,只怕是沾了血污,不肯往我房里来吧。”   孟玉楼听闻月娘此番话中夹枪带棒的,与往常自己两个闲谈时判若两人,心中有些疑惑,不知她此番养下个哥儿来,怎么就忽然盛气凌人起来,若真是母以子贵,倒是自己往日看错了她……   想到此处,也只得打圆场道:“大姐姐说笑了,大姐儿和姑爷前儿晚上到的,本想进来拜见,又怕大姐姐刚刚养了哥儿,这一胎又凶险,夤夜进来打扰大姐姐休息,就暂且住在我房里了,姑爷是在小书房里忍了一宿,到第二日又忙着给他们收拾屋子,也不得空儿,既然大姐姐心里想女儿,等一会儿我叫女儿女婿过来拜见也就是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万不能阿苒、小狐狸、汤圆、樱桃小微、粉猪、没节操君等客官的惠顾~   ☆、第六十三回   吴月娘摇头笑道:“这也罢了,我也不敢当,人家愿意来时我不敢拦着,嫌我时,也犯不着巴巴的攀高枝儿,如今且喜有了个哥儿,自家院里关起门来也是一家人家儿,来日有人养老送终罢了……”   一些话气得孟玉楼怔怔的,分明是说她没留下孩子,将来孤独终老无人相送,只是这吴月娘是正室娘子,就算这般作践自己,也不好与她恼了的,心里却又是恼怒又是奇怪,怎的这吴月娘养下哥儿来之后,就变了个人也似的……   当下不好与她分辩,只得讪讪的退了出来,到门首,小鸾等着,见她脸色不好,因上前接住了问道:“奶奶身子不痛快?”   玉楼只摇头,也不肯说,扶了小鸾的手,两个回在三房之内。对小鸾说:“今儿只怕没有旁的事情了,你去请了那红药大姑娘来吧。”   小鸾听了,心中欢喜,自是要在红药面前卖弄她得脸,答应着,打扮的整整齐齐的出去,不一时就回来,身边引着一个穿红的丫头。   两个一齐上前请了安,玉楼因问道:“怎么去的这般快就回来了?”   小鸾笑道:“红药大姐姐急着等消息,今儿一早就在门首不远处候着了!”   孟玉楼一面点了点头,一面抬眼打量着那丫头,但见她竟是个绝色的,模样儿比自己多说也就差半肩,如今西门府上除了自己和那潘五姐之外,只怕也没人能撄其锋了,这样的姑娘放在寻常人家儿,谁不拿她当太太奶奶看?便是东京城里赵官家的后宫,这样的人品也未必挑得出几个来。如今那杨戬放在身边,只做个通房大丫头,岂不是委屈了她……   玉楼一面看,一面笑道:“有劳这位姐姐替奴家传话了,大早晨的往这儿赶,只怕还没用早饭吧?”因命小鸾道:“传一桌客饭与这大姑娘吃。”   那红药说话间早已深深道了个万福,连声儿道:“奶奶不用忙,奴婢早起吃了饭才来的,只是为了我们爷的事,这几日倒不曾好睡……”   玉楼听了叹道:“谁说不是呢,杨大人为官清廉谨慎,这一回也不知是吃了谁的挂落。”   红药听了这话,倒有些欲言又止的,因看了小鸾一眼,小鸾会意,走到门首处关了院门儿,进来复又打下外室的帘子道:   “大姐姐放心,我们这院子,白日里没什么人来串门子,早起打发爷吃饭,去给大奶奶请了安,一白天再没别的事儿了。”   那红药姑娘听了方才放心道:“既然恁的,小鸾妹妹也不是外人,奴婢少不得对奶奶说了。这一回我们爷倒不是吃了谁的挂落,奶奶不在朝廷里,不知道那御史言官的制度,规矩就是参人的,莫说是几位相爷这样位高权重得罪人的差事,就是些不相干的小京官儿,一年也要给弹劾几回,倒不新鲜。”   玉楼听了这话倒有些喜色,说道:“既然这么说,你们爷只怕也是走个过场,很快就能放出来的?”   红药闻言,秀眉微蹙道:“原先是那样儿,一旦有御史言官弹劾我们爷,或是大老爷蔡太师时,赵官家都是要训斥那御史一顿,打发了,根本就不理这个茬儿,谁知这一回竟坏了事,倒不是我们爷真的做了什么延误军机的勾当,却是惹恼了皇后娘娘,不肯替他求情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解道:“先前也听我们爷说过,你们家杨大人在潜邸的时候就服侍皇后娘娘的,情份远非旁人可比,怎么这一回倒不顾念旧情了呢……”   红药听见她问,自知失言,低了头不言语。   小鸾在旁见了着急道:“我的姐姐,这都什么光景了,你也别这样欲言又止的,我们奶奶不是外人,比不得外头那些狂三诈四的轻薄女子,你且说来无妨,大家也好参详一个法子救救你家大人呀……”   红药听她主仆两个这样说,也只得低了头道:“论理,这话不该我一个奴婢说的,只是事到如今,也少不得说了……当家赵官家的皇后娘娘,原本出身低微,是向太后宫女,年少时有美貌,又蕙质兰心的,太后最疼,潜邸时就放在王爷房里服侍了,后来扶正做了王妃,等到赵官家登基坐殿时,郑娘娘也就名副其实坐做了皇后。   这位郑娘娘出身小家碧玉,不喜奢华,既然做了中宫正位,还是小心翼翼克勤克俭的,就连后宫规格,一律只沿用贵妃仪仗,从来不肯奢靡。虽然这位娘娘自己吃穿用度十分节俭,对我们大人倒是慷慨,别说什么吃的玩儿的,就连京城里的宅子都赏了好几处,可见多疼他了……   皇后娘娘既然对我们大人倚重有加,身边的东西自然都是大人保管调配的,我们大人原想着娘娘不喜欢奢华首饰,所以当日那金簪子就拿来随手送人,谁知皇后有一日又忽然想起这劳什子来,就问我们爷要去。   当日爷手上不方便,拿不出来,只得转托原先的同僚内相,想办法往别的娘娘宫里抓寻这件物件儿,谁知那内相事情做的不机密,给皇后娘娘知道了,因派了贴身宫女连夜驱车而来,替她问话道:‘我的金簪子你也送人了?’,我们爷心中顾念着往日主仆情份,竟不肯扯谎,就点了头,那女官回京禀明,听闻皇后娘娘凤颜大怒,摔了好些东西呢……   也是合该有事,没几日,那杀千刀的宇文虚中又上折子弹劾我们爷,我们爷的同僚枢密使童贯大人写信来说,这一回皇后娘娘竟不发话说情,赵官家因此恼了我们爷,命南牢衙役夤夜来拘,如今已经押到东京城中看管起来了……”   说到此处,想是想起了当日离别之情,隐忍不得,嘤嘤咛咛啼哭起来。   孟玉楼听闻此言,怔怔的想了一回,凄然一笑道:“你们爷也是个牛心左性不知变通的,既然皇后娘娘心爱这东西,你又何必硬撑着不肯要回去,就着人与我夫家寻出来,还回去怎的,却为了妇人之物丢开大好前程,岂不是叫奴家一生愧对他……”说到此处,桃花面滚落珍珠泪,也陪着那红药姑娘哭了一回。   唯独小鸾尚在风情未解一团烂漫的年纪,见这两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哭得梨花带雨,心中倒不甚明白的,连忙劝住了道:“奶奶,大姐姐,事到如今哭也不中用了,姐姐倒想一想,可还有什么法子挽救不能?”   红药听了这话,渐渐止住了啼哭,自嘲一笑道:“奶奶瞧瞧奴婢这出息,原本今儿出门打定主意不哭,谁知见了奶奶,心里不知怎的就酸楚起来……是了,我们爷临走之前,还有几样东西吩咐奴婢交给奶奶呢。”   说着,自袖内取了几张文书道:“这些是我们爷做官这些年挣下的几处房产,都是私宅,化名购得的,倒是便是抄家,这些东西是查不出来的。   我们爷说了,他一个内相出身,也留不下一男半女,这一去生死未卜,这些东西就放在奶奶身边,他与奶奶相交一场,知道奶奶在府上虽然专宠,只是房下妇人众多,难免争风吃醋,虽是脂粉堆里,倒也凶险。现下贵府上的老爷倒还疼惜奶奶,只怕有一日变心时,这些物件儿留下给奶奶傍身,我们爷才走的安心……”   孟玉楼听了红药传话,心弦一紧,心中竟生出一个荒唐念头,恨不得胁下生出双翼,就飞到那东京城中瞧瞧那小郎现下如何,想到此处,连忙收敛心神,淡淡的说道:   “大姑娘这话,奴家可不明白,就是那杨大人可怜我,也没有将一副家当托付给奴家的道理,世上深可怜惜之人何止千万,奴家不能受此恩惠……”   那红药姑娘听了这话笑道:“果然奶奶就是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我们爷也说了,奶奶此番必然不肯收的,另外还有一个托付。”   孟玉楼道:“他既然知道这件事办的荒唐,我必然不收,又有什么变本加厉的托付给我呢。”   红药笑道:“奶奶不知道,我虽然是爷房里的人,只是我们爷自小就还了奴家的卖身契,如今是正经女儿,不算别人家奴,是以这一回拿问他,倒不曾攀扯奴家在内,如今我们爷在此处官邸已经查封,东京城里的府邸自然也逐步的,奴家如今是有国难奔有家难投,独自一人流落此处,我们爷的意思,是要奴家卖身奶奶府上,往后就替他伺候奶奶了。”   孟玉楼听了红药这一番安排,心中虽然酸楚,又给她怄笑了道:“你们爷也当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他知道我必然不能贪图他的东西,就叫我收了你,你拿着东西就是我拿着一样的,是也不是?”   那红药嘻嘻一笑道:“奶奶当真是个百伶百俐的大娘子,什么也瞒不过您,只是如今奴婢已经落得一身一口在这里,奶奶若是不收,奴婢就要冻饿而死了呢。”说着,就跪在孟玉楼膝下的地坪之上,伸手抱住玉楼的膝头不肯放手。   孟玉楼急的要不得,再三再四携她起来,红药死也不肯。   小鸾见这红药大姐姐意欲投身到西门府上,如何不乐意,连忙在一旁撺掇道:“奶奶,你见红药姐姐说的这样可怜,你平日里最是面慈心软的活菩萨哥儿了,怎么今儿反倒犹豫起来,论理,每位奶奶房里规矩是有两个大丫头的,就好比大奶奶房里的玉箫、小玉,六奶奶房里的迎春、绣春一般,怎么单咱们家使不得,要我说,就使得!”   孟玉楼给这姐妹两个缠不过,只得先点了头道:“就算这样,我也要跟爷回了再做打算,总不能先把你放在房里吧,这几日姑娘还有住的地方没有?”   那红药听了这话嘻嘻笑道:“奶奶放心,我们爷临走之前将奴婢寄存在一个朋友家中,这几日就住在那里,小鸾妹妹知道奴婢的下处,奶奶若说准了时,叫小鸾妹子去接了奴婢来服侍就是了。”玉楼听了这话只得答应着。   那红药姑娘因怕玉楼反悔,好说歹说非要将那房屋地契留下,小鸾做主拿了,再要唤她时却转身跑了,玉楼见了无法,只得嗔那小鸾道:“你这蹄子是要反了怎的?幸而那杨大人是个内相出身,若是一般男子,你还要伙着外人把我卖了不成?”说的小鸾嘻嘻一笑,也不言语。   玉楼见了这般也是没法子,又见小鸾一个人在房里服侍,倒也是孤苦伶仃的,那红药姑娘单身女子流落在外,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来日杨大人出来,自己也是难见故交,事已至此,也只得凭这两个蹄子闹去。   想到此处对小鸾道:“既然恁的,我就做主把这红药大姑娘留下吧,自是这件事还要对爷说一声,总要过几日方能安排。”   小鸾听了十分欣喜雀跃道:“只要奶奶能做主,将红药大姐姐接来,就是一处伴着在房里住一天,小鸾死也心甘了。”说的玉楼无奈笑了。   一日无话,到傍晚十分,西门庆派人传话过来,说今儿衙门里几个同僚有事商议,只怕不能回来,叫房下众人先吃饭不用等他。   玉楼得了消息,正要张罗着跟小鸾吃饭,忽见上房屋里大丫头玉箫来说:“大娘请三娘过去呢。”   玉楼听了心里一惊,不知那吴月娘又要怎么难为自己,只怕说到底还是为了莲花庵的事情与自己恼了,这几日还要陪着小心,兢兢业业服侍她才是。   因问玉箫道:“我问姐儿一声,大姐姐找我做什么。”玉箫笑道:“今儿老爷不回来吃饭,大娘说了,如今咱们大姐儿和姑老爷省亲回来,又不曾招待一回,因叫我传话给众位奶奶,都往上房屋中吃顿便饭,就当做是给大姐儿和姑老爷接风压惊了。”   孟玉楼天生不喜欢宴饮之事,只是如今吴月娘正与自己闹别扭,也不好拂了她的面子,只得答应道:“既然恁的,我这厢收拾收拾就去,姐儿先到别的房里说去吧。”玉箫答应着去了。   小鸾见她出去,好奇道:“这大奶奶说也奇怪,这几日都不待见咱们,如今倒派人来请,也不知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玉楼叹道:“你管她怎的,自来做小的就是这样,看人脸色过日子,若得宠倒也罢了,不得宠时,连个通房大丫头也不如,你打定主意不走收房这条路倒是对了,外头聘去做正头夫妻还是快活些……   想来大姐姐也未必是真心恼咱们,只因当日在莲花庵中那事,许是削了她的面子还是怎的?倒看不出她与那庵中得姑子恁般好交情。”   两个闲话了一会,一面收拾妥当了,往吴月娘房中赴宴,刚走到门首处,就瞧见潘金莲扶了春梅摇摇的走了来,见了她笑道:“大姐姐也请你去了?我见她如今连你防备起来了,难得你倒愿意去受罪。”   玉楼听了摇头笑道:“你有本事说嘴,不是还要去么?有何必在这里五十步笑百步的,咱们去坐坐,应应景儿罢了,如今这年月不好,哪有人还认真吃酒了。”   说着,姐妹两个挽着手往吴月娘房里去。   到上房屋门首处,见李娇儿最先到的,在门首处等人,见她们来了方笑道:“这几日大姐姐身上不耐烦,爱使小性儿,我倒不敢自己一个人先进去呢,等你们来了才好。”说的这两个也噗嗤一笑。   几个进门,但见吴月娘抱了孝哥儿坐了炕上,底下客位上坐着大姐儿,并一个面如秋月色如春花的小后生,生得倒是腼腆羞涩,见一下子进来几个粉妆玉琢的妇人,唬得连忙低了头不敢细看。   西门大姐儿见了笑道:“几位妈妈别见怪,他脸皮儿薄,在家也这样。”一面推他道:“愣着做什么,还不与几位妈妈见礼。”   那姑爷陈敬济听了,连忙站起来深施一礼,问了好,几个妇人福了一福还了半礼,月娘叫三个姬妾上炕坐着,一面吩咐玉箫道:“既然都来了,这就开席吧。”   玉楼因问道:“大姐姐,怎么不见瓶姐?”月娘道:“她说孩子小,离不开,今儿就不来了。那四姑娘得罪了爷,如今禁足着,也不来,就是咱们几个人吃饭。”玉楼方点头不语。   一时间摆饭上来,众人往外间坐了,玉楼担心月娘未出月份,风吹了,又吩咐玉箫拿来软枕给她垫着,腹中围了狐裘,月娘端端正正坐着,也不推辞,由着玉楼跑前跑后替她张罗。   一时落座,众人吃饭。那陈敬济一双桃花眼,也偷眼观瞧西门府上众位姬妾,旁人也还罢了,瞧见那孟玉楼、潘金莲两个联袂坐着,低眉耳语不时掩口娇笑,生得一对儿并蒂莲花一般,虽然自己浑家尚在二八年华青春少艾,竟比不得这两个尤物,又见那孟玉楼气质高贵举止温柔,比那潘金莲更加娇贵,常言道“腹有诗书气自华”,那孟玉楼自有随着宿儒年些正经的四书五经,比起只念过女学的潘金莲,眉目之间自有一股清贵之气。这也是“五百年冤家相遇,三十年恩爱遭逢”,一时间放在心里,就不肯丢下了……   那吴月娘一面命人布菜给大姐儿和女婿,一面冷眼旁观着,那陈家小郎虽然和大姐儿一处坐着,却只拿眼睛瞟着玉楼,心中暗暗冷笑,也不曾说破,一面只说些场面话,问道:   “姑老爷如今家里怎么样,想来亲家老爷太太已经到了东京城里吧?”   陈敬济听见问他,连忙住了筷子站起来,规规矩矩道:“回大娘的话,家父家母已经到了我姑母家里,命人捎信儿过来,先前小婿已经像岳父大人禀明了。”   那一众妇人见了这小郎如此腼腆拘谨,不由得噗嗤一声多笑了,只笑的那陈敬济满面绯红,不知所措。   大姐儿见了,连忙拉他坐下,一面笑道:“妈妈们不知道,他自小儿在家里,跟姑娘们一处娇养惯了的,我公爹婆母怕他学坏了,书房里只用小厮儿服侍,十五以上四十以下的女子不能放在房里听用,所以他自小儿只与自家嫡亲姐妹一处玩耍,却不曾与旁的女子盘桓,成亲前一二年,见了我还是脸红呢。”说着,自己也掩口娇笑起来。   孟玉楼是个老实厚道的人,见众人挤兑打趣儿,这陈家小郎心里不自在,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因他是大姐儿的丈夫,心中也到做是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当下解围笑道:“咱们住住罢,瞧姑老爷给挤兑的,人家孩子大老远投奔咱们来了,别笑话,让人家安生吃顿饭,好生家去歇着吧。”   众人听说,方才止住了笑意,又安慰那小郎几句。谁知陈敬济听了这话,还道是这如花似玉的妇人心里有了自己,当下心中狂喜起来,就深看了那孟玉楼两眼。   偏生玉楼顾着和李娇儿说话儿,没瞧见,倒给那潘金莲看在眼里,心中就冷笑起来,又见那陈敬济生得风流俊俏,大似当年琴童儿模样,不知怎的倒勾起自己一段春心来,只顾瞧着陈敬济走神儿。   众人各怀鬼胎,吃了饭,丫头端上金盆洗了手,月娘没出小月,怕着凉,大家复又挪进内间来坐着,月娘正要笼络那陈敬济,也就强打着精神问道:“姑爷会看牌不会?”   大姐儿连忙替他答道:“怎么不会,他是自小脂粉堆里长起来的,比我还会耍子,大娘要抹牌,就叫他伺候罢了。”   月娘笑道:“不敢劳动姑爷。”   那陈敬济是个乖觉孩子,如今父母命数未定,自己投奔到岳父家中,正要显情儿买好儿,如何肯失了这个卖弄手段的机会,连忙笑道:“儿子倒不怕麻烦,只怕耽搁了大娘休息。”   月娘笑道:“时候尚早,往常你们小夫妻不在这里时,你老爷不在家,我们几房妇人也都是抹牌做消遣的。”   陈敬济听了连忙躬身道:“既然恁的,小婿在此相陪就是了。”   孟玉楼见月娘留下女婿在房里,心中觉得有些不妥当,只是大房里的事自己管不得,却也不好在此处站久了,趁着众人预备之际,上来笑道:   “既然大姐姐要玩这个,奴家先回去罢?”   月娘众人听了如何肯依,连忙挽住了玉楼不放她走。那陈敬济听见玉楼要走,心里空落落的,就恨不得与她一同回房,也顾不得生疏,上前深施一礼道:   “小婿给三娘见礼了,莫不是见小婿在此,人物猥琐举止孟浪,怕腌臜了三娘,不肯勾留么?”   玉楼听了这话连忙摇头道:“姑爷快请起,这是怎么说,奴家担待不起,只是姑爷初来,不知咱们家内情,如今四姑娘不出来,厨房里也要预备些滚汤滚菜并热酒,为的是你岳父下了衙门回来,东西都是齐全的,不必叫他等着另行准备,再说前头没人也不好,灯烛花火最是担心的。”   那陈敬济听了这话滴水不漏,只得不言语了,面上就带出些怅然之色来,旁人都不理论,只有那吴月娘和潘金莲两个看在眼里,记在心头。   那吴月娘听了玉楼推托之词,向陈敬济笑道:“姑爷不知道,你这位三娘最是古今中外第一个贤德的妇人,你瞧着我们这脂粉堆里日日高乐,就是因为有她里里外外当家立纪,别看奴家名份上是正房奶奶,实际就是个通房大丫头——只管钥匙,不当家。”   说得那孟玉楼脸上腾的红了,也不知哪里得罪了月娘,连忙站了起来,垂手侍立不敢言语。   李娇儿见了,连忙上来打圆场道:“我跟三奶奶都是满三十的人了,说句不怕大姐姐恼的话,比你还大好几岁,如今禁不起熬夜了,左右抹牌四个人刚刚好,不然她五娘也在这里陪一陪,加上大姐儿、姑老爷刚好四个,就放了我与三娘先回吧,万一老爷回来也有人服侍着。”   月娘听李娇儿发话了,才不言语,李娇儿趁着这个空子拉了玉楼出来,才走到门首处,孟玉楼的眼泪就澄了出来,只是她素来性子要强,虽然外头瞧着温柔和顺,心里却有主心骨儿,不肯在人前人后落了褒贬,只忍住了不哭出来。   李娇儿见了叹道:“这大姐姐也不知道是怎么了,自从养下哥儿来,一日里横躺竖卧的都不熨帖,有事没事也骂小厮打丫头,防着我们几个手下的姬妾就跟防贼似的,每回到她房里请安,那箱笼锁得铁塔一般,就好像谁要偷她似的。”   玉楼偷偷将衣袂抹了抹眼角泪痕,勉强笑道:“今儿多谢二姐姐替我解围,也不知道大姐姐这几日是怎么了,想是产后失调身子不爽快吧,我只不信她是存心这样说的……”   李娇儿因问道:“可是你最近哪里得罪了大姐姐不成?想到一个由头,说开了给她陪个不是,我们这几房作陪,再请爷帮你说说话,没有不成的,人心都是肉长的,她这一房哥儿是怎么怀上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那李娇儿原是说当日吴月娘失宠,与西门庆再不来往,多亏了孟玉楼从中调停排解,夫妻两个才算是瓦解冰消重归于好了,月娘就趁着小别胜新婚的燕尔之际怀了孝哥儿。   那孟玉楼听了这话,却忽然想起那莲花庵的故事儿来,那妙凤小尼将自己迷晕了,往炕上抱时,那膂力绝不是一般十五六岁的黄花儿闺女,倒像是个小厮儿似的,见她要解自己裙子恁般急切,又不像个只是意欲磨镜解馋的小姑娘,倒像是个久惯风月的少年男子……   孟玉楼想到此处,禁不住浑身打个寒颤,不敢往下想去,若此事是真,月娘的闺中私事给自己撞破了,在夫主面前只要一句话,就够告她七出之条的,若孝哥儿不是西门庆的骨血,就算告她一个私通外人谋夺家财,只怕也告得下来。   若是恁的,也怨不得吴月娘最近将自己看做眼中钉、肉中刺,只怕是那妙凤小尼事情败露之后,对她说些什么,如今她待自己不好,是要投石问路,看看自己到底知不知道她与莲花庵做下什么勾当,若自己认定她偷了汉子,必然不能忍下这一口恶气,定要反唇相讥,到那时只怕她就要动手,要么将自己拉下水,也做了这样勾当,更有甚者,为了保住官哥儿,难说就要下手将自己治死……   孟玉楼想到此处,真是掰开八瓣顶梁骨,一桶雪水泼下来,虽然仲春时节,依旧打个冷颤。   一旁李娇儿挽着她,因好奇问道:“今儿天气和暖着呢,三姐怎么还这样怕冷?”一连问了好几声,玉楼才回过神儿来,勉强笑道:“可说呢,想是我身子单薄,也是春寒料峭的缘故。”   两个说着,已到了二房门首处,李娇儿要送玉楼回去,孟玉楼执意不肯,嘱咐她好生回房休息,自己走一个院子无妨,那李娇儿方自己回去。   玉楼回在房内,小鸾接着,见她脸上变颜变色的,因问道:“三娘这是怎么了,不过去吃顿家宴,想是走夜路唬着了不成?”   那孟玉楼一把扯了小鸾在身边,正要说话,忽然又止住了,吩咐小鸾道:“你去门首,将院门儿锁了,回来时将外间门闩插上,打下帘子来,我有话要问你。”   小鸾见主子说的这样郑重,只得依了她的话,出去收拾妥当了,方回来,见玉楼早已脱了绣鞋上炕,扯开了锦被缩在里头,见她进来,摆摆手儿叫小鸾放下帘栊。说道:“小鸾,我的姐姐儿,你上来与我一处坐着。”   那小鸾见孟玉楼唬得这样儿,又不知何等大事,连忙答应着,也是脱鞋上炕,与孟玉楼隔着炕桌儿对坐。   玉楼因问道:“咱们家还有那杨大人送的西洋葡萄酒没有?”小鸾听见要吃酒,连忙开了炕上箱笼,取了酒瓶酒盅过来,斟满了一杯,递在孟玉楼手上。   那孟玉楼一扬粉颈吃了,缓缓神儿,方道:“我的姐姐儿,论理这话我不该与你说的,只是如今我娘家人都不在这里,杨氏姑妈和那小叔子虽然当亲戚走动着,也是隔着一层,不是至亲骨肉,如今身边再没个可靠的人,也只得与姐姐商议此事。”   小鸾听得云里雾里的,不解问道:“奶奶今儿这是怎么了,说的这样郑重,倒叫奴婢听不明白。”   玉楼道:“你可记得当日在莲花庵时,那妙凤小师父要对我做磨镜勾当?当时你见了她,觉得怎么样,可有那一种女孩儿家的羞涩态度没有?”   小鸾闻言,低头寻思了一阵道:“说来也是奇了,那秃歪剌倒像是常干这事的,奴婢当时虽然身子软了,口不能言,却是瞧得清爽,那贼秃膂力倒不小,看着也就跟我的身量儿差不多吧,与他站在一起,只怕奴婢还高些呢,往日我服侍奶奶洗澡,打秋千,也没那个力气一把就抱起奶奶的身子来,那秃歪剌倒也厉害,一手就制住了奶奶,往炕沿儿按着,说来也是奇了,一点儿不见女孩儿家脸上羞涩态度,倒像是……”说到此处,像是想起当日之事,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肯言语。   孟玉楼正听在紧要之处,连忙催促她快讲,那小鸾只得说道:“我瞧她看奶奶的眼神,倒像是往日里爷吃醉了,往咱们屋里来睡时,那眼神儿一模一样儿的,像要吃了奶奶似的。”   孟玉楼闻言点点头道:“既然恁的,只怕我心里这个猜测是要坐实了,这莲花庵竟是藏污纳垢之地,这妙凤、妙趣两个小师父,怕是男子扮作的……”   一句话只听得那小鸾婢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怔了一怔,连忙捧了玉楼一对雕花玉腕道:“奶奶,这话可不能瞎说,万一传了出去,就算那一日不曾明珠蒙尘,到底对奶奶的清誉有碍,况且能给咱们作证的杨大人如今又给人拿住了关在南牢里,谁还能帮衬着说句公道话,咱们爷又是那样一种猜忌的性子……”   孟玉楼闻言摇了摇头道:“这些都是小事,我心里所虑者原本不是这样儿。”   小鸾听了这话咋舌道:“俗话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如今这件事情关乎奶奶的脸面性命,还不要紧,到底什么才算是要紧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托腮怔怔的想了半晌,方才缓缓说道:“比起西门家的子嗣大事来,我一个姬妾的清白又算得了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莉莉桃花、粉猪、樱桃小微、没节操君、小狐狸、汤圆、3307227、猫薄荷、蝶双飞等客官的惠顾~祝各位光顾老吉的客官中秋佳节阖家欢乐。   ☆、第六十四回   小鸾听了这话,联系前因后果,方才明白孟玉楼话中之意,不由得失口道:“敢情大奶奶房里的孝哥儿,不是爷的……”话还未曾说完,早给孟玉楼捂住了嘴道:   “你这小蹄子,不要命了?这话也敢乱说的……”   小鸾听了,方吐了吐舌头,一面低声喃喃自语道:“怨不得这几日大奶奶有事儿没事儿的就派咱们房里的不是呢,只怕也是莲花庵里那些秃歪剌挑唆的,就不知道当日杨大人到底怎么惩治的他们,倒结下这样深仇大恨。”   孟玉楼点头道:“如今我找姐姐儿商议此事,就是要劳烦你再去莲花庵替我走一趟,打听打听那妙趣、妙凤两个下场如何,到底这件事情大姐姐知道不知道。”   小鸾听了,嘟起唇瓣道:“好嘛,原来为了这事才想起奴婢来……”说的孟玉楼噗嗤一笑道:“你这小蹄子倒乖觉,这也罢了,我早些将你那红药大姐姐接过来,每日一处伴着好不好?”   说的小鸾方才鼓起兴头儿来,满口答应明儿一早就去打听,主仆两个商议一回,打听前面西门庆回来,往六房李瓶儿房里睡了,方吹灯睡觉不提。   倒次日,小鸾绝早起来梳洗打扮,穿了件家常半新不旧的衣裳,粗略看去,就像是个中等人家儿的二等丫鬟。孟玉楼又嘱咐了她几句话,方才打发出去了。   正在闺中闲坐,忽见那潘五姐撞了进来,探头探脑的,见她房里没有别人,方摇摇的走了进来笑道:“这可是难得的,那狠心短命的竟不在你房里。”   玉楼笑道:“浑说什么,人家昨儿是在瓶姐房里睡的。”   潘金莲冷笑一声道:“哟,汉子在谁房里睡的,你也打听得这样仔细做什么?”   孟玉楼啐了一声道:“今儿早上他过来要东西吃,说瓶姐因为官哥儿还小,没功夫儿答对他吃早饭,我才知道的,你可别冤枉了好人!”   潘金莲闻言冷笑一声道:“不就是仗着自己养下来一个哥儿么,有什么了不起的,都是妇道人家,日子长了谁不会养?也不知这官哥儿是姓花姓蒋,未必就姓了西门。”   一席话正撞着孟玉楼如今悬心之事,连忙嗔她道:“劝你省些事吧,才跟老爷和好了,又要闹,这话若是传到他耳朵里,他素日又是个肯多心的,能不恼你?”   金莲闻言咯咯一笑道:“你可别忙着教训人,如今你房里再没别人,就算给他知道了,也是你这小蹄子挑唆的,到时候我只找你算账!”   两个嬉笑打闹了一回。那潘金莲就嚷道:“了不得,如今才小阳春天气吧,玩了一阵子就出汗,你房里有冰湃的东西没有,好姐姐,赏我一口吃。”   玉楼闻言笑道:“你这丫头,长这么大了,可曾见过谁春天里就吃冰湃东西的,也不怕存在心里克化不动?”   金莲道:“吃些冰湃的果子,才压得住你心里那一团火焰呢。”说的玉楼恼了,上来要撕她的嘴,潘金莲方告饶,一面说道:“就算你心里没那个意思,只怕人家也是落花无情,流水有意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解道:“人家是谁?你这蹄子风言风语,我怎么听不明白?”   潘金莲闻言,上前来猴儿在孟玉楼身上,伸出一双藕臂揽住妇人粉颈笑道:“你真不明白?”   玉楼依旧轻摇螓首道:“我真不明白。”   潘金莲听了笑道:“你少在这跟我装神弄鬼的,昨儿你与那陈家小郎眉来眼去的,只当别人都是傻子不成?”   孟玉楼闻言大惊,连忙嗔她道:“这话可不能乱说,那陈敬济才十七岁,又是大姐儿的丈夫,你我做长辈的,岂可说这样污言秽语调戏人家……”   潘金莲闻言嘻嘻一笑道:“看你,我不过说句玩儿话,你就要恼?我看那陈家的小子也是个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眼馋肚饱的主儿,不像咱们家汉子的女婿,倒像是他亲生儿子也似的。”   怄得孟玉楼也笑了,一面又推她道:“我瞧人家孩子斯斯文文的,就比你这胡打海摔的破落户强,这些话在我房里说说罢了,可别往外说去,叫大姐儿脸上不好看,万一给大姐姐听见,只怕又要骂你呢。”   潘金莲闻言“哎哟”了一声道:“如今我敢惹她?不过就是养下个哥儿来罢了,倒像是杀了贼王擒了反叛来的,那孝哥儿又不是太子爷,至于成日里给咱们脸子瞧么……”两个唧唧喳喳说了一回,玉楼自是好言相劝,要那潘金莲莫要再生事端。   又问她道:“你如今不常到我房里来,今儿倒来说了这些闲话,到底有正经事没有?”说的金莲啐了一声道:“没事不能来寻你玩耍玩耍么,往日咱们两个也是白好了,你既然嫌弃奴家,我就走,不在这里碍你的眼。”   说着作势要走,孟玉楼只得拦住了道:“我不过平白问一句,若有事就爽快对我说罢了,若没事,你来我房里,大家一处伴着针黹,也比自己闲坐着强。”   潘五姐笑道:“罢了罢了,我可不敢跟你比针黹,这几日懒得动,又不缺穿的戴的,不乐意动针线,早起吃了两块破糕饼,克化不动,来找你说会子话,如今好了,春梅炖了茶等我,先回去罢,过会儿再来。”说着,一溜烟儿跑了。   孟玉楼听见她说那陈敬济的事,知道这银妇心里只怕又惦记上了,只因昨儿见那小郎对自己热络,所以才来投石问路,看看自己是否与她争竞,不由冷笑一声心中暗道:“你当谁都跟你似的乐意吃腐食儿,若搁在往日,看在姐妹情份上我也要管你一管的,只是如今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虽是一家子姐妹,也只好个人顾个人的了……”   正想着,忽见小鸾回来,面上不大好看,往外头一瞧,已经锁了院门儿,打下外间的帘子来,便知她打听了消息,连忙叫她炕上坐着歇歇,喘口气儿不忙说话,自己却动手泡了一盏杏仁儿茶与她吃了。   那小鸾跑的急了,倒也口渴,连忙呷了几口茶,又抓起桌子上方才待客用的糕饼吃了两块,方才舒坦了,娇喘吁吁的道:   “这杨大人可是坑苦了奶奶了!”   玉楼听她没头没脑的说了这一句,不解问道:“这又与杨大人什么相干?”   小鸾又呷了两口茶,把气儿喘得匀实了,方才点头道:“今儿可巧了,我雇车到了莲花庵门首处,正要下去瞧瞧,但见那紧闭的大门倒是开了一道缝儿,就瞧见薛姑子那秃歪剌出来,一瞧就是有人在里头照应着,她一出来,门又关得死死的,鬼鬼祟祟一望两望没人,才又往街面儿上去了。   我怕她瞧见了,就告诉车把式,在后头慢慢地赶着车,缀着她,但见那老贼尼却来在一个生药铺子外头,踌躇了一阵方才进去。   我连忙给了车钱,打发车把式走了,自己假装进去,往门口排队诊脉的那一队人里头混站了,一面侧耳倾听个中端的。   但听得那伙计没好气道:‘你这姑子却是奇了,说要金疮药,又不说是伤了哪里,如何给你配的?伤筋动骨皮肉毛病儿,用药都不一样,你不带了人来也罢了,总要说出患处来,我们也好跟铺子里的大夫商量着配药给你擦。’   那薛姑子看样子倒是欲言又止的,支支吾吾了一阵才红了脸道:‘说出来怕小哥笑话不是?原是恁的,我有个兄弟,生得粉妆玉琢,只是年少家贫,如今父母得了急病,没钱瞧病抓药,他心里一急,就偷偷拿了菜刀将那话剁了去,等到养好了,打算卖身到宫里做个小黄门,谁知他又不是干这个的,只怕那菜刀也不干净,竟发起病来,如今躺在炕上动弹不得,就央我来抓药替他敷上。’说着,脸就绯红了。   那伙计听了笑道:‘原来恁的,这不值什么,我们县里一两个也总要出几个这样谋生的内相,这样的金疮药倒是配好了有现货的,你且等一等,我与师父拿两瓶罢。’说着就拿了来,油纸包包好了递给那姑子。   薛姑子见了,千恩万谢的,给了药钱,方才急急忙忙出去了。我正要跟了她去,又听见那药铺掌柜的从后头出来,问那伙计怎么与这姑子费了许多唇舌,那伙计说了,掌柜的因哂笑道:   ‘她哄你小孩子不知事,那莲花庵最是藏污纳垢之地,听见人说那妙趣、妙凤两个小姑子,就是那薛姑子花重金买来的少年男子,放在庵里,教他们念几卷经文,专门勾引闺阁少女、侯门贵妇,不然,她那一座破旧庵堂,每年香火那么旺?原本我也不信,只是这两个老的常常到柜上寻些胡僧药,有时候又派了两个小的来,我是太医院的出身,他们瞒得过别人,还瞒得过我去?你不见那庵堂后园的菜地里,满都是些葱、蒜、韭菜,出家人吃的了那个?可见也是个偷人养汉的所在无疑了。’   那伙计道:‘原来这样,也不知她如今又寻什么金疮药去,莫不是那妙趣、妙凤两个要进宫做太监?’那掌柜的笑道:‘你这榆木脑袋,怎么还想不通,必是他们糟蹋了什么要紧的黄花儿闺女,又或是勾引了那位贵人的内宅,人家财多势大,将那两个小的去了根儿,他们庵里还敢报官不成?少不得吃了这个哑巴亏,自己花银子买药上了罢了。’   奴婢听到这儿,心里又想起来,那杨大人就是内相出身,只怕早就看出了端倪,当日打发我们先走,必然是要亲手斩断孽根,给奶奶出气!”   孟玉楼听了这一席话,只叫了一声“苦也。”心中暗道:“这杨戬也是个多事的,奴家自己的事要你出头怎的?他也是不知道大姐姐与这莲花庵的交情,若真是只为了子嗣上想,倒也不妨事,只怕大姐姐与那妙趣、妙凤两个长久厮守日日盘桓,就日久生情了也未可知,如今因为自己缘故,那两个小的平白去了势,她心里能不恨的压根儿痒痒?只是这件事又不好明说,少不得给自己小鞋儿穿,天长日久,自己在西门府上的日子可就难过了……”   想了一回,心中埋怨的那杨戬做事孟浪,转念一想,人家为了自己的事,如今吃了官司,拿问南牢之中,心里又心疼起来,气一回怜一回,芳心缭乱好不煎熬。   那小鸾见孟玉楼面上变颜变色的,连忙拉了拉她的衣袂道:“奶奶这是怎么了?唬得颜色都变了呢,可是因为大奶奶……”话没说完,孟玉楼早对她打个嘘声道:   “事已至此,人是得罪下了,如今咱们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往后她便是难为我,我一心一意敬重她服侍她,天长日久她自然明白我的心,况且她与那两个小尼姑不过是露水姻缘,未必肯真的放在心上,如今有了孝哥儿,爷心思渐渐回转过来,往后夫妻鱼水和谐,只怕我的难也就满了……”   小鸾听了这话蹙眉道:“论理我们做奴婢的不该说,只是他们房里偷人养汉的,给人撞见了,不说自己偃旗息鼓收敛形迹,反倒还要难为人,真真没有天理王法了呢……”   孟玉楼闻言苦笑道:“她是大奶奶,只有她说我,难道叫我说她去?当日瞧着她好性儿,爷又是个长情念旧的少年公子,原指望这是一门美满婚姻,如今想来,这一步实在走错了,倒不如就守着你杨家大爷的牌位过了后半辈子,临了临了,倒也赚一块贞节牌坊与后人敬仰……”   两个叹息一回,也没个奈何的。正说着,忽听得门首处有人打门的声音,主仆两个唬了一跳,孟玉楼连忙拔去簪鬟首饰,乱挽乌云歪在炕上,掀锦被盖了,一面对小鸾使个眼色。   小鸾见了会意,打起帘子出去,开了院门儿,一见却是上房屋中的大丫头玉箫。因问道:“大天白日的,你们家锁着门儿做什么呢?”   小鸾笑道:“大姐姐快请进来,昨儿夜里风大,我们三娘睡觉不老实,踢了被,今儿小肚子就有些坠坠的,才喝了一碗姜糖水躺下睡呢,我怕外头猫儿狗儿打架,唬着了我们三娘,就索性锁了院门儿,自己做些针黹消遣。”   一面往屋里让,那玉箫奉了吴月娘之命前来,倒要看看虚实,也就不曾客气,登堂入室进了内间,果然瞧见孟玉楼手里捧着汤婆子,渥在肚子上,秀眉微蹙花容不整歪在炕上直哎哟,见了她连忙让道:   “是姐儿来了,快坐吧,小鸾看茶来,我今儿身子不爽快,就歪着相陪吧。”   玉箫见了,连忙谦逊道:“既然奶奶身上不好,奴婢不敢打搅,只是我们大奶奶说了,今儿天气和暖,想领着几位奶奶,并大姐儿和姑老爷,往玩儿花楼上逛逛去,大家踢毽子耍子。奶奶若不去,奴婢就去回了大奶奶罢?”   孟玉楼听见,心中又不耐烦,只怕自己言多必失,去了时又要给吴月娘挤兑一番,因顺水推舟笑道:“多谢姐儿的体谅,今儿身子实在不爽快,踢毽子就免了罢,让各位奶奶,并哥儿、姐儿好生耍子,不必等我了。”玉箫听了,方答应着去了。   小鸾送她出去,回来不解笑道:“这大奶奶倒也有些意思的,怎么最近没由来,就疼这新来的姑老爷,又总叫大家在一处伴着他玩耍,也不知避讳的。”   一句话倒是提醒了孟玉楼,又想到今儿早晨潘金莲对自己说的,那陈家小郎有意勾搭,难保那吴月娘不曾看在眼里,若是察觉了这段风月,打算用这陈家小郎给自己一个难堪……只是如今想要表白自己并没有揭露她的打算,她这般相邀,又不得不去,倒也是件两难的事……   正想着,又听得门外有人怯生生道:“三姐姐在家么?听见玉箫那丫头说你身上不好,奴来瞧瞧。”   孟玉楼听得倒像是李瓶儿的声音,连忙命小鸾出去接着,一瞧果然是李瓶儿抱了官哥儿过来。玉楼连忙自炕上坐起来,一面含笑让座,叫李瓶儿在炕沿儿上坐着,又嗔小鸾怎么不倒茶上来。   李瓶儿笑道:“姐儿不用忙,奴家不吃茶了,刚才在大姐姐房里,听见三姐姐身上不好,特来瞧瞧,怎么昨儿还好好的,今儿就病了呢?”   那孟玉楼素知李瓶儿是个温柔胆小的性子,倒不十分防备她,因笑道:“昨儿回来时跟二姐姐站在门首处说几句话儿,不想夜风吹着了,晚上就起来了两三次,早晨身子不受用,懒懒的不想起来,不然早就往大姐姐房里服侍去了。”   那李瓶儿笑道:“我说呢,你若不是实在坚持不住了,怎么说也要挣扎着上来点个卯的,今儿你不来,大姐姐就有些见怪,说三姐往日勤勤勉勉的,如今略有了几岁春秋,倒也学会拿大了,我们几个连忙替你辩解辩解,又听见玉箫说你身上不好,奴家原先吃过亏,也是看三姐姐是个正经人,少不得过来劝你两句,听不听都在你,只是不知道这话该说不该说……”   孟玉楼听她话中之意,好像是要规劝自己几句好话,心中十分感念道:“瓶姐有什么话只管说吧,你我至亲姐妹,还有什么不能说的呢。”   李瓶儿闻言叹了口气道:“三姐,往日奴家冷眼旁观着你和大姐姐两个好,也不曾替你担心,如今见你们两个淡淡的,才想起要给你提个醒儿,往后大姐姐叫你,你可千万别端着架子,若是能走得动的,就常往她房里走走,服侍服侍她也使得,她原是正房奶奶,我们是姨娘,美其名曰是姐妹,说到底人家是正经主子,我们是奴才丫头,你这样总是清贵疏远,她心里不乐意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倒是好话,只是又不好对李瓶儿说自己为什么这几日总是回避着,只得笑道:“瓶姐说的话我都记着就是了……”   那李瓶儿苦笑道:“自从养下这哥儿来,我就指着他过日子,万一有个山高水低的,奴家性命只怕也随着去了……”   玉楼见了官哥儿,心里略微欢喜起来,接着话头儿将那小厮儿抱在怀里,逗着他笑道:“瓶姐何必多虑呢,赶明儿官哥儿大了,你和老爷都还年轻,自然还能生养的。”   李瓶儿闻言倒是停了一停,叹了口气,半晌方道:“三姐,你知道老爷为什么自从奴家养下哥儿就不到我房里来了?”   孟玉楼一面哄着孩子,随口说道:“我也听他说起过,只因你是产后失调,身子弱,他舍不得晚上去闹你,早起还要起来服侍他,想等你身子大好了,官哥儿再大一点儿,就能多亲多近了。”   李瓶儿苦笑道:“只怕是等不来那一天了,三姐,你是个心底无私的人,我才告诉你,自从我养下哥儿来,大姐姐嘴上不说,心里岂有不恼的,你素日与她亲近,可曾见过她给我好脸色看?可曾见她抱过我孩儿一回?   这也罢了,如今我知道三姐是正经女儿,也不怕告诉你,虽然你与那潘五姐交心,奴家也少不得说了,当日潘五姐嫉妒我生了长子,偷偷把孩子抱出去,冷风里吹着,晚上就漾奶不肯吃,我去求大姐姐请太医来,她只说我是嫩妇少女的,不好见男子,就请了街面儿一个跳神婆子来给孩子瞧病,那样妇人懂得什么,把个好好的孩子耽搁了,我因唬得要不得,也顾不得得罪人了,连夜去五房里把爷叫出来,叫他看看哥儿,爷看见哥儿快不行了,才连夜叫太医进来瞧病抓药,忙的一夜没睡,我们两个就那样守着这小厮儿,又整整一日,才好歹吃些奶水,得了活命。   时候爷对大奶奶说,叫她往后别信那婆子的话,大奶奶还骂了爷,说他宠幸小妾门户不严,又命人对我说了,说我孩儿得病原不是什么大事,犯不着三更半夜的把爷叫起来,万一为了小的再累坏了老的,更不值……   三姐,我听了这话岂有不恼的?可人家是正房主子奶奶,奴家还能说什么,少不得忍气吞声的不敢言语,就存了一口在心里,加上产后失调,天长日久就坐下了病根儿。   这病要治好原也容易,只要少动些,不着凉,不吃生冷东西,没几日就好了。偏生那大姐姐算准了一般,每日里只叫我跟着房下众人去饮宴,面上又做出些贤良姿态来,常斟酒给我吃,我推了几次,她就说我不知好歹,告诉爷,说我不敬大房。爷是个耳根子软的,听了她挑唆,非要叫我吃酒,我没法,吃了两口,底下就有了那血山崩的毛病儿,又不敢对人说,挺了几日,再请太医来瞧时,倒是吃了药止住了,可是那太医对奴家说,幸而原先有了个哥儿,只怕奴家这一生再难生养了……”说到此处,心里委屈,就滚下泪来。   孟玉楼听见李瓶姐这话,心里暗暗吃了一惊,没想到这吴月娘排挤起人来,也是个面慈心狠的主儿,李瓶姐好性儿,心里没个算计,又肯相信人的,才给她哄了去,如今已经不能生养,日后只怕也难留住汉子在她房里。   转念一想,李瓶姐再是命薄,终究还有个官哥儿给她养老送终,自己如今也见罪于大娘子,又没个一男半女傍身,结果倒未必会好过那李瓶儿去,想到此处,心中自怨自怜,也陪着瓶姐掉了几滴眼泪。   两个垂泪无言相对半晌,那李瓶儿方笑道:“你瞧瞧,奴家原是来劝你的,倒把三姐姐也劝哭了,可是没用……”孟玉楼方止住了泪痕笑道:“多谢瓶姐此番良言相劝,奴家心里已经知道了,等奴起身梳妆打扮,就跟了瓶姐往玩儿花楼去服侍大姐姐。”   李瓶儿道:“是了,你凡事别拗着她,柔顺些只怕还好些,我们都在旁边瞧着,她也不敢怎么的,况且大姐儿是你养大的,能看着你吃亏么?”   两个说着下了炕,交给小鸾抱了官哥儿,那李瓶儿亲自给孟玉楼梳头匀脸,一时之间收拾妥当了,两个挽着手,叫小鸾抱着官哥儿,往后头玩儿花楼去。   到了楼前空地上,但见小厮丫头拿锦帐平白划出一片地方来,做那踢毽子的空场,里头陈敬济和大姐儿正玩儿的高兴,那陈家小郎花样儿却多,一会儿苏秦背剑,一会儿西子浣沙,玩的好不热闹,大姐儿看着不是他对手,玩了一阵下来,累的娇喘吁吁的。   孟玉楼一面上来给吴月娘请安,一面偷眼看大姐儿的行头,倒是齐全,底下罗裙裁出半寸去,将将露出脚踝,绣鞋却是平底儿,为的是跑圈子时稳当。   请了安,吴月娘懒懒的道:“方才听见三姐身上不好,瓶姐说她去请,到底是人家面子大,请了来,想是如今身上好些了?”   孟玉楼听了李瓶儿的话,不敢十分与她分辩,连忙陪笑道:“不过是昨儿晚上着凉,若是起来动一动只怕就好了,只是奴家犯春困,懒得动,原想睡一日,瓶姐死拉硬拽的,灌了奴家一碗姜糖水,倒好了,就像过来瞧瞧,还请大姐姐恕罪。”   月娘闻言笑道:“瓶姐在我跟前儿斯斯文文的,到你房里倒泼辣些。”说了一句,就不言语了。   玉楼有些讪讪的,往后站了站,在月娘座旁服侍着,不敢坐。一时大姐儿上来,累的尘生眉畔,汗湿腮边,娇喘吁吁,腰肢如棉,哎哟了一声,就滚在玉楼怀里撒娇道:   “妈看看你姑爷,知道我是女子力有未逮,还这样不饶人的,不然妈下场去与他踢,原先我在家当姑娘的时候,妈踢得最好了,此番下场去会会他,给我报仇!”   玉楼闻言来不及答话,就听得吴月娘笑道:“大姑娘,怎么还改不了以前的毛病儿,如今姑爷在这里,称呼上要看些礼数才是。”   书中暗表,原来那西门大姐儿自幼养在玉楼房里,只将她当做亲生母亲看待,闺中无人时便不叫三娘,只叫妈妈,当孟玉楼是她亲娘一般,后来给吴月娘听见了,对西门庆说了,大姐儿是嫡亲长女,不好认姬妾做娘的,西门庆无法,只得教训大姐儿以后不可如此,如今几年过去,今儿累了,见了玉楼觉得亲近,就忘了忌讳。   如今见月娘有些不悦,连忙找补道:“大娘别恼,我原是给你女婿欺负紧了的,才口没遮拦起来。”一面又央着玉楼替她报仇。   孟玉楼见陈敬济不错眼珠儿瞧她,只盼着自己下场与他玩,又怕给别人看出什么破绽来,不肯下去,因推脱道:“不是奴家不去,只是如今没带行头来,再回去取时天又晚了,不如下次再玩吧。”   旁人听了都不理论,偏生吴月娘不依,说道:“这倒无妨,自己嫡亲骨肉,便是不穿行头也没事,你过来,我与你提提裙子罢了。”   玉楼听了,碍着情面,只得上前去,那吴月娘真个站在玉楼身后,将她罗裙向上提起半寸来,露出一双三寸金莲,大红的绣鞋,那陈敬济看在眼内,心中好不动火。   月娘因端详了一会儿笑道:“这样打扮倒俏皮。”伸手一推,就将那孟玉楼推入场中。   孟玉楼给她推入场中,也只得既来之则安之,况且又有大姐儿和一众姐妹在此,想那陈敬济也不敢怎的,因上前福了一福道:   “既然恁的,我陪姑爷走上几圈吧。”   那陈敬济听了这话心花怒放,连忙一揖到地道:“如此有劳三娘了。”   说着,使个有凤来仪的招式,算是行了晚辈之礼。那孟玉楼见状,心中暗道:“这小郎倒也颇知礼数,别是看错了人家孩子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轻舒藕臂婉转金莲,将身子一扭,柳腰一下,将那毽子稳稳地接在绣鞋的鞋尖儿上,这叫做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也是孟玉楼闺中得意的把式。   场外一群丫鬟仆妇见了,早已欢呼喝彩起来,房下众人见了玉楼这样手段,心里也都爱她人品,只有吴月娘冷眼旁观着,也不言语喝彩。   玉楼金莲单举,亮相已毕,用绣鞋尖儿挑了那毽子往身后一送,却使个倒踢紫金冠的招儿,将那毽子高高踢起,直往陈敬济那一边送过去。   谁知那小郎见了玉楼这样身段儿,只看得春心荡漾凤眼迷离,倒忘了去接,直勾勾地瞧着玉楼也不言语。可巧给那毽子不偏不倚砸在发髻之上,时人拢发包巾,却将那头巾砸开了,发髻也散了,乌云乱挽的,配上那小郎清秀眉目,倒好像个闺中女孩儿一般。   一时间场外哄笑之声不绝于耳,倒有不少丫头婆子争着来瞧这姑老爷好相貌的。那陈敬济方才回过神儿来,连忙伸手按了发髻,一面着急找头巾。   孟玉楼见状,心下老大不忍,连忙上前来拾了头巾递给那陈敬济,道了个万福道:“奴家一时技痒卖弄,失了手误伤了姑老爷,如今觉得怎么样?可有哪里打坏了不曾?”   那陈敬济如今与孟玉楼相对而立,妇人娇躯近在咫尺,只觉一阵脂粉香气迎面而来,不由心神荡漾,连忙摇头笑道:“不妨事,三娘千万莫要自责,待儿子重整旗鼓,再战一回。”   玉楼道:“姑爷发髻都散了,眼看着天色将晚,如今已是春暖花开时候,要玩多少使不得?又何必急在一日呢?”   那小郎听了,心中兀自柔情蜜意,因脱口而出道:“三娘这话说的很是,常言道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说到此处,方才惊觉自己失了言,再抬头看孟玉楼时,但见她早已羞得满面绯红,面上又惊又怒的神色,真如一朵牡丹花一般,任是无情也动人。   因连忙低声找补道:“儿子一时给打晕了,说错了典故,唐突了三娘,三娘别嚷,不然儿子也是个死啊!”   孟玉楼听了这话,也不好和他发作的,当下也不说话,站起来就要走,那陈敬济只怕失了佳人芳心,情急之下伸手就扯住孟玉楼的衣袂道:“三娘慢走!”   但听得孟玉楼哎哟了一声,踝下裙摆不知怎的散了开来,身子一个不稳,竟倒在那陈敬济怀中。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粉猪、莉莉桃花、昙华一现、jiujiu、蝶双飞、不吐槽会死星人客官的惠顾~   ☆、第六十五回   那陈敬济平白得了这样的天赐良缘,如何不受用,轻舒猿臂将妇人娇躯搂在怀里,身子就紧贴上来,一面又在玉楼耳边柔声说道:   “三娘小心。”   羞得孟玉楼要不得,连忙挣扎了几下,脱出陈敬济的怀抱,回过身来,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待要骂他几句,却碍着大姐儿的面子上,又不好骂的,只得忍气吞声含羞忍辱的下了场。   房下众姬妾见了,多是迎上来,替孟玉楼拾掇,那李娇儿笑道:“大姐儿也该劝劝姑老爷,如今说小不小,也快到了加冠年纪,还是这般急脚鬼似的做什么……”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连忙过来服侍玉楼整理衣裳,一面叹道:“他在家时也是那样儿,只是老爷太太宠着,我一个媳妇儿又不好多说的,如今到了咱们家,各位妈妈多调理调理,只怕就出息了未可知呢。”   几个妇道七手八脚的将玉楼的衣裙整顿了,众人也无心玩耍,方才各自散了。   那孟玉楼回在房内,心中兀自突突直跳,见房里没人,因问小鸾道:“今儿的事情,你冷眼旁观着,可是大姐姐坑我的不是?”   小鸾听见问她,蹙起眉头道:“奶奶,这话论理不该我们丫头说,只是奴婢冷眼旁观着,倒像是大奶奶动的手脚呢,若是汗巾子系得扎实了,哪有那么容易裙摆就散开,奶奶也没多留个心眼儿,自己再系一系。”   玉楼摇头苦笑道:“我的姐姐儿,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人家要算计你时,可是防不胜防的。只是想不到咱们家这位姑老爷,瞧着倒是斯斯文文,女孩儿一样的人品,怎么做人就往下流走,胆子也忒大了些,倒是可惜了我们大姐儿,花枝儿也似的一个女孩儿,错配了他……”   小鸾听了这话噗嗤一笑道:“往日里奶奶常说,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如今说句没大没小的话,奶奶模样儿生得比大姐儿好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也难怪姑老爷猴急些,我若是男子,只怕也要拜倒在奶奶的石榴裙下了呢。”   说的孟玉楼无可奈何,倒给她怄笑了道:“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不假,只是天地之间生而为人,也总要遵了圣人教化,若都能随心所欲的,又与飞禽走兽有何分别,比如你我现在,既然嫁到西门府上,自然是要与比肩的姐妹一体同心服侍老爷,家里若有难,也要齐心协力守住偌大家业,若都是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去,我早就……”   说到此处,惊觉自己想说“我早就去东京城里瞧瞧那杨大人了。”不由得芳心惊怖,觉得沈可警醒,连忙打住了话头儿,话锋一转道:“我早就丢开手不管这些事了。”   小鸾不知主子心里想什么,因笑道:“要我说奶奶也不必总是做这样费力不讨好的事,外头自有老爷撑着门面,内宅的事自然是大奶奶管着,如今咱们不拿强拿,不动强动,知道说奶奶帮衬服侍大娘,给那起子小人瞧在眼里,指不定编排什么,说奶奶意欲夺权之类的混账话呢。”   玉楼笑道:“你说的是,往后我也少出些头吧,自己劳累不说,旁人看着倒像是我有所图似的。”   两个说了一回,早已又到掌灯时分,孟玉楼正要派人出去打听西门庆何时回来,却听见门首处脚步声,像是夫主的模样,果然见他一掀帘子进来,面色铁青着。   孟玉楼见了连忙接着,命小鸾服侍他脱了大衣裳,自己扶着他往炕沿上歪着,一面替他脱了靴子,换上家常的暖鞋,跪在地坪上给他捶着腿,一面又叫小鸾好生炖茶进来。   那西门庆在衙门口儿忙了一日,原本心里不爽快,如今见爱妾这样殷勤伺候着,也觉得舒服受用,不由得长叹了一声道:   “我西门四泉娶了你这样好浑家,也不枉今生托生男儿一回。也不知咱们夫妻缘分还有几日,往后若有个三长两短的,好姐姐,你们只管守着我的牌位,千万别走散了给人家笑话……”   孟玉楼正服侍他,听见这话就知道官面儿上不好,不知怎的触动情肠,眼圈儿一红就滚下泪来,连忙将衣袂抹去泪痕,勉强笑道:“看你,又是在衙门口儿吃了酒,回来就乱说……”   那西门庆捧了妇人一对雕花玉腕,将她拉在身边坐下道:“说正格的,我心里如今也没个准谱了,方才下了衙门,刚回书房里歇一歇,就听见来旺、来昭两个回来了,只怕东京城里云诡波谲,也看不清个事态,不知你我前程几何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吃了一惊,一面伸手接过小鸾的茶来,回身吩咐道:“你且去外头小厨房里吃饭吧,这里有我服侍着就行了。”一面又柔声问那西门庆道:“爷从外头回来有酒了不曾,若没有,我下厨弄些菜蔬酒果来。”   那西门庆摇头苦笑道:“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只怕也是吃不下去,你且陪着我静静的说会子话儿吧。”   孟玉楼听了,心里一酸,嘴上勉强笑道:“爷今儿这是怎么了?原先在街面上那样说嘴,不过就是亲家老爷吃了挂落罢了,倒唬得没了主意,依奴家看来,这件事情未必就牵连到了咱们家里……”   西门庆道:“三姐,我原本也是往宽处想的,谁知今儿来旺、来昭两个回来说,往我干爹蔡太师府上打听消息,偏生去的时候干爹正上朝去,是他家大爷蔡学士在家,听见是干亲家来人,才破例见了,因说相爷如今是没事,只是赵官家不知何故,竟与那杨戬杨大人恼到底了,不肯放出来,如今就要三法司会审他,一旦定了罪名,再要洗脱只怕就不容易。   这延误军机的事原也不是杨大人过错,倒是往年他一个门生故吏,兵部王尚书办错了事情,把他攀扯在里头,也不知那赵官家恼他何处,只是不肯轻饶,这罪名若是定了,是个株连九族,血海也似的干系,咱们家原是干亲,不算在内的,是指亲家老爷那边儿与杨提督族内有亲,若算起来,咱们两家倒是四门儿女亲家,只怕也要吃他挂落……”   孟玉楼听闻此言,唬得花容失色道:“奴家竟不知此事这般厉害……只是如今我们房下姐妹都是妇道人家没个注意,爷现在更不能乱了阵脚,家里还有官哥儿、孝哥儿两个,爷必要拿得起来才是!”   西门庆点头道:“我是你们汉子,这些事情自然理会得,只是覆巢之下岂有完卵,若真是个抄家灭门的勾当,到时候也顾不得许多了。   三姐,我往日里常说你不大生养,是我一生憾事,如今倒好了,你没有生下西门家中子嗣,又是个姬妾不在官中名册之列,不如趁着如今山雨欲来之时,我与你一纸文书,接了娘家去吧……”   孟玉楼听了这话,知道西门庆要写休书,桃花面上泪痕珍珠断线的相仿滚将下来,哭道:“好狠心的哥儿,奴家自从嫁你为妾,可曾犯下七出之条,如今你赐我一纸休书,倒比咱们一起给拿进牢里还要折磨人的,常言道夫妻同生共死,如今我不是正房奶奶,不敢说这话,只是我孟玉楼从小念过四书五经,也受圣人教化,就是死在这里,绝不往外头逃出生天!”   那西门庆听了,心中爷十分感念,将妇人搂在怀里,两个脸儿依偎着,同命鸳鸯一般哭了一场。   半晌,西门庆方止住泪痕道:“既然三姐不要文书,好歹也回娘家躲一躲,等到我这里官司完了,自然派人接去。”孟玉楼只是摇头不肯。   西门庆方苦笑道:“三姐,如今一家子人都困守在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再说四泉还有许多体己要交给你带出去,万一来日家中被抄,你也好替我留下一份家私,官哥儿、孝哥儿年幼,未必牵连其中,我还指望着你将养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方才有些动摇了,又摇了摇头道:“如今杨大人的案子还没审,可见这事情有缓儿,左右你在朝中也有些耳目,这几日就在家等等消息吧,我娘家又不远,说走几步路就到了,又何必这样急三火四的呢。”   西门庆听了也只得罢了,孟玉楼怕他晚间饥饿,又下厨做了四样小菜,打发他吃两口玫瑰葡萄酒,就留汉子在自己房里睡了一夜,那西门庆吃了酒,已是昏昏沉沉睡去,倒是玉楼一夜没睡,翻来覆去想着日后之事,一面惦记着杨戬来南牢之中可有人嘘寒问暖,又嫌自己多情,不该想他,辗转反侧了一回,天已蒙蒙亮时方才勉强睡去。   孟玉楼睡得昏昏沉沉的,忽觉面上有人伸手刮搔着,还道是西门庆与她玩笑,伸手推了推道:“哥儿,别闹,昨儿奴家不曾好睡,今儿不能打发你了,叫小鸾服侍你早饭吧……”   忽听得那人嘻嘻一笑道:“好个不要脸的三丫头,睡里梦里还只顾着想汉子!”   孟玉楼听这话倒像是潘金莲的声音,忽然一惊醒了过来,果然看见那潘五姐脱鞋上炕挨着她歪着,叹了一口气道:“还是这样轻狂样儿,你可仔细着,爷这几日一脑门儿都是官司,你再淘气只怕他要打的。”   潘金莲闻言嘻嘻一笑道:“你还做梦呢,睁开眼睛瞅瞅,天光大亮了,那狠心短命的早就起来上衙门去,他在你屋里我敢进房?”   玉楼听了,连忙一咕噜爬起来,瞧了瞧,果然外头快到晌午时分,只得叹道:“昨儿他家来,说咱们家遭的那官司不好么……陪着坐了半宿,他倒睡得香甜,我统共不曾睡下一点儿,谁知这般没出息,坐到快天亮时反倒睡下来。”   正说着,见小鸾炖茶进来,嗔她道:“你这蹄子,我往日吩咐过你多少遍了,爷上衙门,无论多早就叫我起来,你偏不听。”   小鸾笑道:“奶奶,这事儿不与我相干,是爷心疼奶奶,不让我说的,奶奶早起好像是做了什么噩梦也似的,还掉了几滴眼泪呢。”   玉楼听了这话,方想起自己朦胧睡去时,却见那杨戬浑身是血,手里拿着跟金簪子,向她倾诉离别之情,不想自己倒哭了,想到此处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说小鸾了。   那潘五姐见孟玉楼无端脸红,还道是她又想起昨夜与西门庆殢雨尤云之事,心里就有些不自在了,只是自己两个刚刚和好了,又不好说破,只得嘲笑道:“倒是好一对恩恩爱爱的夫妻……”   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你就别跟着裹乱了,如今都什么时候,谁还有心思想那个,实话对你说吧,如今暂且趁着咱们家的架子还没倒,好生高乐几日,晚了,只怕没有今儿的风流快活可寻了呢。”   那潘金莲此番正是来打听家里官司的,只因她虽然也是得宠的姬妾,到底没上过正经私塾,只会看戏文曲牌,象棋双陆等消遣东西,正经经济仕途学问一概不会,所以那西门庆有了正经事却不与她商议,只对孟三姐说。   如今听见孟玉楼说了这话,心里也是暗暗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三姐,这话从何说起呢?莫不是咱们家的官司犯了不成?”   玉楼摇头道:“只因咱们与那杨大人族中有亲,算起来是四门儿女亲家,就从这上面有了株连,虽说如此,一来杨大人的案子还没有审,只怕那赵官家心里有个缓儿,二来咱们家是蔡太师的干亲,就算要论罪下来,也未必惩处太严,如今一切都尚在未定之天呢。”   潘金莲听得糊里糊涂的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男人家的事,奴又听不明白,早知今日,当时何苦来又攀上那一门亲戚,却不是自找苦吃。”   玉楼摇了摇头道:“当日谁又算得准今日之事呢,若都是恁的,岂不成了活神仙了……”姐妹两个说着,叹息了一回。   也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偏生这一日李娇儿来寻孟玉楼说话儿,顺便也要打听打听家里案子怎么样,来在门首处就听见那潘金莲的嬉笑声音,心中暗道自己因为侄女儿的事,正与潘金莲交恶,此番进去,彼此连忙都不好看。正欲转身离去,就听见里间说起杨戬的案子,不由得站住了脚步仔细听着,越听越心惊肉跳的。   只因她是府里的旧人,虽然还有几分颜色,到底算是美人迟暮,如今西门庆不常到她房里来,自从那一回与侄女儿并蒂花开伺候了一回,虽然挽回汉子心意,没在怪罪她们两个,只是家下人等也都知道自己房里有这样没脸面的勾当,舆情不好,那大房里吴月娘听见了,也常劝西门庆不要行事荒唐,加之最近府中事多,那西门庆竟有好些日子不与自己沾身了,这官司的事情二房里就不得而知,不想今儿因缘际会之下竟在孟玉楼窗外听见了。   李娇儿听了一回,又怕房里有人出来,又怕有人从外头进来,撞见自己廊下偷听,只听了个大概,转身走了。回在二房之内,但见她侄女儿李桂姐兀自打扮的妖妖娆娆,穿金戴银的迎了上来道:   “姨娘去了好一阵,留我自己在房里好不耐烦,到底爷为什么不到咱们房里来了,明明那一夜恁般风流快活的,我在勾栏院里伺候他一年半载的,都不见高兴成那样儿,怎的到了家里倒不敢高乐了……”   李娇儿听了,啐了一声冷笑道:“你别看他再烟花柳巷里头是个出了名的好子弟,如今在家里就是个银样镴枪头,头一个就怕老婆。   那大房奶奶你也不是没见过,是个好惹的?说他如今是朝廷命官了,留宿窑姐儿在家本就不该,何况与良家姬妾同住,花开两朵,传出去舆情不利,几句话就把他劝住了,再说三房里孟玉楼、五房里潘金莲,一对儿狐狸,每日里打扮得仙女儿一样的模样儿,撺掇汉子往他们屋里去,咱们这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能跟人家比?”   说的那李桂姐没了兴致,病恹恹地除去簪环首饰,脱了华贵的大衣裳,乌云乱挽往炕上歪着道:“原本当日避祸进来,指望着您老人家帮衬,说句话儿就留下奴家做个第七房侍妾,谁知名份没挣上,倒惹了一肚子官司,还不如当日不出来的好,如今在勾栏院里,恁多年轻子弟,没了你们这一位爷,奴家闺中也不算寂寥。”   一句话道哄动那李娇儿的春心来,因噗嗤一笑道:“小浪蹄子,你虽然是勾栏院长起来的女孩儿,咱们这一行也有一行的规矩,你给我汉子梳拢了,破了身子,又不曾丢开手的,就算你依旧在勾栏院里安身,难道妈妈派你与别人沾身不成?好不知羞的小蹄子。”   那李桂姐听了这话,“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好姨娘,如今你是外头来的怎的?别人不知道勾栏规矩,你老人家能不知道?别说奴家,当日你与那西门公子论交情的时候,不是给他破瓜的,自从你们两个好上了,他有日子不来时,你就没续上裙下之臣了?当日我还小呢,穿房过屋不知道避讳的,你跟别处客人睡,早起都是我给你们端茶递水儿的,这会子倒充起良家女子来了……”   几句话倒怄得那李娇儿噗嗤一笑道:“你这小蹄子也是嘴快,我不过说你两句,就有十句等着我……你是我娘家人,我也不怕对你说,自从这狠心短命的娶了三房、五房,他眼里就没别人儿了,你姨娘在这里也是守活寡,身边又没个一男半女的,如今这家遭了官司,我都不愿意待了,你倒还打算往里挤。”   那李桂姐原是勾栏院出身,常言道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听见西门府上遭了官司,不由得心里一惊,就想着谋个别的出路,因往窗外一望两望,不见有人,就对她姨娘道:   “既然恁的,姨娘还随我回勾栏李家可使的么?勾栏中的好子弟恁般多,何苦在他家消磨青春,万一将来跟着吃了官司,把你们那位爷拿住了,只怕姨娘也要官卖呢,做官妓哪有咱们快活,皮肉钱都是自己的,如今你与那西门公子又不是正头夫妻,见风色不好,回娘家躲几天怎的?若是没事,依旧回来,谁又知道咱们家里的事……”   几句话撩拨的那李娇儿有些动心了,又秀眉微蹙道:“论理我也不是卖身到他家的,当日虽然给了李妈妈身价银子,老爷疼我,将文书毁了,放我出了乐籍,只是户籍在落在勾栏李家,倒不曾迁过来的,如今便是他家里出事,倒也攀扯不上咱们娘们儿,只是回家避祸的事,老爷不提,我自己提出来,只怕不好……”   那李桂姐听了道:“姨娘,如今说不得,也只好‘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的了,要我说,不如奴家先回去对妈妈说了,让她老人家帮衬着拿个主意,她若愿意招你回去时,你也不用声张,好歹求一求爷,又或是有一日官兵闯将进来时,只管开箱笼拿银子,跑他娘罢!”   一时间两个粉头商议定了,晚上李娇儿趁着没人,叫桂姐拐带了许多西门府上家私,从后门儿跑了,依旧回在勾栏李家,那西门庆许久不曾上门,竟一点儿不知道,家下人等便是有些风色落在眼内,如今满府上下人心惶惶的,也没人爱管那个虚热闹去。这事黑不提白不提的就过去了。   放下李娇儿、桂姐两个商议重操旧业之事不提,却说那潘金莲探得了孟玉楼的口风,一颗芳心突突乱跳,敷衍了几句就告辞出来,到了门首处,正撞见秋菊跟小丫头子玩儿呢,见了她回来,几个粗使丫头一哄而散。   秋菊见了金莲,唬得小脸儿煞白,只得蹭上前来垂手侍立道:“奶奶回来了?我去请春梅姐姐过来服侍……”   话音未落,早给潘金莲一个大耳刮子打得跌了一跤在地上,就哭起来。金莲心中正不自在,伸手扯了丫头的发髻,往院中拖着走了几步,拖不动,又掼在地上踢了几脚,骂道:   “你这小倡妇,看我不在,不说在房里帮着你春梅姐姐收拾屋子,倒会高乐?成日里好吃懒做的,敢情我们家花银子买了你,当太太奶奶的供着好瞧的?”   那秋菊听了委屈道:“五娘这话说偏了,您老人家说我,我不敢分辩,只是方才春梅姐姐见五娘出去了,自己说昨儿晚上着凉不曾好睡,打发我到院门口玩儿一会子,她说要再睡睡的,我才敢出来,不想就给奶奶撞见了。要是春梅姐姐不发话,奴婢哪有胆子在院子里玩儿的,奶奶不信,只管问春梅姐姐去……”说着又哭了起来。   那潘金莲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丢下秋菊道:“你先老老实实的给我在院子里跪着,没我的话不许起来。等我去问了那蹄子再回来和你算账!”   说着,就往房内走进来,还没到内间,但见春梅睡眼惺忪地打起帘子来,见了她,脸上微微有些红晕,倒也不肯十分服软儿,因淡淡的说道:   “方才身子不痛快,略躺躺,那蹄子总在我跟前儿转悠,眼前花儿似的,我看着别扭,打发她出去收拾小灶了,谁知她又偷懒儿。”   潘金莲听了冷笑一声道:“我说呢,没有你这副奶奶发话,那小倡妇也不敢在外头浪去。”   春梅听了这话急道:“奶奶说的哪里话,你听见哪位爷、奶奶封我做什么副奶奶了?如今别说我了,只怕小鸾那蹄子还比我挣上去的快些呢。”   一席话却触动了潘金莲的真病,她原本心中对那孟三姐又是嫉妒又是艳羡的,如今听见春梅话中有话,分明是说她在西门庆跟前儿不如那孟玉楼得脸,跟着她的丫头自然也就不讨喜。潘金莲想到此处冷笑道:“春梅,我的姐姐儿,你奶奶没本事,笼络不住汉子的心是不假,只是有朝一日你倒要谢我,不曾把你捧上去做姨娘的,如今你是通房大丫头,倒不至于给人充入官妓为奴!”   春梅听了这话,倒是唬了一跳,连忙问道:“奶奶这话什么意思?莫不是咱们家的那官司没打正,咱们家老爷吃了亲家老爷的挂落不成?”   那潘金莲见春梅此番神色畏惧了,才得意起来道:“只怕也是凶险,虽然还不曾定夺,听说爷这几日也愁得连饭也吃不下了……”   那庞春梅是秀才门第出身的女孩儿,远比潘金莲熟稔朝廷制度,听见她这样一说,心里凉了半截儿,就后悔当日自己不该破身做大丫头的,如今清白身子没了,就是不曾受了牵连,打发出去也做不得正头夫妻,想到此处不由得愁上眉梢,怔怔滚下泪来。   那潘金莲兀自得意,见春梅哭了,心中倒有些讶异,说道:“姐儿,你是念书人家女孩儿出身,今儿我说的这些,却不大明白个中利害,莫非真要紧么?”   春梅哭道:“五娘,当日你抬举我做了房里人,我还心中感激你的知遇之恩,谁知道这一回可是害了奴家了……旁的不说,若真是吃了这官司的挂落,早晚咱们这一片家业都要断送在三法司衙门手里,你我在这房里苦熬苦掖大半辈子,只怕是一个子儿也捞不着了!”   一席话说的那潘金莲心里凉了半截儿,连忙问道:“若是依着姐姐儿,咱们五房里还有什么活路没有?”春梅闻言只是摇头,也不言语。   那潘金莲知道这妮子心里正盘算着,连忙出了房门来在院内,见那秋菊还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上前踢了两脚骂道:“你倒会偷懒,如今你姐姐累了,你去亭子里炖了上好的茶拿来给她吃。”说的秋菊如遇大赦一般跑了。   一时炖了茶上来,潘金莲亲自端了盅子,往春梅眼前一放,满面堆笑着拉了她往炕沿儿上坐下,笑道:“姐姐儿,别看如今你我主仆有别,一则咱们两个共事一夫,情如姐妹和比骨肉,你摸着良心说说,奴家何时当你是一般的丫头使唤来的?自从你到了我房里,也是三茶六饭金奴银婢的服侍着,就是一般人家儿的嫡亲小姐,也没有这样尊贵体面的。   如今咱们家遭了官司,我一个深闺妇人知道什么?没脚蟹一般走不出去,自幼失学又没见识,此番全靠姐姐儿给奴家拿个主意,到底是去是留?如今我探听那孟三儿话中之意,似乎家里没有子嗣的姬妾,爷都有心打发出去自谋生路呢。”   春梅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下,因说道:“若是爷当真有了这样打算,只怕这官司咱们家也是凶多吉少了……为今之计,奶奶是如何打算呢?是了,自从奴婢到奶奶房里伺候,却不曾听见有奶奶的娘家人进来探视过的?”   潘金莲闻言长叹一声道:“我家里人都死绝了,不然谁愿意把女孩儿卖到大户人家做使女,过去的事不提也罢,左右如今我是没什么娘家人可以投奔的了。”说到此处,却是脸上一红,又低了头不言语。   那庞春梅眼尖,见金莲眉目含春,就试探着问道:“奶奶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出路来?”   金莲叹道:“也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忽然想起我先夫的兄弟,我那小叔子来……”   春梅闻言点头道:“奶奶说的,就是当日阳谷县中打虎英雄,武松武都头了。”   潘金莲噗嗤一笑道:“可不就是他?只是那冤家当日在我家时就防我跟防贼似的,后来我先夫没了,另嫁西门大官人,他又不肯依,非说那死鬼死的不明不白的,要和咱们家打官司,多亏了你们爷手眼通天,才压制住了,后来听说远走他乡,也不知到底流落到何处去,若是有一日回来时,奴从这里出去,好歹也是一家人家儿,他又有个侄女儿迎儿要养活的,接了奴过去倒也便宜。”说到此处,又把脸飞红了。   那庞春梅听了这一番风月故事儿,心中暗道:“这位五奶奶也算是性情中人,平日里恁般精细模样儿,没曾想倒当着我这丫头的面将心事和盘托出,也算是个风尘之中的知己,可别看错了她……”想到此处,倒对这潘五姐心里亲近了一分。   想了想摇头道:“奶奶说的这条路原也不是不好,只是一来如今这武都头又不知流落何处,要找起来也不是那么容易,若咱们生做男儿身也罢了,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终有一日找的见这个人,偏生薄命托生为女儿身,一双小脚儿走不得远路……   就是退一万步讲,真能寻着这个人了,谁有知道他心里如何想的,未必就是跟奶奶一条心,万一他还恼着当日哥哥死的不明不白,到时候岂不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奶奶千里寻他,岂不是飞蛾扑火的相仿?”   一席话说的金莲低了头,知道自己是痴心妄想了,半晌方喃喃说道:“姐姐儿说的句句在理,如今奴家听你劝,就不知除了这一条路,还有什么路子能走呢。”   那庞春梅此番倒不忙着搭话,低头摆弄着茶盅,有一搭没一搭呷了两口,方才说道:“我倒替奶奶想出两个机会来,只是不知哪一个好些,说出来,奶奶自己个儿参详参详。”   金莲听了,连忙说道:“姐儿但说无妨,我洗耳恭听就是。”   春梅道:“第一个,奶奶可还记得那三娘房里的陪嫁小厮儿不曾?”潘金莲听她说起琴童儿,脸上一红道:“八百年前的事了,你还提他做什么……”   春梅笑道:“就不知当日奶奶与他,到底是露水姻缘,还是真心实意呢。”金莲闻言道:“露水姻缘如何,真心实意又如何?”   春梅点头道:“若是露水夫妻三夜五夕也罢了,就当奴婢不曾提起,若是有那一点儿半点儿的真心,如今那琴童儿给爷赶打出去,听说如今就托了他同乡的情分,又卖身到了周守备家中谋生,若是咱们出得去时,五娘招一招手儿,那小厮儿还不吃了蜜蜂屎一样屁颠屁颠的过来?”   潘金莲听了春梅一番谋划,倒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叹息一回,又问道:“姐姐方才说有两条明路,不知另一个出路怎讲?”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橙色、粉猪、不吐槽会死星人、猫薄荷、碧城、汤圆、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客官的惠顾。   ☆、第六十六回   春梅点了点头道:“这第二件,要是我说出来,奶奶保证不恼我,奴婢才敢说的。”   潘金莲闻言笑道:“你这蹄子,倒会卖关子的,你说了我才不恼你,你若不好生对我说时,我恼你一生!”   春梅听了也噗嗤一笑,一面往金莲身边蹭了蹭,紧挨着她坐下笑道:“奴婢冷眼旁观着,这几日奶奶好似对姑老爷疼爱有加的?”   一句话说中了潘金莲的真病,脸上腾地红了,绣口含嗔道:“你这蹄子越发疯了,罢了罢了,我这屋里也不敢留你,等一会儿老爷回来,我回了他打发了你罢……”   谁知那春梅听了这话倒不害怕,冷笑一声道:“奶奶既然问我一个出路,如今我就给奶奶想出一个出路来,奶奶既然不乐意,奴婢爷无法,倒犯不着这么落井下石的,奴婢为了谁?难道不是跟奶奶一体同心的……又何苦来为了这点子小事下了奴婢的差事……”   金莲原本就是做做清高姿态,如今听了春梅这话,连忙回嗔作喜道:“你这蹄子得理不饶人的,我不过说句玩儿话,正经的那陈家小郎倒好个相貌,姐姐儿,如今你我好比姐妹一般,奴家有事也不瞒着你,你瞧我在府上这些心爱的,都是他那样的款儿,自从他进府,我心里就有些爱上了,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那大姐儿倒好命,虽然克死了娘,倒得了个好姑爷。”   春梅听了这话笑道:“只怕也未必吧,奴婢冷眼旁观着,那姑老爷的心思可不在咱们家大姐儿身上呢。”   潘金莲闻言冷笑道:“这是自然,那小郎一双桃花眼,时时刻刻都是盯着那孟三儿,还只当我们都是瞎子,你没瞧见昨儿在毽子场里他们俩那浪样儿?”   春梅闻言噗嗤一笑道:“既然三娘有机会,自然五娘就有了……”   潘金莲道:“这话怎讲?”   春梅道:“五娘,事已至此,也少不得对你说了,你可知当日老爷为什么力排众议的娶你?”   潘金莲听了这话倒是一怔,想了一回道:“当日先夫去世,奴家无依无靠的,全靠着邻居王干娘一力撺掇,那狠心短命的方娶了奴家过门儿,也是当日先夫在时,奴家受了他一点连累,街面儿上到底有些风言风语的,他不娶奴家,就落得一个始乱终弃的罪过。”   春梅笑道:“奶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当日奴婢给老爷买了来放在大娘房里服侍的,所以这些事多少知道些,当日大奶奶也不是没有劝过爷,说街谈巷议的,都是在五娘失手将叉竿掉下二楼去,打着了爷,才相熟起来,这段公案街里街坊的谁不知道?如今五娘的先夫不明不白死了,守孝不满一年就浪着家人,只怕舆情不好,再说奶奶的小叔子又是个江湖上的英雄好汉,得罪不得的。   谁知我们爷倒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非要迎娶,大奶奶就问他做什么偏要这一个。我们爷因说了,娶三奶奶这几年,一直不大生养的,如今见了五娘,与三娘生得双生姐妹一般,她既然要嫁,就娶过门儿来也罢了,来日若有一男半女的,瞧着就跟三娘的模样儿一样,也好认下三娘做娘,终身有靠了。”   那潘金莲不听这话还罢了,听了这话,直气得怔怔的道:“好个西门庆,好个四泉哥哥儿,平日里满嘴说夫妻恩爱鱼水和谐,敢情骗了奴家花枝儿也似的身子,是要给那贱人传宗接代去了!?银妇王八一条藤儿的害我!”说着大哭起来。   春梅在旁叹了口气道:“奴婢原本打算将此事烂在心里的,如今西门府上已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局面,说了到底无妨,也省得五娘顾念夫妻情谊不肯为自己谋个出路。   只是有了这件故事儿,五娘对那小郎就要手到擒来了……既然当日爷因为五娘与三娘生得孪生姐妹一般,才动心要娶,如今那姑老爷恋着三娘,不就跟恋着五娘一个样儿么。你们两个原本模样儿都在伯仲之间,就是脾性不大一样,说句不怕五娘恼了的话,男人家多半爱三娘那样的也是有的。”   潘金莲听了这话不服道:“我只不信我哪里比不上那孟三儿。”   春梅笑道:“头一件,就是奶奶这种争强好胜的性子,常言道男主外女主内,妇道人家自然是以贞静娴德为上,奶奶这一种不肯服输的性子,若说是个小子还过得去,偏生又投生做了女孩儿,无论心里如何,外头叫人瞧出来,就不讨喜了。   这是其一,还有一件,奶奶若是心爱着谁,行动坐卧之处都带得出来,容易给汉子瞧透了心思,少了那一种欲迎还拒的女孩儿家态度,男子觉得容易得手,反而不知道珍惜呢……”   潘金莲听了这话掩口娇笑道:“你这小蹄子,倒像是偷过汉子似的,说的倒也通透,不瞒姐儿说,如今这些手段,奴家倒也不是不理会,只是自小儿卖入张大户家做使女,老爷抬爱,大太太虽然瞧我不顺眼,为了买她贤良的名儿,也是与我好些金银首饰妆点身子,女儿家自幼娇养,性子难免骄纵些,谁知好景不长,那张大户虽然待我不薄,却是个短命的,伸腿儿去了,大太太就不待见我,说是我勾引得汉子伤了根本,方才一病死了,为作践我,情愿倒赔妆奁,把我嫁了那三寸钉枯树皮。   可也是因祸得福,我先夫见了奴这样天仙也似的人物,只当做观音娘娘一般供奉起来,全不用我操持家务针黹女红的,外头他卖些炊饼赚嚼裹儿,家里事务只有他先妻留下的女孩儿迎儿操持,奴家在家中娘娘一般,乐得清闲。   所以虽然也知道些风月手段,倒也用不上,就生疏了,如今姐儿怎么想起说这个来?”   春梅听了笑道:“这正是奶奶的福气了,夫主宠爱骄纵,一般女子求还求不来呢,只是但凡男人,谁不爱三奶奶那样不卑不亢的闺阁态度,奶奶岂不知道为什么牡丹花乃是百花之王?都从那一句‘任是无情也动人’上面来的。”   那潘金莲听了这话,低眉寻思了一回,点头笑道:“你这蹄子统共就经过几回汉子,难为你怎么想来的……”说的春梅噗嗤一笑道:   “奶奶不知道,原先我爹在时,为了预备春闱,一日十二个时辰,倒有多一半儿都在书房里念书,娘怕他分心,外头事务一概不用他操心,都是她主内主外打理着,奴婢生下来就没人看顾,爹无法,将奴婢养在书房之中,自幼倒也读些道理在腹内,记得当日爹给我说三国故事儿,讲的是刘皇叔三顾茅庐,因笑道:‘这君臣之事好比男女之情,你不理他,他自来理你,你若缠住了他时,他倒拿大,未必肯来俯就的。’奴婢当日听了似懂非懂,及至情窦已开,转念细想,倒说得通透。”   那潘金莲听了,喜得笑道:“往日倒不曾听你说起过这些金玉良言来,大姑娘,敢情你就是我房里的诸葛孔明了?”主仆两个笑了一回。   那春梅方说道:“方才我说的另一条明路,就是奶奶这女婿,陈大爷了,往日曾听说陈家是千倾地一根苗,就这位大爷一个独生子,如今亲家老爷太太跑了,打发他带了细软到咱们家藏身,若是西门府也保不住,这小郎自然还是要逃的。咱们要是能搭上这一趟便车,就什么都有了。   前儿我听三奶奶房里的小鸾姑娘说,往她房里搬了好些个箱笼,四季衣裳插不进手去,金银家伙、珠翠细软无数,听说那陈姑老爷来贴身带着不知多少银票,反正这几日在咱们家住着,随手打发丫鬟婆子,都是几两几钱的银子,没给过小钱儿。”   那潘金莲听了这话越发心动,只是又有迟疑,说道:“就算他现在家趁人值的,只是爹妈遭了官司,咱们投奔他,岂不是也算作飞蛾扑火么……”   那庞春梅笑道:“好个糊涂的奶奶,遭了官司是他爹,虽说现在朝廷里是有这样株连的制度,如今他们家得了消息,先把儿子、媳妇和箱笼细软送了出来,到时候逃到个山清水秀繁荣富饶的所在,改名换姓做个富家翁,吃一碗安乐茶饭,照样是娇妻美妾金奴银婢的伺候着,朝廷又能奈他何呢?”   一席话说的潘金莲哄动春心,只是面上有些过不去,方忸怩笑道:“姐儿说的虽然是个理儿,只是偷闺女的汉子,传出去名声不好……”   那庞春梅冷笑道:“奶奶,如今奴婢大着胆子说一句,也不用提起当日之事是真是假,奶奶的名声好怎的?况且那大姐儿又不是奶奶亲身的,自己没本事留住汉子,也怨不得咱们。”   金莲听了娇笑道:“这事恐怕不妥当,你容我再想想吧……”嘴上刚强,心里倒有些活动起来。   放下潘金莲、春梅主仆两个商议前程暂且不表,单说玉楼送走了金莲,回来房中闷坐着,小鸾一旁服侍着,见左右无事,又搭讪着道:   “奶奶,今儿没事,不如咱们去求求大奶奶,接了红药姐姐家来吧,她一个女孩子,总寄住在外头也不方便……”   孟玉楼听了,蹙起眉头道:“姐儿,你见我往日里是那等不容人的人么?只是如今有两件事,只怕那红药姑娘不好进来的。   一则我正与大娘不自在,如今咱们去求她添人进口的,只怕她未必肯,若是不回她兀自办了倒也不是不能,只怕事后她又要找咱们房里的麻烦。   二则如今咱们家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的,又牵扯了那红药大姑娘进来,她才刚刚逃出杨大人府里,如今冒然接进来,万一咱们家也被抄了,岂不是才出龙潭又入虎穴,害了那姑娘的锦绣前程?”   小鸾听见玉楼说的句句在理,自己反驳不得,只是心里又放不下那红药姑娘,想着天天与她一处伴着做针黹,小灶活计,何等亲密快活,就绷住了小脸儿不言语了。   玉楼见了噗嗤一笑,摇了摇头,伸手开了箱笼,拿出当日杨戬所赠的那金元宝来笑道:“多亏当日收着,今儿倒派上了用场,等一会儿没事,你悄悄的出去,将这个元宝送到红药姑娘的下处,叫她再安心等几日,眼见着爷只怕是要送我出去的,到时候无论走到哪里,我必然带着她,生死一处,决不能辜负了杨大人嘱托就是了。若这场官司过去,咱们家竟没事时,自然也是接了她来府里安顿,叫她莫要心急,好生住下。”   小鸾听见这话,复又喜得眉开眼笑道:“我就说奶奶是菩萨哥儿转世,最是救苦救难的。”一面起身接了元宝,蹦蹦跳跳的去了。   孟玉楼见这丫头年纪也不小了,依旧一团孩气,也只得无可奈何笑笑。正在闺中闲坐,忽听见门首处有管家媳妇儿来报,说是娘家杨氏姑妈又来了。   倒把孟玉楼唬了一跳,心中暗暗叫苦,若是寻常走亲戚倒也罢了,万一又是来求帮告借得,方才却是刚刚把体己给了小鸾,自己手上只怕一个子儿也拿不出来,只剩下些簪环首饰,又答应过了杨戬不能卖的。   芳心缭乱了一回,想想也是躲不过去了,只得答应着,命人好生搀扶进来,又问那管家媳妇儿道:“回过大奶奶了不曾?”那媳妇道:“已经回过大奶奶了,大奶奶说连日身上不好,此番暂且不便相见,奶奶陪着也是一样的,若白来逛逛便罢了,有什么说的,奶奶裁夺着就是了,左右如今是奶奶管家的。”   孟玉楼听了吴月娘的歪话,心里明白她话中之意是此番杨氏姑妈前来,倒是自己授意的,只因眼见着西门府上气数将尽,撺掇着娘家人过来往外淘换细软。   当下气得怔怔的,又不好当着管家媳妇儿的面说大奶奶的不是,只得规规矩矩站起来,低声说了几个“是”字,又道:“嫂子回去对大奶奶说,奴家知道了。”那媳妇儿方转身去了。   孟玉楼这厢跌坐在炕沿儿上,委委屈屈掉了几滴眼泪,又怕娘家姑妈瞧见了,只得强忍住羞涩委屈之意,将衣袂抹了抹眼泪,刚走到门首处,就瞧见自己的小叔子杨宗保搀着杨氏姑妈进来。   如今再瞧那杨宗保,倒与当日那个穷秀才别是一番模样儿。但见他头戴文生公子巾,身穿月白缎儿色文生公子氅,上绣着团花朵朵,迎门一颗无暇美玉,正是举人功名在身。   孟玉楼瞧见了,喜得上下打量了两眼,一面上前接了姑妈挽入房内,扶着往炕沿儿上坐了,深深道个万福,一面笑道:“给姑妈道喜了。”   那杨氏也是满面堆欢,笑道:“前儿有衙役来家里报喜,老身还道是又犯了什么王法,唬得我不敢出去,后来听见街坊邻居都来了,说什么请举人老爷出来。我才知道是你这兄弟中了,连忙拿出几两银子,叫家里小丫头子往外头置办酒果菜蔬,款待几位官爷,又赏了报喜银子,招待街坊吃些酒水,到第二日上,亲戚朋友来道喜送礼的络绎不绝,老身原想着接大娘子家里来逛逛,听几出勾栏小唱,转念一想,老身又不是大娘子的亲生姑母,只怕你家大官人不放,倒没得给贵人打嘴,也就不曾来凑热闹,今儿打点的差不多了,就带了你兄弟来瞧瞧你,并一家子的众位奶奶,谁知大奶奶又病着,没见着。”   孟玉楼听了,面上就不大好看,又不敢对姑妈说起自己与月娘之间的龃龉,怕她年老多心,只得点头笑道:“姑妈不知道,我们大姐姐最近养下一个哥儿来,身子不大爽快的。”   杨氏闻言,哎哟了一声,伸手往袖中,作势要拿些表礼,玉楼瞧见,连忙拦住了道:“不是我小孩子家不识抬举,实在是,这位哥儿又不是我养的,姑妈原不用十分破费,况且我兄弟虽然如今高中了举人老爷,来日殿试盘缠,又要打点诸位业师,同僚,年兄年弟的,花银子的地方有的是,姑妈还是莫要坏钞了。”   说的那婆子满口答应着,也就没有拿出钱来,一面又笑道:“你们大奶奶好福气,第一胎就怀了个哥儿,我的奶奶,不是老身大胆说你,好歹也要上心些才是。”说的孟玉楼红了脸,只得岔开话头儿道:“我瞧着兄弟这一身打扮,倒并往常显得高了些。”   那杨宗保听见嫂子说他,连忙赔笑道:“这一二年发身,倒也是长高了些呢。”说着站了起来,与孟玉楼并肩而立,笑道:“往日嫂子在家时,比我还高些,如今几年,就给我赶上了。”   玉楼见状笑道:“好,好,如今越发出息了。”   书中暗表,当日风俗原是如此,常言道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儿,一家子兄弟几个,嫂子房里常去玩笑无妨,只是大伯子对弟媳轻易见不得,玩笑也不敢说一句,所以当日那潘金莲百般勾搭武松,那武二郎也只得几次三番隐忍着,只因礼数不差。   两个说说笑笑的,复又分宾主坐下,那杨氏姑妈见房内无人,搭讪着道:“大娘子,老身最近街面儿听见些风言风语的,不知道大娘子听见没有。”   玉楼听说这话,心中猜测是西门府上遭了官司一事,因试探着道:“姑妈听见些什么?如今奴家嫩妇少女的,也不好在街面儿上行走,倒不曾听见什么市井新闻。”   那杨氏姑妈道:“老身恍惚听见,府上西门大官人,是吃了亲家的挂落还是怎的,好似有场官司要打?”   孟玉楼听了这话吃了一惊,问道:“怎么,如今连街面儿上爷传开了?”   她姑妈点头道:“可不是么,就连你兄弟学里那些年兄年弟的,也都对他提过几句,你兄弟听了,急的要不得,非催着老身带他进来瞧你,商议着,不然接你娘家住几日吧,你一个嫩妇少女的,万一衙门口的兵丁闯将进来,那一伙贼配军,见了大娘子花枝儿也似的身子,还不一定怎么轻狂呢。老身也唬得要不得,又不懂个中厉害,所以带了你兄弟进来,他倒是念书人明白事理,能劝劝你。”   她小叔子杨宗保因接言道:“论理这话也不该兄弟说的,只是如今兄弟忝列举子之位,每日里家中自有邸报,前儿看的真了,只怕贵府上那一位贵亲大人坏了事,如今舆情十分不利,赵官家也恼着他呢,所说还不曾审问,只是押在南牢里,只怕也是朝不保夕的,听说他那位门生故吏,兵部尚书王大人,已经判了斩监侯。”   玉楼听见判了,眼前一黑,娇躯恍惚摇晃了几下,早给那杨氏姑母扶住了道:“大娘子莫怕,他小孩子家不会说话儿,哪里就到了那个地步了。”又嗔那杨宗保道:   “来时如何吩咐你来?话也说的和软些,你嫂子金玉一般的人,再给你唬着了可怎么好。”说的杨宗保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嫂子莫怕,原是我说话莽撞了。”   孟玉楼一时缓了缓,方才稳住了心神,说道:“这也不是兄弟的错处,事已至此,我也不用瞒着娘家人了,这几日我夫主为了这件案子,当真是饭也不想吃,觉也睡不稳的,如今既然我兄弟瞧见了邸报,只怕晚间夫主回来也是对我这么说,不知如今在衙门口急的什么样儿了,好可怜见的……”说到此处心里一急,也跟着滚下泪来。   那杨氏姑妈见了,连忙劝道:“大娘子,事已至此,哭也不中用了,不知道府上对大娘子怎么个安排呢……”   孟玉楼见杨氏不是外人,因点点头道:“前儿我们爷倒是对我说过,不然往姑妈家里避一避,只是如今案子还没审,奴家也不好冒然对爷说起,现下府上正是用人的时候,就这样伶伶俐俐的走了,只怕也是寒了他的心……”   那杨氏姑妈听了方叹道:“大娘子在老身家里是就是这样儿,最是一个仁德的姐姐,当日你兄弟未满志学之年,你就非要守着我那死鬼侄儿的牌位,硬是过了一年多,到底等到宗保成人才肯嫁人的……”   说的那杨宗保眼圈儿也红了,因说道:“如今嫂子既然碍着脸面,不肯对大官人说,不如让兄弟出面说吧,原先我是个穷秀才,上不得台面儿不敢常来高攀贵府上,如今也算是稍稍有了功名,对个机会,我拿着帖子来拜会拜会大官人,顺便跟他说说,接你家去两天。”   杨氏姑妈听了,又接茬儿劝道:“大娘子,你兄弟这话说得明白,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说句冲撞大娘子的话,这位大官人也不是头婚的丈夫,又不算是正头夫妻,比不得老身那死鬼侄儿,若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大娘子宁可回了咱们家,守着牌位吃一碗安乐茶饭,老身如今是杨家门中正经香主,族里三老四少绝不敢说半个不字儿,往后要了文书回来,拿几个钱给地方上销了户,大娘子晚来光景,也还跟老身一样,挣得个贞节牌坊,虽然没有一男半女的,地方上每月自有官面儿上的钱粮供应着,也算是个依靠了。”   玉楼听了这姑侄两个好言相劝,又不好推辞,只是舍不得丈夫,因点点头道:“姑妈和兄弟的好意,奴家都已经知道了,如今也是等消息,既然今儿邸报有了准信儿,晚间我就探一探拙夫的口风,看他怎么安排,完了就派人过去对姑妈说,看目下的形式,少不得还是要过去叨扰几日的。”   那杨宗保自幼是孟玉楼抚养长大的,对她十分亲近,听了这话笑道:“若是嫂子肯回来时,咱们家岂不是和哥哥在的时候一个样儿了,才是热闹呢!”说的那杨氏姑妈和孟玉楼两个,反倒叹息了一回。   一时商议定了,杨氏见天色不早,因起身笑道:“这也多早晚了,想是大娘子也要预备接着西门大官人回来,老身这就告辞罢了,改日若有变故,好歹派个心腹的姐儿来家说一声,老身就让你兄弟来接。”   孟玉楼点头道:“姑妈放心,奴家理会得。”因起身相送,直送到后宅门首处,见外头有小厮伺候着,招了招手,见是平安儿,因命他好生送了杨氏姑侄出去,雇车送回家去。姑侄两个千恩万谢的去了。   孟玉楼送了杨氏姑侄两个出去,回在房中,将小叔子的话细细的想了一回,她虽然饱读诗书,到底是女儿身,未曾混迹官场,官面儿上的事情也瞧不透的,如今听见小叔子说,那杨戬的门生王尚书判了斩监侯,论理是秋后问斩,倒不曾是斩立决,莫不是这件事情上还有缓儿?就不知道如今光景,挨到秋后,朝廷上可有什么大赦天下的举动没有……   就算退一万步说,那王尚书秋后问斩,杨戬是受他的牵连,自然受刑更少些,算是得了活命,自己家中与他联络有亲,株连应该更少,命是保住了,就不知道这些家私怎么样,不过按照夫君的性子,也算是精打细算商贾脾气,要下他这一份家私,比要了他的命也差不多……   想来想去没个头绪。正想着,忽听得外间帘栊响动,玉楼还道是西门庆回来,连忙迎了出去,一瞧却是小鸾,因嗔她道:“回来了也不知道说一声儿,倒唬了我一跳。”   小鸾嘻嘻笑道:“方才门首有大奶奶房里的丫头路过,我怕惊动她,没敢言语。”   玉楼因问道:“叫你办的事情怎么样了?可见着那红药大姑娘了?”   小鸾点点头噗嗤一笑,伸手自袖中取出那一个金元宝笑道:“奶奶留着此物傍身吧,今儿奴婢算是开了眼界了。”   孟玉楼道:“你这妮子忒不晓事了,人家一个女孩子,身世浮沉孤孤单单的寄居在外头,有的是用钱的地方,比不得咱们深宅大院儿里,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你也忒实在,定是人家假意推脱一番,你就真信了?”   小鸾笑道:“奶奶也太肯小看人了,我是三房里的大丫头,满府里谁不说我聪明伶俐,就只有三奶奶骂我粗粗笨笨的,实话跟奶奶说吧,今儿我去红药大姐姐的下处,她引我到房里给我瞧了瞧那杨大人留下的细软,我的娘,只怕那杨大人在宫里当差时,把个赵官家的国库都给搬空了呢。   咱们家里得了一对儿珠子,你瞧瞧房下那几位奶奶,人脑子打出狗脑子来,抢得爷只管说头疼,如今你瞧瞧他们家去,龙眼大的珍珠都是一串一串的,这都不值什么,难得的是那翡翠鸳鸯镯,真难为他何处寻得这样好的玉料来,翡是翡、翠是翠,一半红一半绿的,若不是奴婢亲眼见着,谁知道世上还有这般爱物儿?还有那垂珠凤冠,哎哟哟,当真是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了,奴婢粗粗数来,一个凤冠上头,明珠不下百颗,难得的是全都滴流圆的,一般大小,分毫不差……   我就看了这几样儿东西,已经念了几千声佛号了,那红药大姐姐还要给我看些,我因怕奶奶担心,说了往后再看,那红药大姐姐才领我出了放箱笼的房子,又往她内宅坐了,叫底下的丫头往咱们县里最大的馆子,狮子楼去,叫了四凉四热八个招牌菜,与奴婢吃了饭,我们两个女孩子饭量小,吃不得多少,剩下的,红药大姐姐就叫人泼出去喂狗……奶奶仔细想一想,人家落魄了还这样的势派儿,能稀罕咱们那几两破金子?”   孟玉楼听了这话点点头道:“是了,若是这么说,这杨大人只怕犯了官司之前,早已有了狡兔三窟之计,这位红药大姑娘才这样有恃无恐的,只是如今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到底爷换不回一条人命啊……”   主仆两个说着,叹息了一回。   玉楼又问道:“你将我的意思与她说了不曾?这红药姑娘是怎么说的?”   小鸾笑道:“红药大姐姐说她听奶奶的安排,还为奶奶想出一个安身立命的法子来?”   孟玉楼听了笑道:“她一个小姑娘,自己都是借住在旁人家里,如何有什么出路倒为我寻出来呢?”   小鸾道:“红药大姐姐说了,奶奶原先在的那个杨家,如今他家的二爷杨宗保中了举人老爷,正好可以投身过去安身立命,奶奶往那家迁居时,红药姐姐就跟着过来,这边儿府上的人自然以为她是杨家派来接的,那边儿府上又当是咱们家派过去服侍奶奶的丫头,可不就是一举两得,谁也不用告诉,这红药大姐姐就跟了奶奶了么?”   孟玉楼听了这话,细想了一回,噗嗤一笑道:“这小丫头子,倒真是古灵精怪的呢,怨不得杨大人喜欢她,想来若是他家没遭官司,这妮子只怕如今也挣上一个姨太太的名份了。”   小鸾闻言摇了摇头道:“只怕他们家爷倒没那个心思,这几日我与红药姐姐走得近,她也当我是亲妹子一样的待,有时候与我说些闺房私事,她家那一位爷倒是好生奇怪的,与咱们家这一位可不一样。”   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他是内相出身,你拿他比咱们家爷怎的?仔细他知道了打你。”   小鸾娇笑道:“奴婢原不是说那个,是奶奶往歪处想去了……咱们家的爷,若是在大房、五房、六房里睡时,那几房的姐姐原是爷收用过的,睡觉也不避讳,奴婢听说,他也叫房里的丫头服侍穿中衣儿。”   孟玉楼听了不以为然道:“这是自然的,你不在房里服侍,是因为不曾开脸收房,有些忌讳,比如大姐姐房里的玉箫、五姐房里的春梅、瓶姐房里的迎春、绣春,都是爷收用过的女孩儿,就算服侍他穿中衣儿,到底不值什么。”   小鸾点点头道:“可不就是这个理儿么,偏生那杨戬杨大人古怪着呢,就算红药大姐姐是通房大丫头,却一次都不曾与杨大人沾身,服侍他穿戴、沐浴更衣,从来没有。   晚间睡下时,都是杨大人自己在里间,红药大姐姐在外头春凳上睡着上夜,杨大热轻易不起夜,要茶吃,都是自己在里间汤婆子上自斟自饮的,从来不叫红药大姐姐进房,这真奇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粉猪、猫薄荷、碧城、汤圆、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妙祝客官的惠顾。祝客官们每天开心O(∩_∩)O   ☆、第六十七回   孟玉楼听了小鸾的话,倒也觉得奇怪,只是人家内宅之事,自己一个深闺妇人怎好置喙的,只得摇头道:“一家子有一家子的过法儿,想来那杨大人性子有些孤僻,不喜欢有人服侍也未可知。”   两个正说着,就听见外头有人跌跌撞撞的进来,主仆两人唬了一跳,小鸾刚刚打起帘子来,就见外头撞进一个人来,正是西门庆。   玉楼见状,连忙上前接着,一面服侍他脱了大衣裳,柔声问道:“爷今儿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倒失了官威。”   那西门庆只管摇头叹息,问了几回,方说道:“只怕咱们夫妻缘分尽了,好姐姐,今儿晚上我在你房里,咱们夫妻两个连夜打点些细软黄白之物,明儿一早送你娘家去住几天吧,只怕这官司是吃定了。”   玉楼听了这话,知道西门庆定然也是在衙门里看了邸报,方才乱了方寸的,当下命小鸾出去炖茶传饭,自己扶了丈夫在炕沿儿上坐了,笑道:   “原来为这事,可巧方才姑妈来了,也说我先头那小叔子宗保在学里打听了这件事,特来说与我知道的,若是兵部王大人的案子,依着奴家的糊涂想法,倒也未必就能牵连到咱们家呢。   想那杨大人是受了他门生的牵连,如今倒不曾判了,咱们是隔着三四层,八竿子打不着的一门亲戚,哪有那么容易,赵官家就查到咱们家来,爷细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那西门庆听了,方才稍微缓了一缓,想了一回,复又摇头道:“就算像姐姐说的,命是保住了,只是三姐你不知道衙门口里的勾当,那些为官做宰的,都是饿狼一般,谁不知道我西门府上金山银山的相仿,如今都憋着把我参下来,他们好抄家,说得好听,还不是中饱私囊,更有甚者,趁着抄家之时,拐带人家姬妾丫头,或是自己收用,或是卖入秦楼楚馆,若只是图谋钱财,我也不至于唬成这样儿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也是唬得花容失色,秀眉微蹙道:“敢情这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就没个王法了么……”   西门庆苦笑道:“三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你看不起我,咱么家怎么起家的你还不知道,当年我西门四泉也干过那放官吏债的勾当,不然内中关节我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想来小人一生,唯钱财妇人是我所爱者,如今一旦遭了这场官司,只怕是全盘皆输了……”   孟玉楼虽然多少知道丈夫在外面有些勾结官府的勾当,只是她为人贞静贤德,从不肯插手外事,也是知道丈夫做事往往留手,倒不曾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如今见西门庆说得自己落魄不堪,心中着实怜惜,遂上前来紧挨着丈夫坐了,伸手搂住他的头面在怀中,柔声安抚道:   “庆哥儿,外头的事,奴家也不分晓,如今都听你的安排罢了,只是你若叫我走散了,是万万不能的……”   那西门庆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感念,因说道:“论理我这身家性命,是都应该交在正室夫人手中,只是一来,如今你大姐姐病恹恹的不管事,二来她自幼失学,不曾识文断字的,不如你明白事理,看得通透。如今我把家里交给三姐,也请三姐莫要辜负了我这一片丹心,若是天可怜见,来日咱们夫妻还有相会之时,到那时定然生死在一处,再不分开了……”   说着,夫妻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回。   那西门庆方将家中房产地业交割清楚,依着他的意思,是将那陈敬济带来的箱笼细软等物也叫玉楼带了娘家去,孟玉楼听了这话摇头道:“依着奴家的意思,爷不好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收了他家东西,咱们与亲家如今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局面,他家若遭了官司翻不了身时,难道咱们家就能自保么?又何必贪图他这一点微末家私,若往后没事时,叫大姐儿怎么在他家做人呢……”   说的那西门庆方收了手,不曾将陈敬济的东西据为己有,夫妻两个连夜收拾妥当了,一夜不曾好睡。   到第二日,西门庆已经往衙门里公干,一面嘱咐玉楼,这几日好歹派人往她姑妈家里说去,叫人早些来接。   孟玉楼答应着,一面送他出去,收拾几件要紧的箱笼,想着叫家中大仆人往杨氏姑妈家里送去,又怕路上有个闪失,或是传到吴月娘耳朵里,再生事端,想来想去,叫小鸾过来道:   “你去对杨家姑妈说,我这几日只怕就要过去的,先搬了要紧的东西,家中事务繁杂派不出去人手,请姑妈家里派两个小厮过来接着。”   小鸾答应着出去,不一时带了人回来,将东西搬出去,几次三番的,收拾得也差不多了。晚间西门庆来家,对他说了,那西门庆只是点头叹息不语,又劝玉楼早些动身,免得来日还有什么岔头儿。玉楼眷恋夫主,只不肯走。   放下西门庆、孟玉楼夫妻两个如何焦心暂且不表,却说那姑爷陈敬济,刚刚托出生天得了活命,也不管父母死活,如今撞在这么一个好所在,那西门府上的内宅,莺莺燕燕环肥燕瘦的,真把个小郎看了一个走马观花目不暇接,成日里就对大姐儿说:   “不是我做晚辈后生的不恭敬,实在是这位岳父大人也会享乐,不过一个乡绅员外之家,活脱脱皇宫一般,修建的恁般精巧亭台楼阁也罢了,难得的是房里用人,当真一个赛似一个,敢情满世界的钟灵毓秀都落在你们家了不成。”   给那西门大姐儿一口香唾啐在脸上骂道:“没廉耻的下流东西,如今奴家这几位妈妈也是你好品头论足的?你敢再说两句,我告诉我爹,打下你的下截儿来!”   那陈敬济听了,连忙陪笑道:“大姑娘,你这话儿又没听圆全了,小人原本是说,如今这几位夫人都这样标致,尚且笼络不住岳父大人的心思,依旧往外头寻花问柳去,可见当日我那位红颜薄命的岳母大人是何等姿色,才生出贤妻这样的绝色佳人来……”   一席话倒哄得大姐儿芳心欢喜起来。那陈敬济原本意欲打发大姐儿出去,自己好得个空子满园子里乱走,若是撞见了孟玉楼,仔细将言语调弄于她,就凭着自己貌似潘安一般,不怕那妇人不动春心。   果然大姐儿听了这话,想起自己的生母陈氏大奶奶来,因对陈敬济道:“说起我娘来,也是好久不曾往外头家庙里走走,祭拜祭拜她老人家了,如今劳烦姑爷看家,奴家去家庙里走走,给我母亲上柱香罢。”   那陈敬济听了这话,喜得浑身乱颤,假意笑道:“既然恁的,我陪大姐儿同去。”那西门大姐儿闻言啐道:“浑说什么,你见谁家祭拜先妣,要姑爷子跟着的,不年不节,你去做什么,好生在家里玩一会子,睡一觉罢了,奴家去去就来。”说着,命房中的小丫头元宵儿收拾东西,香烛纸马等物,主仆两个出去了。   那陈敬济见浑家出去,方才松了一口气,连忙梳洗打扮,换了一身儿干净衣裳,堂而皇之一头撞进后宅来。   也是合该有事,原本要往三房里去的,正打玩儿花楼后头转过来,迎面就瞧见春梅捧着个食盒,上头搁着两个盅子一壶酒,正往五房里去,瞧见那陈敬济,站住了,蹲了蹲身子道:“姑老爷万福,奴婢这厢使着手,不能全礼了。”   那陈敬济当日进府之时就瞧着春梅生得俏丽,如今没人的地方遇见了,自以为是一桩奇缘,当下也是深施一礼笑道:“姐姐见外了,如今五娘房里的姐姐,我不敢放肆。”   春梅见这陈敬济一双桃花眼只管盯着自己瞧,知道这小郎也是个眼馋肚饱,吃着锅里瞧着碗里的货色,未必真心喜欢玉楼,倒也上的了手的。因笑道:   “姑爷这会子忙什么?怎的只管到后宅来,也不怕给你们大姐儿拿住了……”说着,故作娇嗔飞了个眼风。   那陈敬济见了娇娘,魂儿早飞上九重天外,连忙嘻嘻笑道:“姐姐说笑了,如今我原是府上娇客,连大娘也说我是至亲骨肉,不用回避的,怎么姐姐倒说这样见外的话,岂不是有心要与我生份了?”   那庞春梅见他说话儿上道,连忙笑道:“姑爷别恼,如今奴婢哪敢说你,就不知姑爷得空儿没有,可巧我正要给五娘送饭去,如今大天白日的,姑爷在家也是睡觉,倒不如跟我房里坐坐,当日虽然一桌上吃饭,人多事杂,又不曾好生说话儿,择日不如撞日,家去坐坐如何?”   说的那陈敬济心里暂且丢开了孟玉楼,脚不沾地跟着春梅往潘金莲房里来。   也是天缘凑巧,那潘金莲因好几日不与汉子沾身,正不耐烦,打发春梅出去小厨房里传饭,自己对镜画眉,想着当日春梅所说,自己生得与那孟玉楼倒是双生女孩儿一般,就想着玉楼往日妆束,卸了浓妆,重新薄施脂粉淡扫蛾眉,也妆做玉楼模样,又散开发髻,重新梳了一个麻姑髻,也是孟玉楼当日模样儿,端详了一会儿,噗嗤一笑,伸手往妆奁之中寻了当日杨戬赠与六房里那一根金簪子来,斜插在发髻之上,站起身子,乐昌镜前转了两圈儿,自言自语道:“怨不得人家都说我生得像她,如今见了可不就是活脱脱一个三丫头么……”   自家正玩儿的高兴,但见春梅打起帘子进来,放下食盒,伸手却引进一个粉妆玉琢的小后生来,两个在镜中一对眼神儿,那陈敬济见了潘金莲此番妆束,直喜得心花怒放,情窦顿开,恨不得一时间搂在怀里,做那殢雨尤云之事,只是怔怔的瞧着潘金莲,也不言语。   金莲见状,自以为得计,面上却故作娇嗔,又不对陈敬济说,只嗔春梅道:“小蹄子好不知礼数,姑爷来了,怎么不知道通禀一声,奴家这身打扮怎好会客的,好不知趣!”   骂的那庞春梅噗嗤一笑道:“奶奶问姑爷去,打着骂着要奴婢带了来的,如今我倒里外不是人了,既然恁的,我就离了你们,自己吃酒说话儿吧。”   那陈敬济闻言大喜,上前深施一礼道:“儿子给五娘请安了,只因这几日帮衬着岳父大人监管园子工程,一向少来拜会。”   说着,又往那潘金莲裙边蹭了蹭,羞得金莲满面绯红,到底是女儿家总要端着身份,就唤春梅道:“你躲出去是什么道理,难不成叫我服侍姑爷吃酒用饭?咱们的中饭既然传了来,就留姑爷吃顿便饭吧,姐儿打横陪着,也要吃几杯才是。”   春梅见潘金莲初次与那小郎盘桓,有些磨不开面子,只得复又进来,打开食盒装盘布菜,排碟放箸,服侍他两个炕桌儿对面坐了,自己坐在炕前头地坪上相陪。   因拿起酒壶斟满了一杯,先与了陈敬济道:“论理姑爷该先吃一杯才是。”那陈敬济此番如同得了圣旨一般,一扬脖子吃了,又亲自执壶把盏,与潘金莲斟满了一杯笑道:“既然恁的,五娘也吃一杯,才是疼儿子呢。”   潘金莲听他这话下道,芳心又羞又喜,只得一扬脖子吃了,一面劝他吃些酒菜,主仆几个把酒言欢,吃了一个柔情蜜意。   一时之间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潘金莲因停了筷子不吃了,吩咐春梅将针线簸箩找出来,里头拿出一双鞋来笑道:“当日姑爷来时,奴家偷眼观瞧着,只怕鞋脚与你岳父类似,就赶着做了一双,也不知道合不合适,今儿可巧来了,不如就试一试吧。”   那陈敬济此番投亲靠友到了此处,每日里都看大姐儿眼色过活,心里早有些苍凉之感,如今见这潘五姐这样小意儿贴恋自己,心里早已爱上了,连忙笑道:“儿子不知哪来的福气,虽然漂泊他乡父母离散,却又五娘这般贤德的岳母大人疼爱,可见儿子命里还有贵人……”说着,半真半假陪了几滴眼泪。   金莲见那小郎自怜神态,当真女孩儿一样的人品,自己心中暗暗喝彩,真恨不得搂在怀里安抚一番,也假意陪着拭泪。一旁春梅姐见了,噗嗤一笑道:“今儿原是家宴,你们两个倒在这里‘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了……”   那潘金莲不熟悉典故,还听得不大明白,陈敬济听了这话,心中暗道是个机会,因大着胆子,轻舒猿臂,捧了那潘五姐一对雕花玉腕笑道:“五娘看真切了,这就叫做‘执手相看泪眼’。”   那潘金莲羞得满面绯红,连忙抽回了手腕骂道:“好个小狼崽子,说着说着就上手了,你不怕等你岳父回来,我告诉去?”   唬得那陈敬济连忙半跪在炕沿儿上求饶,说几句笑话儿,哄得妇人娇笑起来,花枝乱颤好不娇俏,把个陈敬济迷惑住了,只是碍着春梅面上,不好动作。   春梅知道两人已经水到渠成,连忙搭讪着道:“奴婢才想起一件事来,早起大奶奶房里玉箫大姐姐就烦我过去一趟,说是要替大奶奶描花样子,我因为使着手不得闲儿没去,只怕如今大奶奶等急了,再不去就要骂的,姑老爷替奴婢服侍一会儿,我去去就来。”说着,对那潘金莲使个眼色,站起身子,在书案前头挑了两三支笔,扑哧一乐,转身打帘子出去了,就听见外间倒带房门的声音。   那潘金莲早已羞红了脸,只管低头不语,常言道酒是色媒人,那陈敬济原本就见了家人是命的主儿,如今见她主仆两个都有意,自己久惯风月,焉能不知趣的,因将炕桌儿往边上一推,伸手就搂了妇人在怀里,遍身遍体的摩挲着急道:   “好五娘,救救儿子性命吧,当日上房屋中一见,儿子的魂儿也没了,虽然每日对着大姐儿,睡里梦里也只有你。”说着,口齿缠绵支支吾吾说些下作言语,按住妇人的娇躯就往炕沿儿倒下去。   那潘金莲见了,心中欢喜,面上故作惊惶道:“姑爷这是做什么,这样没天理没人伦的勾当,万一给人瞧见了,你是死是活。”   那陈敬济此番早已入港,哪有悬崖勒马之理?因笑道:“此番若是五娘不允,儿子也是个死!”说着就解了妇人衣裳,*起来,那潘金莲原本是要勾搭他,自然半推半就,两个在房里,成就好事殢雨尤云,书中难以尽述。   一时事毕,那潘金莲花容失色乱挽乌云,嘤嘤咛咛哭了起来。哭得那陈敬济慌了神儿,还道是她后悔变心,连忙搂在怀里劝道:“好五娘,莫不是儿子哪里服侍的不周全,五娘心意回转,不肯与我论交情了么?”   那潘金莲哭得雨恨云愁,半晌方淡淡说道:“如今奴家与郎君相交一场,若在往常也好办,左右爷不常到我房里来,你在此处住着,那春梅姐姐又和奴家是一条心,咱们偶有来往不算什么,只是如今山雨欲来,咱们家已经是有今儿没明儿的主儿了,豁出命去博得这一场泼天的快活,也只是神女生涯终究一梦,你我一对薄命鸳鸯,只怕今日之后勿复相思……”   说着,投体入怀,靠在那陈敬济怀里大哭起来,直哭得那陈敬济动了英雄救美的念头,连忙搂住了妇人玉体道:“五娘,如今我有句话,也不知当说不当说……”   那银妇听他话中颇有怜惜之意,连忙问道:“姑爷有什么话讲?”   陈敬济道:“当日我父亲见事态不好,早在官府里告了我忤逆不孝,与我断绝关系,迁出户籍去了,分家之时,把家中细软全都交给我和大姐儿手上,叫我们先投奔岳父大人家中,若是你家也受了牵连,千万别坐困愁城,还是要想法子出去,宁可找个山清水秀鱼米之乡,隐姓埋名做个员外乡绅,多置些房屋地业的,另娶良家女子过起日子来,开枝散叶,为陈家绵延后嗣要紧。”   潘金莲听了这话啐道:“敢情亲家老爷竟然教唆你这狼崽子停妻再娶,抛撇下我们大姐儿不成?”   那陈敬济此番有了肌肤之亲,倒比平日里胆子大些,不似初见时恁般腼腆了,因涎着脸笑道:“若不是停了她,又怎好娶你的?”   潘金莲顺着这话头儿笑道:“你是哄我呢,还是真心话?”说着,嘤咛一声倒在那陈敬济怀里撒娇撒痴起来。   那陈敬济虽说色胆包天,说到底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后生家,这偷情的勾当自出娘胎还是头一遭儿,给这婆娘一番闺阁娇态笼络住了,连忙指天发誓,说如果西门府上也遭了官司,自己定然带了金莲逃出生天,绝不辜负今日情谊,喜得那潘金莲放□段儿,又与他梅开二度,两个山盟海誓一番,幸而没人撞见,方才丢开手起身,金莲打发那陈敬济出去了。   那小郎前脚走,春梅后脚进来,冷笑道:“奶奶倒会高乐,奴家巴巴的在门口望了这半日的风儿。”   那潘金莲闻言红了脸道:“春梅,我的好姐姐,奴家不知这一回如何谢你。”春梅笑道:“奶奶说哪里话?自从到了奶奶房里,穿金戴银,自家女孩儿似的待,奴婢不是那一等知恩不报猪狗不如的畜生,自然凡事为奶奶着想。如今姑老爷怎么说的,可曾有了口风?”   金莲闻言冷笑一声道:“你别看他成日里眼馋肚饱的,府里大姑娘小媳妇儿的勾搭着,敢情这件事上还是个雏儿,钻了老娘的被窝儿,还不是什么都听我的,到时候一有消息,他就带了我出去,听他那口气,亲家老爷太太不少给他东西的,足够隐姓埋名做个富家员外爷的了。”   春梅听金莲说的热闹,听了半晌,方冷笑一声道:“敢情奶奶倒给自己谋了一个好出身,奴婢这几日忙前忙后的,也是白效力!”   那潘金莲见春梅恼了,连忙满面堆欢道:“我的姐姐儿,看你说的,如今知道了姐儿的手段,奴家还能离了你不成?那陈家少爷一看就是个多情种子,你又生的天仙也似的模样儿,略一勾勾手,他还不巴巴儿的过来?奴家都想好了,若有一日离了这里时,自然是要带着姐姐儿的,到时候咱们寻个安乐所在,我为正室,你做姨奶奶,风流快活世外桃源岂不好么?”   说的春梅方才回心转意,又说道:“只是就算府里出事,咱们那一位爷在女人身上心思倒也缜密,没那么容易出去的,就算一时跑了,万一日后翻案,光靠咱们力量,只怕挨不住他找后账,依我看,不如先投身到王妈妈家里,她算是你的原媒,又是街坊邻居住着,听奶奶往日议论,也是个见钱眼开的主儿,宁可多花几两银子,寻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叫那陈家少爷只管带了大姐儿出来,掩人耳目,等到咱们远走高飞时,将那银妇随手一买,倒也省了一笔盘缠。”当下主仆两个定下毒计不提。   有书则长,无书则短。   一连过了几日,官面儿上倒也没什么动静,忽然有一日,每日里跟着西门庆上衙门的玳安儿哭着回来,见了吴月娘道:“奶奶,祸事了,今儿原来没事,谁想爷刚到衙门,就有好些个从外地来的兵丁衙役将人按住了,说是老爷的官司犯了,现在交给知府、知县相公看管起来,等到上头逐层问罪下来再发落。”   一席话唬得那吴月娘昏死过去,大丫头玉箫慌了手脚,连忙叫小丫头子去通传各房奶奶进来服侍。   小丫头子先往二房里去告诉了,那李娇儿正要收拾收拾去瞧月娘,可巧这几日桂姐几次三番来在府中倒腾细软,如今正在她房里藏着,听了这话道:   “姨娘理她怎的?如今这个家眼见着就要散了,趁着你们大奶奶死了过去,正好是个机会,咱们娘们儿收拾了细软黄白之物,跑他娘罢!”   李娇儿听了这话有些活份心思,又觉得就这样走了对不起那西门公子,正在踌躇间,桂姐道:“姨娘,如今你心里顾念着夫妻情份,你们那位爷可不曾把你当做太太奶奶看的,你自己掰着指头数一数,他一年里到你房里来有几日?如今何苦守着,咱们勾栏出身的,正应了那句话,表子无情戏子无义,话糙理不糙,依我说,今儿就与我家去吧,妈在家可盼着你呢。”   说的李娇儿动了心思,趁着吴月娘房里乱着,两个收拾的包袱细软,来了个卷包儿烩,从后门一溜烟儿跑回勾栏李家去了。   到了勾栏院里,早有李妈妈接着,见李娇儿也来了,倒吃了一惊,骂了李桂姐道:“小粉头子,出去一趟钱没拿回来半个,倒给老娘做祸,如今怎的拐了你姨娘回来?她虽是咱们勾栏李家出身,如今是正经人家儿二房奶奶了,你带了她来涉足花丛,给西门大官人知道了,皮不揭了你的!?”   唬得那李桂姐躲在李娇儿身后不敢出来,倒是李娇儿笑道:“妈妈这话说差了,此番倒是我侄女儿当机立断,带着我跳出了火坑!”因说着,将今日之事说与李妈妈知道。   当下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女儿自从出去,虽然这几年也曾显贵,到底不忘根本,三节两寿的常命人送些礼物银钱,不曾亏了礼数,心里依旧认您做娘,如今女儿家里遭了横祸,大姐姐又不贤良,我们勾栏院里出身的姐儿,将来能有好果子吃么?与其叫她官卖了出去,倒不如依旧回家做旧时营生,我也不要妈妈给身价银子,只求伴着桂姐,不论辈分,依旧姐妹相称,开张接客,若遇着知冷知热会疼人的郎君娶了家去,自是女儿的造化,若是没有投缘对劲的,女儿情愿在家给妈妈养老送终……”   说着,复又磕头下去,李妈妈命人扶起来,那李娇儿早拿了十个金元宝搁在桌上笑道:“这是女儿出来时带的体己,如今交给妈妈做个本钱,好歹留下女儿活命罢……”那李妈妈原是鸨儿出身,岂有不爱钱的?连忙满口答应下来,留了李娇儿在勾栏院中,依旧做那皮肉生意不提。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却说这消息不一时又传到五房里,潘金莲、庞春梅两个日日苦等消息,如今听见西门庆被捕,吴月娘昏死过去,倒正是个好机会。   书中暗表,原来这庞春梅曾经在吴月娘房里服侍过一年,与她房里的小丫头子小玉颇有交情,如今见小玉前来求救,因拉了她到房下,说道:   “姐儿,你是个明白人,知道我们五娘素来胆小怕事的,如今咱们府上吃了官司,我们五娘打算回娘家去避一避,又怕大娘醒了嗔怪,如今姐儿担个不是,替我们回一声儿,只说今儿不巧回娘家去了,不在房里,想来大娘不过骂两句也就罢了,难道还能打你不成?”   说着,自袖内取了白花花的五两银子,就塞给小玉手里,那小玉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况且常言道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如今见了真金白银,也顾不得许多了,满口答应下来。   那庞春梅打点妥当了,回在房内,与金莲两个七手八脚的首饰了箱笼细软,又拿了往日陈敬济放在她手上的黄白之物,两个脚底抹油从后门出去,直奔当日武大郎的旧宅对过——王婆儿茶肆中来。   那王婆儿当日就是撺掇金莲偷汉子的媒人,如今见潘金莲主仆两个投奔而来,倒唬了一跳道:“五娘,这是怎么说?莫不是在家得罪了大官人,叫人家赶打出来了?若是恁的,老身可不敢收!”   那潘金莲哭道:“干娘救命则个,如今老爷在家吃了官司,给人拿在牢里,大娘子不贤良,要卖我,我与丫头探听了消息,连夜逃了出来,往干娘这里躲一躲,若不收留时,奴家性命难保!”说着,插烛也似的磕头下去。   唬得王婆儿伸手去搀,那潘金莲趁机将手中两个银锭子塞入婆娘手里,那婆子手上摸着钱儿,如何肯放手,满脸堆笑下来,就往里间让,一面上板儿谢客,泡了两盏酸梅汤与她主仆两个吃了,一面拿出几吊钱来,命家里小丫头子到街面儿买些酒果菜蔬,与她主仆两个接风压惊不提。   这两房都逃出了生天去,只有三房里孟玉楼、四房里孙雪娥、六房里李瓶儿没走。那孙雪娥倒是满心想要出去,谁知偏生得罪了西门庆,如今还给锁在房里,急的热锅上蚂蚁一般,走也走不脱,只能捱着等消息。   六房里李瓶儿倒是与夫主一条心,又有了官哥儿,便是轰她也不肯出去的,此番听见吴月娘昏死过去,连忙抱了官哥儿到上房屋里瞧她。   孟玉楼这里早得了消息,小鸾因劝道:“奶奶往里日顾念夫妻情深,只是不肯走,如今大祸临头了,也顾不得许多,跑他娘吧!”   玉楼闻言摇头道:“若是爷在时,我去了还好说,如今爷给人押在牢里,大姐姐又病着,这样当口儿我出去,这官盐倒成了私盐了,别人知道,还不一定怎么说我呢。”   小鸾闻言急道:“我的奶奶,如今树倒猢狲散,咱们不跑,若是官司定下来抄家时,只怕跑也跑不得了……奶奶不信,一会儿上房屋里,只怕都跑的不剩下人了呢!旁人奴婢不敢说,二房里、五房里准是现在都没人影儿了!”   玉楼闻言叹道:“你说的我都明白,只是如今大姐姐昏过去还没醒,我就这么伶伶俐俐的走了,再不是我孟玉楼的为人……你别管,好生看家,我到上房屋里去瞧瞧大姐姐。”   小鸾苦劝不住,只得由着她去了。那孟玉楼跌跌撞撞来在上房屋中,迎面瞧见乳娘如意儿一手一个,抱着官哥儿、孝哥儿,两个孩子大哭不止,倒像是约好的一般。   玉楼连忙上前瞧了瞧孩子,伸手摸了摸小脸儿道:“也不是发热,怎的这般哭?”如意儿道:“谁说不是呢,自从大奶奶病倒了,两个孩子就啼哭不止……”   玉楼点头道:“上房屋正乱着,别让大奶奶听见了,如今我房里没人,你抱了两个哥儿过去,叫他们吃些奶水,我房里供着菩萨,倒干净,许是家里遭了厄运,有些不干净的东西也未可知。”   如意儿闻言答应着,抱了两个小官人往三房屋中去了,欲知孟玉楼何去何从,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粉猪、猫薄荷、碧城、汤圆、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客官的惠顾。   ☆、第六十八回   却说孟玉楼来在上房屋中,小玉打起帘子,进了内间屋,就瞧见玉箫哭的泪人儿一般,见了她,上前来一把抱住了道:“三娘!如今大奶奶不好了,方才奴婢叫小玉往六房里传话,只有您和六娘来了,奴婢觉得不对,又自己跑去看了一回,谁知二房里前后落锁,人也不知去向,五房里听说可巧刚回了娘家,也不知是真是假,箱笼细软具已没了,只怕也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说着大哭起来。   那孟玉楼闻言吃了一惊,心中暗道这二房和五房虽然也是为了自己打算无可厚非,到底太薄情了些……   正想着,但见那吴月娘嘤咛了一声,秀眉微蹙似是要醒过来,连忙丢下玉箫,上前抱住月娘的玉体,柔声唤道:“大姐姐醒来……大姐姐醒来……”   但见那吴月娘梗着粉颈哎哟了两声,喉间嘤嘤咛咛的,似是痰迷心窍醒不过来的模样。孟玉楼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将自己檀口吻在吴月娘樱唇之上,狠命吮吸起来,助她吸出喉间痰迷,良久,但听得月娘咳嗽了一声,哇地突出一口心头血,方才娇喘了起来。   那吴月娘原本昏昏沉沉的,不知怎么倒是精神一震,听见空中似有仙乐飘飘的,又恍惚瞧见一个华服仙子在前面引路,叫了一声皇天菩萨,悠悠转醒过来……抬眼一瞧,但见孟玉楼抱着自己,满面关切之情。   因柔弱问道:“三姐如何在此处?”   孟玉楼见吴月娘此番不再盛气凌人,反倒是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心里倒不忍心怪她往日为难自己的举动,忍不住眼圈儿一红道:“方才听小玉来说,姐姐身上不好,我来瞧瞧……”   那吴月娘此番已经稍微转醒过来,想起西门庆被捕的事,因抬眼环顾四周,迷茫问道:“是了,我听见爷给人捉了去,不知怎的痰迷了心窍,一口气上不来,就过去了,如今房下怎么样?如何只有你一个在这里……?”   一旁玉箫见吴月娘醒了,如获至宝一般,连忙端了一盅子清水过来,与她漱口,一面哭道:“大娘不知道,是三娘方才为你吸痰,吐了一口心头血,才得了活命,如今六房之中死走逃亡,只有三娘、六娘留下守着了……”   那吴月娘听了这话,心中又羞又愧,伸手携了玉楼的手,桃花面滚下珠玑来,呜咽道:“难为三姐你不念旧恶,还向着我,奴家……”说到此处已经是哽咽不能言语。   那孟玉楼只怕月娘动心之下说出什么秘辛之事来,连忙柔声笑道:“瞧大姐姐说的,你这是产后失调,难免性子有些执拗起来,出了月份自然就平和了,奴家蒙姐姐宠爱,与我平叙姐妹之礼,实则还不是姐姐房里的丫头一样么?主子心里不痛快,打几下,说几句,还不都是天经地义的,大姐姐又何必放在心上?如今既然没事了,还要勉力养好身子,才能想个法子将老爷救出来,重整旗鼓恢复西门家风才是啊……”   说的吴月娘满面含羞带愧,点了点头道:“三姐说的是。”玉楼见她已经没事,复又扶她躺下道:“如今大姐姐刚刚醒了,只怕没胃口,虽然如此,也要努力加餐才是。”   因回身吩咐玉箫,去小厨房里煮些汤水来吃,一面嘱咐月娘道:“大姐姐暂且躺一躺,如今官哥儿、孝哥儿两个,他六娘带着在我房里,奴家这就回去,叫如意儿带了孝哥儿回来,大姐姐也快吃饭吧,过会儿奴家再来瞧你。”月娘答应着。   孟玉楼方出来,回在三房之中,但见两个孩子都躺在炕上,睡得香甜,乳娘如意儿和六房里李瓶儿在旁边仔细照看着,见她来了,都迎上前来道:   “怎么样?大娘醒了没有?”   孟玉楼点头笑道:“是痰迷了心窍,奴家替她吸出痰血来,已经没事了。”   两个方才放心,玉楼因吩咐如意儿道:“如今大姐姐刚醒了,放心不下孝哥儿,你抱了孩子依旧回上房屋去吧,若有什么事派小玉来请我就是了。”如意儿答应着,抱了孝哥儿回去。   这厢孟玉楼与李瓶儿两个又坐下,那李瓶儿拍着官哥儿,一面秀眉微蹙道:“如今还好有三姐在这里,若是只有奴家一个,应付这样局面,只怕就要唬死了呢……如今老爷被捕,也不知押在哪里,怎么想个法子去瞧一瞧他,家里到底怎么个安排,奴家也没个主心骨儿,此番全听三姐安排吧……”   玉楼见那李瓶儿唬得娇娇怯怯的,心里也觉得怜惜,因点头道:“平日里不知瓶姐娘家何处?好像也没见怎么来往的……”   那李瓶儿道:“奴家的娘家也没什么人了,只有先夫花子虚的长兄花大,还当着一门亲戚走动着……”   孟玉楼点点头道:“当日老爷在时,曾经嘱咐奴家,这几房中若有娘家人时,倒也可以回去避一避风头的,如今不知瓶姐有这个打算没有?”   那李瓶儿摇了摇头道:“虽然还有这一门,又不是正经亲戚,况且当日我先夫花子虚在时,这大伯就时常贪图奴家的家私,如今见我外出避祸,还指不定怎么变着法儿的诳了我去呢,今儿奴家宁可守着大姐姐,没有出去的打算,就不知三姐有何出路没有?”   孟玉楼叹道:“前几日老爷还说,只怕就要祸事了,叫我回先头杨家,杨氏姑妈家里躲一躲,原本今儿听见风声要走,谁知赶上大姐姐病了,难道叫我放着不管不成?是以如今还没动身,奴家也是担心老爷,不知他到底给人关在何处了,现下总要打听出来,往里面送些衣食银两才好的……”   两个商议一回,那李瓶儿方去了。   玉楼在房中又坐不安稳,叫了小鸾进来道:“你往前头去问一问,有哪个小厮儿在呢,唤进来与我回话。”小鸾答应着出去,不一时回来,叫了玳安儿进来。   孟玉楼冷眼旁观着,玳安儿两只眼睛哭得红红的,心中便知他也算是个忠仆,见他请安,连忙命他起身,叫小鸾拿个绣墩与他坐,那玳安儿不敢坐,玉楼便叫他坐在床前的地坪上。   细细地问他道:“今儿你跟着爷出去,怎么好好的就给人拿住了,那伙子强人可曾说了什么?你们爷如今到底关在什么所在,你且细细的对我说明白了。”一面叫小鸾给他一口茶吃。   那玳安儿扭扭捏捏吃了茶,稳了稳心神道:“跟三娘回,今儿我们四个小厮儿跟着爷往衙门里去,路上爷说心里不好,突突直跳,只怕今儿要出事,奴才等都劝爷回府,爷说如今出来了,平白回去,怕唬着房下众位奶奶们,又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还是去了。   结果刚到衙门口儿,就来了一群如狼似虎的官人儿,不由分说将爷按住了,上了三大件儿,手铐脚镣都齐全,定肘收监了,对小的说:‘你家主人官司犯了,如今东京城里的差事,命我们拿人回去,要寻,只管往三法司衙门要人。’说着竟扬长而去。唬得小的要不得,连滚带爬的回来……是了,当时爷一直说,叫三娘家去住两天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万念俱灰,这样说来,只怕如今丈夫早已给人押在半路上,不几日就要进京,难道这案子这般重大,竟要龙楼御审不成?   心中一面思忖,又对那玳安儿道:“你说的话我都知道了,如今这里没有你的事,依旧外面伺候吧。”那玳安儿闻言答应着,站起来正要出去。玉楼又叫住了他,命小鸾拿了几两银子出来,放在桌旁道:   “大官儿,你是咱们家的家生子儿,比不得外头买的,他们到底跟老爷不是一条心,你也算是老爷一手抚养长大,如今这一家子死走逃亡,若是再没几个大小厮看门户,只怕到明儿就算爷洗脱了冤屈官复原职,家里也要给人哄抢一空了……”   那玳安儿听了这话,倒也是触动心肠,眼圈儿一红滚下泪来道:“三娘说哪里话呢,如今小人还能逃到哪儿去,小人的老子娘还在乡下祖坟看着地,小的这辈子都是西门府的人了,奶奶快别多心,这银子小的不能收。”   玉楼点头道:“既然恁的,就更该赏了,大官儿,你好歹收着,叫奴家心里也安顿些……”那玳安儿闻言也只得收了,一面谢了赏出去。   孟玉楼忙完这些事,见房里没别人,身子一歪倚在熏笼之上,怔怔的滚下泪来。小鸾见了,连忙上来替她拭泪,给玉楼推在一旁道:“不中用了,只怕这个家如今渐渐散了,好歹将养奴家三五年,就让我为此地大哭一场罢……”说着又滚下泪来。   小鸾见玉楼这般有主心骨儿的娇娥也哭得泪人儿似的,心中便知事态不好,如今主子尚且不能自救,自己一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前途岂不是更加堪忧,想到此处也跟着哭了起来。   主仆两个正哭得雨恨云愁,但听得外面有人笑道:“这是怎么说,几日不见,贵府上倒这样寥落起来了……”   两个唬了一跳,定睛观瞧时,竟是那杨戬府上的大丫头红药来了。小鸾见了她,当真是又惊又喜,上前接着笑道:“大姐姐怎么进来的,竟连个通传的人也没有,就这么摇摇的走来了不成?”   那红药摇头笑道:“我还从后角门儿那里过来的,往日见了你们府里大仆人来旺的媳妇儿,都请那嫂子通传一声,谁知今儿见了她,就瞧见眼圈儿红红的,两口子正愁着出路,因为是常来府上行走的卖花儿姑娘,就叫我自己进来罢了,说是府上吃了官司,如今守紧了门户也不中用了,说不得什么时候就有官兵闯进来,防备我一个卖花儿的做什么。”   孟玉楼和小鸾两个听了,都是叹息了一回。玉楼因叹道:“大姑娘,原本打算按照你的法儿,等着奴家什么时候回姑妈家里时就带了你过去,谁知事情来的猝不及防,今儿一早听见我们家爷给人押着往东京去了,我们大奶奶听了昏死过去,如今刚刚救醒了,正请医问药,这几日只怕奴家回不去,还要请姑娘再等一等。”   那红药听了这话笑道:“奶奶不知道,如今都是我们那牛心左性的爷,跟人使性子,倒连累了你们老爷,我不好说他的,既然当日狠心做了内相,还是这样不知小意儿贴恋主子,但凡他服个软儿撒个娇儿,郑娘娘面前哪怕说一句软话儿,事情也不至于闹到这个地步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解问道:“难道不是你家主子的案子有了进展,牵连了我们老爷在内,怎么又扯出什么郑娘娘来,莫不是当今国母,皇后娘娘么?”   红药点点头道:“可不就是她么……原先在王府里住着时,我们爷原是专管郑娘娘四季衣裳、簪环首饰的,因为服侍的好,井井有条,又是一表人物,不卑不亢的,深得娘娘宠爱,日后入宫做了正宫国母,十分抬举我们主子。   如今我们爷将她的东西送了人情,她是女儿家心思,小性儿,就恼了,正逢着那宇文不死的咬住我们主子不放,赵官家照例要赦了的,郑娘娘因说:‘你做什么总是纵着他,反得比主子还大了,天长日久的还了得?’   赵官家听了倒也无可无不可的,就一直押在南牢里,不审不放的,就是等着我们主子吐口求饶,谁知他又跟一般的黄门别是一样脾气,没有那一等攀龙附凤的心思,死活不知道服软儿,真真急死人了,此番收押的几个,奴婢打听着,都是我们爷的心腹人儿,内中就有贵府上西门大官人,只怕是郑娘娘绷不住,又拿了几个人进去,给我们爷瞧瞧,好叫他早日开口……这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偏生这两个都是有些执拗的性子……”   那孟玉楼听了红药这话,心下好生奇怪,倒说得这郑娘娘与杨大人两个,闹别扭的小夫妻一般,也不像寻常主仆关系,当真扑朔迷离闹不清楚……   当下也不好细问,只是关切自家汉子安危,又见红药姑娘说的有些炎热了,连忙命小鸾泡一盏酸梅汤进来与她吃了,待她娇喘了一回,方才又问道:   “依着大姑娘这么说,莫非此番就是主仆两个斗气儿,我们爷就算攀扯在内,到底不妨的么?   红药呷了一口酸梅汤,定了定神,轻摇螓首道:“奶奶不知道,这帝王之家向来古怪,没听人说无情最是帝王家,又说伴君如伴虎?什么时候开得起玩笑,什么时候又不能前后差错一点儿半点儿的,奴婢也不大明白,只是这官司原本没事,不知怎的越发凶险起来,当真叫人猜想不透,前儿蔡相爷寄了家书给奴婢,倒指出一条明路来,如今奴婢意欲上京办事,只怕还要依附着奶奶才好行事。”   孟玉楼刚刚松了一口气,听了这话复又紧张起来,只怕自己的丈夫无端吃了挂落,枉送了性命,又怕那杨戬此番孤高自诩,得罪了权贵,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勾当。   如今听见红药说要上东京城里办事,不知怎的又要扯上自己,因问道:“大姑娘,你这话不通得很,如今奴家嫁为人妇,比不得年轻姑娘,初一十五还好出去上香的,困在闺房里,没脚蟹一般,你要上京办事,自去罢了,怎么倒攀扯上奴家呢……”   那红药听了这话笑道:“这件事情不好办呢,如今我跟奶奶虽然交浅,却也言深,知道奶奶饱读诗书,知书达理,少说也有一万个心眼子,多少男人家也比不得你,难得的是虽有雷霆手段,却是菩萨心肠,为人又谦逊宽厚,这一去东京城中,定然能救下我家主子,与贵府上的老爷,不然单凭奴婢一己之力,只怕是难竟全功……”   孟玉楼听了这话,低头细想一回,若是单凭这红药姑娘自己跑一趟东京,办下此事来,多半是官场之中调停收买,救那杨戬性命,那杨提督一旦得了活命,势必知道自己此番见死不救独守家中,心里一旦记恨起来,不替夫主说话儿,只怕虽然正主儿出来了,丈夫依然还是要身陷牢狱之灾……   想到此处心里就有些活动起来,因问道:“大姑娘既然这么说,杨提督府上又对我西门家恩重如山,奴家不是那一等知恩不报的小人,只是你我一个年轻姑娘,一个深闺少妇,鞋弓袜小,单凭一己之力何年何月才能走到东京城中,只怕到时杨大人的案子早有定论了……”   那红药听见自己说动了玉楼,不禁得意洋洋,嘻嘻一笑道:“奶奶怎么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如今从府上出去,到了杨家,那杨家二少爷杨宗保不是已经中了举人老爷么?眼看春闱在即,他自然是要举家迁往东京城中,进京赶考的呀。”   孟玉楼听了这话点了点头,低眉寻思了一回,又摇头一笑道:“姑娘也是痴心,就算我那先头小叔子要进京赶考,你见谁家的举子是拉家带口往京城里考试的,自然都是轻装简从,最多不过带一两个书童儿骑马赶路,稍微殷实一点儿的人家儿,雇辆车算是不错的了,倒省得风吹日晒的……”   那红药听了,扑哧一乐道:“这就要看奶奶的手段,如何撺掇着杨家姑妈带了你一同进京了。往日我常与小鸾妹妹说话儿,听见奶奶家中这位贵亲,旁的倒还罢了,唯独见了银子,是不肯放手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不好说她,只得嗔了小鸾两句道:“你这长舌的小蹄子,人都说家丑不可外扬,你倒满世界给我散去……”   说的小鸾心虚了,低了头小声说道:“只因奶奶太出众,六房里谁不瞧着眼红,是以奴婢在府上都没有什么相与的姐妹,如今好容易结识了红药大姐姐,自然什么心里话都跟她说的,往日里家中好玩儿的事儿说给她当笑话儿,谁知她恁般蕙质兰心的,人说的话她都记得……”   说的孟玉楼也笑了,倒不好再说她的,只得对红药道:“这也罢了,那杨氏姑妈原也有些贪财的毛病儿,不知这话又要从何说起呢。”   红药笑道:“既然杨姑妈爱钱,如今奶奶带了好大一份家私投奔她,她肯舍得放手么?既然不肯,自然是殚精竭虑的要护着这一份产业,奶奶此番过去,只要吓唬她,就说如今阳谷县风声不好,只怕住不得,家中有个举人老爷镇宅也罢了,如今二爷要上京赶考去,只怕家里只有妇道,那知府、知县相公知道了,还不等着吃个现成儿的?那杨氏姑妈自然害怕,不敢叫你们嫩妇少女的独居在此地,少不得央着那杨家二爷,带了奶奶并那些箱笼一道进京去,方才可保万无一失……”   孟玉楼听了红药这一番谋划,不由得心里暗暗喝彩道:“好丫头,倒不愧是那杨大人身边儿长起来的,这一回她虽说是依附于我,说不定到时救下夫主,还要多多倚重这个丫头呢……”想到此处,心里又活动了几分。   那红药何等聪明人物,见孟玉楼眼波流转,知道她心里分明是肯了,因站起身子福了一福道:“既然恁的,如今奴婢要借了小鸾妹子出去,到杨家传个话儿,好歹请杨姑妈亲自来一趟,才能顺利将奶奶接走。”   那小鸾听见要领着她外头逛去,如何不愿意,连忙央着玉楼答应,孟玉楼想来想去也是无法,只得点头答应了,姐妹两个欢欢喜喜,辞了孟玉楼出来。   两个往杨家过去,那红药姑娘一路上将小鸾该说的都已经嘱咐好了,小鸾自小儿在孟玉楼身边长大,自然也是个聪明女子,当下在心里默念了两遍,早已记得滚瓜烂熟了。   到了杨家,只说红药也是三娘房里新来的丫头,又将事情利害对杨氏姑妈说了一回,那杨氏是个视钱如命的主儿,如今听见孟玉楼心中顾虑,自己也跟着担惊受怕起来,唯恐两个妇道独居此地,给官府的人抄了家去。   因命小丫头子道:“去书房请二爷进来,就说大娘子家里来人了,与他商议进京之事。”   一时间杨宗保得了消息,飞也似的来了,进门就瞧见小鸾和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在房里,那小鸾是在嫂子房里常见的丫头,倒也罢了,这位红药大姑娘却是头一次见,又生的这般模样儿,那杨宗保是圣人门徒,平日里少见嫩妇少女的,如今见了一个十七八岁貌若天仙的大姑娘,不由得臊红了脸面,一揖到地的见了礼,那红药姑娘见了,强忍住笑意,道了万福还礼。   杨氏姑妈对杨宗保说了玉楼心中顾虑,那杨宗保一个念书的公子,人情练达上原不十分上心的,听见嫂子说不敢住在阳谷县中,连忙答应着道:   “既然恁的,就将嫂子也带去了进京赶考吧,那东京城中三步一个岗五步一个哨的,想来也没有歹人敢觊觎嫂子的家私了。”   两个丫头听了这话心中暗喜,一面又嘱咐杨氏姑妈定要往西门府上要人,杨氏听了连声儿答应的,众人商议已毕,小鸾和红药方告辞出来,出了杨家大门,各自分手不提。   到了次日,杨氏绝早起来收拾妥当了,带了侄儿杨宗保,拿了眷晚生的名帖到西门庆府上拜见。   吴月娘见了帖子,心中暗暗吃惊,只怕是杨家趁着西门家遭了官司,倒来要人,就不知孟玉楼心中如何打算,若是她执意要走,如今只怕自己拿出大奶奶的身份来,也未必留得住她。   只是如今那杨宗保乃是本县举子,有朝廷功名在身,自己虽是诰命身份,却也不能不见,只得命人让进内堂来好生款带着,自己安品妆束着出来相见。   两家厮见已毕,分宾主落座,那杨氏姑妈倒也未敢先声夺人,因叹道:“在家时听见亲家府上吃了官司,我连忙让侄儿去学里打听清楚,寻来邸报看真切了,可怜西门大官人修桥补路惜老怜贫的,最是造福一方的财主员外爷,怎么如今就吃了这样的挂落,也是天有不测风云……”   月娘听了叹道:“谁说不是呢,如今奴家家中好不凋零的,当日老爷没事时,常有些担心,时常对我们几个姐妹说起,若有一日他遭了官司,或是竟伸腿儿去了,叫我们姐妹六个好歹守着灵位,别走散了叫人家笑话,只可惜如今他不过是受了旁人的牵连给人捉去衙门里,前脚走,奴家家中后脚就逃了两房姬妾,万一来日老爷冤屈昭雪,回到家中问奴家要人时,奴家又要如何答复他……”   说到此处,半是真心半是假意的,嘤嘤咛咛哭将起来。那杨氏见吴月娘一上来就将此事堵住了自己的嘴,倒不好多说了,支支吾吾的,只得好言相劝她往开处想,切莫寻了短见。   倒是那杨宗保心意笃定,因走上前来深施一礼道:“亲家奶奶在上,原本两房的长辈在此,原没有晚生说话的份儿,只是如今既然有个不情之请,也少不得说了。   只因过几日是我亡兄忌日,当日晚生送我嫂子成亲时,两家曾有文书约定,虽然嫂子再嫁,只因她娘家不在此处,我们杨家就算得是她娘家一样的,两门亲戚自此来往不绝,也不好断送了我长兄香火,晚生成家之前,家中香主依旧是我嫂子担待,每到亡兄忌日,还要烦请我嫂子回到杨家主持祭祀。当日文书犹在,上面自有西门大官人用印,若亲家奶奶不信,但请一观。”   说到此处,果然自袖内取了一张文书,递在那吴月娘的手上,月娘原本硬气,打定了主意不肯放人的,如今见了此物,那要强的心思是一份也没有了,只得叹了一声道:   “亲家兄弟话虽然不差,只是如今府上人多事杂,我们老爷又遭了官司,依奴家看,今年的祭祀就免了吧……”   那杨宗保不卑不亢笑道:“亲家奶奶这话差了,常言道私凭文书官凭印,如今就算闹到衙门里去,我嫂子只怕也是要判给我们杨家做香主的,左不过两三日,依旧送回来,完璧归赵,这几日只怕要劳烦亲家奶奶多担待则个了……”   吴月娘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可别看错了这个毛头小子,到底是念过圣贤之书的人,奴家真心说不过他,只是他们杨家口口声声说不过几日依旧送过来,只怕这孟玉楼一旦走了,却是打开玉笼飞彩凤,顿挫铁锁走蛟龙……”想到此处,心中老大不舍,只是事已至此,自己府上也是断无力量与那举人老爷家中纠缠,只得勉强点头道:   “如今是杨举人家中占理,奴家强辩不得的,既然恁的,奴家就去请三姐出来,将人交给亲家太太带了去,只是好歹看着奴家薄面,不过两三日做了法事,依旧送回来罢,家里没人,奴家晚间也是睡不踏实……”   那杨氏姑侄两个自是满口答应,一时月娘往后头去请玉楼,进了门见了,忍不住大哭起来道:“好狠心的三姐姐!”只说了一句,扑进玉楼怀里放声大哭。   那孟玉楼先是给她唬了一跳,继而跟着眼圈儿一红,忍不住滚下泪来,将月娘搂在怀中,柔声说道:“大姐姐,奴家此番出去,无论你信与不信,都是为了西门府上,姐姐今日恨我,奴家不敢分辨,到日后,自有你我重逢之时……”   姐妹两个离情别绪,抱头痛哭了一番,玉楼方命小鸾打点了一个包袱,只带了随身之物,簪环首饰、四季衣裳一概不用,只将杨戬送的那一根金簪子斜插在发髻之上,又拿出一件肚兜儿来,递在月娘手上,柔声说道:   “大姐姐,这件东西,奴家绣好了好几日,原本打算给哥儿百日时带上的,谁知也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大姐姐好歹替我给哥儿穿了,省得他晚间睡觉不老实,风吹了肚子……”说到此处,心里又舍不得官哥儿、孝哥儿,又哭了一回。   还是小鸾劝住了,说是怕杨氏姑妈在外头等急了,两个方止住了啼哭,玉楼就与月娘在三房门首处分别,各自去了。到了西门府上后角门儿处,会齐了杨氏姑侄,早见那红药大姑娘引着一辆八宝车过来笑道:“奶奶的东西奴婢都收拾妥当了,如今就往举人老爷家里迁过去罢。”   孟玉楼知道车中乃是杨戬送与自己的细软,那红药姑娘这个当口儿送过来,知道自己当着杨姑妈的面不好推辞,心中无奈,只得答应了。   说着,玉楼与杨姑妈坐了车,杨举人跨车沿儿,小鸾、红药两个跟车,一家人往杨家去了。   一路无话,到了杨家,小鸾、红药两个扶了玉楼下车,那杨氏姑妈引着,往孟玉楼原先上房屋中去,玉楼进了房中,但见原先陈设一概不变,依旧是当日自己与杨家大爷起居之所,不由得触动旧日恩情爱意,忍不住大哭了一场。   杨氏等人连忙劝住了,她小叔子杨宗保笑道:“嫂子快别哭了,只是进了外间就这样,若是到了内间,还不一定怎么样呢……”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疑惑,倒止住了哭泣问道:“内间不是当日奴家再嫁的时候,都搬空了么……”说着,扶了小鸾的手臂往内间去,红药打起帘子。   定睛一瞧,但见房内摆着一张南京金漆描画拔步床,不由得吃了一惊道:“奴家记得当日这床舍不得,带了去,又给西门大姐儿做了陪嫁,如何今日却在此处?”   那杨宗保笑道:“嫂子不知道,前儿尚举人家里不是遭了官司么?他家费尽心机要运动,保他出来,只因那尚举人娘子家里恼了,不与她银子,他家大娘子无法,只得将闺中之物拿出来变卖,流落坊间,其后兄弟中了举人,家道殷实起来,就重金购得此物,也算是放在哥哥房里,留个念想,不想今儿竟还能将此物孝敬嫂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粉猪、草草、西西亚、碧城、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没节操君客官的惠顾,祝大家周末愉快。   玉楼和月娘kiss了0 0~   ☆、第六十九回   孟玉楼听小叔子说了这件拔步床的前因后果,心中倒是过意不去,当日只因自己处事不妥当,连累的尚举人家中遭了官司,如今又趁机夺了他娘子手上心爱之物。   只是这件东西是小叔子杨宗保买来孝敬自己的,又不好推脱,只得含蓄劝道:“论理如今咱们家也算是列入官宦门庭,兄弟要买些东西装点门面也不是不好,只是这件东西大有奢靡之嫌,念书人家儿,总要以清贵为要。”   那杨宗保听了连忙答应了几个“是”字,一面安顿了她们主仆三个在房内休息,自己送了杨姑妈回房歇着,又命家中婆子往集市上采办菜蔬酒果,晚间要给嫂子接风洗尘。   到晚上,又开了家宴,杨氏姑妈坐了首席,孟玉楼和杨宗保两个打横对坐,红药执壶,小鸾捧菜,吃一顿便饭。玉楼久在大富之家,如今回在原先殷实人家儿吃饭,倒觉得香甜,与杨氏姑侄两个说笑一回,略解心中遭了官司的烦闷之情。   正说着,忽听得门首处有小厮来报,说尚举人带了娘子前来拜会,唬得孟玉楼和杨氏姑妈往后面避走,那杨宗保心中老大不乐意,埋怨这尚举人不会挑时候,倒赶着人家吃饭的钟点儿过来,只是念在同窗之谊不能不见,因连忙整顿衣冠出去接着。   就瞧见那尚举人满面春风的进来,问了好,分宾主落座,因笑道:“今儿来的不巧,看样子赶上府上正开饭。”   杨宗保只得摇头笑道:“与姑妈吃顿便饭,倒不值什么,只是不知年兄前来小弟敝处有何指教?”   那尚举人道:“是这么回事,拙荆在家时,听见夏千户娘子说起,那西门大官人府上遭了官司,一家子姬妾死走逃亡的,听说第三房奶奶又回了府上,拙荆感念往日闺中相交的情谊,缠着我要来探视,我想着既然送她前来,顺便也来会会年兄,谈讲些学问。”   那杨宗保听了这话,原不知道当日闺阁之中,孟玉楼得罪过尚举人娘子,还道他们夫妻此来是好意,连忙赔笑道:“多谢嫂夫人还惦记着我先前长嫂,如今想必轿子已经进了内堂了?”   尚举人道:“方才轿子到门首处,丫头已经让进去了,就让她们姐妹两个说话儿吧。小弟此来,倒是有一件事情要与年兄商议。”   杨宗保听了连声儿道“不敢”,又问道:“不知年兄所指何事呢?”   那尚举人笑道:“如今虽然是清平世界朗朗乾坤,怎奈这几年年景不好,四下里水旱连年,饥民暴增,导致盗贼蜂起,青天白日官道之上竟然也有强人剪径,此番小弟进京赶考,浑家一人在家中放心不下,意欲带了家眷同行。听说年兄此去,也是要带着姑妈和寡嫂,就与浑家商议,想与年兄家里结伴而行,就不知道府上尊意如何?”   那杨宗保虽然如今高中的举人老爷,到底也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听见沿路之上盗贼蜂起,心中倒有些犹豫起来,只怕嫂子生得貌若天仙,随身又带着许多黄白之物,万一遇上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如今听见尚举人要与自家同行,心中就先乐意了,只是还不曾问过嫂子,不敢擅作主张,连忙笑道:“年兄好意,小弟怎敢不遵,只是如今我长嫂既然来家,她是正经香主,小弟还要请示过了,才好与尊兄答复。”   那尚举人听见杨宗保愿意了,心中大喜,连忙笑道:“这是自然,既然恁的,小弟也不便叨扰甚久 ,这就先回去了,至于拙荆,就让她在内宅多陪陪嫂夫人,晚间自己家去无妨。”说着就站起来。   杨宗保见了连忙也起身相送,打发他出去。一面叫小丫头子打听内宅之事,听说那尚举人娘子还在玉楼房里,也只得耐着性子等着。   放下前堂之事如何暂且不表,却说那尚举人娘子到访,丫头引着往内宅而去,她如今听见西门府上遭了官司,早就想一洗当日杨戬作践之仇,只是如今杨宗保有了功名,与自己夫主是年兄年弟,倒也未敢高声。   丫头引着进了孟玉楼闺房,早有姑侄两个出来接着,彼此寒暄一番,让了里间去坐。   那尚举人娘子由丫头掀了帘子进去,往里间一瞧,但见自家那一张南京金漆描画拔步床在里头,不知是杨宗保辗转买来的,还道是孟玉楼为人骄纵,如今虽然落魄,也想办法将自己当日卖出去的东西收为己有,好在自己面前说嘴。   当下心里就不熨帖。只是碍于丈夫的面子又不好与她撕破了脸,只得笑道:“哟,这床倒是瞧着眼熟。”   孟玉楼见状,心中暗道不妙,只怕这尚举人娘子当日吃了大亏,还不学乖,依旧这般尖刺儿,只是如今自己落魄投亲,她又是小叔子同窗的浑家,总不好失了礼数,只得笑道:   “都是宗保那孩子念旧,记得原先我房里有一张这样的床,如今稍微出息了,就想着淘换一张回来,权且做个念想儿,到了他兄长忌日,也是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   那尚举人娘子听见孟玉楼说起她先夫,常言道死者为大,自己反而不好多说,因作势叹了口气道:   “前儿夏千户娘子来瞧我,说是贵府上遭了什么官司,听见还与当日那杨大人有牵连。奴家唬得那样儿,恨不得立马来瞧的,谁知还没等到西门府上去安慰一番,奶奶就出来了……”   孟玉楼听见这话,知道她是讽刺自己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竟不知守护夫主一片家私,就这般无情无义的出来。   正欲答言,但听得一旁的红药笑道:“奶奶没赶上是造化了,我们大奶奶昨儿闹了一天一宿的,赶打着叫三娘出来,说当日我们爷有话,若是来日官司犯了,千万别困死在家里,好歹回杨氏娘家谋个出身,我们三娘好性儿,舍不得大娘,大娘就又哭又闹的,说三娘不听老爷嘱咐,不服她管束,也是姐妹情深依依不舍的,拉着手送到门首处,又哭了一场,方才打发三娘出来了……”说着,眼圈儿也是红红的。   那尚举人娘子听见玉楼是奉了大房之命出来避难,才不好说什么,干笑了几声没了言语。又抬头见孟玉楼头上依旧插着当日卖给自己的那根金簪子,因哂笑道:   “怎么这样不祥之物,三奶奶还戴在身上,万一沾染了那杨大人的晦气可怎么好,可说呢,当日那样嚣张跋扈的一品大员,如今还不是给拿问在南牢之中问罪,只怕如今二十四道非刑都受全了,就是放出来,也是废人一个……”   一席话说的孟玉楼心如刀割一般,倒也不全是为了杨戬,也是怕那西门庆吃了杨戬的挂落,也给人严刑拷打。   一旁红药听了这话如何将息?因冷笑一声道:“奶奶既然知道严刑峻法的厉害,如何还这样口没遮拦的,这金簪子是当日正宫国母戴过的东西,奶奶说这是不祥之物,岂不是连赵官家、郑娘娘也骂进去了,如今贵府上举人老爷春闱在即,奶奶可要谨言慎行才是啊……”   说的那尚举人娘子哑口无言,见这丫头灵敏机变,又生的貌若天仙,倒不敢与她理论,只得暗气暗憋。看得一旁孟玉楼强忍住笑意,连忙嗔了她两句道:“你这蹄子,这里比不得家里,都把你当做副小姐一样供养着,还不退下。”   说得红药嘻嘻一笑,转身打帘子出去了。   那尚举人娘子原本要来耀武扬威一番,如今没占着便宜,反倒给个丫头奚落一番,也觉得没趣儿,略坐了坐就站起来告辞。   孟玉楼和杨姑妈两个相送,直送到门首处,眼见着她上了轿子,方才回来,玉楼送了杨姑妈回房,到了房中,那杨氏姑妈笑道:   “大娘子房里好个厉害的姐姐!难得的这样容貌人品,又是牙尖嘴利能说会道的,说的那小倡妇哑口无言了,老身瞧着也是解气。”说得玉楼陪着笑了一回。   那杨氏又搭讪着笑道:“不知这大姑娘是西门大官人房里的不是……?”   孟玉楼听她言下之意,似乎十分看重红药,只怕是要为杨宗保求娶婚姻,因她知道那红药大姑娘原是杨戬房中收用的丫头,怎好另行婚配,又不好对姑妈实说,只得含糊点头道:“原本买来也是要放在房里的,只因如今事出紧急,还没来得及开脸。”   那杨氏听了,猜度这红药也是西门庆收用过的了,倒是心中叹息了一回,也无法,只得点头叹道:“也是个薄命的孩子……”两个叹息了一回,那杨姑妈见今日孟玉楼已经舟车劳顿了一日,又受了那尚举人娘子一顿抢白,面上有些倦意,连忙打发她回房睡去。   玉楼方告辞出来,往昔日里自家闺房回来。   进了门,但见小鸾、红药两个说说笑笑的,见她进来,连忙起身相让。   那孟玉楼见红药姑娘面有得色,心中猜测两个正说着方才奚落那尚举人娘子的事情。   轻摇螓首笑道:“你们两个也太淘气了,红药姑娘我不好说她的,怎么你也跟着这样没大没小起来。”说得小鸾嘻嘻一笑道:“她得罪了人,奶奶怎么反倒说我?”   那红药姑娘听了笑道:“如今奴婢就是三娘的丫头,或打或杀或卖,都是三娘做主,又何况说我两句呢。”   玉楼笑道:“大姑娘,你也别太得意了,当日你是当朝一品府上的大丫头,就是州官县官见了你,也不敢不低头,四位恩相家中,你撒个娇儿,各家各户的太太奶奶们也要让你三分,只是如今比不得从前了,你还是这样抖机灵,旁的不说,方才我姑妈就看上了,要将你说给我兄弟呢。”说着掩口而笑。   那红药姑娘虽然辩才机智文采风流,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听见这话,羞得满面红晕,回身捉了小鸾搔她的痒道:“我只打你,为什么招出奶奶这些混账话来。”   小鸾一面躲闪一面娇笑道:“奶奶要给你做媒,你做什么只管调弄我?”两个玩笑一回。那孟玉楼也跟着笑了一回,方说道:   “我早替你回了姑妈,你是杨大人府上通房大丫头,来日杨大人平安脱险了,你自有侍妾身份,我那兄弟算什么,怎么配得上姑娘这十二分人才……”   红药闻言红了脸道:“奶奶这么说,奴家担待不起,如今我虽然应名儿做个通房大丫头,只是我们爷从来不叫人房里服侍的,我因为自小儿在府里长起来的,爷身边又不能没人,才叫我在内宅伺候,来日若是娶了亲,我就是服侍我们奶奶的。   只是如今我们爷也将将要过了而立之年,还不曾说人家儿,奴婢心里也替他着急,偷偷的旁敲侧击过几次,我们爷倒也古怪,因说年少时节流落江湖,相交过一位江湖术士,看了我们爷的面相,说他是个迎娶仙女儿的命,我们爷就信了,平日里我们劝他,只拿这话搪塞,哪里有那么平白的仙女儿给他娶呢?也是痴人说梦……”   孟玉楼听了这段故事,又想起今日尚举人娘子所说之事,不由得复又凝眉不语。   红药姑娘正说的高兴,见玉楼秀眉微蹙,连忙问道:“三娘这是怎么了?方才娘们儿取笑,还有说有笑的,转眼就没了笑模样儿?”   孟玉楼听见她问,叹了口气道:“大姑娘,你是当朝一品府上的丫头,只怕见多识广,到底那尚举人娘子说得,确有其事么?三法司衙门,我们平头百姓听着,就跟十八层地狱一般,是个有去无回的地方,怎么你家主子进去这些日子了,你倒像是一点儿不害怕的意思呢……”   红药姑娘听了这话扑哧一乐,说道:“奶奶与我们爷相交了一场,却不曾见过他有些功夫在身上的么?”   玉楼给她这样一说,忽然想起当日杨戬救下自己时,曾经施展轻功抱了自家玉体回在三房门首处。想到此处脸上一红,心虚道:“倒是见过一两次,当真就如同往日年节时,家里来的说书女先儿说的故事儿一般,平日里奴家只不信有这样手段,自从见了你家老爷倒是信而有之了……”   红药点头笑道:“我们爷年少时曾经漂泊江湖,学得一身的好本事,打磨得好筋骨,那三法司衙门算不得什么,只要我们爷还有一口气在,护住心肺,就算是给人打得骨断筋折了,只要将养百日,照样是八尺高铁骨铮铮的汉子,再说那三法司的人虽然凶悍,碍着郑娘娘的面子,也未必就敢下手。”   那孟玉楼自幼生长深闺,从来不知道这些江湖手段,如今听见红药说了,倒也稍稍安心些,只是又有些担忧道:“就算来日养的好,当日吃的那些苦楚又不是假的,打在身上岂有不疼的呢。”   红药不以为然道:“奶奶不知道,江湖上自有点穴之法,若是护住周身大穴,就是打断了骨头也只当没事儿人一般。奶奶没见朝廷上逮住了什么江洋大盗的,都要将铁锁穿了琵琶骨去,才能将他制住,寻常的三大件儿都不算什么。”   玉楼听了,半信半疑,也不知到底杨戬真有这样能耐,还是红药姑娘为了让自己宽心,随口说说的……倒是那小鸾自幼爱听故事,如今听见红药说的热闹,忍不住在一旁津津有味偷听起来。主仆三个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方才吹灯睡了。   到第二日上,杨宗保在学里告了假,不再会文,一面安排打点行囊细软等物,预备进京赶考之事,家里老妈子丫头一概不带,都留下看家,只是家中没有大小厮,只有两个十三四岁才留了头的,走不得远路,也留下看家。   就与她嫂子商议,既然没有像样的男仆人跟着,只怕行至在荒村夜店的,路过了宿头,遇见歹人,两家人除了秀才就是嫩妇少女的,岂不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玉楼听了点头道:“兄弟说的是,只是如今才要请大仆人伙计,只怕一时之间也没个合适的,若不是熟人推荐,又不知道来历如何,是否是歹人眼线,倒不敢轻易雇佣。”   她小叔子杨宗保道:“嫂子所虑者极是,方才我到学里去与尚举人商议了,说咱们这一趟走路,不如依附一家镖局子,按照所带行李细软估价,叫他们抽成儿一分,他们保镖左右也要走路的,带上咱们又不打紧,倒赚的一份外块,那镖头如何放着河水不洗船呢。”   孟玉楼听见这话,倒也是无可无不可的,只是担心男女一处行走,只怕行动坐卧时不方便。杨宗保听了笑道:“赶路便是如此了,朝登紫陌,暮踏红尘,自然比不上在家里恁般熨帖,也是兄弟没本事,若早些进学,殿试取了三甲头名,如今为官做宰的,自然能够庇护嫂子,也不至于叫你受这些拖磨……”   那孟玉楼听见小兄弟这般少年老成的言语,倒忍不住扑哧一乐道:“看你,才十七八岁的年纪,说话儿倒是老气横秋的,当年你哥哥也不是这样脾气,到底随了谁?可见都是念书念坏了的。”叔嫂两个说笑一回,当下定了主意。   又一连准备了几日,到这一日头上,杨宗保进来说,定下日子,下月初一上路,还有两三日,请玉楼看看还有什么需要预备的东西,采买齐全了就可以动身。   孟玉楼听了,因命小鸾、红药两个进来内间服侍着,一面试探着道:“刚才二爷进来,说下月初一就走,你们也都听见了,我想着,不然回去再瞧瞧大姐姐、并官哥儿、孝哥儿,如今就这样*辣的去了,我心里实在舍不得他们两个,也舍不得大姐姐……”说着,就滚下泪来。   小鸾原是个十三四岁的孩子,这些人情世故上一概不懂,也不知如何答话,见主子哭了,慌得连忙给她擦擦眼泪,倒也不曾答言。   倒是红药听见,上前挽住玉楼的藕臂,柔声说道:“奶奶的心思我们都明白,只是如今大娘跟咱们已经不是一条心的了,此番回去了,万一她小性儿又上来,拦住了不让走,若是二爷去接,倒也不是不能脱身,只是当街撕扯起来,街坊邻居瞧见了倒要笑话的。   再说奶奶最是面慈心软菩萨心肠的一个人,此番进去,见了两个哥儿,只怕又狠不下心,走不得了,倒耽搁了营救大官人的时机,依奴婢糊涂想法,不如别去罢。”   小鸾在旁听见红药说的有理,也连忙点点头道:“大姐姐说的很是,此番咱们走了,大奶奶定然是恨上了咱们三房的,若是如今早早到了东京城里,谋个出路救出爷来,到时候一家子亲亲热热的回到乡里,大奶奶指不定怎么感谢奶奶呢!”   孟玉楼听见她两个一番规劝,倒也确实有理,只得丢下这个念头,不再痴心了。   果然那西门府上听见如今杨举人家中采办东西托付房屋,看样子是要举家搬迁,那吴月娘听了这个消息,因对玉箫、小玉两个说道:   “往日里大姐姐长、大姐姐短,叫的多亲热,一针一线给我孩儿缝补衣裳,每日里晨昏定省的,当我是亲娘一样供奉着,如今汉子还没死呢,就投奔先前夫家去了,她小叔子这一回若是高中,只怕人家就飞上了枝头,咱们这样犯官人家儿,一辈子也高攀不上了,若是你们爷侥幸得了活命,沉冤昭雪了出来,问我要人时,我到哪里给你寻这个如花似玉的孟三姐呢……”   说着,又大哭了一场,也是无法,总不能带了家中丫头、老妈子往杨府之中闹去,也只得就当孟玉楼死了,自己尽心竭力,收拾家下一片断井颓垣,幸而还有大姐儿帮衬着,只是那陈敬济近日倒是绝少露面,母女两个如何知道他成日里混在那王婆茶肆之中,如今连春梅姐也哄上了手,不分嫡庶,哪论尊卑,每日里做那没有天理人伦的勾当。   这一日头戴粉绫缎儿色文生公子巾,身穿粉绫缎儿色文生公子氅,脚踩一双粉底儿小朝靴,朱颜敷粉鬓上簪花,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就往那王婆儿茶肆去。   到门首处,王婆儿见了,天上掉下来的活龙一般,连忙迎了进去笑道:“小官人一向少见。”   那陈敬济笑道:“你这妈妈说话倒有些意思,小生一日里少说也要跑三趟的,怎么又叫做一向少见呢……”   那王婆儿笑道:“哎哟,俗话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您老人家几个时辰不来,我们五姐在家里,可不就是一向少见么。”   那陈敬济见这婆子有眼色会说话儿,袖内摸出五钱银子递与王婆儿笑道:“与干娘买一盏茶吃。”说着登堂入室的,就往后头房里去。   原来那王婆儿茶肆后头,整整齐齐的一个小院儿,如今陈敬济拿了二十两银子,赁了下来单给金莲主仆居住,这厢两个正在房里做针黹,见他来了,芳心暗喜。   春梅上前接着,笑道:“姑老爷外头有酒了?若没有时,奴婢拿几个钱给王妈妈,外头打酒回来你吃。”   那陈敬济见院里没有旁人,搂了姑娘粉颈就亲了个嘴儿笑道:“你这妮子又作怪,如今不叫爷,叫什么姑老爷,我早晚与你们五娘才是一对儿。”   说的那潘五姐满心欢喜,命春梅外头打酒,陈敬济道:“不敢劳动姐姐玉体,如今家里都是我管事了,趁没人开了库房,拿来两坛双料茉莉花儿酒,你们往常在家时最喜欢吃这个。”   正说着,王婆儿进来,摆上酒果菜蔬,一面笑道:“如今小官人既然来了,晚间别去罢?有了酒又出去,仔细风吹着了。”   那陈敬济听了这话,倒是面露难色道:“若说往日倒也罢了,如今我岳父给人捉去,我当着西门府上的家呢,又是他家的姑老爷,怎好推说在外头眠花宿柳的……”   王婆闻言点头出去了。   潘金莲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这倒新鲜,如今他们家里还有谁?倒能辖制住你。莫不是连你正经丈母娘也摸上手了,不把我们这样的偏房放在眼里也未可知……”   说的那陈敬济慌了手脚,连忙半跪在炕沿儿上,搂了妇人在怀里笑道:   “我的心肝儿,如今哪一夜离得了你呢?那西门府上如今好不寥落的,先是你和二房里那一对儿粉头跑了,次后三娘也给她先头小叔子接回杨家去了,说是她如今还领着正头香主的名份主持祭祀大礼,两三日依旧送回来,谁知也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如今听见上房屋里说,她就要跟了她小叔子进京赶考去,这一回若是金殿传胪高中三甲,以后人家就是天上的仙女儿,咱们这辈子也见不着了……”   那潘金莲不听这话还则罢了,听了这话,板起粉面朱唇,狠命啐了一声道:“她是仙女儿,你倒做仙童去呀,做什么在我房里眼馋肚饱的胡混,如今丫头也给你摸上手了,还不知足,人家就是奔月的嫦娥,身边就只少了你这要吃天鹅肉的癞虾蟆!”   说的那春梅在旁边忍不住扑哧一乐,上来推了金莲两把笑道:“奶奶诙谐的好,就是太毒辣了些……”那潘金莲冷笑道:“姑奶奶还没说出好听的来呢,他也配?”   那陈敬济也给金莲骂的笑了出来,搂了妇人粉颈亲个嘴儿笑道:“五丫头这样伶牙俐齿的,常听说金人强悍善辩,我大宋官员每每议和之时,总要割地赔款丧权辱国的,如今你若变作一个男子,只怕咱们倒也找回些颜面来。”   说的那潘五姐面有得色,方才不恼了。   陈敬济又趁机解释道:“我这般告诉你,是怕你多心,虽然你们主仆两个不说,我又不是那样不解风情的汉子,心里知道你们防备这孟三儿,也只怪我当日瞎了眼睛,放着五丫头这样善解人意的天仙瞧不见,倒往人家的那高枝儿上贴恋去,如今你们主仆两个这般诚心实意待我,我还能有外心么,她去了,正好减了你们两个心头疑惑,才说出来大家高兴高兴的。”   两个听了他这样一番说辞,方才心里好些。那潘金莲冷笑道:“原先我只当她孟三姐是个贞洁妇人,如今看来,倒也未必,前儿府里见那小郎杨宗保,如今十七八岁了,出落得一表人物,也不消说,如今只怕接了家去,到京城里没人知道底细时,暗暗的娶了过去,那才是合了咱们大宋的规矩……兄死弟继呢!”   那陈敬济听了,心中十分失落,只是面上不好带出来的,搂了妇人在怀笑道:“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罢了,你管她怎的?”   妇人道:“如今府里只怕就剩下往日的空架子了,这孟三儿跑了,可曾拐带了你的东西不曾?”   陈敬济道:“那倒没有,前儿岳父大人遭了官司之前,将箱笼都搬到大姐儿房里了,也是那孟三儿说的,怕收在她房里,好像是他们西门家谋夺我们陈家东西似的。”   潘金莲听了冷笑一声道:“呸,你还做梦呢,人家还不是嫌弃你们陈家的东西不多,要不就是嫌你们家是武将出身,为人不清贵,不然当日你那样缠她,她能不依你?如今她小叔子跟你一样也是十七八岁,漂漂亮亮的小后生,怎么就跟了他呢,劝你守着我们这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过吧,何必攀那个高枝儿。”   说的陈敬济垂头丧气的,对那孟三姐倒有些由爱生恨起来。   妇人见他不言语,还道是恼了,又做些小意儿笑道:“你这后生倒是个实心眼儿的孩子,别人不知道你的好,我们娘们儿知道罢了,怎么吃了两杯黄汤,就愁眉苦脸的。”说着,命春梅给他筛酒,自己抱了琵琶,玉体横陈在炕沿儿上,弹唱些小曲儿助兴。   却是时下一首《少年游》新词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那陈敬济见妇人百般贴恋,春梅尽心服侍,心中又回转过来暗道:“那孟三儿美则美矣,只是为人过于端庄谨慎,只怕闺房之中牙床之内,也是木头一般没甚风情,倒不如这一对儿金玉一般的主仆两个,好风月,会服侍,将来娶了家去,一妻一妾,坐享齐人之福,岂不比独独守着一个孟三儿强些?”想到此处,又鼓起兴来,与那一个妇人、一个姑娘饮酒取乐。   常言道酒是色媒人,如今三个喝到了妙处,抱作一团儿大被同眠,书中难以尽述。   那陈敬济沉醉在外宅之中,睡到半夜,酒醉口渴,爬将起来要茶吃,睁眼一瞧,昏黄油灯之下,金莲、春梅两个,给自己左拥右抱的睡在怀里,不由大吃一惊,心中暗道:   “这可是祸事了,那西门大姐儿悍妒,白日里出去尚有说辞,只说打点街面儿上生药铺子的生意,如今鼓打三更,此时回去,只怕又要闹一场,只是如今自己身价性命都在老婆手中,又不好与她翻脸的,只得急急忙忙下了炕,寻裤子穿。”   金莲、春梅睡得迷迷蒙蒙的,给这小郎一折腾,纷纷披了衣裳起身。春梅服侍他穿了衣裳,金莲道:   “这黑灯瞎火的,路上夜静人稀,又没安排小厮来接,你自己骑马只怕路滑,不如明儿再去吧。”   陈敬济听了这话,正和了方才金莲唱词,心中一阵暖意,将妇人搂在怀里道:   “好姐姐,你当我愿意回去怎的?只是大姐儿性子骄纵,常言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如今咱们名份上还要靠着她,我家中好些文书、银票还押在那吴家的手里,也不能不当做亲娘一样服侍着看人脸色,等明儿大娘信我时,将我家中东西都归还了,那时拐了那蹄子出来,随手卖进窑子里,好给姐姐出气。”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妙祝、粉猪、西西亚、猫薄荷、碧城、汤圆、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3307277客官的惠顾,特别感谢妙祝客官的长评O(∩_∩)O   ☆、第七十回   那潘金莲和春梅两个听见陈敬济说了狠话,方才略解了妒意,金莲依旧玉体横陈在榻上,并不起身相送,吩咐春梅“好生送姑爷出去”,那陈敬济含笑点了点头,使春梅打着灯笼送到前院儿。   但见院中自家的马匹却是给人牵着的,唬了一跳,定睛一瞧,原是那王婆儿的独子王潮儿,因笑道:“这都多早晚了,你这小厮儿不老老实实睡觉去,却在此处。”   那王潮儿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与陈敬济相仿,生得乖觉伶俐,听见这小官人问他,嘻嘻一笑道:“妈说只怕小官人晚间还要家去,今儿吃醉了酒不曾派了小厮儿来接,叫我在门口照应着,若是小官人要家去,叫小人牵马引路。”   陈敬济听了这话点头笑道:“王干娘待我十分心意,这也罢了,如今劳烦哥儿送我回去,门首处自有赏谢。”说得那王潮儿心中欢喜无限,连忙上前来服侍陈敬济上了马背,嘱咐他坐稳当了,方才牵马出去,这厢庞春梅依旧提着灯笼回了后院儿。   进了门金莲问道:“外头是谁,聒噪了半日才去,倒搅得老娘好睡。”   春梅笑道:“是王妈妈的孩儿,那潮哥儿,说方才他妈嘱咐,只怕今儿姑爷还要回去,叫他警醒着别睡踏实了,若要回去时怕没人牵马,叫这小厮儿牵了马送姑爷回府呢。”   金莲听了点头笑道:“想不到如今咱们落了难,王干娘还是一如既往的待我。”   春梅听了哂笑道:“这也未必,如今她孩儿回来,听见是跟了什么客人往外头跑船做行商的,走了这几年,倒折了本钱,一个子儿也没捞回来,现下十七八岁了,不上不下的没个安身立命的所在,又说不上一房媳妇儿,那王妈妈能不着急?如今见咱们搭上了姑爷,自然也想分一杯羹,来日叫她儿子给姑爷做个大小厮,一年到头不帮不帮的,只怕也要三五十两银子呢。”   说的金莲扑哧儿一乐道:“你这蹄子,倒比我看得通透些,说的也是,世上的人哪都像孟三姐一般,处处是为人着想,当日也是奴家年轻气盛,非要与她争一番高低,如今想来,若是与她做个金兰契,这一生倒也受用不尽了……”主仆两个闲话一回,方吹灯睡了。   放下金莲两个如何议论王婆儿母子不提,单说那王潮儿牵了马,引着陈敬济家去,不用他吩咐,径直往西门府上后角门儿处走来。   那陈敬济笑道:“你这孩子倒机灵,不用我说,自个儿就知道要走后门儿的。”   王潮儿笑道:“不是小人瞧不上姑爷,实在是如今天晚了,想着后门儿上的妈妈倒好说话儿的,不然现下去叫开了大门,只怕管家爷们儿看着不像话,又要往里头说闲话去。”   那陈敬济听他说得妥当,方笑道:“我儿,谁养的你恁般乖巧,明儿与我做个长随吧。”王潮儿听了,心中喜欢,嘴上谦逊道:“小官人抬举,小人怎么不愿意?只怕拙嘴笨腮的,服侍不好。”   两个说着话儿,早已来到西门府上后角门儿处,王潮儿扶着陈敬济下了马,与他整顿了衣裳,那陈敬济见他聪明、会服侍,心中也喜欢,伸手往银子包儿里随手掏出二两来,递在王潮儿手上笑道:“哥儿别嫌少,如今小爷也是寄人篱下没甚用度,来日带了你们少奶奶出来时,少不得还要赏你的,此番暂且拿去打酒吃。”   那王潮儿乃是王婆之子,与乃母一般心气儿,见了银子如何不爱,待要接时,又先红了脸不好意思伸手,陈敬济见他此番含羞带怯,大有女子闺阁风度,不由得心中一动,拉了他的手将银子塞在他手上,那王潮儿兀自假意推辞。   两个拉拉扯扯正闹着,忽听得后角门儿“吱呀”一声从里向外推开了,两个唬了一跳,连忙分开,那陈敬济定睛观瞧之际,但见是自己房里的丫头元宵儿,方才放了心,笑骂道:   “小蹄子,黑灯瞎火鬼鬼祟祟的在这里做什么。”   谁知那元宵儿见了他也没好气儿,啐了一声道:“我说呢,三更半夜往哪里浪去了,怎么姑爷如今改了脾气,倒喜欢这样的小兔崽子。”   说的那王潮儿满面绯红,也不敢搭话,转身一溜烟儿跑了。   书中暗表,原来当日这元宵儿是孟玉楼买来,放在大姐儿房里服侍他们小两口儿的,这陈敬济原本是个眼馋肚饱的主儿,房里放着一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焉有放过之理?几次三番的缠她,又赌咒发誓等日后年景好过些,立马开了脸放在房里做姨娘,那元宵儿年已及笄颇知事体,听见姑爷要调弄她,若是弄出一男半女来,来日封了姨娘,岂不比长大了外头配小子强?遂半推半就给这陈敬济哄上了手。   后来大姐儿撞见两个行事,气得大哭大闹了几场,也是无法,况且又有吴月娘、孟玉楼两个规劝,说陈家姑爷也是十七八岁年纪,满不小了,一般的大家公子这样年纪,三五个在房里的也不新鲜,世人打小儿都是这么过来的。一番良言相劝,方才劝得大姐儿回心转意了,只得摆了一日酒请客,将元宵儿收房做了通房大丫头。   今儿陈敬济不曾回来,那西门大姐儿在房里就吵吵闹闹的不消停,如今一家子死走逃亡的,又没个说话儿的人,心里别扭,又没出撒气,就打了元宵儿两下道:   “原先在家时也没这个毛病儿,如今收了你,倒越发外头鬼混去了,早知如此,放了你在房里是为什么?如今几个月了,肚子不见动静,汉子又笼络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说的那元宵儿哭了道:“姐儿自己笼络不住汉子的心,反倒怨我们做丫头的,当日奴婢百般不愿意,姐儿倒做出些宽宏大量的样儿来,哄了我去,如今汉子不来家,又说我……”   那西门大姐儿听见这话,气急了,又上来揪住了发髻打了个大耳帖子骂道:“小倡妇,我几次不理论,你倒越发上来了,你可给我仔细着,今儿姑爷回来罢了,若不回来时,你也甭想睡。”   说着,推推搡搡的将元宵儿推出门外去,关了门道:“那挨千刀的若是到外头眠花宿柳去了,自然是畏惧大娘,不敢从正门回来的,如今你到后角门儿处等着,他不回来时,你就站着等到天亮罢!”说着,赌气将房门锁了,自去睡了不提。   那元宵儿给主母抢白一顿,又打了两下,只恨自己是丫头身份,也只得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骂骂咧咧一路往后角门儿走,虽然已经快到初夏天气,晚间依旧有些春寒,冻得哆哆嗦嗦的,正在心里将那陈敬济好生埋怨,就听见门外竟有嬉笑推搡之声,扒着门缝儿一瞧,但见姑爷跟一个面如傅粉的小厮儿在那里拉拉扯扯的好不热闹。   元宵儿见了,只当是那陈敬济竟有了龙阳之兴,方才家里放着娇妻美妾,外头养活小厮儿去,直气得要不得,推了门就出口伤人,骂的那王潮儿心虚跑了。   陈敬济见元宵儿骂他两个苟且,仗着如今自己是姑老爷管着家的,也不似刚刚投奔来时那般惶惶若丧家之犬,急急若漏网之鱼的模样儿了。上来打了元宵儿两下道:   “小倡妇,方才勾栏院里吃酒,醉了,人家派了小厮儿送我家来,夜深人静的不说悄声道个谢,还敢恶语伤人,当真反了你了!”   说着,上来又要打元宵儿,唬得元宵儿转身往后跑,一面哭道:“何苦来,你们两口子不和,就拿我出气,我又不是姑爷家花钱买来的,做什么只管打我,如今看我不好,就打发我回上房屋里去罢了,说句难听的,大家都是投奔西门府上来的,又何必难为我一个丫头!”   一句话说中了陈敬济的真病,往前赶了几步,揪住姑娘的发髻,按住了在地上,翻身骑在身上一顿好打。打得那元宵儿杀猪也似的嚎将起来,只把满府上下的人都惊动了,官哥儿、孝哥儿两个更是着了夜惊哭闹起来。   早有吴月娘领着丫头过来,打着灯笼找了半日,方才听得清爽是后角门儿处声音,连忙赶了来,但见那元宵儿给陈敬济按在地上厮打,连忙命几个大仆人上来拉开了,一见那姑娘,好端端一张桃花粉面,打得猪头一般,撒娇撒痴的大哭不止。   月娘见了,登时拉下脸来,冷眼瞧了一眼陈敬济。那陈敬济自知此番闯了祸,脸上一红,低了头不言语了。   一时间大姐儿闻讯赶来,瞧见元宵儿给陈敬济打了,唬了一跳道:“好好的又是怎么了?我见你半日不曾回来,好心好意叫我房里的丫头去门首处迎一迎你,怎么就好端端的打起人来?”   那陈敬济见浑家高声,也是隐忍不得,没好气道:“你问她,方才说什么来?她如今还知道自己是丫头?我瞧着你惯的她比二房奶奶还大了呢!”   小夫妻两个支支吾吾拌起嘴来,月娘瞧着不像话,连忙喝住了道:“三更半夜的,家里又有两个没满周岁的哥儿,劝哥儿、姐儿少说一句吧,有什么话明儿再说。”因命小厮带着陈敬济外头书房睡一夜,叫大姐儿自去房里睡,自己带了元宵儿回上房屋里,叫玉箫给她梳洗上药,闹了一夜没睡。   到了第二日上,那吴月娘命元宵儿将昨日事情原委讲清楚了,听见那陈敬济竟有断袖之癖,不由得秀眉微蹙担心起来,只因西门大姐儿是西门家的独生女孩儿,若是日日独守空闺,娘家也不能放着不管。   又问那元宵儿道:“论理这话不该我当家主母过问,只是如今天下大乱,也顾不得许多了,你算是他们陈家的通房大丫头,你们姑娘姑爷每日房里的事,想来你也略知一二了?”   倒问的那元宵儿红了脸道:“大娘这话差了,如今奴婢只不过应名儿是大姐儿房里的丫头,她虽然不是大奶奶的养的,好歹一处过活许久了,自是知道我们姐儿的脾气,一个月也未见得叫我与姑爷沾身一回,她房里的勾当,奴婢也不知道……”   月娘听了无法,只得叫来玉箫道:“如今他们两口子打架,都扯上这小丫头子,打得也是可怜见的,现下四姑娘还锁着,厨房里也没个管事的,你带了她暂且上灶帮着忙活忙活吧,叫他们主仆几个不急着见面,等我慢慢的劝过来,再送回房里去就是了。”玉箫答应着,领着元宵儿去了。   这厢月娘又吩咐小玉,叫她带了西门大姐儿往上房屋中问话,不一时大姐儿来了,眼睛依旧哭得红红的。月娘屏退了左右,拉了大姐儿往炕上坐了,一面与她茶吃,柔声说道:“大姑娘,如今我们虽然知道讨人嫌,也少不得劝一句,现在府里遭了官司,你爹给人捉到东京城里,抛撇下一屋子的嫩妇少女,也是跑的跑、锁的锁,一共就省了咱们几个娘们儿相依为命了。如今府里全仗着姑爷一个男子在外头撑门面,你就好歹做些好性儿,稍稍宽了他这一回吧。”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哭道:“大娘,不是女儿性子不好,只是如今那陈敬济也太肯欺负人了,大天白日的就推说咱们家生药铺子有客,又说什么傅伙计来找他对账,女儿派人去寻时,都说不曾瞧见姑爷往此处来,这可不就是外头有人了?如今见他三更半夜不来家,我心里担忧,怕他吃酒误事,巴巴的叫丫头外面寻他去,谁知他不但不领情,反倒打了我的丫头,我也是白效力,人家不稀罕,如今大娘不说替孩儿做主,怎么反倒长他人志气灭自家威风来……”   月娘听了这话,似乎大姐儿不知昨日之事,待要问时,早把脸飞红了,不知这话应该从何说起。支吾了一回,方才说道:“论理这话不该我说的,如今冒昧问姐儿一声,姑爷可曾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毛病儿没有……”   西门大姐儿听了又不知月娘话中之意,只得瞧着她不说话,月娘见了无法,只得对她说起昨日元宵儿所见所闻。   大姐儿听了这话,“哎哟”了一声笑道:“若说是旁人,我倒也是信了,我们家这一个只怕不能够的。当日他在家时,就跟姐妹们一处娇养惯了,有一日不见女孩儿,心里就不熨帖,人家念书孩子的书房里都有一两个书童儿服侍着,他偏不要,在老爷太太跟前儿撒娇撒痴的,定要跟着房里的姐妹们一处念私塾……   不瞒大娘,如今女儿出嫁日子也不短了,房里倒也没空过的……谁知那狠心短命的还这般吃着碗儿里瞧着锅里,把我的丫头也摸上手了,如今若说他别的毛病儿倒是不少,只有这件事,孩儿倒是可以下保票的。”   月娘听她这么一说,方才放心了,因点头笑道:“是了,方才听元宵儿那蹄子说,见着姑爷时,正与那小厮儿拉拉扯扯的,只怕是他见人家孩子三更半夜的,牵了马将他送到家来,心里过意不去,要赏他几吊钱打酒吃,那元宵儿见了,就大惊小怪起来。   这也不打紧,她小孩子家没见过世面,如今既然说开,只不过是寻常眠花宿柳风月勾当。世人打小儿都是这样馋嘴猫儿似的过来,旁的不说,你在家当姑娘时,你爹几时晚上按钟点儿家来吃饭,还不是跟着谢子纯、应花子两个出去吃花酒……”   说的那大姐儿扑哧儿一乐,心里就有些回转过来。   月娘又命人往书房里去“请了姑爷进来。”一时间陈敬济进来,昨儿书房里空了一宿,冷冷清清的没有佳人相伴,今儿脸上气色就不大好,又天生一段风流态度,娇娇怯怯的进来,那吴月娘见了,心中倒是大为怜惜。   因叹道:“论理,姑爷不是我们西门府里的孩子,大姐儿又不是我养的,这些话我也不该说,只是如今府里风雨飘摇的,奴家也少不得要说你两句,这几日世面儿上不太平,你岳父刚刚给人捉去东京城里,如今家里派了人手进京打听消息,还不曾得了信儿,大仆人都打发出去,就剩下几个小孩子看家,统共就姑爷一个顶门立户的男子,做什么总是往外头吃酒应酬去?依我说,往后不如别去罢,我们大姐儿虽然不是什么国色天香,到底品貌周正,是正经人家女孩儿,岂不比外头寻来的强些?”   那陈敬济如今自家文书印章等物还在吴月娘手中,此番听见月娘说他,倒也不敢十分还言,只得点头唯唯诺诺答应着。吴月娘见那陈敬济服软儿了,方才请出大姐儿来,笑道:   “既然如今误会已经说开了,就当着我的面,你们小夫妻两个和好了吧。”那陈敬济无法,只得一揖到地拜了道:“姐姐宽恕,昨儿是我吃醉了酒,不说好生回屋挺尸一会子去,倒打起老婆丫头来了,这里给姐姐陪个不是,好歹饶我罢。”   说的那西门大姐儿扑哧儿一乐。月娘见了笑道:“这回倒好了。”因命玉箫吩咐厨下预备酒饭,与他小夫妻两个吃一杯,暂且和睦不提。   却说那陈敬济给吴月娘几句好话劝住了,倒不敢往外走。潘金莲主仆两个梗着脖子等了几日,也不见那陈敬济的动静,别说是接了两个远走高飞,就连王婆儿家里也不常来了。   金莲原是惯于风月的妇人,一日不经男子沾身,浑身上下都不熨帖,成日里指桑骂槐招猫逗狗的,一日十二个时辰只骂那陈敬济是“狠心的贼”。春梅倒是无可无不可的,心中不甚恋慕那陈敬济,只要谋个自己的前程要紧。   这一日金莲房中骂的高兴,可巧那小厮儿王潮儿打从她窗前路过,听了金莲骂那陈敬济,因笑道:   “五奶奶这是跟谁置气呢?可别气坏了身子,不值当的。”   这潘金莲自从躲入王婆家中以来,与这小厮也熟悉了,倒不曾瞒着他,因说道:“哥哥儿,你自然知道奴家骂的是谁,早知他是个负心薄幸的,就不该弄了来,临了还是奴家自己一个孤鬼儿,当日哥儿好心送他回去,倒不如叫他自己走夜路,遇着鬼跌下马来摔死了,才现在奴家眼里呢!”   一席话倒提醒了王潮儿,因笑道:“是了,当日遇见一桩奇事,原本回家要对奶奶说的,谁知第二日混忘了,当日我送小官人回去时,后角门儿处可巧一个丫头正给他留门,小官人赏我几个钱打酒吃,那丫头以为我是勾栏院的小倌儿,将小人好一顿骂,骂的我方才跑了,回来时当个笑话儿讲,偏又忘了。”   潘金莲听了这话倒给逗笑了,因说道:“她以为你是陈家姑爷男宠,敢骂你,只怕至少是个通房大丫头。”低头想了一回,点点头道:“是了,定然是元宵儿那蹄子,跟她主子大姐儿一样,没几分姿色,醋劲儿倒大得很呢。”   王潮儿道:“陈小官人这几日没来,只怕是他家那位小大姐,进去告诉了陈家少奶奶,这几天看管的严些也是有的,如今五娘这样的天仙玉貌,小人只不信天下还有男人抛撇的下。”   说得潘金莲心里熨帖了,笑道:“小猴儿崽子,嘴倒甜,既然你会说,如今我有一件差事交给你办,若是办好了,给你一两银子打酒吃,就不知道你办得办不得呢?”   王潮儿听了笑道:“五娘说说,是什么要紧的事,小人掂对着办就是了。”   潘金莲道:“你悄悄儿的往西门府上打听打听,到底那陈家姑爷为什么这几日倒不来了?若是他推说家里有人看管着,好歹叫他来会会我,就说奴家这里有话说。”   那王潮儿答应着去了,到了西门府前头,但见往日空架子倒也还在,几个大小厮在门洞儿里立着,守住了门户。那王潮儿于是不敢往里头闯,只得又绕到了后街上,角门儿之处张望了半日,不见有人出来,只得垂头丧气的出来,到了正门门首处,可巧遇见他家柜上伙计出来。   王潮儿灵机一动,上前作揖笑道:“我问哥儿一声,你们家姑老爷在家吗?如今我们行商有一批货赶着出手,好回了本儿再下外洋去发财。”   那伙计听见他说的周全,不像是扯谎的,点了点头道:“姑爷在柜上,跟我们大伙计盘账呢,你既然寻他,跟我来就是了。”   说着,领了王潮儿往柜上去。   不一时到了柜上,也不敢进去,远远的瞧见那陈敬济人模狗样坐在里头,与西门家那傅伙计正说话儿,余光一扫,见了王潮儿,倒是唬了一跳,连忙停了手上活计,走出来道:   “向日少见,你如何却在此处?”   那王潮儿见了一把抱住道:“小官人,这几日不见你家去逛逛,旁人倒还罢了,我们五娘哭得泪人儿一般,每日里只骂你是‘狠心的贼’,这几日嗓子都哑了,骂不出,只是干哭,身上瘦的一把骨头,我们看着心里也疼。”   那陈敬济听了,心中老大不忍,面上为难道:“不是我不去瞧她,只是前儿与我家里那银妇闹了一场,岳母大人又是帮亲不帮理的,反说了我一顿,叫我给那银妇陪了不是,如今派了伙计跟着,不许我往外头乱跑,你在五娘跟前儿日子长了,知道我身家性命都放在吴家的房里,如今她若是恼了,藏起房屋地契来不与我,我也是没奈何……”   王潮儿听了笑道:“可巧了,我们五娘就是想到了这一层,说今儿务必请了小官人去,她自有法子破解此事呢!”   那陈敬济听了,倒是半信半疑的,只是方才听见王潮儿说金莲百般凄楚之态,心里也是渴望一见,可巧今儿柜上事情不多,又只有那傅伙计在的,与他好生说说,倒也可以放了自己出去。   想到此处对那王潮儿道:“你先家去,烦请王干娘整治一桌酒菜,我这厢去去就来。”说着,银子包儿内拿了五两银子递与王潮儿笑道:“你且去置办菜蔬酒果,用不了的你自己留着打酒吃。”   那王潮儿见了,心中喜悦,满口答应着去了。   这厢陈敬济回道柜上,对那傅伙计笑道:“老傅,当日我岳父在时,常对我说起,若是家中没有你这样得力能干的伙计,只怕他西门家到不了如今这样产业局面。”   那傅伙计听了,十分得意,笑道:“姑爷赞谬,我一个手底下的伙计知道什么,自然是东家有了吩咐,鞠躬尽瘁罢了。”   陈敬济笑道:“这才是难得的。只是如今我有件为难的事,还要请老傅你为我兜着才是……”说着,银子包儿里摸出一块散碎银子,桌子底下偷偷的递了过去。   那傅伙计知道他又要寻花问柳,且喜今儿盘账已毕,没什么旁的事情,那吴月娘深居简出,外头的事情一概不问,当下笑道:“姑爷如今忙完了柜上的事情,不如与小人出去吃两杯,解解烦闷。”   说着,让了出来,两个骑马连辔而行,到了十字路口,心照不宣各自分手了。   那陈敬济此番归心似箭,鞭鞭打马一溜烟儿往那王婆儿家去,远远的果然见那婆子梗着脖子街门处等着,见他骑马来了,叫了一声皇天菩萨道:“好狠心的哥哥儿,快屋里去吧,五娘如今等得肝肠寸断,好不花容憔悴的。”   那陈敬济听了,将马缰绳扔给那婆子,自己兀自进了后院儿,但见内宅摆着成桌的酒席,潘金莲乱挽乌云,素体浓妆,怀抱琵琶端端正正的坐着,一旁王潮儿、春梅两个侍立,好似金童玉女拱卫着观音娘娘一般。   陈敬济看了,心中如何不爱,连忙上前来笑道:“一向少见,叫五娘担心,实在是寄人篱下,总有些身不由己的苦处。”说着,眼见妇人消瘦花容,也跟着眼圈儿一红。   金莲见了,连忙命王潮儿接着,与他脱了大衣裳,春梅上来扶着入席,妇人微张檀口轻启朱唇,为那小郎弹唱一番,直把个陈敬济哄得如同身登仙境一般,与妇人吃酒,言笑晏晏的。   那妇人弄了半晌琵琶,又陪着陈敬济吃了两杯,见他有了酒,吩咐春梅搀扶起来,扶入自己房内,一面吩咐王潮儿关了街门儿。   两个进了门,携手上床,那潘金莲嘤咛一声倒在陈敬济怀里哭道:“负心的贼,如何这般*辣的把奴抛撇下了,又是哪里续上了心甜的姐妹,这几日不来看奴家,就病的这般恹恹的,你就是能医好奴家的药,离了你一刻也不成了……”说着,撒娇撒痴哭了起来。   那陈敬济虽然色胆包天,真正上手者不过金莲一人而已,如今见她啼哭,也分不出个真情假意来,跟着眼圈儿一红,说道:“五娘,不是小人负了你,实在是如今大娘约束严格,终日不得闲儿,身边儿又有个巡海夜叉,一个镇山太岁……”   那潘金莲听见陈敬济将西门大姐儿和元宵儿拿来取笑,才忍不住扑哧儿一乐,丢开手不恼了,一面笑道:“原先我敬那吴家的原是大姐姐,不愿意与她撕破了脸面,事到如今,是她坏我好事在先,少不得我也要不恭敬了……”   陈敬济听了这话,因问道:“五娘既然这样说,只怕心里早有应对之法了?好五娘,好亲姐姐,如今我在府里当真是度日如年,若不曾与你上手倒还罢了,原先日日恩情爱意,如今叫我整日整夜对着那夜叉星,当真要是要了儿子的命……”   潘金莲闻言冷笑道:“这事好办,你只求一求大奶奶房里的玉箫就是了,她听见是我说的话,自然什么事情都替你办的。”   那陈敬济听了这话倒是不解其意道:“那玉箫姐姐是上房屋里的大丫头,岳父收用过的人,若是没有这场官司,早晚是我的姨娘,怎么如今倒肯听我的吩咐,莫不是五娘手里有她什么把柄不成?”   潘金莲听了冷笑道:“你这孩子倒是机灵,既然知道也不必多问,不过是闺房里头的腌臜事儿,哪个宅门儿里没有,可巧这丫头的事儿犯在我手里,如今留下她偷汉子的证据,若是这话在街面儿上传出来,就算如今吴家的没了往日威风,要处置一个丫头也不值什么。”   陈敬济听了,拍手笑道:“想不到五娘还有这样手段,如今都已经出了西门府上,还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呢……”两个说笑一回,暗暗定了计策,又各叙阔别之情相思之意,说的哄动春心,两个殢雨尤云百般花样儿,书中难以尽述,一宿晚景题过。   睡到了三更时分,那陈敬济依旧不敢怠慢,爬将起来穿了衣裳,春梅进来服侍着,打点整齐,别了金莲,依旧是王潮儿送回西门府上。   进了门,到上房屋中打听着,听见月娘没睡,少不得进来回话儿,扯个谎说是与傅伙计约了人谈生意去了。且喜月娘今儿听见柜上人说,先前有行商来找过姑爷,后来又见那傅伙计与姑老爷一起出了柜房儿,想来陈敬济所言不假。   因连忙命玉箫炖茶上来与他吃了,一面道柔声道:“姑爷辛苦,如今我们家中官面儿上的差事也没了,全靠着这间生药铺子撑着门面,往日都是你岳父做主,外头请人吃饭谈生意,此番这件烦琐事倒落在姑爷肩上,奴家心里十分过意不去……”   那陈敬济连忙起身谦逊,又说了几句闲话,吴月娘因怕大姐儿担心,忙命玉箫好生打着灯笼送回去。   陈敬济见得了机会,沿路之上只拿些没要紧的话调弄玉箫,玉箫一面与他对付着,心里好生奇怪道:“这姑老爷莫不是看上我,怎的这般多话,也是个眼馋肚饱的,好说歹说家里也有两个了,论理我又是父妾,他怎好调弄我……”   正想着,忽听得那陈敬济笑道:“还要劳动姐姐玉体,为我办一件小事。”   玉箫听了笑道:“姑爷说哪里话,我们不过是个丫头,有什么事吩咐罢了,奴婢自去……”   那陈敬济笑道:“还要求姐姐,想个什么法儿,把上房屋里收着我家的房屋地契,文书印章与我盗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橙色、粉猪、西西亚、猫薄荷、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昙花一现、3307277客官的惠顾。   ☆、第七十一回   玉箫听了这话唬了一跳,连忙摆了摆手,四下看看无人,方才叹气道:“姑老爷既然是主子,自然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如今奴婢是上房屋里的丫头,这话一说一过,我就当什么也不知道,往后这样血海也似的干系千万莫来寻我,到时别人的案子犯了,我知情不报,也是一份连累。”   说着,转身就要回上房屋中,给那陈敬济一把拉住了笑道:“好姐姐,如今我提起一个人来,保准你就肯了。”   那玉箫闻言又是一惊,心中慌乱,身子就挣扎起来道:“姑老爷,咱们斯斯文文的说话儿,你怎么这样动手动脚的,给人瞧见了是死是活……”   那陈敬济笑道:“姐姐这会子倒装什么冰清玉洁的,当日花园子后头山洞里,做什么来?”   一句话说的那玉箫真是掰开八瓣顶梁骨,一桶雪水泼下来,登时身子一软,险险跌坐在地上,多亏着陈敬济扶着,才不曾摔倒了。   低眉寻思了半日,只得点点头道:“如今奴婢的丑事给姑老爷知道了,说不得挣了命也要还这个人情,只是不知姑老爷平白要你那些劳什子做什么呢……”   那陈敬济听见玉箫这样问,心中便知她也愿意帮助自己早日远走高飞,也就没人在此管她的闲事了。   因笑道:“姐姐是个明白人,如今上房屋中大娘百般难为我们夫妻两个,难道姐姐瞧不见,也是我陈敬济此番投亲不着,错信了他家,只当那西门庆是我正经亲戚,却将我文书地契都交在他夫妻两个手上,谁知也是泥牛入海再无消息,如今却是悔之晚矣了,因此上还要多多借助姐姐之力,助我此番托出生天要紧。”说着,又一揖到地下去。   玉箫听见陈敬济要走,心里也乐得打发他早日出去,自己私情之事便无人知晓了,当下只得点头道:“既然恁的,奴婢瞅准了一个机会下手,如今姑爷好生准备着,一旦得手,大娘自然警觉,等到犯了案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陈敬济闻言大喜,连连点头道:“这个我自然理会得,还请姐姐多为周旋,如今万事具备,只欠这一点东风。”   两个狼狈为奸商议妥当了,那陈敬济方放了玉箫回房,自己哼着小曲儿回在玩儿花楼底下宅院之中。   进了房门,但见那西门大姐儿灯下做着针黹,见他进来,起身相迎道:“方才小玉过来传话,说你从外头谈生意回来,有了酒,可曾吃饭不曾?”   那陈敬济见妻子此番倒也算是温柔体贴,心里倒有些过意不去,因点点头道:“与柜上的傅伙计胡乱吃了饭,有劳娘子挂心了。”   大姐儿笑道:“当日奴家那样闹,只是怕你不长进,丢下公爹婆母的案子不管,每日里只顾着高乐,如今我娘家爹也给人拿问到东京城中,咱们一大家子人都靠着你一个姑老爷顶门立户的,你自己再不尊重些,叫奴家里外不是人可怎么好呢……所以当日太急躁了些,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   陈敬济听了浑家一番良言,心中暗暗点头道:“果然还是正头夫妻知道疼人……”只是转念一想那潘金莲好风月手段,又是放不下的,只得点头笑道:   “刚成婚时还觉得姐姐是个娇纵任性的浑家,如今当了几年的家,越发出息了,当日原是我吃醉了酒,给那贱婢抢白了几句,一时恼了,才动手的,原不是咱们夫妻两个的嫌隙,这回我也想明白了,既然房里有你这样贤德的浑家,做什么还要放着那些个丫头在房里,不如明儿回了大娘,打发了元宵儿出去,依旧是咱们两个在一处吧。”   一席话哄的那西门大姐儿欢喜无限,上前来替陈敬济脱了衣裳,两个携手上床殢雨尤云不提。   一时云收雨散,那陈敬济见浑家此番心意回转,因试探着说道:“咱们夫妻两个投身在此,终非长久之计,姐姐心里可有什么打算,别是在此间日子久了,倒叫你娘家连累了去……”   西门大姐儿如今给他哄得千依百顺的,听了这话道:“姑爷说的是,如今我父亲给人捉了去东京城内,只怕公爹婆母在姑妈那里也是安身不牢,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原本府上三娘最疼我,如今给她小叔子接了去,说是两三日送回来,到今儿也不见动静,只怕也是有去无回了,剩下大娘,奴家又不是她养的,守着也是没趣儿……   既然姑爷说出这话来,想必心里是有个打算了?如今奴家终身靠你,你要往哪里去,奴家还不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么。”   那陈敬济听了,连忙接了话头儿道:“既然恁的,不如咱们就往东京城中我姑妈那里投奔,顺便寻一寻两家的长辈,打听清楚了,万一有缓儿,也好营救才是。”   那西门大姐儿不知是计,还当那陈敬济好心,要去替自己打听她父亲之事,点了点头道:“姑爷说的很是,只是如今我大娘一个人撑着家中局面,咱们两口儿就这么*辣的去了,只怕寒了她的心啊……”   陈敬济闻言,故作蹙眉,点头道:“正是呢,依我看,不如留书出走,倒来的方便些,不然到时你们妇道人家哭哭啼啼的,也是耽误上路。”   大姐儿听了此计觉得有些不妥,只是如今给那陈敬济哄得芳心已开,言听计从的,也只得点了头。当夜夫妻两个商议定了,连夜收拾东西,陈敬济只等玉箫消息。   过了几日不见动静,这一日陈敬济正从柜上回来,打从五房里过去,要回玩儿花楼下房子处,蓦地黑影里走出一个人来,倒把陈敬济唬了一跳,定睛一瞧,原是上房屋中玉箫的模样。   陈敬济见了摇头道:“我的姐姐,这黑灯下火的,做什么不出声儿只管走出来,幸而是我,若是遇上了丫头,叫唤出来,再惊了两个哥儿,倒是你的不是。”   但见那玉箫直摆手,意思叫他往偏僻之处,陈敬济便知事情得手,跟着去了,果然玉箫拿出月娘房中的东西来,交在陈敬济手中道:   “姑爷,如今你吩咐的东西都得了,这回子咱们一拍两散,互不相干了罢……”   那陈敬济将文书印章核对一遍,心下大喜,笑道:“有劳姐姐,此番再造之恩,他年相逢,自有厚报。”说着一揖到地。那玉箫匆匆忙忙还了万福,当下脚底抹油,一溜烟儿去了。   却说陈敬济得了东西,飞也似的跑回房内,倒也未敢声张,见大姐儿热好了茶饭等着他,心中倒也有些愧疚之意,因笑道:“今儿在柜上吃了,姐姐还没用饭么?”   大姐儿点头道:“既然你吃了,我叫丫头收拾了罢,方才陪大娘吃过了。”说着,叫底下小丫头子将炕桌儿收了。   陈敬济趁机说道:“我瞧着今儿月色不明,若是趁着天晚从后角门儿出去,路上只怕没人。”   大姐儿听了这话一惊道:“怎么今儿就要走?”   陈敬济道:“这几日我总觉得不踏实,心里没由来突突直跳,只怕再等下去,万一有人来抄家,就算来日保住了命,东西没了也是枉然……”   大姐儿听了这话也觉得在理,只是一时间说要去,又有些胆怯起来。   那陈敬济见了笑道:“沿路之上有我照应着,姐姐莫怕,如今我在外头新得了一个长随,最是干净爽利的,有他押车,可保万无一失了。”   大姐儿听见丈夫一切安排好了,也只得点点头道:“既然恁的,奴家性命托付给姑爷,只求怜惜回护则个。”陈敬济心虚答应着。   夫妻两个连夜收拾箱笼细软,粗笨东西一概不用,打点妥当,两个悄无声息,趁着夜色溜出后角门儿外,但见那王潮儿得了陈敬济消息,早赶着一架马车在街门处迎着,见他两个来了,上前见礼道:“给少爷、少奶奶请安。”   那大姐儿原不认得王潮儿,但见这小厮儿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倒好个模样儿,心中猜测这就是丈夫所说的长随,也点了点头道:“有劳大官儿了。”说着往身上摸索银子打赏做见面礼。王潮儿连忙辞谢,那陈敬济见了笑道:“此番不忙,咱们还是趁着没人,先往我寻下的地方安顿了再说,日后得了活命,你要赏他多少使不得?”大姐儿听了,方才作罢。   那王潮儿扶了大姐儿上车,又将几个要紧的箱笼装了车,自己驾马,陈敬济打横儿,一家子就这般逃到那王婆儿家中……倒来日西门大姐儿身陷火坑之中流落烟花之地;那潘金莲、陈敬济两个为强人所夺,到底还是得了孟玉楼一点恩惠,方才脱出生天,这是后话。   放下金莲日后命数如何暂且不表,却说这一日黄历上正是宜出行时候,杨氏姑侄与孟玉楼几个,绝早起来烧火做饭,吃毕收拾了,将箱笼细软黄白之物好生装车,外头油布遮了,做成那贩卖胭脂水粉的模样,家中房屋地契文书印章等我,悉数是玉楼随身带着。   后房门落了锁,托了街坊看顾房子,留下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厮儿,两个才留头发的小丫头子看家。孟玉楼带着小鸾、红药两个丫头,坐一辆八宝车、杨氏姑妈带了个小丫头子另作一辆,玉楼的小叔子杨宗保骑马跟车。   一家子先往城门口等着,不一时但见尚举人家也到了,只是他家中人口凋零,原先还算是有些薄田产业度日,自从得罪了杨戬,吃了官司,家中上下打点,将一份家业用去了大半,那尚举人娘子的娘家又是势利小人,虽有好大的家资,又不肯帮衬的,一场官司下来,也算是耗尽了家财。   如今因为要与杨宗保结伴上京赶考,索性将家中祖宅赁了出去几个月,凑足了盘缠,又将往日服侍尚举人娘子的两个小丫头子卖了十几两银子,雇了车,他家大娘子一个人冷冷清清坐了,那尚举人也是骑了马跟车,两家子人在城门洞子外头会齐了。   那孟玉楼听见外头两个同窗寒暄一番,知道那尚举人娘子沿路之上没人服侍,只怕是多有不便,又听见他家因为得罪了杨戬遭了官司,如今也是一贫如洗了,终究是因为自己之故,心里老大过意不去。   因对小鸾道:“姐儿,不然你过去跟那辆车吧,尚举人娘子一个人坐车,冷冷清清的,连个端茶递水儿的也没有,这一路总要半月有余的路程吧,她身边没个服侍的人不成,若是叫她过啦这辆车坐,只怕又挤不下。”   小鸾听了,嘟起唇瓣道:“奶奶好偏心,如今带了两个丫头,这样的活计就只派奴婢去,那尚举人娘子最是刻薄小性儿,奴婢再不去的……”   玉楼听了笑骂道:“你这蹄子,越大越没规矩了,都是往日当你是副小姐一般娇养着惯出来的,如今我身边只有两个丫头,你拿什么比你红药大姐姐,人家原是当朝一品府上的大丫头,难道叫她去服侍尚举人娘子不成?还不快去,仔细一顿好嘴巴。”说的小鸾嘟着嘴,戳了红药两下,不情不愿跳下车,往后头那辆车去了。   尚举人因问何事,小鸾回了,那尚举人又打马上前,隔着帘子与那孟玉楼道谢,玉楼又谦让了一番。   两家人等了半日,方见那一伙押镖的,车上插满了镖旗,耀武扬威的过来。孟玉楼隔着帘子一瞧,点了点头道:“这伙子镖师果然生得威武雄壮,怨不得那样耀武扬威的。”   倒是红药见了这伙人,不由得秀眉微蹙道:“只怕不好……”玉楼听了不解问道:“我瞧这一班镖师都是二十岁往上三十岁往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怎么姑娘倒说不好呢。”   红药摇头道:“奶奶不知道江湖上的规矩,只有那些山野流寇方才真个抢夺车上的财物,一般有些名气的山头,都要讲个绿林道上的规矩,若是这一家镖局的阵容谦和,多是些办事办老了的中年镖师,偃旗息鼓扮作客商模样,打从山前路过倒也罢了,进山时买下一个猪头,四只蹄子,对着山头拜上一拜,那山里哨探的喽啰瞧见了,自然拿了东西进山孝敬山主,那强人见有人服软儿,赠了他的名头,自然心里欢喜,不会难为这样的镖局子。   如今这一家只选年轻健壮的镖师,又是这般大张旗鼓耀武扬威的押镖,只怕是个少镖头行事,年轻气盛的,倒容易出事……”   孟玉楼原不懂江湖上的规矩,只是听见红药这样一说,心里倒是突突直跳,连忙问道:   “既然姑娘颇知事体,不如对我那兄弟说一说,咱们另投别的镖局子罢了,莫要吃了这愣头青的挂落。”   那红药姑娘闻言笑道:“这不值什么,咱们只管跟着走就是了,这一路经过几个山头,奴婢心里大约有数,若是强人不来时也罢了,若来了时,奴婢自有办法对付。”   孟玉楼听着这话倒也觉得新奇,转念一想当日红药曾说她主子杨戬年少时节漂泊江湖,莫不是与这伙强人又有什么勾结,总也是扑朔迷离,又见这小妮子卖个关子,心中知道这位红药姑娘为人处事最是妥当,既然她说无妨,想来没事……   一时间人马都已经齐备了,两家人随着这趟镖车,浩浩荡荡往城外去。   走了头半日,玉楼精神还好,与红药两个说说笑笑的,一面张望窗外的景色。   那两个同窗的举子,平日里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如今好容易中了举人,此番春闱在即,眼看有望金殿传胪光宗耀祖的,自然是踌躇满志,大有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凌云之志。两个联辔而行,徐徐打马,吟诗作对。分不出高下时,又常常交给玉楼评判。   那孟玉楼原先在家中时就是个有名的才女,虽无班姑蔡女之能,文采倒也风流,如今见两个举子将联吟之句交给自己评判,也是引经据典秉公而断,那红药自是诗词歌赋诸子百家样样精通的,见了孟玉楼这样的学问,心中暗道,也怨不得我们爷喜欢她,端的是个百伶百俐的大娘子……把心中原先那些争竞之心,是一分也没有了。   只有那尚举人娘子在后面车里听了一个云里雾里的,又见尚举人与孟玉楼竟然隔帘说笑,心下妒意横生,当着小鸾的面又不好说出什么闲话来,只得暗暗生着闷气。   到了后半日,沿路之上都是密林,颇为不见天日,玉楼隔着帘子瞧着满眼墨绿之色,也是瞧得乏了,遂无心欣赏景致。   那两个举子对了半日的诗词歌赋,也有些江郎才尽,况且骑在马上,比不得坐车舒坦,筋骨颇有些劳累的,渐渐不说了,大家都是淡淡的。   走了一日无话,到日暮时分,果然赶到了一家宿头,叫个悦来客栈,名字倒也平平。一个镖师过来说:“启禀两位举人老爷,今儿的宿头就是这里了,请老爷们下马,将夫人们的马车赶到后院儿去,小的们进去赁房子。”   那杨宗保听了笑道:“果然师傅是常走这一趟的,若是单凭我们两家儿赶路,只怕就要贪多错过了宿头。”那镖师谦逊而去。   这厢杨宗保与尚举人两个,将各自马匹交给小二牵了去,一面命赶车的把式将家中车辆牵到后院儿。到了后头,屏退了客栈里的小二,才叫丫头们先下车,再扶着各位夫人娘子下来,一共租了四间房。   两位同窗住一间,方便夜间挑灯夜读;杨氏姑妈带着自家小丫头子住一间,玉楼因说要挤着服侍,那杨姑妈笑道:“老身从来都是叫这个小丫头子服侍的,况且上了年纪睡得早些,不用大娘子多劳。”   玉楼听了方才罢了,与红药住了一间;那小鸾虽然心中老大不乐意,也只得跟着尚举人娘子住一间罢了。   一时之间安顿已毕。众人道了辛苦,各自回房。那红药见玉楼今儿舟车劳顿,又见此处荒村野店的,送来的饭菜儿不可口,搁在桌子上,玉楼一口没动。   因上前笑道:“奴婢今儿服侍奶奶一日,不知奶奶原来这般骄纵呢。”玉楼闻言红了脸道:“姐儿说的是,一箪食一瓢饮,本该不改其乐的,是奴家娇惯了……”说着,正要举箸吃饭,那红药连忙夺了饭菜儿,随手往院子里一泼笑道:   “奴婢与奶奶说笑呢,暂且等我一等。”说着转身出去了。孟玉楼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自己有事大娘子身份,轻易出不去屋子,只得在房里枯坐等待。   不一时那红药姑娘仍回来,手上端着四样精致小菜,一碗白粥,食盒之上又放着当日相赠玉楼的那一种西洋葡萄酒,并两个夜光杯。   玉楼见了,唬了一跳道:“这样荒山野岭的地方,莫非你是耍偶戏人的不成?倒会变戏法儿。”   红药扑哧儿一乐道:“这倒要感谢我们家爷规矩大,他原先来此地赴任时,也不知吃不吃的惯山东地面儿的饭菜,从东京城里带来好些南菜,配粥吃的。如今人虽然关进南牢里了,东西倒还是奴婢收着,可巧今儿奶奶没有胃口,就拿它下饭吧。”   说着将四样精致的南菜摆在玉楼跟前儿,玉楼看时,但见是些胭脂鹅脯、油盐炒枸杞芽儿等金贵东西,不由得轻摇螓首道:“你们府上也算是钟鸣鼎食了,吃一碗白粥,要这样精致菜肴去配它,罪过可惜四个字竟顾不得……”   说的红药嘻嘻一笑道:“这不过是爷随身带着,等到有一日病了,胃口不好时候吃的罢了,如今赴任到此,凡事都十分俭省的,奶奶没见当日在东京城里学士府邸时候,我们府上光是后宅小厨房里,厨娘也有一二十个,买办也有三五十人,全是伺候爷一人吃饭的呢。”   玉楼听了扑哧儿一乐道:“你们爷也是乌衣子弟、香粉孩儿,端的娇养,来日脱险出来,不知要寻什么样的闺女,才好厮配这样的世家公子了……”   红药心里明白,嘴上又不说,只是笑道:“我们爷只怕心里早就看准了,不然能一直搪塞着?”孟玉楼听了这话,却不知怎的芳心一阵空落之意,连忙稳了稳心神,装作不在意道:   “不知看准了哪一家儿呢?”那红药见了玉楼神色,嘻嘻一笑道:“前儿不是跟奶奶说了么,那江湖术士说了,我们爷命中注定要娶花仙,所以一直不曾在凡间婚娶。”   说了孟玉楼也忍不住笑道:“原先见大姑娘那样温文秀气的,如今在我家混熟了,也是与小鸾一样淘气。”   主仆两个说说笑笑的,正说着,忽听得门外有人敲窗的声音。孟玉楼听了,吃了一惊,对红药使个眼色。   那红药原是聪明女子,听见有人放着正门不走,却敲人家妇人窗户,心里就有些不乐意了,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窗根儿底下,没好气道:   “什么人不知礼数,好好的正门不敲,倒敲起妇道人家窗户来了,我们房里都是嫩妇少女的,有什么话往前边爷们儿房里说去。”   但听得那人赔笑道:“是红药大姐姐不是?在下尙生,特来问候大娘子的,只因……”说到此处顿了一顿,才又支吾着说道:“只因拙荆无才,为人又小性儿悍妒,所以未曾绕到前头正门处拜望,并不是有意唐突了大娘子。”   那红药姑娘听了这话噗嗤一笑,倒不急着回话儿,笑道:“原来是举人老爷,不知找我们大娘子有什么事呢?”   那尚举人唯唯诺诺道:“只因今日与杨家年兄联吟之句,有一处未明,还想请教请教大娘子,给晚生指点一二。”   那红药姑娘听了这话,早前又听见坊间传言,说当日孟玉楼初婚丧偶之时,这尚举人就对她百般恋慕,一日遣三四个媒妁到杨家说亲,若不是那西门庆横刀夺爱,只怕如今这两个倒也是般配的一对儿。   如今这尚举人见三娘抛撇下夫家产业,独自一人回来投奔小叔子家里,只怕心中揣测她有再嫁打算,这念书人初心不改,依旧恋着她,此番趁着投宿在一家客店之中,是个亲近玉体的机会,所以三更半夜的来说什么吟诗作对的劳什子。   红药想到此处,心中冷笑道:“这孟玉楼是老爷志在必得的奇女子,如何给你这穷酸书生诳了去……”想到此处因笑道:“举人老爷有哪一处不明白的,不如说出来,奴婢代为通传一声,若是大娘子有了回话儿时,再请她出来到外间答话不迟。”   那尚举人听这话有门儿,心下暗喜,因笑道:“白日里与杨家年兄联吟的那一个,规矩是第一句用骨牌名,第二句用五言唐诗,第三句用《西厢》曲文,第四句用曲牌名,第五句用《毛诗》,这五句须要押韵,念出来才觉得铿锵入调。   方才我与杨家年兄刚刚想出这个令来,谁知道就已经到了宿头,还来不及说,方才进了客房歇了,年兄临睡下时说了一个。”   因念到:“落红满地,拭翠敛娥眉,只是昨宵今日清减了小腰围。骂玉郎,不醉无归。”   那红药姑娘听了,点点头道:“我家二爷说的这个倒好,只是有些脂粉气,算不得是发兆之作,只怕这一回金殿传胪,三甲之中独得探花郎了。”   那尚举人原本也是自视甚高的,听见杨家的丫头说探花郎还不值什么,心中不以为意,还道是这丫头没见过世面,随便说说大话的,哪里知道当日杨戬为官做宰之时,多少状元榜眼探花的,在杨府里做幕宾,赶着红药叫姐姐……   因又笑道:“姐姐评的公允,晚生再念一首拙作,请姐姐务必传到内间去。”   说着,又念到:“醉西施,酒色上来迟,他昨日风清月朗夜深时。好姐姐,吉士诱之。”   那红药姑娘听了,羞得满面红晕,心中暗道:“可别看错了这个念书人,倒这般会*的,他当我是个寻常的丫头,不识字,不懂典故,就这样说给大娘子听了,这也罢了,若是大娘子不是我们爷心尖儿上的人,配了这样文采风流的郎君倒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只是如今主子吩咐我暗中回护三娘,也只得对不住这多情书生了。”   想到此处,假意不解其意,点点头道:“举人老爷说的这个有些深了,都是文言,奴婢不懂,这就进去讨一个回音出来,还请举人老爷稍待片刻。”   说着,转身走了,进了内间,早见那孟玉楼满面绯红的,见了她进来,低低的声音嗔道:“你这蹄子,自然明白他话中之意,怎么不替我骂他,倒装作不知道,将这烫手的山芋推给我。”   那红药姑娘听了扑哧儿一乐道:“奴婢又不知道奶奶心里乐意不乐意,才进来讨奶奶一个示下的,好歹回了他去。”   孟玉楼听了这话正色说道:“姐儿,如今奴家汉子又不是死了,不过给人拿问天牢问罪,这一去正要解救夫家与水火之中,怎么那尚举人心里以为奴家是轻薄女子,姐姐也这样看我,那往日咱们两个也是白好了……”   一席话说的红药心中又敬又畏,当真拿她当做当家主母一般敬重起来,连忙轻提罗裙盈盈下拜,跪在地坪上,插烛也似的磕了四个头下去,说道:“到今日红药才知奶奶不但一表人物文采风流,竟是这样节烈的女子,红药心中敬服,往后再不敢尊前调笑了。”   那孟玉楼见红药姑娘说得这般郑重,又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挽住她,携在炕沿儿上坐了,柔声说道:“看你,我又不是当真恼了,知道你是说句玩儿话解我羁旅烦闷,哪能真心恼你?”   说的那红药姑娘才又嘻嘻一笑,又说道:“既然恁的,奴婢将功折罪,替奶奶回复了他吧。”   说着,也不等孟玉楼反应,兀自打起帘子出了外间,来在窗根儿底下,低低的声音笑道:“举人老爷在否?”   那尚举人在外间窗户底下,原也听不清楚里间说什么,叽叽喳喳的,如今听见红药出来,连忙整顿了衣冠道:“晚生在此”。   那红药姑娘听了,忍住唇边笑意道:“我们大娘子也说了一个,不大好,说出来给举人老爷取笑罢。”   说着,因念到:“将军挂印,独立三边静,总为君有胸中百万兵。得胜令,公侯干城。”   那尚举人听了这样精妙的词句,心中大惊道:“这位杨家的大娘子,平日里娇花照水、弱柳扶风的,竟说得出这样苍凉雄浑、慷慨悲歌来,当真是蓬莱文章建安骨,可别小看了她……”想到此处,只觉自己所做词句浓艳下流,读来不堪入耳,不由得羞得满脸通红,呐呐的没了言语。   那红药姑娘听见尚举人没了话儿,心中知道他定然是觉得自己词句过于香艳,那念书人的风骨尚在,心中有了愧疚之意,面上却装作不知道:   “举人老爷如何不说话了,莫不是嫌弃我们大娘子这一句对的不好么……?”   那尚举人闻言连忙摇头道:“岂敢岂敢,大娘子说的不但好,简直将我们两个举子都给比下去了,晚生惭愧非常,才不知如何因应的,原先晚生只知道大娘子象棋双陆、诸子百家、诗词歌赋样样精通,不想竟有这般心胸,词句慷慨悲凉,大有魏晋风度,当真是巾帼不让须眉。若大娘子生做男子,此番无论庙堂之高,江湖之远,定然是有一番作为的……”   尚举人这话虽是夸奖玉楼,实则盛赞了红药,只是他自己不知道罢了。红药听了这话十分得意,心中冷笑道:“我自幼在我们爷身边儿长起来的,这点子手段不过微末之技,若是我女扮男装进京赶考,只怕金殿传胪也轮不到你……”   两个正说话儿,但见场院之中忽然灯火通明起来,那尚举人娘子手里举着火把,紧走几步来在玉楼房前,口中大骂道:“我原说好心好意的来瞧你,你却半夜里浪着不睡,在这里偷人家汉子!”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粉猪、西西亚、猫薄荷、碧城、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昙花一现客官的惠顾。   ☆、第七十二回   玉楼听见外头尚举人娘子口中不干不净,心里气得怔怔的,待要与她对付两句,又自持身份不屑与这样悍妒的妇人起了龃龉,只得将头扭在一边,假装没听见。   那红药姑娘却是隐忍不得,走到桌旁取了笔墨纸砚,刷刷点点笔走龙蛇,写了方才与尚举人联吟之句,写毕,吹干了上头的墨迹,隔着窗户往外一掷,冷笑一声道:   “奶奶犯不着出口伤人,如今是你家汉子夤夜敲窗,我们奶奶紧守门户以礼相待,你且看看纸上联吟之句,最末才是奴婢替我们奶奶说了一个,奶奶若不识字时,叫你家汉子念给你听听,倒省了这一番口舌!”说完,将窗户一关,任凭外头那婆娘大骂起来。   那尚举人见了赃物,心中又羞又愧,此番也是偷鸡不成蚀把米,赔了夫人又折兵。只得低头捡了那字纸,上来拉扯了他浑家,说道:   “你且安分些吧,往日在家时你不许我房里有清秀使女也罢了,怎么如今丢人都丢到外头来?他家大娘子是西门大官人的浑家,有夫之妇,我是天家的举人功名,平白无故调弄她怎的?如今你又这样撒泼,闹的满世界都知道了,来日再革了我的功名,你才肯罢休不成?”   说着,推推搡搡将那妇人拖回房里去,妇人兀自大哭大骂,直弄得这悦来客栈之中鸡飞狗跳的。   孟玉楼见了,摇了摇头叹道:“都是我太轻浮了些,既然无意,又何必要卖弄文采,搭碴儿撩拨了人家,明儿怎好见他家人口……”   那红药听了笑道:“奶奶这话差了,如今那尚举人不知自重,夤夜敲窗,他娘子又这般悍妒无礼,犯了七出之条,这一对男女凭他们闹去,又与咱们家什么相干,如今等小鸾妹妹回来,咱们在一处吧,又何必管她死活。”   正说着,忽听得外间开了门,小鸾捂着脸哭哭啼啼跑回来,道:“奴婢说不乐意去服侍那悍妇,奶奶偏打着骂着要去的,方才与她汉子吵了一回,倒说奴婢是偷人养汉的狐狸,打了我撵了出来,奴婢在家时大爷、奶奶都不曾动过我一个指头的,如今给这银妇打了,我还有什么脸?”   说着,嘤嘤咛咛哭了起来。孟玉楼见状,心中老大不忍,连忙上前来将小鸾搂在怀里,柔声安抚道:“这回都是我没有算计,叫你服侍她,也是咱们白效力,换不回人心,这也罢了,好姑娘,此番叫你受了委屈,都是我识人不明之过,这厢给你陪个不是,好歹别怨我,左不过几日就到东京城里,这一路咱们不理她也罢了,还在你们二爷的面子上,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吧。”   那小鸾原本哭哭啼啼的不依,如今见主子这样温言软语的劝着,心里早已软了,将头靠在玉楼怀中撒娇道:“奴婢不敢恼了奶奶,只是往后可别敢奴婢出去,还是在奶奶房里最好。”说得玉楼与红药两个都笑了。   一时间外头早有杨氏姑妈派了小丫头子过来,安慰了玉楼几句好话,孟玉楼连忙站起来听了,又命小鸾好生送那丫头回去,到姑妈房中劝她睡下。   又是她小叔子杨宗保进来,满面含羞带愧的赔笑道:“前儿尚举人与我说了同行之事,是兄弟心里欠了考虑,只是久闻他家娘子悍妒无礼,倒也不曾想到竟是这般不堪的人品,若是兄弟早知道时,又何至于攀扯上他们家一起走,倒给嫂子填了这些堵心的事。”   玉楼听了这话摇头笑道:“兄弟说哪里话,我们原先当她是大户人家的贵小姐,自然是识文断字知书识礼的,又做了几年举子家的媳妇儿,焉能不知礼数,如今虽然闹到这样地步,倒也别为我一个妇道人家,伤了你们同窗情谊、两家的交情,她尖刺儿让她尖刺儿去,左右到了京中会了殿试,也就各自走开了,来日有了功名,五湖四海不知何处上任,未必就还能分在一处,兄弟也不用太过挂怀,只是奴家服侍不得这位大娘子,往后小鸾也依旧跟着我的车走吧。”   那杨宗保听了,唯唯诺诺答应着,一面又向小鸾说了几句好话,安抚一番,赏了五百钱算是赔罪,那小鸾才不闹了。杨宗保这厢又出来,走到自家房内,但见那尚举人已经回房,见他进来,脸上一红站了起来问道:   “好兄弟,方才替我赔罪了不曾?”   那杨宗保见状没好气道:“年兄,不是兄弟说你,常言道没有金刚钻儿,就别揽磁器活儿啊。如今一来我长嫂又不是没有人家儿,那西门大官人虽然犯了事,又不曾判了的,怎知一定就不得活命;二来就算我长嫂要嫁人,你家中还有正室大娘子,便是要说亲,也要先与小弟商议,如今就这般诲淫诲盗的去了,叫我往后在家里也是难做人……”   说的那尚举人越发难堪起来,只得作揖打拱的赔不是,又口口声声说往后决不再纠缠孟玉楼,那杨宗保才罢了,两个复又睡下。   到第二日上,两家人家也就不再怎么搭理,到底是孟玉楼心软,依旧叫她小叔子明里暗里的帮衬着,将将就就走了快到一半路程,这一日正来在一个险要的所在。   书中暗表,那杨宗保依附的镖局子原本十分妥当,老镖头名唤赵九州,江湖上有个匪号叫做一轮明月,手上使一双铁锤,年少时也有百十来斤的膂力,打马走镖,江湖上闯出些名头来,到了晚景时,才落叶归根,回在阳谷县中,将半生攒下本钱,开了这一家镖局子。   谁知这几日赵老镖头偏生染病落炕,走不得镖了,他浑家因说:“如今几个孩子都大了,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挑那些行李客人稀少,不值钱的买卖,也放手叫他们外出历练历练,不然万一你有个山高水低的,孩子们又不出师,来日叫我老婆子依靠谁去?”   那赵老镖头听了这话倒也有理,只是他深知家中几个孩子不似他贫苦出身,生来身边自有一份家业,从来仗着少镖头的身份,在阳谷城中也是作威作福惯了的,心中着实担忧,对他浑家说道:“你一个妇道人家懂得什么,走镖的事情原本不看本钱,便是这一趟镖,人家只保一个铜子儿,你丢了镖,往后什么客人还敢叫你们家押镖,绿林道上谁还把你放在眼里?”   他浑家听了不依,定要丈夫放了孩子们出去历练历练,一来那赵老镖头也确实力不从心了,二来原本耳根子软,是个惧内的,听见他浑家几次三番前来聒噪,也只得勉强点头答应着,临走又是千叮咛万嘱咐的,叫他家大郎好生走镖。   这赵大郎今年一十八岁,倒是个血气方刚的小伙子,武艺上也算是精准纯熟,只有一件,性子骄纵、飞扬跋扈,虽然不曾行走江湖,却也不将绿林道放在眼里。   这一趟走镖,他父亲原本派了三四个中年镖师,都是走惯了这一趟路的,一路上翻过几座山头,都有什么险要的山寨,自是清清楚楚,若是有他们跟着,倒也妥当。   谁知那赵大郎因为是初出茅庐第一回走镖,常言道“小马乍行嫌路窄,鹏展翅恨天低”,这大郎因为从城门处出发,只要家乡父老好看为上,所以屏退了那几个年老的不用,多选一些青年子弟,都是些二十岁往上,三十岁往下,血气方刚的小伙子,生得模样儿也周正,身量都是刀裁斧剁一般整整齐齐的,排列开来,好不耀武扬威,当日轰动乡里,好些年轻后生瞧见了,都是心向往之,心中十分欣羡。   那几个老的回在镖局之中告状,怎奈他家内掌柜的,赵老镖头的浑家溺爱不明,只怕给赵老镖头知道了此事,心中埋怨大郎,就不肯通禀,只说病了睡在炕上,各位明儿再来吧。那几个年老镖师听了,虽然心急如焚,只是人家家里的买卖,自己也搀和不得,只得纷纷摇头而去。   却说如今这位少镖头带了一众年轻的镖师,正走在这么个险峻的所在,但见:   云遮峰顶,日转山腰;嵯峨彷佛接天关,崒嵂参差侵汉表。岩前花木舞春风,暗吐清香;洞口藤萝披宿雨,倒悬嫩线。飞云瀑布,银河影浸月光寒;峭壁苍松,铁角铃摇龙尾动。山根雄峙三千界,峦势高擎几万年。   那少镖头见此地凶险,仗着年少气盛,心中竟没有半点儿惧意,反倒点头赞叹道:“倒好一个险峻的去处,想来此地自然也有强人占山为王了?”   后头骑马跟着的,内中却有一个年轻镖师,倒也跟着走过十趟八趟的镖车,为人还算稳重,连忙打马上前来笑道:“少镖头,此处正有一伙强人在此落草。”   那赵大郎听了点点头道:“原来你深知此地端的,既然恁的,依你说,咱们如何过去方才妥当?”   那年轻镖师点点头道:“小人往日也曾几次三番跟着老东家走过此处,这里山寨倒是个难缠的,若是清一色的汉子都过去倒也罢了,轻易不来缠人,若是队伍里掺杂了妇人车驾,可就了不得,听闻他家代王金银细软上头倒是平平,唯独见了佳人是命!”   赵大郎听了嘻嘻一笑道:“这也怨不得他,男人家见一个爱一个原是英雄本色,只是不知若队伍里有嫩妇少女时,又当如何?”   镖师道:“往日听老东家说了,过这一座山头之时,须得买下一个猪头、四只蹄子、一副大肠,在山口土地庙前头焚香礼拜,祷告一番。自有山中小校儿巡山,瞧见了,回禀他们代王,看在咱们谦恭份儿上,只怕就过去了,还有一件,最是偃旗息鼓要紧,若是鸣锣开道耀武扬威的过去,只怕那山大王怕削了他的名头,不肯依。”   那赵大郎闻言点头道:“既然恁的,你速去办了礼品过来,与他送上庙门罢了,此处地势险要,咱们快走为上。”   那伙计却蹙眉道:“这一趟小人走的也不多,进山时倒混忘了,如今荒山野岭的,哪里去寻那些礼物。少不得还要请少镖头在此等候,小人出了山,到集市上办了来。”   赵大郎原本是个尚武的子弟,听见这样麻烦,因挥了挥手道:“怎的此地规矩这样多,恁般蝎蝎螫螫的,如今过一座山头就要打酒买东西给他们吃,这一趟押镖赚不了几十两银子,倒叫我家里倒赔妆奁,哪有那些个讲究,如今我偏不与他各色礼物,看他怎的。”   说着,也不将那伙计说的话放在心里,率领着车队就往山里行进,那伙计原也知道,便是这一趟丢了镖,丢的也是他赵家的人,那劫镖的自有道理,除却箱笼细软,黄白之物,走镖的只要不是生死相搏,倒也不肯轻易伤人的性命。想到此处懒得管他,因跟着打马往里走。   行了半日,那密林深处瘴气丛生,赵大郎走得浑身湿冷,直打哆嗦,因问那镖师道:“如何外头春风何须,山里倒这般冷峻。”   那镖师笑道:“少镖头第一回走镖难免,原是大户人家的公子出身,哪里走过这样荒山野岭的,少爷不见此处林木茂密遮天蔽日的?那太阳光照不进来,水汽又蒸腾不去,自然有些阴冷,如今小人随身带些白酒,少镖头凑合吃些,到了前头有了店房,再吃些正经酒菜,发发汗就好了。”   说着,将自己随身酒葫芦解了下来递与那赵大郎。大郎见了,嫌他腌臜,有些踌躇,怎奈此地阴寒,走了半日,只觉湿冷袭身,只得勉勉强强吃了两口,直觉一股暖意,自喉间而入,到了丹田之处渐渐的蔓延开来,周身都暖透了。   那赵大郎得了些好处,倒有些食髓知味起来,对那伙计笑道:“如今你将这酒都与我吃了,到了正经镇店上,我再将你这酒葫芦打满就是了。”   那伙计正要巴结他,如何不依?连忙点头笑道:“大郎且自便,这点子东西不值什么,小人还算孝敬得起。”   那赵大郎见他会服侍,也是满心欢喜,遂将那一葫芦的酒都吃了。俗话说的好,酒要少吃、事要多知。这赵大郎倒犯在这两件事上。   他在家时原是少爷秧子,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蓝,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父母管教又极严,原不许他赌钱吃酒,是以并没有什么酒量,吃了这多半葫芦的酒,却是酩酊大醉起来。   因想着严父往日多有压抑自家,不叫他伸手家中买卖,如今好容易出来一趟,正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更要卖弄些他的威风,因吆喝了一声道:   “弟兄们如今走的也乏了,这荒山野岭之处,瞧着倒是怪渗人的,不如咱们喊一喊镖趟子,一来壮胆,二来解乏,若此处没有强人倒也罢了,若有了强人时,也只管叫他胆破心惊!”   那赵大郎带来的一众趟子手镖师,都是十七八岁的小后生,没经过江湖风浪,都在年少气盛的年纪岁数上,听见少镖头这般说了,也纷纷跟着起哄叫好起来,那个年轻镖师见了,深觉不妥,再要劝时,哪里还劝得住?也只得暗暗叫苦。   一行镖师因喊着号子,却是“达摩威武”四字,只因传说那达摩老祖原是镖师行当祖师,故而喊这四字。   这一喊倒是惊动了山里的喽啰,上山去报与那山大王知晓。书中暗表,这一处唤作清风山,山上有个清风寨,内中排下座次,却有三位大王。第一个江湖称做锦毛虎,那个好汉祖贯山东莱州人氏,姓燕名顺,别号锦毛虎。原是贩羊马客人出身。因为消折了本钱,流落在绿林丛内打劫。   第二个祖贯两淮人氏,姓王名英。为他五短身材,江湖上叫他做矮脚虎。原是车家出身。为因半路里见财起意,就势劫了客人。事发到官,越狱走了,上清风山,和燕顺占住此山,打家劫舍。   第三个祖贯浙西苏州人氏,姓郑双名天寿。为他生得白净俊俏,人都号他做白面郎君。原是打银为生。因他自小好习枪棒,流落在江湖上。因来清风山过,撞着王矮虎,和他们了五六十合,不分胜败。因此燕顺见他好手段,留在山止,坐了第三把交椅。   当时那巡山的小喽啰上来聚义厅中回报,说山下无端吵闹起来,有一趟镖局子打从山下借道而过,不但未曾买下四色酒水礼物祭拜山头,反而浩浩荡荡白眉赤眼唱起号子,好不耀武扬威的过去。   当时那聚义厅中只有矮脚虎王英坐镇,听了大怒道:“哪一家的镖师趟子手这么不懂规矩,只当我清风上山都是死人一般!”说到此处,眼珠儿一转,面上换过一副神色来笑道:“那巡山的小校儿过来,我且问你一句话。”   那喽啰见了,连忙上前请了安道:“二爷问小的何事?”   王英笑道:“你瞧得仔细不仔细,那一伙镖车过去时,可曾带了堂客没有?”那喽啰听见问他,心中暗道不妙,原来这王英别事上倒也算是个英雄人物,只是这女色上头不甚约束自家,平日里略有个平头正脸儿的就不肯放手,多亏了哥哥兄弟们管束着,才不至于做出什么伤风败俗之事来,如今也是二十多岁年纪,老大不小了,一向不曾成亲,每日里只在山寨之中抓心挠肝的。   如今好容易哥哥兄弟昨儿吃酒,喝得酩酊大醉,如今尚且不曾起床,叫喽啰吩咐自己在此看家,就遇见山下一趟富贵,因此有此一问。那喽啰恍惚也瞧见了那一趟镖车之中,确实有几辆堂客女眷乘坐的车轿,只是又怕日后闹出事来,自己担着,想到此处支支吾吾的不敢说。   那王英见他面目踌躇,心中猜测有门儿,身边摸出几两散碎银子道:“拿去打酒吃,日后有什么篓子我盯着,不叫你吃了挂落便罢了。”   那小校儿见了银子如何不爱,连忙揣入怀中笑道:“这一趟富贵,看镖旗乃是山东地面儿阳谷县中赵家镖局的镖车,只是那赵老头儿素来为人谦和谨慎,走这一趟镖爷不下数十回了,每次总要买些酒肉在山神庙中祭拜一番,偃旗息鼓扮作行商模样,悄悄的过去,不知怎的这一回倒改了章程,这样大张旗鼓的,怕咱们不知道他们打从此地经过,不来行抢似的。”   那王英听了,哎哟了一声道:“你这兄弟倒是糊涂,既然他们此番送上门儿来的富贵,咱们不劫了怎的,传我号令,点起一百人马,下山劫了这一趟富贵吧。”   那小校儿听了将令,只是干答应着,又不动。急得王英跳脚道:“怎么,如今我堂堂清风寨二当家,使唤不得你了?”那小校儿既然拿了他的银子,少不得好心劝道:“不是这么说,只是二爷如今下去行抢罢了,若是弄出个压寨夫人来,只怕大当家的知道了不依。”   那王英给人一句话说中了真病,跳将起来一巴掌扇在那小校儿脸上,口中啐道:“我们兄弟之间的事倒用你这厮来说嘴,不过劫一趟富贵罢了,横栏竖遮的,若是你怕担干系,我自去罢了。”   打得那小校儿原地转了一个儿趴在地上,口里门牙也打掉了一颗,只怨自己多嘴,一咕噜爬起来跑了。那王英却不去管他,自己点起了一百小喽啰下山去劫镖。   到了山口险要之处,但见那一众镖车浩浩荡荡唱着号子,耀武扬威的过来,那王英心中冷笑,命小喽啰两边排兵布阵,投下绊马索,只等那先头马车来到。   也是命中合该有事,那尚举人因为娘子前儿得罪了孟玉楼,心中正不自在,那杨宗保对自己也是爱理不理的,就鞭鞭打马走在前头散心,正走着,忽然身下坐骑马失前蹄,一个踉跄倒在地上,把个尚举人撅下马来,滚在地上摔了一个发昏章第十一。   众喽啰们上来,一阵风似的捆了去,后头的镖师们见了,纷纷吆喝起来,下马亮兵器,护在几辆马车前头,车把式都已经下了车,往车底下一钻,这是遇见劫镖的规矩,只要不亮兵器不动手,人家自然也不会难为你。   那赵大郎方才说嘴,如今就打嘴,也是暗暗的吃了一惊,见自己这头已经有个举子给人掳了去,心中也犯嘀咕,催着胯底马,提了掌中枪,到了阵头上吆喝道:“兀那贼人,做什么劫走我家客人,青天白日官道之上公然行抢,难道不知这是杀头的勾当?”   那矮脚虎王英见出来一个愣头青答话,如何肯放在眼里,也是鞭鞭打马向前,到了阵头上,嘻嘻一笑道:“爷爷今日偏要劫了你这一趟镖,还明着告诉你,凭你什么金银细软都不稀罕,只要那几辆车轿里的婆娘!”   那赵大郎见王英生得身材矮小举止猥琐,还要扬言劫镖,言下之意又要染指良人家小,不由得冷笑一声道道:“我还到是怎样英雄了得的人物占山为王,却原来这般三寸钉枯树皮的相仿……”   那王英当日原是赶车的老板儿,想来没有杀伤人命的胆量,只因有一日雇他的那客商十分耻笑他身量相貌,王英隐忍不过,将那客人一刀杀了,这才反上山去坐了第二把交椅,如今听见那赵大郎自恃自家相貌堂堂,倒将言语挑唆作践于他,心中如何咽的下这口恶气。不由得怒向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催马直奔那赵大郎而来。   那少镖头此番少年心性儿,倒也不知惧怕,打马前来与那王英厮杀在一处,到底尚欠临敌经验,如何是那王英的对手,不出三五回合马战,早给王英一刀砍于马下。   底下一众镖师趟子手,见少东家给人杀了,无心恋战,纷纷弃了兵刃,跪在车前束手就擒,那王英此番报了仇,哈哈大笑,一面命身边喽啰,将那些镖师与车老板儿捆了,就要上前去掀那帘子。   那孟玉楼在车中听见外头喊杀之声,唬得花容失色,小鸾更是不曾见过世面,年纪又小,听见那少镖头都给人杀死了,唬得抖做一团儿,直往玉楼怀里缩去。玉楼见状紧紧搂着她,一面从纱窗里头往外探望。   原来当日那尚举人因为浑家得罪了玉楼,不方便一处行走,是以他家打了头阵,一马一车走在前头,当中却是那一趟镖车,杨宗保家人口车马殿后。   如今见那王英果然先到尚举人娘子的车驾前头,将手中银枪一挑帘子,但见内中一个花枝招展的妇人,唬得瑟瑟发抖,蜷缩在车里。   那王英原本见了妇人就是性命,如今见这位大娘子,虽无十分颜色,到底尚在青春少艾,这尚举人娘子在娘家时十分娇养,不曾做过粗笨活计,如今嫁过门儿来,夫君也是相敬如宾,不曾叫她上灶下厨,所以将将三十岁年纪,倒比一般妇人瞧着新鲜些。   王英见了如何不爱,上前深施一礼笑道:“大娘子在上,小人王英,在此处清风山清风寨落草,占山为王,如今奉了家兄之命,下山招亲,可巧遇见娘子,一睹芳容,岂不是天上缘分,如今意欲请了娘子上山,当着家兄之面拜堂成亲,完纳人伦大礼,以备生育,不知大娘子意下如何?”   那尚举人娘子平素见惯了自家夫主,温柔体贴,吟诗作对的秀才风度,如今见这王英人物矮小举止猥琐,心里十分腌臜,唬得花容失色,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嘤嘤咛咛啼哭不止,哭得那王英心中烦闷道:   “你这大娘子好不知趣,小人好心好意叫你拿个主意,如何不说话只是哭,既然恁的,我也不用斯抬斯敬的,择日不如撞日,今儿就是今儿,若是带你进了山,只怕兄长不悦,不如先行成亲,再带回山里认认门儿。”   说着,举身登车,从里边儿放下轿帘儿,吩咐道:“小的们好生在外顾守,等你家二爷办了这妇道再押着余下的回山。”接着就听见里头妇人杀猪也似的哭闹起来。   那孟玉楼听见了,心中老大不忍,因低低的声音对红药说道:“大姑娘,原先在阳谷地面儿时,你不是说,倘若沿路之上遇见歹人,自有应对之策么?如今歹人来了,姑娘可有退敌之法?”   但见那红药姑娘此番全无惧色,依旧神色自若的端坐着,听见孟玉楼问她,因嘻嘻一笑道:“是了,奴婢的退敌之法就是那尚举人娘子了,如今她的车子首当其冲,奶奶只管等一等,那歹人既然坏了她的清白,自然对咱们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况且这是那一伙强人与赵家镖局子之间的恩怨,原不与咱们过往的客商相干,那歹人一旦得手,食髓知味,未必不会带了尚举人娘子进山,到时候只怕还没工夫儿理会咱们呢!”   那孟玉楼听见红药谈笑自若的,看样子早已成竹在胸,只怕自有自保之法,只是前几日那尚举人娘子对自己家中出言不逊,这大姑娘虽然可以自救,却不打算救人。想到此处连忙劝道:   “大姑娘,自古常言道饿死事小,失节事大,况且那尚举人娘子又不是咱们小门小户家里的媳妇儿,原是念书人家儿内眷,最是看重贞洁,如今既然姐儿有通融之法,好歹拯救她于风尘之中,也是姑娘行善积德的好事。”   说了两句,那红药只管嬉笑着,也不言语,正闹着,但听得那尚举人的声音喊道:“大王,使不得,那是晚生的浑家,早已嫁过门儿来多年,又不是云英未嫁的闺阁处女,大王怎能做此白昼宣淫之事!”   那矮脚虎王英正搂着尚举人娘子意欲求欢,听了这话脸上一红,不由得恼羞成怒,倒推开妇人,将腰间汗巾子把那婆娘捆了,一面转身掀起帘子出来,恶狠狠道:   “方才是哪个恶言相向,说二爷我不知道礼数?”   早有几个小喽啰将那捆好了的尚举人一把掼在王英面前。那王英低头一瞧,原是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蓝的文生公子打扮,啐了一口道:“就你这副小身板儿,倒娶这样丰腴妖娆的浑家,又何必叫人家一月倒有十五天独守空闺的,也是一块好羊肉掉在狗嘴里。”说着,与一众小校儿起哄架秧子哄笑起来。   只笑的那尚举人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似给他说中了心里的真病一般。那王英见他脸上变颜变色的,越发得意笑道:“想来我这话不差,不然这位相公如何这般动容。”   正说着,一旁却恼了一个人,依旧骑在马上,大喝一声道:“兀那强人,我与年兄都是举人老爷,有天家的功名在身,岂是你们这等将父母所生清白身躯玷污了做贼之人所能作践的么!”   孟玉楼听见声音,原是自家小叔子杨宗保,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果然那王英平日里最恨别人说他做贼,此番听见这两人都有功名在身,所有之物正是自己可望而不可得的,不由得心中又羞又愧、又急又怒,一脚将那尚举人踹翻在地,伸手从一个小喽啰腰间抽了一柄腰刀,一撒狠儿,咬牙道:“原来是进京赶考的举子老爷们,也罢,如今就送你们到那鬼门关里,考个阴间的城隍,若是地下有知,再来找我报仇!”说着,举刀就要行凶。   那孟玉楼见了,当下也顾不得自家安危,娇呼了一声道:“大王且慢动手!”   红药再要对她打个嘘声,已经为时已晚了,只得摇了摇头,轻轻叹口气道:“奶奶很会给我做祸!”   那王英正要结果了尚举人性命,忽听得车队深处似有女子嘤咛之声,端的宛如天籁之音一般,直把个矮脚虎王英听得身子都酥了半边儿,抬脚一踢,将那尚举人踢在一旁,大模大样分开车队,往后头的车轿处走过。   那杨宗保见了,也顾不得自家安危,跳下马来挺身护在嫂子车驾之前,壮了壮胆子喝道:“贼人安敢无礼?”   那王英见状,冷笑一声,也不用自己动手,朝左右使个眼色,早上来十几个如狼似虎的小喽啰,将那杨宗保制住了,按在地下,一面伸手打起车帘子往里一瞧,不由得唬了个目瞪口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粉猪、西西亚、碧城、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昙花一现、樱桃小微客官的惠顾~   ☆、第七十三回   却说那矮脚虎王英掀了车轿帘子,小鸾唬得嘤咛一声缩进玉楼怀里,那孟玉楼原是良家女子,不好与人抛头露面的,只得见桃花粉面侧过一旁,饶是如此,那王英瞧见了,也是唬了一个亡魂皆冒,伸手揉了揉眼睛,口中喃喃自语道:   “莫不是今儿我的大限到了,怎的平白无故瞧见了观音菩萨……”   那红药姑娘倒是神色自若,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道:“既然恁的,你还不行跪拜大礼?”   王英听见,正欲纳头便拜,转念一想,那观音娘娘素来显圣,身边儿都是带了金童玉女的,怎的今儿倒带了两个女童,再仔细一瞧,却是两个丫头模样,大的不过十五六岁,小的只有十三四岁,再瞧那貌若天仙的妇人,却是一副大户人家太太奶奶模样的打扮。   方才恍然大悟道:“原来是这户人家的宝眷,你这小大姐好不厚道的,怎的逛我拜你们。”那红药听了,啐了一声道:“我们主仆几个容貌人品如何?怎么你就拜不得,莫说是你这样强贼,就是来日朝廷上一品大员,照例也要拜会我们大娘子的。”   那孟玉楼听见,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只是如今此番情形,又玩笑不得,只得低低的声音道:“大姑娘,少要多言!”   就这一句话,真如春风化雨一般,那王英听了,直把往日里那些下作流俗的心思,一分也没有了,当真丢了兵刃,纳头便拜,一面口中言道:   “今儿见了大娘子金面,方知今是而昨非,若蒙不弃,还请娘子上山,在我长兄面前做个见证,我矮脚虎王英此番与娘子结秦晋之好,从此再不看别的妇人一眼!”   那孟玉楼听了,唬得花容失色,一面推了红药两把,低低的声音道:“都是你招出来的,如今可怎么好……”   红药眼珠儿一转,嗤嗤笑道:“奶奶别怕,如今他瞧见了你,正是三十年恩爱相遇,五百年冤家相逢,定然不敢动粗,还要将咱们待若上宾呢,如何去不得?”   孟玉楼见这红药姑娘如今生死关头还要开玩笑,只得心里干着急,又不能在人前失了仪态,只得别过脸去没了言语。   那矮脚虎王英没得了孟玉楼答话,竟也不敢强来,就这么直挺挺的跪在车前,两个倒这般僵持起来。正闹着,忽听得当中一辆车里,一个丫头的声音娇呼道:“太太不好了!大娘子、二爷快来!”   那孟玉楼和杨宗保听了,心中便知那杨氏姑妈躲在车内,如今受了惊吓,只怕早已昏厥过去,那杨宗保给人按在地上,就狠命挣扎起来,那些按着他的小喽啰都在瞧着热闹,看矮脚虎王英如何求婚,这回一个不留神,那杨宗保也是十七八岁半大小伙子了,一咕噜爬将起来就往当中那一辆车跑,掀了帘子一瞧,家中那小丫头子正扶着杨氏姑妈,双眼翻白,眼看快不行了。   孟玉楼见状,也顾不得许多,几步蹭到车沿儿上,也不用脚凳,轻提罗裙跳下了车,绕过那矮脚虎王英,去瞧自家姑妈,那王英兀自跪着,呆呆出神,玉楼经过身边时,只觉一阵香风扑鼻,恍惚如登仙境一般。   那红药见了,忍不住扑哧儿一笑,也跟着跳下车,将自家金莲踢了踢王英的双膝道:“你这贼配军还要怎的,人也下车了,还不过去服侍?”   那王英听了,方才如梦初醒,连忙跟着红药往当中马车之内观视。但见那杨氏姑妈直挺挺的,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了,杨宗保和孟玉楼两个扶着,哭得泪人儿一般,那王英见玉楼哭得梨花带雨,登时心如刀绞起来,连忙上前陪笑道:   “大娘子暂且不忙哭泣,小人瞧着老夫人这个症候,倒像是受了惊吓,痰迷了心窍一般,如今清风寨中,小人的三弟白面郎君郑天寿曾习得歧黄之术,不如先请老夫人尊驾往山寨之中看顾,救人要紧!”   那孟玉楼原本只当王英是个抢男霸女的贼人,如今见他说话倒是知道礼数的,又说山中有人会医术,能救治姑妈,心里就有些活动起来,只是又怕这王英耍诈,要将自己骗入山中成婚,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王英见玉楼面带犹豫之色,连忙诚恳说道:“大娘子暂且不忙怀疑小人,若是真有歹意,如今何不只带了大娘子一个,进山成亲,却平白认下这许多没由来的亲戚做什么?娘子细想个中道理,就明白了。”   孟玉楼听这贼配军说的倒也有理,又瞧了瞧杨宗保,见他急的满头是汗,可怜如今只有杨氏姑妈一个亲人,再不救治,只怕也是要天人永隔,又偷眼观瞧一回那红药姑娘,见她依旧笑嘻嘻的,没事人一般,见玉楼瞧着自己,点点头,低低的声音道:“奶奶只管救人无妨。”   孟玉楼听了,心中掂对一番,也只得如此,上前来对着那矮脚虎王英,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侍儿原是山东阳谷县人氏,此番在大王山下借道,要往东京城里投亲,不想那赵家少镖头冲撞了大王,惹出这场祸事来,如今你们两家火拼,原不与侍儿家里相干,还请大王广发慈悲心肠,救我姑妈要紧。”   那矮脚虎王英听了,如同得了圣旨一般,连忙点起手下喽啰小校儿,牵马推车,赶着往清风寨里去,只将孟玉楼一家,连带着尚举人一家带走,其余的车把式和镖师,留他们自去放生。   那车夫们都是一哄而散,只有赵家镖局子里众位镖师趟子手,只得自认倒霉,收敛了少镖头尸身,打道回府往阳谷县中报丧,不在话下。   却说玉楼众人跟着那矮脚虎王英来在清风寨中,早有大当家的锦毛虎燕顺,三当家的白面郎君郑天寿在山门里头张望迎迓,满面焦急神色,见那王英回来,郑天寿率先上前接住了道:   “我的哥哥儿,当真是一时半刻不叫兄弟们喘口气儿,如今山上衣食不缺,何苦下山为难这些老弱妇孺。”   那王英也容不得多说,一把扯住了道:“好兄弟,如今哥哥这一段好姻缘,还要借重你高明的医术要紧。”说着,也顾不得进了山门,推推搡搡的将那郑天寿推在杨氏姑妈的车轿前头。   那白面郎君郑天寿定睛一瞧,车中一个老妇,太太打扮,奄奄一息的,一左一右又有一对男女搀扶着,那男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身量形容尙小,唯独那女子,竟是个绝色的,他虽然在女色上不甚留心,此番也忍不住深看了两眼。   那孟玉楼余光之中但觉有人窥探,也是冷眼旁观偷眼观瞧,但见车下站着一个年轻后生,与自家小叔子杨宗保模样儿身量儿差不多,也是个“相貌堂堂强壮士,未侵女色少年郎”。心中暗道:“此人想必就是那贼人口中所说,他家兄弟,善于歧黄之术的少年了。”   那矮脚虎王英不明就里,但见自家兄弟也是直勾勾的瞧着孟玉楼,车中妇人也偷眼瞧了郑天寿两眼,心中愈加不乐,推了他兄弟两把道:“老三,不是这么说,这原是你哥哥要说的亲事,来日成了就是你二嫂一般,如何只管往人家肉里盯?眼下还是救人要紧。”   那白面郎君郑天寿给二哥说的脸上一红,连忙点点头,将身子探入车中,伸手在那杨氏姑妈手腕上一搭,略一沉吟道:“这个症候虽险,倒也不值什么,不过是老人家长途跋涉,鞍马劳顿,又受了惊吓所致,如今晚生要施针相救,打通了穴道就没事了。”   说着,将随身带着的针包儿拿了出来,在那杨氏姑妈头面脖颈等处大穴下针,不一时把脉之后,依然将针撤了,将手背拍了拍杨姑妈的面颊,柔声道:“老人家醒来,老人家醒来……”   那杨氏听见,忽然长吁了一口气,悠悠转醒。见玉楼和杨宗保两个搀扶着自己,恍恍惚惚道:“老身如今身在何处,是死是活……”   两个见姑妈醒了,方才放心,孟玉楼因吩咐她小叔子好生在车里照料姑妈,缓缓的对老人家解释,千万别再唬着了,一面叫跟车的红药、小鸾两个上来,扶着自己下车,回身放下车轿帘子,来在那郑天寿跟前,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   “侍儿多谢少侠此番出手相救。”唬得那郑天寿连忙还礼,一面心中倒是艳羡那王英竟有这般艳福。几个正说着,但见上头山门开放,那锦毛虎燕顺迎了出来,远远的就说道:   “老三忒不知事,我叫你出去迎一迎你二哥,怎的不知回来复命,自己也跟着出去了。”   两个见了兄长,只得丢下妇人,紧走了几步往前迎迓,一面对燕顺解释了方才之事,那燕顺远远瞧见车下立着一个貌美如花的女子,旁边又有两个美貌丫鬟服侍着,只点了点头,转身回避了,原来当日风俗如此,长嫂与小叔自是不避嫌疑,大伯子见不得小婶子,却是男女大防。   那燕顺嘱咐了几句,也不过来厮见,兀自转身回营,但见那矮脚虎王英笑嘻嘻地走了来,到了孟玉楼跟前,深施一礼,唱个喏笑道:   “小人的兄长说了,此番是小人莽撞,惊了大娘子的车驾,又连累了长辈受惊,此番不如在山寨之中将息些时候,等亲家太太的病养好了再去。”   孟玉楼听见他言语莽撞失礼,脸上一红,转过身子不去搭理,倒是那红药姑娘笑道:“你这贼配军,倒会言语上占人家便宜,这也罢了,如今我们老太太身子不受用,少不得要往你那劳什子山寨里头歇歇,还不前头引路?”   那王英听见,好似观音娘娘驾下龙女发话一般,连忙点头,前头引路,带了几家的车轿进了山门。玉楼无法,只得复又上车,主仆几个坐定,自有小喽啰牵了马车进山。   玉楼在车内,见左右无人,埋怨那红药姑娘道:“大姑娘此番过于莽撞了,就算我们老太太要找地方调养,如今出了山,自有大镇甸,好大夫,抓几剂好药吃也罢了,如何却到他那贼窝里头将养。”   那红药姑娘摇头笑道:“我的奶奶,你怎么这样痴心,一来那二贼头子为什么对我们以礼相待,还不是见奶奶生得粉妆玉琢貌若天仙,起了迎娶之意,如今咱们听了他们的话还罢了,若是要走时,惹得那贼人动了性,杀光了人将奶奶抢了去,到那时你岂不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么。   二来方才我瞧着他们家三贼头子那个下针的意思,如今老太太只怕是心脉不稳固,未必坚持得住走到下一个宿头去,就算那贼人肯放了咱们,为了妥当起见,倒也要住上一晚再作打算了。”   孟玉楼听见红药说的头头是道,自己又不懂医术,也只得罢了,一面叹道:“今儿也算是开了眼界了,没想到那贼人生得五短身材,功夫倒好,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虽然如此,见了女儿家,倒又是一种温柔软款的态度,端的叫人捉摸不透……”   红药听了这话笑道:“如今不过是个贼配军,奶奶就觉得捉摸不透了,实话对奶奶讲,当日我们爷上朝时,进了朝房,除了大爷蔡太师之外,百官跪迎,真与当今赵官家一般,等到他进了内宅见了奶奶,还不是谦恭温文,念书公子一般的模样儿,谁又想到他在朝廷上什么样儿呢?”   孟玉楼听见红药说起杨戬,心里倒是牵挂起来,因叹道:“是了,也不知杨大人如今怎么样,南牢里只怕也是阴冷潮湿,如今虽说将将快到夏日,早晚也是春寒……”   那红药听见孟玉楼说起杨戬,嘻嘻一笑道:“奶奶想不想见他?”玉楼听了这话,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浑说什么,你这蹄子,仗着自己是别人家的姐儿,几次三番拿些混账话来调弄我,等明儿你们爷出来了,我早早还了你去,可不敢再收留。”说的那红药低头嗤嗤的笑,一面挽住玉楼的手臂撒娇。   一时间车驾进了山门,来在聚义厅后头,原本也有内宅,只是兄弟三个都不曾婚娶,所以内中并无女眷。于是那三个贼头儿升座,先教小丫头子们安顿了杨氏姑妈进内院儿休息,一面与孟玉楼、杨宗保见礼,互道了姓名。   那郑天寿年少在家时,也曾是个童生,听见杨宗保是举人功名,倒有些敬重,因将他让到前头书房里安顿,左右这山中的书房不过是摆设,兄弟三个只有那白面郎君郑天寿认识几个字,其余的都是睁眼瞎子。   这厢王英请玉楼暂且去后头内宅休息,命人好生看顾着,一面与燕顺来在聚义厅中,不一时那郑天寿也回来,三个见了。那王英叫他弟兄两个坐下,自己来在座下纳头便拜,唬得两个连忙搀扶起来道:“二爷何故如此?”   王英道:“兄弟我漂泊江湖半生,虽然在清风山上做个草头王,也算是风流快活,只是一向不曾婚娶,我明白哥哥兄弟都是铁骨铮铮的汉子,从不在女色上留心,只是我家中原本农户出身,常言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如今已将父母所赐清白身躯做贼,也要好歹留下一两个孩子传宗接代,来日我伸腿儿去了,也要有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的眼不是?”   那燕顺和郑天寿听了,都是沉吟不语,心中倒也怜惜这王英起来,锦毛虎燕顺因率先说道:“老二,说来说去,你可是看中了那个女菩萨一样的婆娘?”   那矮脚虎王英听见大哥把话挑明了,头点的鸡奔碎米一般说道:“可不就是那个金娘子么。如今兄弟也老大不小的了,招一门亲在山上,也省得每日里眼馋肚饱的,搅扰的大哥和三弟不得安生。”   那锦毛虎燕顺听了点头道:“二弟说的也有些道理,我们弟兄几人,多以拳脚枪棒为要,女色上不甚留心的,只有你专爱此道,也是快到三十岁的汉子了,心急些也是有的,既然恁的,为兄写个婚书与你,叫她婆家签字画押,就娶在山里与你做个压寨夫人何妨。”   矮脚虎王英听了心中大喜,正欲拜谢,但听得那白面郎君郑天寿蹙眉说道:“哥哥且慢,只怕这位大娘子娶不得,方才我听见那一位举人老爷沿路之上唤她嫂嫂,只怕早已嫁过人的,又不知人家汉子死了没有,怎好冒然婚配,不如先派个妥当的人进去略提一提此事,若是寡妇失业的,娶在山里倒也合适,若人家原本有汉子,怎好娶她的?”   那燕顺听了笑道:“果然三弟原先念过几年学堂,比咱们粗人强些个,既然恁的,不如就派了三弟过去问一声,可巧你与她家小叔子倒是投缘对劲的,又救了她姑妈,只怕她倒未必肯防备你。”   王英听了,转身对那郑天寿骂道:“你这小厮儿平日里撺掇大哥,百般约束与我,不准劫掠往来妇道,如今要正经说亲是,你又横栏竖遮的,来日等你娶亲时,看我如何!”说得那郑天寿嘻嘻一笑,转身跑了。   来在后宅孟玉楼处,因想着人家是正经闺门女子,不敢就这般大喇喇的进去,在门口唱个喏道:“大娘子,如今小人听了家兄之命,前来说合一件事,不知方便相见么?”   玉楼正在里间,与红药一起安慰小鸾,如今听见外头声音,好似是那白面书生的,见此人斯斯文文,又与自家小叔子杨宗保说了几句官话,倒不像是个占山为王落草为寇的响马,因对红药道:   “你去外头问问何事,把内间帘子放下来,引他到外间坐吧。”红药答应着出来,见那小郎在外头斯斯文文站着,扑哧儿一乐道:“我们奶奶请爷外间叙话。”   那郑天寿听了深施一礼,进得内宅来,在外间客位上端坐了,红药笑道:“如今是我们给你们抢了来的,可别怨奴婢我不给爷倒茶吃。”说的那郑天寿脸上一红,低了头道:   “是小人的二哥莽撞了,原不是姐姐过错。”   孟玉楼在内间,隔着帘子偷眼观瞧,见那白面的小郎给红药抢白了几句,脸上倒红一阵白一阵的,又知他是救了姑妈的人,心中倒也不忍,在内间嗔道:   “倒要你这蹄子多嘴,既然没有茶水,咱们包袱里不是还有家里带来的糕饼么,先摆上一盘与这相公吃了。”   红药听了答应一声,转身进了内间,从行李里头取了油纸包着的糕饼,拿一个水晶碟子盛了,摆出花样儿来,拿了出去递在郑天寿跟前儿笑道:“房里没可口东西,爷随便尝点儿。”   那郑天寿连忙欠身道谢,一面捡了一个茶果吃了半块,方才低了头道:“小人此番奉了家兄之命,来替我二哥提亲,还要冒昧一问,不知大娘子家下还有什么人么?”   孟玉楼听见这话,知道这小郎君是来替那矮脚虎王英做媒的,不由羞得满面红晕,又不好与他恼了,只得答道:“上覆大王,侍儿原是山东阳谷县人氏,如今随着侍儿的姑妈并兄弟往东京城中投亲,奴家的丈夫也是个官人儿,此番……在东京城里公干……”   那郑天寿听了这话,心里凉了半截儿,心中暗道:“这大娘子倒是百伶百俐的,若是娶进门来做我二嫂,倒也不枉了我家中一世英雄的门风,谁知天缘不能凑巧,却是别人的老婆……”   想到此处,也只得点头笑道:“原来如此,既然恁的,小人也是做不得主就放几位下山,况且老伯母也总要将养几日方能痊愈,此番小人先行告退,回前厅将此事禀明兄长要紧。”说着,站起来深施一礼,转身去了。   红药见那郑天寿出去,随手将桌子上的东西连着碟儿一并往后院儿一泼,可巧小鸾打帘子出来,瞧见了,哎哟了一声道:“大姐姐,我们知道你是大户人家使女出身,也犯不着这么娇贵,那糕饼也罢了,左右不过是吃食,怎么连那么金贵的水晶碟子也给砸碎了……”   红药闻言笑道:“小孩子家莫要多问。”心中暗道:“男人家用过的东西怎好再给大娘子拿回去,明儿若是进了府里,只怕规矩比这还多着呢。”   收拾妥当,进来见了玉楼,把方才所见说了,孟玉楼听了,秀眉微蹙道:“这是怎么说,倒遇上这样糟心的事儿,眼看着至少也要在此处耽搁两三日的,误了你们老爷的事,咱们倒是游山玩水逍遥快活,叫人家在那见不得天日的地方受罪……”一面心里也是担心自己夫主,只是不好当着丫头的面说。   红药听了这话心里却是欢喜,因笑道:“奶奶这话真么?若是当真时,奴婢自有法子叫你与我们爷见上一面的!”   孟玉楼当她是小孩子家口无遮拦,当下也不在意道:“你若有本事倒好,也省得奴家在此处这般悬心……”   红药笑道:“奶奶敢和我拍手约定么?若是奴婢真的请了爷来与奶奶相见,奶奶明儿就做我当家主母!”   孟玉楼听了这话,直臊得满面通红,倒不好与她答话的,只装作听不见。倒是那小鸾听了这话,护主心切,啐了一声道:“大姐姐这话哄谁?如今我们家里老爷还在呢,你就撺掇我们三娘嫁人?再说了,那杨大人如今是押在天牢里头,莫非他有三头六臂竟能化烟化灰的出来不成?如今我偏不信这个邪,我们三娘不和你拍手,我和你拍,若是你们爷出得来,我就劝着我们三奶奶改嫁如何?”   里间的孟玉楼听见这两个丫头胡言乱语,也是没办法,因训斥了两句道:“哪有你们这样的丫头,拿主子奶奶的清誉开玩笑,玩儿话也要有个分寸,仔细明儿太平了,我告诉老妈妈们打你。”说得两个丫头嘻嘻一笑,才丢开手。   到晚间,孟玉楼亲自道杨氏姑妈房里,好生安慰一番,只说那山大王要劫镖,原不与他们相干的,因为唬着了老太太,心里过意不去,才将自家几人接上山来救治,等明儿老太太身体好些了,就放了下山去。   那杨氏姑妈听了叹道:“大娘子,你莫不是哄我老身的?如今旁的不说,只是大娘子你这这模样儿身量儿,他们那一伙贼配军,几百年没见过女人的色中饿鬼,能不动心?你可别为了老身,倒将自己官宦人家当家奶奶的身份玷污了去,老身活了这一把年纪,也是够本儿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一酸,连忙强作欢颜道:“姑妈这话倒是多心了,若是真有此事,难道方才我兄弟不说的?他是天家的举人功名,常言道既读孔孟之书,必晓周公之礼。若是奴家做下这样勾当,只怕他就闹出来了。”   那杨氏姑妈听了方才半信半疑的,也是一路上舟车劳顿,又受了惊吓,暮年之人原经不起折腾,又有些昏昏欲睡起来。玉楼见了,忙命小丫头子好生服侍着,自己告辞出来。   回了内宅,见红药和小鸾两个铺床叠被,见玉楼回来,连忙接着,服侍她梳洗,换了晚妆,玉楼因说道:“如今咱们初来乍到的,也不知那一伙强人可有什么花样儿,晚间你们两个都在里间陪着我睡吧,也好有个照应。”   小鸾听了点头答应着笑道:“这是自然的,就是三娘要赶奴婢出去,奴婢也不出去,这荒山野岭里头,可是要唬死我了呢。”   倒是那红药姑娘全无惧色,笑道:“奶奶别怕,晚上我在外头上夜,保证没人敢闯咱们家的门儿!”小鸾听了,伸手刮了刮她的脸道:“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的,仔细给人哄了你的身子去!”   红药听了倒也不恼,因笑道:“姑娘倒是想嫁,他们也得有命迎娶才行。”   孟玉楼见红药这个架势,看起来倒是胸有成竹,一点儿也没有女孩儿家惊惧羞涩的神态,往日里常听她说起好些个江湖见闻,莫不是当日杨戬竟传她一招半式的,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点点头道:“既然你愿意自己睡也罢了,只是晚间警醒些,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嚷起来,二爷睡在前头书房里呢。”   红药听了扑哧儿一笑道:“就二爷那两下子,他来倒还不如不来,来了时我倒要护着他。”主仆几个强颜欢笑了一回。玉楼和小鸾方在内间吹灯睡了。红药自去外间上夜。   小鸾白日里见着杀人的事,心里突突直跳,又是年幼择床,一时睡不着,仗着自己从小在玉楼身边长大,没甚规矩约束,往玉楼怀里挤了挤,低声道:   “奶奶睡了不曾?到底那红药大姐姐说的真么?若是杨爷能出来时,为什么又不出来,只在里头受委屈呢。”   孟玉楼听她童真之言,忍不住笑道:“那是你红药大姐姐哄你呢,今儿你原来也有些信了,还要拿我的清白下注押宝的,着实可恶。”   小鸾腼腆一笑,想了一回道:“奶奶,论理这话不该我说的,只是若论起贴心来,杨爷到比咱们家老爷还强些呢,况且……我听着红药大姐姐言下之意,只怕他也是有意于咱们……”   孟玉楼听了这话,连忙嗔道:“你若再说些风言风语的,明儿我不敢要你,等他们放咱们走时,就留了你在山里,给那二当家的做个压寨夫人。”   唬得小鸾一连声儿求饶道:“奶奶饶我吧,再不敢了。”玉楼方哄她睡下,一面自己心中也暗暗思忖此事,实在不解那杨戬一个内相出身,对自己倒是一片真心,想来想去也没个头绪,只盼着姑妈的病早些痊愈了,那王英也好对自己死心,放行而去。想了一阵,朦胧睡去。   却说那红药姑娘在外间上夜,却不曾躺下睡了,只在炕上盘腿打坐,按照杨戬所传之法渐渐入定,侧耳倾听内间响动,将房内主仆两个的低眉耳语都听了去,听到小鸾夸奖自己主人时,忍不住扑哧一笑,又将息了一会子,内间声息皆无,便知主仆两个都睡了。   红药起身披了衣裳,蹑手蹑脚的打开了衣裳包袱,内中却有一套夜行衣靠,点点头心中暗笑道:“多亏当日带了在身边的,不想竟有用得着它的地方。”   一面随手换了,又将那青绢帕将一头青丝绾起,将黑纱遮了脸面,对着妆镜台照了照,扑哧一笑,嘟起唇瓣将外间灯火吹熄了,腰间一纵,从窗户一跃而出,连半点儿风声都没带出来。   红药出了内宅,白天进山时早将路径都摸透了,此番正要出山往东京城中去寻主子,谁知路过柴房时,倒听见内间有女子哭叫之声。红药一时好奇,将轻功收了,身子一跃,轻轻巧巧落在屋脊之上,足尖轻挑,将那瓦片挑起一块儿来,向上一踢,伸手抄住了。俯□子往屋里一瞧,但见却是那矮脚虎王英,又来缠着尚举人娘子。   红药见了,倒也不想多管闲事,只是看不惯男子恃强凌弱,因运功在纤纤玉指之上,轻轻一捏,将那瓦片捏成梅花镖形状,对准那王英后脑海就要施以暗器。   但听得那尚举人娘子高声哭道:“大王饶我罢,奴家蒲柳之姿,怎好厮配的大王这样英雄人物……”   那王英闻言嘻嘻笑道:“大娘子,不是这么说,小人看你虽不是国色天香,也是自有一段风流态度,想来也是个懂得风月手段的妙人儿,如今你那汉子虽然生得风流,却是个面黄肌瘦的念书人,原不值什么,只要大娘子此番从了小人,包管叫娘子以后只认得我王英,认不得你家那文弱书生。”说着,猪拱白菜一般往那妇人娇滴滴的身上扑将上去。   那妇人给他缠得急了,也顾不得许多,失声喊道:“大王且慢,奴家确实是中人之姿,服侍不得大王这般英雄,同行之中另有一位大娘子,原是奴家丈夫同窗的寡嫂,生得天仙玉貌,奴家真是给她提鞋也不配,如今大王如何将天比地,不去娶她,反到来缠我?”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猫薄荷、碧城、汤圆、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昙花一现客官的支持鼓励。   ☆、第七十四回   那王英听了笑道:“小人自知那位大娘子,如今正命我兄弟前去说亲,只是远水解不得近渴,那大娘子如今拿言语搪塞小人,非要等她姑妈病好了再议婚事。”   那尚举人娘子听了这话,连忙哀求道:“既然恁的,大王越发娶了她罢,又来缠我怎的……”   王英听了笑道:“小人自从白日以来,对娘子你也不能够忘情,再说男人家三妻四妾原是常事,常言道船多不碍路,小人如今三十来岁年纪了,就算放两个浑家在房里,到底不碍的。”   说着,又来搂着那妇人求欢,妇人婉转娇啼,嫌他相貌丑陋人物猥琐,不肯依从。   红药在放上瞧见了,冷笑一声,心中暗道:“原本意欲点了那厮穴道救你一命,谁知你这银妇既然攀扯我们奶奶在内,少不得也只好爹死娘嫁人,个人顾个人了。”想到此处足尖轻点在屋脊之上,腰身一纵飞身下房,施展陆地飞腾之法,飞也似的往东京城中去了。   放下红药如何夜探东京城中暂且不表,却说到第二日上,孟玉楼给人劫掠在山寨之中,如何睡得安稳?翻来覆去的,一夜不曾好睡,天还没亮就早早起身了,检视了房中四周,倒不似有人来过的模样,心中暗道这清风寨倒也算是个名门正派的,不曾趁人之危。   见小鸾兀自沉睡,也不去推她,自己起来预先梳洗了,收拾妥当,想着要茶吃,打起帘子来在外间,却不见了红药的踪迹。   孟玉楼心道她出去催水,坐在炕沿儿上等了半日,不见回来,心中才焦急起来,心道莫不是山里还有什么没娶上浑家的喽啰,见了红药也是美人儿一样的模样儿,倒趁人之危,夜间将那丫头劫走了自去成亲不成?   想到此处心里突突直跳,反身进了内间,连忙推了小鸾两把,将姑娘推醒了道:“快些起来梳洗吧,你红药大姐姐不见了。”   小鸾听了,唬得浑身一激灵,早已醒透了的,一咕噜爬起来穿了衣裳,草草梳洗已毕,主仆两个连忙手挽着手往外头找去。   先到了姑妈房里,见她带来的那小丫头子已经起来了,正在院儿里拾掇,见她两个来了笑道:“老太太昨儿睡得沉,还没起呢。”   玉楼连忙上前问道:“我问姐儿一声,可曾瞧见我房里那一位红药大姑娘了不曾?”那丫头摇了摇头道:“今儿一早起来,就只有奴婢一个人在此间拾掇,别说是红药大姐姐了,就是人影统共也没瞧见半个呢……”   玉楼听了,心里凉了半截儿,回身要去前山找那一伙贼人理论,小鸾连忙一把抱住道:“我的奶奶,就算红药大姐姐真个给人诳了去,如今这会子只怕贞洁也是没了,咱们闹出来还不是个死?又何苦搭上奶奶这花枝儿也似的身子呢……”   玉楼摇头道:“不是这么说,人家红药姑娘诚心诚意的服侍了我这么久了,又是你杨爷入狱之前几次三番叮咛嘱咐,叫我好生照看的,如今平白无故给人诳了去,那杨爷一辈子不出来倒也罢了,若是有一日重见天日,见了我,问我要人时,我又向谁说去?”   一席话说的小鸾没了言语,只得点了点头道:“奶奶若是执意要去,奴婢也拼的一死,与那一伙贼配军闹上一场,也不能就叫他们平白无故的作践了去!只是咱们就这样伶伶俐俐去了,到底是于理不合,哪有妇道人家赶着男子汉理论的道理,要不……咱们去书房请了二爷跟他们说去?”   孟玉楼听了,点点头道:“方才我可不是气糊涂了,连你二爷在这里也忘了,别是那红药姑娘早起去瞧他了?咱们先去问一问,大姑娘在不在二爷那里。”   小鸾答应着,两个又挽着往书房里去。见她小叔子杨宗保早就起来了,倒是个处乱不惊的性子,也不管不顾自己身陷在贼窝之中,倒心平气和念起圣贤之书来。   见他嫂子带了丫头过来,连忙起身相迎道:“嫂子今儿起得早,方才兄弟已经到了姑妈房里请安去了,见她老人家还没起床,隔着帘子瞧了瞧,气色倒好些,想来那个名唤白面郎君的郑家兄弟倒好岐黄手段。”   孟玉楼左右一瞧,并不曾瞧见红药,心里就知道不好,连忙问他道:“好兄弟,你早起看见奴家房里的红药大姑娘了不曾?”   杨宗保听了这话一愣,摇了摇头道:“倒是不曾见着的,怎么嫂子房里的姐姐没了,倒平白问起我来?想是自去方便,又或是往茶房催水了罢?”   孟玉楼摇了摇头道:“只怕不是,奴家醒了时出去外间寻她不见,巴巴的等了这快有一个时辰了,也不见人回来的,别是给这山中什么喽啰小校儿掳了去,要娶在山里吧……”   那杨宗保听了摇头道:“这倒未必,昨儿晚间我才见那郑家天寿兄弟,他与我年岁相当,又是个童生的身份,倒是聊得投缘对劲,已经对兄弟打了包票,说只要嫂子说个不字儿,他们兄弟三个绝对不会强来……”   孟玉楼闻言蹙眉道:“他们如今是山大王,都是高高在上的,虽然耀武扬威,如何约束得住这许多小喽啰,若是有一个半个的不服管束,诳了我房里的丫头去,只怕这会子他们倒也未必知道。”   杨宗保听了,也是踌躇起来,想了一回,点点头道:“既然恁的,兄弟再去找那郑三爷问上一问,若是得了消息时,自来回报嫂子。”   玉楼摇头道:“你自己去如何使得,我也不能放心,如今那郑三爷虽然与你算个文字之交,到底是占山为王杀人不眨眼睛的强人,你又是个念书孩子出身,眼里揉不得沙子,如今自己去了,一句话说不对付,万一断送在他们手里,叫我有何颜面去见姑妈,为今之计,不如咱们两个同去问他便罢,左右昨儿我脸面都给人瞧了去,又不是正室大奶奶,到底没那么金贵。”   那杨宗保听了,也只得答应着,两个带着小鸾,往前山去,走到前后山交界处,但听得妇人杀猪也似的哀嚎之声不断,不知从何处传将出来。   孟玉楼听了,心里一惊道:“莫不是红药姑娘遭了歹人暗算?”叔嫂两个连忙寻找,却听得那声音是从后头小厨房旁边柴房传出来的,连忙跑过去看时,却见是那王英,有些愁眉苦脸的坐在柴房门口柴火垛上头,手上拿了一根稻草棍儿,正掏耳朵,见了叔嫂两个寻到此处,倒是一惊,连忙扔下手上东西,规规矩矩站了起来。   到孟玉楼跟前深施一礼,满面含羞带愧道:“大娘子起得早啊……”玉楼见那王英面有愧色,越发坐实了自家心中猜测,见他上前见礼,不由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睁,啐了一声道:   “王二爷,这话原不好叫侍儿说你的,只是你昨儿口口声声答应过侍儿,不待我姑妈病好,绝不强逼着定亲,又百般回护我房里的两个丫头,侍儿才肯信你,想来落草此处,自有些江湖义气,是铁骨铮铮顶天立地的男子汉,谁知不过一个晚上,就做出这般没有天理人伦,不顾天家法度,下流没脸的事情来,叫我一个妇道人家也瞧不起你!”   那王英原本心里正不自在,知道自己此番闯祸,给大哥和三兄弟知道了,定要埋怨自己的,谁想如今雪上加霜,竟给那观音娘娘一般的娘子瞧见了,心里越发没底,也顾不得还有别人在旁,扑通一声跪在孟玉楼罗裙之下,垂着头道:   “小人心里自是不肯辜负大娘子的,谁知……谁知小人昨儿听见大哥首肯,说只要娘子点头,就能够娶在山上做一房压寨夫人的,心中自是欢喜无限,就吃了两杯黄汤,原本也不曾起了什么歹意,只是吃的醉了,往小厨房里要碗解酒汤吃,谁知就听见那婆娘哭泣叫骂之声。   小人吃醉了酒醉眼朦胧的,也瞧不清爽,见那尚家娘子给人捆在里头,灯下一瞧,倒与大娘子也有几分相似之处,小人见了,隐忍不得相思之苦,又知道大娘子最是知书达理的,点头之前绝不肯做这样勾当,想着远水解不得近渴,就拿那尚家娘子出火,今儿醒了,方知铸成大错……”说着,就对着那孟玉楼插烛也似拜了几拜,倒唬得玉楼连忙往杨宗保身后躲着,不肯受他大礼。   一面心中暗道,原来这柴房之中关的却是那尚举人娘子,并不是红药大姑娘,不由得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红药此番不在此处,虽然尚不知吉凶如何,到底目下无妨,还不曾给人糟蹋了去;忧的是这尚举人娘子虽然平日里也有些轻浮举动,只怕倒不是那样偷人养汉的银妇,再说这王英这般猥琐人物,那尚娘子必然不肯放在眼里,此番两个铸下大错,万一这尚举人娘子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那尚举人岂不是家中又遭横祸……   只是如今也顾不得这许多旁人的事,只要打听清楚红药安危如何,正要开口问他,忽听得身后有人说道:“大清早的,你们这是做什么,下帖子约好了一般,倒在此处聚会起来。”   孟玉楼回头一瞧,原是那清风寨中的第三把交椅,白面郎君郑天寿。那郑家小郎倒也知道些礼数,不似大哥二哥那样的粗人,见了玉楼,深施一礼,便低了头并不细看,玉楼见状,也连忙侧身回避了。   那杨宗保见了他,冷笑一声道:“郑三爷,昨儿晚生听见你谈吐得体举止端方,才当你是个念书人,文友一般论起交情来,谁知你们这山寨之中原也是个诲淫诲盗藏污纳垢的所在,我杨某人也算是白认得你一回了!”   那郑天寿大清早起来,正要往内宅前头小书房里寻了杨宗保,大家一起吃饭论文,谁知一见面倒给他没头没脑的教训了一番,心里难免有些委屈,只是他虽然也是强梁为业,到底出身童生,不肯失了礼数,暂且隐忍住心中不快,微微一笑道:   “先生这是怎么了?大清早火气这样大,莫不是山中派去服侍的小喽啰哪里做的不熨帖?说出来我替先生出气。”   杨宗保原本气得怔怔的,如今见这贼人倒是言语温文态度谦恭,自家倒不好十分与他撕破脸了,只得暂息了雷霆之怒,往那柴房之内使个眼色,说道:“论理既是尊兄的兄长,也就是我的兄长一样,这话我不好说他的,如今三爷只问问你家二哥,便知端的。”   那郑天寿听了这话,知道又是二哥闯祸,心中暗道不妙,面上也是苦笑道:“我的哥哥儿,如今你就不能叫兄弟省点子心么,好端端的这又是怎么了,旁人也罢了,倒得罪起亲戚来了……”   矮脚虎王英尚来不及答话,倒是那杨宗保冷笑道:“郑三爷也不忙认亲,咱们杨家自是高攀不起的。”那郑天寿虽然年少时节念过几日私塾,不是睁眼瞎子,到底也做了这十来年刀头舔血、杀人越货的生意,如何没个脾气?如今给那杨宗保抢白了好几句,心里就不熨帖,又对他发作不得,只得蹙起眉头对那矮脚虎王英道:   “二哥,你是如何得罪了人家,你不说出来,兄弟如何给你劝和劝和,也是个不晓事的……”矮脚虎王英听了,要开口时,又红了脸面,只得拉了拉郑天寿的衣袂,低低的声音道:“这话不好在这里讲的,如今你与我后边小厨房里说去。”说着上来推推搡搡的拉了他兄弟要走。   郑天寿没奈何,只得对玉楼叔嫂两个苦笑一声道:“烦请大娘子和举人老爷这厢等一等,小人去去就来。”说着与那矮脚虎王英两个走了。   到了小厨房中,那王英别的暂且不论,先翻出一个酒坛子来,四下里翻找了两下,寻不见个酒杯酒盅的,也顾不得许多,打去封口的泥浆,一扬脖子吃了起来。   郑天寿蹙眉等着他,见吃下有半坛子去了,连忙一把抱住了,抢下那酒坛子道:“二哥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失心疯,青天白日的就吃起酒来。”   那王英吃的脸上有些微微红晕了,方才自顾自寻了个绣墩坐了,一面叫郑天寿也坐了,低了头道:“三爷,你也别恼那姓杨的抢白你,这事儿搁在谁身上,岂有不恼的呢……”   那白面郎君郑天寿说小也不小了,与杨宗保差不多年岁,足有十七八岁了,近年来颇知事体,听见这话倒是唬了一跳,失声道:“莫非你昨儿竟毁了那位大娘子的清白不曾?我的哥哥儿,你可是替我做祸了!”   那矮脚虎王英听了这话,叹了口气道:“兄弟说哪里话,那位杨家大娘子是什么人?睡了她,就是睡了女菩萨!若是真能合卺,你哥哥我还能这般长吁短叹的么……”   郑天寿听见哥哥不曾难为玉楼,倒是松了一口气,笑道:“既然不是风月债,旁的倒也好说了。”   王英道:“倒也没说不是风月债,只不过不是那杨家大娘子的罢了……”郑天寿这厢刚刚松了一口气,听见这话又吃惊道:“莫非你还不曾婚娶,就连人家的陪嫁丫头也摸上手了不成?”   王英听了,哎哟了一声道:“你这小厮儿好不知趣的,越说越没边儿了,若是那娘娘身边的一对儿龙女,倒也值了一顿好嘴巴。”   那郑天寿听了这话不怒反笑道:“说来说去,二哥也不过是银样镴枪头,敢情竟不曾犯事了……”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事来道:“莫非竟是那尚举人娘子不成?!”   那王英听了,霜打的茄子一般低了头道:“正是呢,不然你那秀才朋友为什么恼了,还不是因为那个婆娘。”   那郑天寿闻言叹了口气道:“我的哥哥儿,你原是兄长,我不好说你的,如今你既然看上了那杨家的大娘子,也不过是三天两早晨的,等着兄弟治好了她家老夫人的症候,她若是心存了感激,真个嫁于你了也未可知,况且如今我又与他小叔子交好,正是时机,怎么三夜五夕的就等不得,又犯了那说不出口的毛病儿,如今那尚举人娘子又不是寡妇,又不是姨太太,你平白无故的调弄她怎的?她汉子如今跟杨举人在一处,他既然知道了,有个不说的?   这尚举人若是闹起来,杨举人自然也认定了你是人品下作,又怎肯将嫂子许配给你,况且兄弟方才冷眼旁观着,那大娘子也是气得怔怔的,只怕对你早已寒了心,此番就是玉碎也不能够下嫁于你的了……”   那王英听见兄弟这样一说,倒有些慌了神儿,说道:“照你说,这门亲事如今做不得了?”郑天寿摇了摇头道:“不但做不得,只怕大哥知道此事,又要给你一顿好嘴巴,那尚举人娘子也是要人安抚的,就不知道她汉子肯不肯干休。”   王英听了这话,心里凉个半截儿,那一股混劲儿又犯了道:“兄弟,你好生糊涂,如今此处又不是那市井之间,自有州官县官的管着,是个有王法能讲理的所在,这穷山恶水的,养着你我这样刁民,平白与他们念书人混在一起怎的,没由来讲那些子曰诗云狗屁不通的玩意儿。   依着我说,就一不做二不休绑入洞房怎的,那两个小白脸儿敢说个不字,一刀下去结果了性命,往山后一扔,也是一了百了的事!到时那杨家大娘子做了正室,尚举人娘子为偏房,再加上那两个美人儿一样的丫头放在房里做姨娘,才是热闹呢!”说着,复又欢喜起来。   那郑天寿见了二哥此番腌臜不堪的嘴脸,心里一阵肉麻,又不好说他的,只得摇头道:“若说原先只有咱们兄弟几个在山上逍遥快活时,二哥这样做法倒也是无可厚非的,只是当日山东呼保义宋江宋公明哥哥来时,对你说什么来?如今人才走了几日,你就忘了兄长教训,又做起这样为非作歹的勾当来了……”   书中暗表,原来当日那宋江途径清风山时,曾给山下小喽啰当做来往客商,掳上山来,才知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了,那宋江原是前去小李广花荣处奔个前程的,如今路遇几个知心弟兄,也就索性住了几日,谈谈讲讲无非拳脚枪棒。   因为听见这矮脚虎王英有个喜好女色的毛病儿,心中深以为不耻,曾经深劝过几次,那矮脚虎原本不乐意,只是给这宋江用“仁、义、礼、智、信”五个大字压制住了,不得不服。   当日酒桌之上就指天发誓,说除非是三媒六证,明媒正娶的浑家,此生再不与别的女子沾身,也绝不祸害作践良家女子,那宋江方才放心去了,如今听见自家兄弟郑天寿拿这话问他,倒没了应对之词……   只得涎着脸笑道:“好兄弟,既然恁的,如今你先帮着哥哥兜住了此事,切莫说与大哥知道,不然皮不揭了我的?只怕窝心脚把我肠子都踹出来了……”   那郑天寿听王英说了软话,倒忍不住扑哧一笑,摇头道:“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要我帮你瞒着倒也不是不成的,只是这样的丑事终究是纸里包不住火,一日半日的倒也好说,二哥总要想个法子,将那尚举人笼络住了,叫他千万别闹出来,还要想办法堵了那尚家娘子的嘴,至于杨家人倒是好说,既然人家正主儿都不争竞,他们也未必肯强出头,充什么荆轲聂政的了……”   那矮脚虎王英听了这话,只将这三弟当做是清风山中的诸葛孔明一般,连忙点点头道:“兄弟这话说的很是,常言道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既然你有主意,何不说出来大家参详一番,也省得为兄我到时候又要给大哥责罚,来日这件事情闹出来,连累得兄弟面上也不好看。”   白面郎君郑天寿听了这话,心中倒是一动,只因这一半日,那杨宗保倒是寻了机会与自己说过两三次,说自己这位寡嫂当日却是孀居,只是两三年前早已再嫁,如今这样结伴往东京城中去寻找丈夫音讯,倒也是一位贞静节烈的女子,就这样抢在山中给二哥做了压寨夫人,倒当真是腌臜了一个冰清玉洁的妙人儿。   此番既然那矮脚虎对着自己讨主意,何不顺水推舟做个人情,想法子解救了这位大娘子,叫她投亲往东京城里,寻到丈夫,夫妻两个完聚了,也是行善积德的好事。若真能如此,自己这位文字之交也误不了前程,依旧可以进京赶考去了。   想到此处点头笑道:“蒙二哥不弃,倒要向小弟讨个主意,既然恁的,小弟就冒昧说一个,若是二哥觉得不好时,咱们再参详参详无妨。”那矮脚虎王英听了连忙点点头道:“愿闻其详!”   郑天寿道:“依着小弟看来,这位杨家的大娘子倒是娶不得的。”   就说了这一句,那矮脚虎王英把脸一沉,不言语了。郑天寿见了连忙笑道:“二哥也不忙恼了,先听小弟把话说完不迟。”   王英听了只得点点头道:“你且说来无妨,只是要我这般冒然放手,却不能够。”   那白面郎君笑道:“哥哥可知这位大娘子的来历么?她原是山东阳谷县中一位行商的正头娘子,那行商姓杨,就是小弟的文友,杨宗保先生的哥哥了。这杨大爷自从娶了这位娇滴滴如花似玉的奶奶,当真好比是宫里的黄门太监,服侍皇后娘娘一般的待,娶在家中,金奴银婢,三茶六饭的伺候着,虽是中等人家儿,又是买丫头、又是置产业,别的不为,就为给这大娘子享福用的。   那杨大爷原本没有那些个体己银子,用完了,只得拼了一把骨头,多跑跑各地的水陆码头,一年半载的才能回家一趟,都是为了供给这位奶奶花销,可怜他做行商生意原本不易,风吹日晒衣食不保的,竟不到三十岁,一病死了……”   那王英听了这话,心里就吃了一惊,心中暗道:“怪不得人都说色是穿肠毒药,这大娘子生得恁般娇俏美艳,也难怪她汉子百般宠爱,为她搭上一条命去,到底也是值了,就是艳福没享了几日,倒白白的为他人作嫁衣裳……”   正想着,又听得那郑天寿说道:“这位大娘子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当日她小叔子尚不满十五岁,就不急着再嫁,守着先夫的牌位,养育这小叔子,并一个夫家的姑妈过日子,虽然清苦,倒也是安贫乐道的。   怎知她姑妈倒是个多心的,见这大娘子生得好个模样儿,却朽木死灰一般守着青灯古佛度日,就心中暗暗猜测她是贪图那杨家的一片产业,因出去对官媒放出话来,说家里有个奶奶要嫁人。   这位杨家的大奶奶在阳谷县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竟是一等一的美人儿胚子,当日待字闺中之时早已艳名远播,如今那一起子官媒听见是她再嫁,放话当日就踢破了门槛子,倒叫这大娘子好生招架不得,暗暗的打听了,才知道是她姑妈的主意。   当日我这位文友杨举人也已经过了志学之年,又中了秀才功名,一家子十分欢喜,又有不少官媒来给他提亲。那大娘子心中考虑,如今自己占着祖宅,做正头香主,守着夫主牌位,小叔子连成亲的房子也没有一间的,心中也不落忍,又见她姑妈一力撺掇她嫁人,也只得吐了口风,愿意相亲。   只是不似别的嫠女再嫁,都可以对相对看的,这大娘子却是十分守礼,不肯男家女家这样相亲,谁知就是恁的,也挡不住求亲的长队,到底叫阳谷县中最大一家财主大官人家中娶过门去,听说还是他家大奶奶前来相亲的,这位大娘子因见他家正室有身份有见识,不是寻常妒妇,方才肯了。”   王英听到此处,点了点头道:“依着兄弟你说的,这位杨家的大娘子倒也是个有情有义的节烈女子,正是贤妻的不二人选,又如何娶不得?”   那郑天寿笑道:“二哥忒心急,好歹听我说完,这杨家的大娘子美则美矣,娶不得原是说她命格的,如今嫁了这第二家人家儿,原本在阳谷县中开着生药铺子,她汉子又有些手段眼色,会抓寻机会,也做些放官吏债的勾当,家中一年也有几十万两银子的进项,别说是在阳谷城中,就是到那东京城里,巨贾富商云集之地,也未必找得出几家人家儿来与他家一般根基的。   只是自从这大娘子进门,他家倒也祸事了,先是亲家老爷给人拘在大牢之中,后来听说她汉子也给人牵连进去,如今正在东京城中暂住着,要寻门路脱了这一场官司呢,听闻当日阳谷城中有个吴神仙,最会断人生死,见了这位大娘子曾说,她一生非要克过三位夫主,方得善终,如今算了起来,哥哥若是娶她倒也不难,只是这克夫的事……”   说到此处深看了王英一眼。   王英原本听见孟玉楼的夫主受了挂落吃了官司,心中暗暗欢喜起来,谁知那郑天寿却说她命格不好,是个克夫的薄命女子,又听见前两个原也有些妨碍,心里倒没了主意。书中暗表,原来这郑天寿听见杨宗保说,当日吴神仙说玉楼连克两夫,他又知道自己的二哥素来信些神鬼之说,才故意说成连克三夫,是要叫那王英知难而退。   果然那矮脚虎王英听了,连连摇头道:“看他家大娘子好个模样儿,难得的是虽然妖娆美艳,却又端庄贤淑,旁人都说贤妻美妾,如今得了她一个放在房里,倒比外头妻妾成群的还强些,谁知偏生是这样薄命的命格,也当真应了那句话,有道是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了……”   那白面郎君郑天寿听见王英这话头儿,知道他活分了心思,连忙一鼓作气道:“所以我劝哥哥切莫淌这一趟浑水,常言说天涯何处无芳草,如今哥哥不是与那尚举人娘子有了一夜露水姻缘么,依我看,这尚举人娘子虽然比不上那一位如花似玉的奶奶,好歹也算是模样儿周正体格风骚,跟那尚举人又是头婚,不曾再嫁的。   如今那尚举人娶了她,就有了举人功名,只怕生来有些旺夫也未可知,昨儿审她时,听见才二十三、四岁年纪,正是好生养的时候,那杨家大娘子虽然生得面嫩,听我那文友杨宗保说,只怕也有个三十一、二岁的年纪了,哥哥看她连嫁两夫都不曾生养,只怕往后也难,倒不如这尚举人娘子,尚在青春少艾,娶在山中一年半载,倒添个大胖小子,继承咱们山寨香火,我与大哥在女色上又不曾留心的,若是哥哥家里有了哥儿、姐儿的,倒是山门之幸……”   几句话说的那王英又有些活动心思起来,心中暗道:“昨日那尚举人娘子原本不肯,一旦与我沾身,倒也是好个风月,又生的一身细皮嫩肉的,虽然比不得杨家那大娘子,倒比一般村野女子强上百倍了,她原与那举人老爷睡过觉,常听人说举子原是天上文曲星下凡,她头婚嫁了举人老爷,身上倒是沾了些仙气儿,此番若能娶她在山上,一年半载养下个哥儿来,倒也沾点儿书香,等大了些,叫小厮儿送到山下镇店之上学房里读书识字,万一来日中举,正好给我王家改换门庭,也是一件好事……   那尚举人娘子模样儿又不出众,必然不敢拿大,见她昨儿恁般惧怕于我,百般婉转承恩,若是每晚有这样妇人相陪,倒也聊胜于无,省得娶了那杨家大娘子,倒要每日里菩萨一般的供着,只怕晚间想要与她沾沾身,也得百般讨好,却又未必肯来俯就的……”   想到此处,心里倒是千肯万肯的了,只是面上不好答应,佯作蹙眉道:“为兄也知道兄弟这话是好话,事也是好事,只是那尚举人娘子比不得杨家大娘子,她汉子如今活蹦乱跳的在山寨里住这,又不曾遭了官司,如今冒然与她说亲,她汉子心里能乐意?”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西西亚、猫薄荷、碧城、莉莉桃花、蝶双飞、樱桃小微、没节操君、昙花一现、ayao客官的惠顾,如果有落下的客官请告诉老吉~打躬)   ☆、第七十五回   却说矮脚虎王英与那白面郎君郑天寿商议婚姻,只怕那尚举人不肯将娘子嫁人的。郑天寿听了笑道:“这也难说,这位尚举人,小弟也曾经会过的,虽然都是举人老爷的功名,与我那文友杨宗保又是一样脾气。   那杨先生来了山寨之中倒是不卑不亢的,这尚爷就不是,倒有些卑躬屈膝唯唯诺诺的劲头儿,我也瞧不上他,虽然不知学问如何,人品倒是不济的,如今让我与宗保兄商议商议这事,再做定夺吧……”   矮脚虎王英听了,只得点头,一面好说歹说的,叫他千万别在大哥跟前儿捅娄子。那郑天寿无奈苦笑,答应着去了。   却说玉楼和杨宗保在柴房外头等了半日,但见那矮脚虎王英扭扭捏捏的出来,见了玉楼,深施一礼道:“如今铸下大错,小人和小人的兄弟商议了,只要将功补过为上,现下尚举人娘子还在里头,还要劳动娘子玉体,为她周延一番,好歹沐浴更衣换换衣裳,再作打算……”说到此处又是脸上一红。   玉楼听了腌臜事儿,又不好接言的,只得侧身回避了,一面点了点头,算是答应下来。那王英兀自去了,后头郑天寿跟了上来,拉了那杨宗保的手笑道:“这厢都是妇人家事情,咱们不好在这里的,不然尊兄还是与小弟往内宅前头小书房一叙吧,我二哥还有些话要求一求举人老爷呢。”   杨宗保原本不肯,只怕孟玉楼一人落单吃亏,因说道:“如今你们山上出了这样没脸的事,叫我如何再信你,再说我嫂子的丫头没了,也不知是给什么人诳了去,此地这样凶险,我如何敢离开嫂子半步,你若有话就在此处说也无妨,岂不闻常言道:君子无事不可对人言的?”   那白面郎君郑天寿听了这话倒是一惊,说道:“不知大娘子身边哪个丫头没了?昨儿兄弟只怕我哥哥犯下糊涂案,特地挑选了几个精明强干的小校儿在后宅院墙之处守着,论理一般女子是出不去的,除非她有些轻功傍身,还要不弱的,方能悄无声息的出去。”   孟玉楼听了这话,绣口含嗔,侧面而言道:“郑三爷,侍儿一直当你是个与我家兄弟一般的正人君子,如今我的丫头平白没了,难道侍儿赖你不成?又何必拿这话搪塞人的……”   正闹着,忽听得后头有人娇笑道:“大早晨的,二爷和奶奶倒是有精神,竟跑来此处消遣了,如今老太太醒了,叫奶奶呢,我寻遍了内宅不见你们两个,却原来在此处与人理论起来,倒叫奴婢好找!”   孟玉楼听见这话,倒像是红药姑娘的声音,回头一瞧,果然瞧见红药笑嘻嘻的走了来,见了她,上前来挽住手臂笑道:“奶奶这大清早儿的与人吵什么呢?”   玉楼见是红药,连忙拉了她在身边,仔细的瞧了瞧,与往常一般无二,并没有给人糟蹋过的痕迹,方才放了心,一面又秀眉微蹙道:“你也太淘气了,这样地方也敢出去乱跑,万一撞见了坏人可怎么好,来日叫我难见你主子!”   那红药姑娘听了,扑哧儿一乐道:“我的奶奶,如今这一座清风寨里,除了咱们家几个人口之外,哪个不是坏人?若是恁的,奴婢就一步也不敢走了呢。”   玉楼听了无法,只得审她道:“你且说说,如今平白无故跑到何处野去了?”但见那红药姑娘脸上一红,拉了拉玉楼的衣袂,在她耳边道:   “奶奶,奴婢红潮已至,方才去山头上抓寻一些草木回来烧灰的……”说到此处脸都红透了,声音细若蚊蝇。   玉楼听见,也跟着脸上一红,噗嗤一笑,低声道:“原来你这丫头也有害羞的时候。”一面拉了她来在那白面郎君郑天寿跟前儿,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如今是侍儿的丫头乱跑,并不干三爷的事,方才是侍儿说话太急躁了些,还请三爷宽恕则个……”   那郑天寿见了,连忙还礼,一面笑道:“如今既然大姑娘没事,那就是最好的,既然恁的,杨兄还是与我去小书房商议事情吧?”   杨宗保见自己与嫂子办事急躁,得罪了人,也觉得有些理亏,况且不好在此地久留,怕见了尚举人娘子,彼此面上须不好看,只得点了点头道:“正是,小弟正要有些诗文要与尊兄品评一番呢。”说着,两个携手揽腕的去了。   这厢孟玉楼见两个走远了,方才吩咐小鸾和红药道:“快把柴房的门闩打开,瞧瞧尚举人娘子怎么样了。”   两个连忙答应着,将门闩取了,推门一瞧,但见那尚举人娘子正将脚带悬在房梁上,脚下踩着一个圆凳,梗着脖子做那投缳之状。   唬得孟玉楼娇呼了一声,上前来一把抱住了,吩咐两个丫头解救下来,一时将那尚举人娘子救了下来,扶在地上坐了,那尚举人娘子方才大哭起来。   孟玉楼见状,心中十分怜惜,但见这大娘子如今花容惨淡衣衫不整,早已没了往日盛气凌人的模样,玉楼正要开口劝她两句,但听得那尚举人娘子哭道:“姐姐,你为什么救我,倒不如就让奴家去了吧,倒也干净!如今留着残花败柳之身做什么,叫我日后如何做人呢……”   说着复又大哭大闹起来。孟玉楼连忙柔声安抚着,却给那红药在手上捏了一把,低声道:“奶奶出来,奴婢有话要说……”玉楼见状,只得命小鸾好生看顾着尚举人娘子,一面与红药出得门来。   那红药姑娘回身将门掩住了,扑哧儿一乐道:“奶奶这样精细人儿,倒叫她唬了去,那银妇若真心求死,都一晚上了如何不见动静,怎么偏生咱们一进去,正赶着这一遭儿,这不是明摆着给奶奶瞧的么?”   孟玉楼听了,待要笑,又不好笑出来的,只得嗔她道:“你这蹄子倒是个多心的,我又不曾见过那么大的活人上吊,唬得心里也没个主意了,方才一时不曾想到,如今听你一说,倒也有理,只是姐儿冷眼旁观着,这尚举人娘子可是还有别的打算不成?”   红药笑道:“奴婢虽是个没嫁人的姑娘,好歹在我们爷府里长大,就是宫里头也常去的,这样帷幕之事也多少知道些,自古妇人失节,若是真心求死,只要挑人三更半夜,寂寂人定的时候,无牵无挂的去了,也是个节烈的女子。若不欲玉碎,只怕心里倒也有意于那奸夫……”   孟玉楼听闻此言唬了一跳道:“这也未必吧,那尚家大爷,咱们不是见过的?所说比不得咱们家二爷,好歹也是个念书的举人出身,黉门秀士,天家功名,那尚举人娘子与他结了秦晋之好这么多年了,眼里还能容得下那矮脚虎王英不成……”   红药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我的奶奶,你当天底下的人,谁都似奶奶这般重情重义的,如今那尚举人虽好,也是这山寨之中的阶下囚,怎比的那王英,占山为王落草为寇,聚义厅中有的是金银细软,往日里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的,何等逍遥快活。况且奴婢听说,当日尚家遭了那一场官司,家业根基早就不行了,只怕如今尚举人娘子见王英那三寸钉喜欢她,又要故作些姿态,心里却是打算再走一步也未可知啊……”   孟玉楼听见这话,心里倒有些含糊起来,只因她自己为人贞静贤淑,就猜不到别人竟有这样腌臜的心思,只是如今听了红药这样一番剖析,倒也觉得有些道理,心里就迟疑起来。   红药见了笑道:“奶奶如今也不必费心思去猜测此事,只要进去好生规劝一番,凡事往开了劝她,看看她的话头儿便知端的。”   玉楼听了,也只得点了点头,复又进得门去,但见那尚举人娘子依旧啼哭不止,小鸾在一旁服侍着。   玉楼见状连忙上前来,搀扶起尚举人娘子,柔声说道:“大娘子,如今旁的暂且不论,只是这衣裳都撕破了,娘子身上又沾些尘土,不如回我房里去,叫两个丫头服侍你洗澡换衣裳,吃些汤水,旁的事情往后再商议吧……”   那尚举人娘子兀自嘤嘤咛咛的哭泣,倒也不甚抗拒,任由玉楼搀扶了起来,孟玉楼见状,连忙命两个丫头服侍着往自己内宅而去。   到了房里,先让红药、小鸾两个打发那商家大娘子洗澡,自己简单收拾收拾,却往姑妈房中来瞧她。   进了门,但见杨氏姑妈早已起来,梳妆已毕,看看面色,比昨儿好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的,连忙上来笑道:“我瞧着姑妈气色倒好多了,想来他家三爷的岐黄手段也是高明的。”   那杨氏姑妈见了玉楼笑道:“正是呢,方才那孩子又来给我施针治病,老身冷眼旁观着,倒生得好个模样儿,比你兄弟一点儿不次,他若不说,谁知道竟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山大王出身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陪着叹道:“谁说不是呢,人家这位三爷也是命途多舛的,听我兄弟说,他原本也是念过私塾的童生身份,为人又聪明乖觉,若是太平年月,再大一点儿,中个秀才倒也不值什么。   谁知他家原是做银楼生意的,却叫那掌柜的先生谋夺了一片产业,父母双双气死了,他当日不过十一二岁年纪吧,虽然生得玲珑,倒有些拳脚功夫傍身,趁着月黑风高时候,潜进那掌柜的家中,将仇人满门杀死,自己却跑来此处落草为寇的……”   那杨氏姑妈听了,连忙念了几声佛号道:“皇天菩萨,生得那样斯斯文文干干净净的一个哥儿,竟有这样命案在身上……”   玉楼笑道:“不碍的,管他是什么土匪强梁呢,只要咱们以礼相待,用仁义二字将他压制住了,他也不敢怎么样,姑妈不知道,这江湖道上自有一路规矩,也跟咱们良民所讲究的法度是一般无二的。”   那杨氏姑妈听了笑道:“瞧大娘子说的,倒像是你也曾落草为寇了似的。”姑侄两个说笑了一回,玉楼方安顿姑妈歇着,自己仍出来回内宅房里。   但见那尚举人娘子早已梳洗已毕,身上却穿着自己当日在西门府上一套价值不菲的衣裳,一旁小鸾、红药两个服侍着,面上都不好看。   那尚举人娘子见了玉楼,连忙站起来,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此番多谢大娘子代为周延,使奴家得了性命,又肯教我拣选衣裳穿……”   说到此处,那小鸾就冷笑了一声,也不等孟玉楼吩咐,自己一打帘子出去了。玉楼见了,怕那尚举人娘子面上过不来,因上前陪笑道:“大娘子千万别这么说,倒显得与奴家生份了似的,如今只怕还没用饭吧?”   那尚举人娘子闻言红了脸道:“自从昨儿就一直锁在房里,哪有一碗安乐茶饭吃……”玉楼听了,觉得自己昨日只顾自家几口人安危,又不曾想到替尚家求个情,才有了今日的局面,心里也是过意不去,连忙点头道:   “吃食奴家倒是随身带着的。”因吩咐红药将昨儿与郑天寿吃的那一种糕饼拿出来,给尚举人娘子吃,一面笑道:“大娘子宽坐,奴家去厨下炖茶来吃。”说着,转身出去,对那红药使个眼色,红药姑娘见了,也跟着打起帘子出来。   主仆两个来在厨下,但见小鸾正吃饭,见她俩个来了,连忙站起来,玉楼见了道:“怎么这多早晚了还没吃饭呢。”   小鸾叹了口气道:“奶奶只问问红药大姐姐吧,别问奴婢,省得我又说出什么好听的来……”   玉楼见了没奈何,只问红药道:“怎么那尚举人娘子倒难为你们了不成?”   红药笑道:“奶奶不知道,人家哪里像是刚刚失节的妇人,倒像是个今儿就要上轿的大姑娘一般,又是水冷了,又是水热了,一会儿又要撒些花瓣儿,又要牛乳,这荒山野岭的,奴婢们哪里给她寻那些个爱物儿,人家就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还真把自己当是二当家夫人一般,奴婢冷眼旁观着,只怕那银妇心里倒是有这个打算的……”   孟玉楼听见,知道丫头们都是受了些委屈的,连忙柔声安抚道:“两位姐儿今儿是给我连累了,受了尚举人娘子支使摆布,如今奴家这里替她给你们陪个不是,往后自然不在叫两位姐儿在她跟前服侍也就是了。”   一席话才说的小鸾回嗔作喜,那红药倒不甚在意的,几个在厨下收拾整齐了,摆饭上来,与那尚举人娘子吃了。   却说那杨宗保领了白面郎君郑天寿回在小书房之内,分宾主落座,小喽啰炖茶上来,两个吃了,那杨宗保因问郑天寿道:“郑三爷有什么话,又不能当着堂客的面说的,莫不是要晚生调停那王二爷与我年兄之间的恩怨么?”   郑天寿听了问话,正欲答言,也知道自己所说之事不合礼法,还不曾开口,脸就飞红了。支吾了一阵方道:“小弟正要请教尊兄,往日常听见人说这举人功名最是珍贵,凡事举人老爷都是天上文曲星君下凡,不知有这样说法没有……”   杨宗保听了这话,见他无端捧着自己,也不知何故,只得笑道:“往日学堂里倒是听见这样说法,想来也是私塾先生哄着我们好生念书,编出来的花样儿,如今三爷如何问起此时来……?”   那郑天寿听了,点点头道:“是了,既然恁的,这位尚家的举人老爷,身份也是贵重异常的,如今你们又正要进京赶考,若是高中三甲,金殿传胪,岂不是来日位极人臣,尊荣无比,只怕这诰命夫人之位……”说到此处倒是打住话头儿不说了。   杨宗保因问他道:“诰命夫人之位怎的?自然是家中大娘子所得了。”郑天寿连忙接言道:“这就是了,这诰命夫人之位既然只有家中大娘子可得,如今这位尚举人娘子只怕不好往上挣了吧……”   杨宗保听了这话,知道郑天寿言下之意,是说那尚举人娘子如今失节在先,又不曾下了狠心自尽的,自然再无品行做那一品夫人,就不知他对自己剖析这样利害,有何所图。   想到此处低声问道:“这个小弟自然理会得,就不是尊兄与我参详此事,意欲何为呢?”   那郑天寿见杨宗保递了话儿,点头道:“既然恁的,倒不如就抛撇下这一房妻室,权当她死了,来日你们进京赶考,也无论结果怎么样,倒可以在东京城里寻下一门好人家儿,再行续弦大礼,若是真能金榜题名,就算要娶个中上人家儿的黄花儿大闺女,到底也不值什么,只怕那说媒的也要踢破了门槛子的。”   杨宗保听见这郑天寿一个劲儿劝说尚举人停妻再娶,倒是可疑,转念一想,莫不是那矮脚虎王英食髓知味,竟要娶了这位尚举人娘子在山上,做个压寨夫人。   想到此处大惊道:“三爷可是来为你们二爷说亲的?这……这挑唆有夫之妇改嫁的混账事如何使得,三爷你虽然不曾得中黉门秀士,只是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如今怎能做出这样下流没脸的事情来……”   那郑天寿给杨宗保抢白了一顿,不由得脸上一红,耐着性儿陪笑道:“如今尊兄骂我,小人不敢还言,只是还请细想,道理是不是这个道理,不然就算那尚举人带了他家娘子进京,此事终究也是一块心病,他如今不说,往后岂有心里不恼的呢,自然还要纳妾收丫头,到了恁般时节,主子不像主子,奴才又不像奴才,大不成个体统啊……”   那杨宗保原本意欲端茶送客,听了这郑天寿一番言辞,竟也有些个道理,只是如今尚举人还给人蒙在鼓里,并不知道妻子失节的事,自己又不好对他说的,况且也不知道那尚举人娘子是怎么想,这事自己断然做不得主。   如今那尚举人娘子既然在嫂子房里,不如自己先去托大嫂旁敲侧击的问一问,这大娘子心里意下如何,自己才好和尚举人说去,想到此处稍微收敛了怒色,点点头道:“尊兄所说,虽然荒谬之言,倒也有几分道理,只是如今不知那尚举人娘子心里作何打算,一切还要等小弟转托长嫂,讨她一个话儿,才好掂对着说与小弟的同窗知道,与他商议一番,方能上覆你家二爷。”   那郑天寿听见杨宗保愿意帮忙,心中大喜,一面又撺掇道:“不是小弟显情儿买好儿,只是若此事说成了,竟将这尚举人娘子与我二哥配成一对儿,尊兄府上的嫂夫人,岂不是摘得干干净净,无需下嫁在我山门之内,尊兄细想,是不是这样道理……”   果然杨宗保听了这一层利害,心中一动,因想着如今左右大错已经铸成了,倒不如顺水推舟叫他两个做成一对儿,到时自己举家脱身,虽然对不起那尚举人,到了东京城里,倾尽家资,再给他说一房好的也就罢了……   想到此处方才回嗔作喜道:“原来三爷此举,倒也是为了小弟家中解围,方才是小弟唐突了,此番还请见谅。”说着站了起来一揖到地,唬得那白面郎君郑天寿连忙起身还礼,两个商议定了,各自分手。   那杨宗保打定主意,整了整衣衫,就往后头内宅进去,要讨他嫂子一个示下。进了院门儿,也不敢擅入,在门首处咳嗽了一声道:“嫂子歇着呢?”   玉楼听见是她兄弟声音,连忙迎了出来,朝他摆了摆手,朝内间一努嘴儿道:“那尚家大娘子刚睡下了,这会子有什么话,咱们往姑妈房里说吧。”   那杨举人听了,连忙点头,孟玉楼命小鸾看家,自己带了红药,叔嫂主仆几个往前头杨氏姑妈的房子中去。到了房里,她家小丫头子接着,说老太太方才吃了药,正歇中觉呢。玉楼听了对杨宗保摆了摆手道:“既然恁的,咱们外头说话儿。”   两个来在外间屋里坐着,小丫头子炖茶来吃了。那杨宗保要说郑三爷托付之事,谁知还没开口,脸上就先飞红了,支支吾吾说道:“方才嫂子劝过尚举人娘子没有呢,到底可好些?”   玉楼点了点头道:“这大娘子给奴家劝住,如今倒也不哭不闹了,沐浴更衣已毕,吃了饭睡下,奴家方才出来时,见她睡得香甜着呢。”   杨宗保听见这话,知道尚举人娘子竟不曾寻死,心中便猜测这件事情倒是可以提一提,因点头笑道:“嫂子说好笑不好笑?方才兄弟还道那郑三爷平白无故寻我做什么,原来却是一件荒唐事。”   玉楼问道:“什么荒唐事呢?见他与你拉拉扯扯的,好似不能给我们堂客听见似的。”   杨宗保道:“他那二哥办事就够糊涂的了,谁知这郑三爷比起乃兄来,当得一个‘更’字,如今仗着他二哥与这尚举人娘子有了一夜露水姻缘,倒涎着脸来提亲,真真儿可笑,所以兄弟当做一件笑话儿说与嫂子知道。”   那孟玉楼听了这话,倒是心中一动,敢情竟是两边有意的,若是红药猜的不错,只怕这事难说就成了……只是如此一来,那尚举人只怕面上不好瞧的……   想到此处,秀眉微蹙,劝她小叔子道:“兄弟,依我说,咱们不好淌这一趟浑水的,实不相瞒,方才我与两个丫头照顾尚举人娘子时,瞧她那个心气儿,倒像是个有些活动的意思……只是一来你与那尚举人原是同窗好友,如今给他浑家做媒这样的事情,怎好从你口里传了出来;二来挑唆有夫之妇再嫁,是触犯天家法度的大事,你身上有功名,万万做不得……”   那杨宗保给他嫂子几句好话劝住了,连忙点点头道:“嫂子说的,兄弟记得就是了,只是……难道这事咱们就袖手旁观不成?”   玉楼听了摇头叹道:“兄弟,你是举人出身,读书识字见多识广的,如何不知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如今咱们身边又带着个老太太,你又是个读圣贤书的斯文孩子,我一个妇道人家,没脚蟹一般,谁能与他们争竞去?   如今奴家冷眼旁观着那尚举人虽然与你同窗,脾气秉性却不尽相同的。倒是个能够藏污纳垢含羞忍辱的性子,凡事都是以和为贵,如今知道他家大娘子心意更改,倒也未必闹出来,既然人家自己不说,咱们更犯不着管这样的闲事,若是那尚举人竟不肯依从,闹出来时,你我再出面调停也不迟啊……”   那杨宗保听见嫂子这样一番安排,倒是十分妥帖的,连忙点了点头道:“嫂子说的倒是十分妥帖了,既然恁的,兄弟这就回去对那三当家的说了,他们山寨之中婚娶的事,咱们家竟不插手,就叫他们闹去吧,这几日我陪着尚兄,若他心里不痛快,自会对我说。”   叔嫂两个商议妥当,可巧内间老太太也醒了,一家人就在内宅吃饭不提。   到次日那杨宗保见了郑天寿,将嫂子的话说了,郑天寿听了蹙眉道:“尊兄这话虽是挑不出毛病儿来,只是这些话除了你,谁去说合适呢……”   杨宗保听了,低眉寻思一阵道:“如今小弟听嫂子言下之意,只怕那尚举人娘子此番不曾玉碎,心里便是留了个余地,既然恁的,他们夫妻之间的,就叫她自己对她汉子说,咱们外人又何必理会那个虚热闹去……”   郑天寿听了这话倒是一愣,想了一回,笑道:“怨不得尊兄是沾过书香的人,到底跟我们粗人不一样,若是那尚娘子肯了,这件事就是千妥万妥的,只是不知这话又该何人去对那大娘子说呢……”   杨宗保听了,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我嫂子已经是摆明了态度,不做这样诲淫诲盗的事情,我一个外头书房里的举子,自然进不得人家的内宅,断然不好见这妇人,要说,也只有你这小叔子去说了……”   一席话把那郑天寿也怄笑了道:“尊兄又是胡闹,我如何去得……”杨宗保听了笑道:“如何去不得?常言道老嫂比母小叔子是儿,我当日十五岁时,嫂子在家,还是我骑着高头大马披红挂彩送她成亲的呢。”   那郑天寿听了没奈何,只得叹了口气道:“既然恁的,也说不得别的,小弟就卖卖我这老脸,往尚举人娘子那里说去,只是尊兄可要在外头等着,若是小弟给人赶打出来,还要你来救场……”两个说着,倒是笑了一回。   那郑天寿说着辞别了杨宗保,就往内宅处来,虽然是自家庭院,难得他是个知道礼数的,竟不敢擅入,叫那守门的小校儿道:“你且进去通禀一声,就说山上郑三哥前来给杨家大奶奶请安,另外还要求见尚家大娘子。”   那小校儿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仍回来,身边跟着个如花似玉的丫头,名唤红药的便是,见了他,勉勉强强见个礼儿,淡淡的道:“三爷又说什么?”   那郑天寿见红药此番不卑不亢的态度,倒也未敢高声,连忙赔笑道:“上覆姐姐,如今小人有件为难的事情 ,要对大娘子说一声。”   红药听了,冷笑一声道:“三爷既然知道是为难的事情,做什么还要来说呢,我们说得好听是在此间做客养病,说不好听了,还不是笼中鸟阶下囚一般,有话只管吩咐罢了,商议二字可是担待不起的。”   那郑天寿原不知道红药身份,远比中等官宦人家的小姐尊贵体面多了,如今给她抢白两句,心里一犯浑,就要与她计较起来,正欲开口,但见院子里头那孟玉楼倒亲自迎了出来,见红药叉着手不让郑天寿进来,只得没奈何摇了摇头:   “你这蹄子,在家里时骄纵些也罢了,怎么如今出门在外还是这样儿,这是三爷有涵养,不跟你见外,换了旁人,还不知道怎么说你呢,还不快下去炖茶来。”   谁知那红药听了也不知道惧怕,回头笑道:“奶奶别恼,我与三爷玩笑呢,难得他倒是老实,凭我说什么,也不敢还嘴。”说着转身跑了。   玉楼见状只得摇头,一面对郑天寿笑道:“这孩子原不是从小儿跟着侍儿的,如今她家主子遭了难,投身道这里来,自小儿是个家生子儿,娇养惯了的。”   郑天寿听见这话连忙点头笑道:“大娘子言重了,如今大娘子房里的姐姐,与小人玩笑几句,是看得起小的,怎么敢恼了呢……”   玉楼因与他客气了两句,问道:“不知三爷此番前来有什么话说?”那郑天寿连忙欠身答道:“方才小人与杨兄在书房谈讲了一会儿,大娘子的意思小人都已经明白了,如今与杨举人参详了一个法子,要小人出面,对那尚娘子说来……”   玉楼听见这话,也是忍不住扑哧儿一乐,连忙伸手掩在唇边,一面心里暗道:“却想不到宗保这孩子倒是顽皮,眼见人家这孩子斯斯文文的,就出这个馊主意叫他接烫手山芋,只是想来想去,也只有此计方才可行……”   想到此处点头道:“也真是难为郑三爷了。”那郑天寿听了连忙摇头道:“这也是家兄实在没辙,不然小人何必淌这一趟浑水呢……”   玉楼说着,引着他往内间去,来在帘栊处,往里间柔声说道:“尚娘子,如今山中郑三爷有几句话要对娘子说,不知是否方便呢……”   半日,方听得内间尚举人娘子娇娇怯怯的声音道:“既然恁的,容奴家整理片刻。”又过了半晌,方才说道:“请三爷屋里坐吧……”   郑天寿闻言,连忙整理了衣冠,又对孟玉楼点了点头,打起帘子进去。到了内间,但见那尚举人娘子,与刚刚掳到山寨之中时,打扮又不相同。   但见她穿的竟是大红妆花通袖袄儿,娇绿缎裙,外头罩着沉香色遍地金比甲,头上珠翠堆盈,凤钗半卸,打扮得粉妆玉琢、齿白唇红的,怎么看也不像是个刚刚失了贞洁的良家妇人……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猫薄荷、碧城、汤圆、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没节操君、昙花一现、3307277客官的惠顾。如有遗漏敬请海涵,老吉打躬)   ☆、第七十六回   那尚举人娘子见来人不错眼珠儿瞧她,也是微微一抬头,心中“呀”了一声,暗道:“那一日给掳进山中的时候倒不曾细看的,奴家还道这清风山上只有王英那般三寸钉枯树皮,却原来也有这样风流俊俏的才貌仙郎,也不知这小郎知趣不知趣,是不是个明白人,若他能解了奴家的心怀,嫁到这荒山野岭之中,倒也不值什么,却是入了那桃源仙境一般……”   想到此处,满面堆欢起来,笑盈盈的欠身让座,一面又吩咐小鸾炖茶来吃。那小鸾淡淡的嗯了一声,转身打帘子出去,啐了一声,低低的声音对孟玉楼努了努嘴儿道:   “奶奶方才还怕她自尽怎的,奴婢瞧着那婆娘那股子热络劲儿,倒恨不得今儿就洞房才好呢!”说着拿了托盘漫不经心走了出去。   玉楼见了无法,左右这也是人家夫妻间的事情,自己与小叔子两个都商议妥当的,原本不欲搭理的,也只得静坐外间等候着。   但听得那郑天寿上前深施一礼,说道:“大娘子容禀,昨儿小人山寨之中,与两位家兄饮酒畅谈,一时不查,致使小人的二哥铸下大错,如今不敢奢求娘子宽恕,只是此番到底有了夫妻之实,只怕对大娘子的名声有碍,尚举人那边儿也不好安排,不知大娘子心中可有什么因应之法呢……”   那妇人听了这话,心中暗道:“这小厮儿莫不是要来给奴家说媒的?既然恁的,少不得先答应下来,在这清风山上立住了脚,再图与这小郎风流快活……”   想到此处,面上却做出一副娇娇怯怯的神态道:“方才杨家的大娘子也都瞧见了,如今奴家自然投缳未遂,少不得养好了身子再从容就死,如何能这样不明不白的活在世上,叫我夫家蒙羞……”   那郑天寿听见这话,倒像是给自己递话头儿似的,因试探着笑道:“娘子这话说得不差,常言道名不正则言不顺,大娘子如今与我二哥并无名份,做下那事也只得称为苟且,若是有一日竟有了夫妻之名,那夫妻之实也就不值什么,不过是天理人伦的勾当,不但无过,反而有功啊……”   那婆娘听见这话,心中暗喜,如今一心一意要滞留山寨之中做二当家夫人,便是笼络不住这俊俏郎君,到底也是金银成山,岂不比跟着那穷书生混日子强,况且昨儿已经见识过了,那王英虽然身材矮小人物猥琐,床笫之间确实雄壮,又温柔体贴,会将小意儿贴恋人的,比起那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穷酸书生来,倒也算是个可意的人儿了。   想到此处,心里已经是千肯万肯的,只是面上过不来,假意柳眉倒竖,凤眼圆翻,骂道:“你这小厮儿好不知礼数,奴家敬你是山寨之中的三当家,才叫你一声三爷,如今你小小年纪,怎的这样不学好,倒来奴家房里,挑唆有汉子的妇人再嫁,自古以来可有这样的道理!”   说着,乔模乔样哭闹了起来,唬得那郑天寿不知她心中虚实,连忙上前规劝,谁知那婆娘一头扎进他怀里,双手抱定了不肯松开,只将那郑三爷臊得满面红晕,手上也顾不得力道,伸手一推,将那妇人推了一跤,坐在地上。   那尚举人娘子见状,心中凉了半截儿,知道这小郎是个不解风情,不由得心中哀叹自己时运不济,摸不上手,倒真个哭得花容惨淡雨恨云愁。   郑三郎见了,心中老大不忍,只得蹭到跟前儿,将她搀扶起来,一揖到地道:“方才是小人莽撞,冲撞了大娘子,如今还要讨娘子一个示下,到底是否允婚,小人也好叫兄长们准备准备。”   那婆娘哭了半日,方才渐渐止住了,嘤嘤咛咛道:“奴家已经给你们这一伙强人抢在山里,清白又没了,还有什么脸面跟着我夫主下山,少不得就只能给你们摆布,要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勾当只管做去,如何又问我来?”   那白面郎君郑天寿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可别看错了这个婆娘,竟是这般水性杨花,我那哥哥也是个苦命的,若是一心一意感化杨家大娘子,就算不能得手,好歹也是一段佳话,临了临了却娶了这么个不知安分守己的婆娘在房里,也是他命中劫数……”   心中想着,面上却做喜色道:“既然大娘子此番首肯,小人还有个不情之请,也要与娘子商议则个。”   那尚举人娘子故作嗔意道:“奴家的身子都给你骗了去了,这会子又说什么……”   那郑天寿听了这话,心中很有些肉麻,又不好就走的,只得说道:“虽然自古多有丈夫休妻,只是古往今来,这和离之事也不是闻所未闻的,如今大娘子既然已经同意下嫁小人的哥哥,只怕少不得要与前夫说一声,免得来日成亲,面上须不好看……”   那妇人听了,大惊小怪道:“怎么,你们强骗了奴家的身子,倒要我去做恶人,对我夫主说了,叫他赐我一纸休书不成?奴家素知你们这山寨之中都是些落草为寇、杀人不眨眼睛的强梁,也犯不着这么挤兑人吧……”   说的那郑家三爷面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只得一揖到地道:“大娘子容禀,方才小人在书房之中思虑了半日,这话除了大娘子,再无旁人合适去说了,如今大娘子既然心疼小人的哥哥,好歹在前夫跟前儿唱个黑脸儿,了解了此事,晚间成亲,自是无虞了……”   那尚举人娘子听了无法,如今既然自己打定主意下嫁王英,也只得对那尚举人说去,想到此处点了头,命那郑家三爷带他去见尚举人,郑三郎听了心中大喜,连忙引着她往尚举人那一处书房里去。   却说着尚举人给人关押在此处一半日,又不见娘子踪迹,心中十分担心煎熬,小喽啰也曾与他送饭炖茶,统共不曾好生吃了一顿,心中只要知道娘子踪迹。   书中暗表,原来这尚举人头婚丧妻之后,一心一意要去孟玉楼过门,谁知给那西门大官人捷足先登,自己却是大意失了荆州,原本负气不欲再娶,偏生如今这位娘子家中看重他念书人的清贵身份,几次三番派了人来说亲,这尚举人方才又有些兴头儿,也就答应了这门亲事。   谁知新娘子一过门儿方才知道,竟是个不曾出阁的大姑娘,这尚举人心里就先软了半边儿,自觉自己曾经丧偶,配不上人家,是以家居之时对这位小娘子百般呵护宠爱,如兄如父一般的疼。   如今这一半日不见了浑家,又想着那王英对妻子颇有觊觎,当真心急如焚,怎奈那些小喽啰见他不甚安份的,竟将这书房围得铁桶一般,不准随意出入,倒叫这尚举人越发疑惑起来。   正在抓心挠肝时,忽听得外间有人打起帘子进来,那尚举人听见,连忙打帘子要出来,竟与一人撞个满怀,定睛一瞧,不是自己的浑家又是哪个?喜得好似眼前的妙人儿是从天而降一般,一把抱住了笑道:   “这一日你给人关在何处了,怎么也不来瞧我?他们可有难为你没有?”   那尚举人娘子此番原本是来作别的,如今听了丈夫这话,倒也是真心关心自己,话到唇边,又张不开嘴,脸上就飞红了。   那尚举人见娘子此番欲言又止的模样,又将这大娘子此番容光焕发,眉目之间颇有春意,心里已是凉了半截儿,就猜着了七八分,又不好问她的,只得怔怔的没了言语。   尚举人娘子见了,知道这事也躲不过,因对他柔声说道:“老爷你先坐下,容奴家细细的告诉你……”说着,亲自搬来一个绣墩,服侍尚举人坐了,自己也坐在他对面,低眉耳语一番,将自己这一日经历,并日后打算细细的说了。   那尚举人听了这话,当真是掰开八瓣顶梁骨,一桶雪水泼下来,登时如同霜打的茄子一般萎缩了下去,不是尚娘子一把扶住了,只怕就出溜到桌子底下去了。   愣了半日,方才凄然一笑,也不言语,站起身来,来在书案之后,研好了墨,蘸饱了笔,纸展雪浪,笔走龙蛇,刷刷点点写了半日,写成了一封休书,交在那尚娘子手中。   那尚举人娘子自从嫁入读书人门楣以来,倒也颇识得几个字,如今托在手上细看,但见上头写道:   盖说夫妇之缘,恩深义重。前世三生结缘,始配今生夫妇。生前相守报白头,死后同归于黄土。若缘不合,二心不同,难归一意,今则夫妇无良,便作互逆之意,不敬翁家,不敬夫主,不侍六亲,无秦晋之同欢,有参辰之别恨,乃为宿世冤家,只得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妻相离之后,重梳蝉发,巧逞窈窕之姿,选聘俊贤之选。   尚庆翰谨立授书   那尚举人娘子见内中并无十分作践言语,自己前番苟合之事亦不曾提及,心中甚喜。连忙将休书收好,一面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尚举人跟前,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也不曾与他多言,转身兀自去了。   回在玉楼房里,主仆三个正等着,见她来了,不见撕扯过的痕迹,方才放心。孟玉楼出来接着道:“大娘子方才如何,可是都谈妥了么?”   那尚举人娘子含羞答道:“奴家与前夫说了,如今不是清白身子,不好占着正室名份,不如叫夫家赐我一纸休书,大家干净,我前夫听了并不怨怼,反说奴家明白事理,赶着写了书信交给我的。”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倒有些诧异,暗想那尚举人也是天家的黉门秀士,就这般忍气吞声给人强占了妻子不成……只是如今既然人家两口子商议定了,自己又不好多说的,只得点了点头道:“既然恁的,可巧方才三爷派了人来送了嫁衣头面等物,奴家服侍大娘子梳洗穿戴吧,听说是今儿晚上成亲。”   那尚娘子听了自是愿意,面上却不好急躁,连忙道了万福,听凭玉楼调配。两个丫头去茶房催了水来,都不肯进去服侍尚举人娘子洗澡,玉楼无法,将自家珍珠衫脱了道:“这也罢了,你们都是副小姐,使唤不动,如今奴家自去服侍她……”   红药见状连忙拦腰抱住了道:“我们不过与奶奶撒娇使性子罢了,哪儿敢真个不听话起来,如今奶奶不用去,倒是奴婢去也使得。”说着自去了。   玉楼和小鸾两个出来,在外间坐定,那小鸾啐了一声道:“昨儿还装的三贞九烈的,敢情人家一上门来提亲就肯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孟玉楼听了叹道:“可不是么,这位尚举人也是可发一叹的,若从根儿上说,倒是奴家害了他……”   小鸾听了扑哧儿一乐道:“怎么又是奶奶害了他呢?这话我不明白……”玉楼摇头道:“当日是大姐姐来与我相亲,我见她好性儿,方才答应了这件亲事,若是当时就知道咱么家爷是这个性子,倒不如我竟选了尚举人家里,虽说清苦些,夫妻两个平平淡淡过日子,倒也是吃一碗安乐茶饭,比什么不强呢……”   小鸾听了扑哧一笑道:“奶奶这话哄谁,那尚举人虽然有些学问,只是品貌也不出众,又不是个温柔体贴的俊俏郎君,就是我们爷那样的容貌人品,你还瞧不上呢,又何况是他,依我看,什么锅配着什么盖儿,他两个倒也算是一对儿,只是过不到头罢了……”   玉楼听了摇头一笑道:“你这蹄子倒会说嘴,年纪轻轻的还没嫁人呢,倒说得头头是道的。”主仆两个瞧瞧的议论了一回,听见内间环佩叮咚,但见红药打起帘子来,那妇人出来,一身大红嫁衣,遍体绫罗满头珠翠的,倒也是娇艳可人。   孟玉楼见了,心中替那尚举人感叹了一回,上来搀扶她道:“大娘子既然预备妥当了,如今奴家去回复了郑三爷吧。”那尚举人娘子含羞带愧,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如此多谢娘子周全了。”   玉楼方出来,对看门的小喽啰说了,此处已经收拾妥当,只等那王英前来迎娶。小喽啰听见,答应了一声,飞也似的往前山去了。   不一时但见那郑天寿满面春风的过来,见了玉楼率先道喜,一面十分答谢她从中周全之情,孟玉楼连忙摇头道:“三爷不忙谢我,这样有损阴鸷的事情,奴家不好承受你一个谢字的,只是既然他们两个都有意,咱们也不好指手画脚妄加评论的,如今不知王二爷何时来娶呢……”   那郑天寿笑道:“二哥知道尚举人娘子答应的,欢喜得什么似的,如今整收拾房子,大约掌灯时分就可以迎娶了,依小人看,既然都是在山上迎娶的,不如就将大娘子此处香闺,权且当做尚娘子的娘家,就从后山发嫁,抬到前山我二哥的院儿里就完事了,不知大娘子怎么说?”   玉楼点了点头道:“事从权宜,就这样办吧,我回去再说与尚举人娘子知道罢了,只是这一回完了事,可巧我姑妈的病,仰仗着三爷高明手段也是痊愈的了,不如明儿一早就放了我们到东京城中去吧……”   那白面郎君郑天寿听了笑道:“这事好说,只要我二哥的婚事完了,再无羁留诸位在此地的道理,只是今儿晚上婚宴,前头还要请小人的尊兄杨举人老爷维持局面,后面堂客席上,就多多仰仗大娘子代为周延了。”   玉楼听了不解问道:“莫非这山上除了我们两家之外,还有别的堂客不成?”郑天寿道:“那倒也没有了,只是敝处山寨之中从来没有办过婚宴,此番大喜,官客席与堂客席多少也要摆两桌才是。”玉楼听见,也只得答应了。   闲话休提,到晚间张灯十分,早有一乘小轿过来,胡乱将那尚举人娘子抬了去,那婆娘兀自做做姿态,哭闹着不肯上轿,玉楼虽然见了觉得肉麻,也少不假意上前规劝了一番,那妇人方才妖妖娆娆上得轿去,四个小喽啰抬了轿子,飞也似的往前山去了。   轿子刚走,又有郑天寿贴身的小校儿过来,邀请孟玉楼、杨氏姑妈,并红药、小鸾两个大丫头,还有杨家带来的一个小丫头子,往前山聚义厅堂客席上吃酒,几人也只得答应着。   沿路之上又遇上一队人马,原是送那杨举人前来聚义厅中观礼的,彼此见了,玉楼因拉了她小叔子在身边,低低的嘱咐道:“一会子吃酒,你也别太实在了,少吃一盅儿,多劝劝你那文友郑三爷,趁着他们三个高兴,放了咱们往东京城中去吧。”杨宗保听了连忙答应着。   一时开席,众人也都是淡淡的,后头堂客席听见前面吃酒划拳的渐渐无所不至起来,也是没奈何,玉楼因吩咐小鸾将杨宗保叫过后头来,说道:   “好兄弟,今儿你就在里间陪着我们娘们儿一处吃酒吧,左右都是一家子骨肉,又不是外人,外头那些强人都是胡打海摔惯了的,万一吃醉了酒再激了他们的贼性儿,反倒不好了。”   那杨宗保听了连忙答应着,坐了一会儿方道:“嫂子,如今我却有些放心不下我那位年兄,这一回来在山寨之中一向少见,如今趁着婚宴,防备稀松些,我使几个钱,叫那相熟的小校儿带我过去瞧瞧他,可使得么?”   孟玉楼听见他这样一说,心中也觉得这孩子倒是有情有义的,此番尚举人娘子成亲,那尚举人心里肯定是不好受,倒不如趁此机会叫小叔子过去陪陪他,把话说开了,来日京城之中再为他寻一个好的也就是了。   想到此处点了点头道:“你去看看吧,只是好生对那些小喽啰说些软话,千万别仗着你是他们三爷的朋友,就摆主子的款儿,那伙子强人急了不认人的。”   杨宗保答应着去了。将五百钱与了这几日服侍自己饮食起居的小校儿,央他带路去瞧瞧那尚举人,小校儿爱财,收了钱,瞧瞧带着杨宗保往外头大书房去。   到了门首处,也有几个守门的,那杨宗保又赏了几百钱,还有那先头的小校儿说情,几个做了人情放他进去。   那杨宗保来在院中咳嗽了一声,轻轻说道:“年兄在么?”一连问了几声,都不见有人言语,杨宗保心里好生奇怪,来在外间门首处,轻轻一推,那门吱呀一声开了。   进得内间,但见那尚举人直挺挺的挂在房梁之上,唬得杨宗保大叫了一声,他虽然是个举子身份,到底还是十七八岁的孩子,见了死人如何不怕的,早已唬得跌坐在地上。   外头一个小校儿并众喽啰听见,连忙进来,众人看时,但见那尚举人投缳自尽,也都是唬了一跳,只是这些人平日里见惯了死人,都不慎恐惧的,上前捏了两把,那身子早就冰凉梆硬了,心知没救,连忙解了下来停在地上。   早有人上前扶了杨宗保外头院儿坐着,那小校儿因开解他道:“杨相公,你也别太往心里去,咱们山寨之中,死人也是常有的事情,哪一日不死个把人呢,这念书人心窄,自己想不开死了,原不与咱们相干,如今小人依旧送你回酒席上,吃杯酒压压惊吧。”   那杨宗保如今回过神儿来,只将方才惊心动魄之感,都化作悲愤自责冲天怒意,若不是自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听了那郑三爷的馊主意,又怎会害了尚举人一条人命、大好的前程……   想到此处也不甚害怕了,伸手就赏了那小校儿一个大耳帖子,啐了一声道:“你们这一伙强贼,逼良为娼图谋人家妻室,如今闹出人命来,还说得这般云淡风轻的,罢了罢了,我和你这样猪狗不如的东西也说不着,如今就找你主子分辨去!”   说着,一溜烟儿就往那前山聚义厅而去,那一伙小喽啰又不知好好儿的这杨相公为什么恼了,那被打的小校儿啐出一颗牙来,捂着腮帮子直哎哟,看见旁人都瞧着他,啐了一声道:“看什么?还不去把拿不知好歹的念书人追回来!”   几个小喽啰听着,连忙追了过去,又想着他原是三爷的朋友,不敢十分动粗,也就不曾伸手捉他,只是远远的缀着,眼见他进了聚义厅中,几个就在门口探头探脑的,看他到底如何。   那杨举人进得门来,但见那锦毛虎燕顺、矮脚虎王英,与那白面郎君郑天寿三个吃得正好,见他来了,那矮脚虎王英仗着酒劲儿上来,与他勾肩搭背笑道:“好兄弟,你也且来吃一杯吧。”   那杨宗保趁着怒意,一伸手将他推了一跤,骂道:“我把你个灭九族的贼配军,我是有功名的黉门秀士,谁与你这样的强人称兄道弟的!”   那王英原本膂力不小,却不曾防备这文弱书生竟敢狠命推了自己一把,一个不留神坐在地上,愣了一愣,方才大怒道:“我把你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小畜生!这会子吃了两杯黄汤,倒赶在太岁爷爷头上动土!?”说着,一咕噜爬将起来,一把揪住那杨宗保的领子就要厮打。   一旁那郑天寿见了,连忙近得身来一把抱住了道:“我的哥哥儿,你且慢动手,这杨举人向来不是孟浪的性子,如今这样,只怕是有些缘故也未可知。”   一面对着那杨宗保做个杀鸡抹脖的眼色,意思是叫他陪个罪儿罢了。那杨举人见了也顾不得许多,连忙郑三爷也一起骂了起来道:“郑三!我杨某人当你是个文字之交,才这样藏污纳垢与你论些交情,如今我年兄让你们逼死了,说不得我也要豁出命去与你们闹一场,才不枉我与年兄的交情!”   这一句说了出来,倒把那郑天寿唬了一跳,连忙问道:“什么年兄,莫不是那尚举人……”杨宗保道:“自然就是他了,这位年兄原本与我一同进京赶考,在家时呼声极高的,这一去定然能够蟾宫折桂,谁知却折损在你们这一伙贼配军的手里!”   那郑天寿原本好涵养,只是如今给那杨举人一口一个“贼配军”,骂了一个狗血淋头,面上也不好瞧的,怎奈自家理亏,又不好与他发作起来,只得低了头不言语。   倒是那锦毛虎燕顺听了,也是隐忍不得,他原是山大王,管不得旁人死活,这几日对杨家人有些礼遇,也不过是看在二弟、三弟的面子上,如今见这文弱书生连自己也骂了进去,如何将息,不由得大怒,吩咐左右道:“将这贼书生捆了,丢到后山喂狼!”   正闹着,后头堂客席上,孟玉楼和杨氏姑妈早已听得真真切切的,先头还指望这郑天寿能够两方调停着,化解了这一段恩仇,后头听见要捆杨宗保,孟玉楼也顾不得许多了,就要上前去与他们理论。   却给那红药姑娘一把拉住了笑道:“大娘子别去,这是强人山寨之内,其实你我嫩妇少女讲理的地方?”玉楼见了,也顾不得许多,与她拉拉扯扯道:“大姑娘,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说笑?你若是害怕只管躲着无妨,我兄弟好端端的一个举子功名,岂能毁在这伙强人手中?”说这又要出去。   那红药见了无法,只得冲着后堂拍了拍手道:“都是死的?还等什么呢?”早有几个小校儿模样的人进来,见了红药竟单膝跪地见礼道:“给大姑娘请安。”   红药淡淡点了点头道:“你们几个先送老太太并大奶奶从后山水路坐船出去,前头有我照应着。”   几个答应着起来,也不顾男女之别,上来就拉了杨氏姑妈、玉楼和小鸾,孟玉楼见状唬了一跳,挣扎起来,但见那拉着她的小喽啰低声道:“奶奶别怕,小人是杨大人手下内卫,自幼充作黄门内相,算不得男子。”声音细弱阴柔,果然与一般男子不同。   孟玉楼方才知道此处竟有红药手下眼线,方才停止了挣扎,那内卫见了,连忙背起孟玉楼,对同伴打个手势,几人背了两三个妇道,出得门去施展轻功就往后山而逃。   孟玉楼伏在那小黄门,只觉云里雾里腾云驾雾的好不头晕眼花,连忙抱紧了他的脖子,一面问道:“你们就这么走了,留下那红药大姑娘去了前厅,她一个娇滴滴十五六岁的姑娘家,如何是那些强人对手?”   那小太监听了这话,噗嗤一乐道:“大奶奶还不知道呢,如今我们这几个小的,功夫都是这红药大姐姐教的,奶奶别看她年纪轻轻,只怕在咱们杨府里头,除了我们爷以外,就属她的功夫最俊了。”   孟玉楼听见,方才稍微安心,一面又担心她兄弟杨宗保,只是如今这小黄门既然夸下海口,想来红药那边自是无虞的……   一时之间,几个小太监背了玉楼等人到了后山溪流码头之处,孟玉楼下来,定睛一瞧,但见那码头内停着一艘大战船,十分威武雄壮,因问那小太监道:   “这船又是如何开进来的?这样大船,只怕没那么容易瞒天过海吧……”小太监笑道:“这原不是咱们家带来的船,就是借了这山里的战船罢了,奶奶快上船歇一歇吧,只怕过不了一时半刻的,那红药大姑娘就回来。”   玉楼听了摇头道:“这如何使得,如今杨家就剩这一棵独苗了,奴家自然不能弃之不顾,定要等来他们方能放心的。”   因命小太监先送了杨氏姑妈,并她家的小丫头子进了船舱去,又拉了小鸾在身边道:“只怕老太太一个人带着姐儿害怕,你也进去陪她说话儿,服侍她躺一躺,我等等二爷就来。”小鸾答应着去了。   这厢孟玉楼在外间等着,果然不出片刻,早见那红药大姑娘背了杨宗保,身子却是轻轻巧巧的穿林飞花而来,孟玉楼见了,十分吃惊,心下暗道,方才在人家背上时,不觉怎的,如今这红药大姑娘的功夫倒是好生了得,背着个比她还高一头的大小伙子,竟还能飞将起来,莫不是神仙托生的……   想着,那红药早已到了近前,见了孟玉楼怔怔的瞧着她,扑哧儿一乐道:“奶奶只管瞧我做什么,如今宝贝兄弟回来了,还是快瞧瞧正主儿吧。”   玉楼闻言方才回过神儿来,连忙上来,也顾不得男女大防,伸手搀住了那杨宗保,这杨家小少爷只怕此番受惊不浅,神色都些迷茫起来,见了他嫂子,方才稍稍稳定了心神,一面点了点头,又对那红药姑娘茫然道:“大姑娘莫不是飞天再世,如何这般手段,倒像是睡里梦里一般……”   说的那主仆两个都忍不住扑哧一笑,玉楼因对方才那小太监说道:“还要烦请内相大人,与我兄弟寻一间船舱安顿了他,他是念书人家孩子,老实,没见过什么世面,如今有些唬着了,烦请你带了他进去歇歇吧。”   那小黄门听了嘻嘻一笑道:“大奶奶说哪里话,小人可担待不起。”说着,请了一个安,上来扶着那杨宗保也进了船舱之中。   孟玉楼扶着红药正欲进去,忽听见前山之上有哔哔啵啵的响动,回身一瞧不由唬得魂飞天外,失声道:“怎么那清风寨中失火了!”   红药听了不甚在意道:“这样藏污纳垢的地方留着它做什么,来日也省得朝廷清缴,如今奴婢顺手办了,只怕我们大人还要夸奖我一番呢。”说着,倒是十分得意的模样。   孟玉楼见这红药小婢生得美人儿一样的模样儿,行事手段倒是这般果决老辣,心中倒也感叹,不知那将红药调理成这般的性子的杨戬又是如何龙性难撄的脾气呢……   想到此处忽然想起来一事来,问道:“你烧了人家的山寨,里头的那些喽啰,并三个山大王又将如何呢……”红药笑道:“那三个功夫不差,又都是受了贪官污吏的挤兑方才上山,奴婢如今服侍奶奶久了,也是心慈手软起来,就宽了他们的罪儿,留在大人帐下听用,余下的喽啰就地哄散了,叫他们去聚义厅中拿了余下的金银,好生回乡娶妻生子务农种田去了。至于那尚举人,奴婢倒觉得可怜,命人将他厚葬在这山中,又一刀结果了那银妇,给他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西西亚、猫薄荷、碧城、汤圆、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昙花一现、歧水、沾衣十八跌客官的不离不弃~如有遗漏敬请包涵。   PS:红药姑娘真帅气啊~   ☆、第七十七回   孟玉楼听了这话,唬得险险跌坐在地上,多亏了红药一把扶住了,方才没有出丑,因失声说道:“你这蹄子混说什么,杀人放火的事,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怎么办得来……”说到此处,又想起她是那杨戬府里长起来的,素日听闻四大朝臣素来不将个把人命放在眼里,那红药姑娘这几日受了尚举人娘子百般支使,只怕心里早就不耐烦了……   想到此处,浑身激灵灵打了个冷颤,颤声道:“莫非你真个结果了她的性命……”红药嘻嘻一笑道:“往后奶奶与奴婢在一起的日子还长着呢,总这样藏着掖着不是办法,奴婢虽然沾染些江湖气息,心里倒是真心敬重奶奶的,就算外头是个杀人的魔王,回在内宅,也是心甘情愿伺候奶奶,奶奶若是因为今儿的事情,就不要奴婢了,只怕奴婢在我们爷面前,又要领一顿好打……”说到此处,也不知道是真心还是假意,倒是要圈儿一红。   孟玉楼原本心软,见不得女孩子掉眼泪,如今见这样美人儿胚子哭了,心里早已软了,又想起她除了那银妇,论理也是替天行道,当日自己知道潘金莲摆布死了亲汉子,还是不曾说破,依旧与她姐妹相称,怎么此番倒含糊起来。   想到此处,无可奈何拉了红药的手柔声说道:“今儿的事情就算了,也是他们夫妇两个恩怨果报,我不怨你,来日见了你家大人不向他告状就是了,只是你也要收敛些行迹,到了东京城里,可千万别这么快意恩仇的了,不然又要给你家大人做祸……”   红药听了这话,方才破涕为笑,点了点头,搀着玉楼进入那战船之内。引着她来在一处小阁子里笑道:“奶奶今儿就在此处安顿,可使的么?”   孟玉楼环顾四周,但见此处雕梁画栋的,倒不像是寻常船舱里间,竟似画舫一般,心里倒也喜欢,因点了点头道:“难为他们倒有一间这样的屋子,只怕原先也是给堂客预备的,很好,我就住在此处吧,还要劳烦大姑娘往我姑妈和兄弟房中替我哨探哨探,他们可曾睡得安稳的不曾?”   红药点了点头,又说道:“今儿奶奶累了这一半日了,又受了许多惊吓,不如奴婢先服侍奶奶梳洗,换了晚妆,再去不迟。”玉楼听见点了点头应允了。   但见那红药姑娘朝外头拍了拍手,倒有四个丫头进来,打扮得花枝招展,四根儿水葱儿也似的,孟玉楼唬了一跳,连忙要站起来,那红药姑娘挽着她坐下了笑道:“奶奶只管坐着吧,这几个不过是粗使丫头,奴婢手下使惯了的人,才放心安排进来服侍奶奶的,这四个小蹄子,按我们相府里的规矩排在天字号上,赐名就按照云、霞、雨、露排开了。”因对着为首的那个丫头说道:“云妮子,你们好生服侍大奶奶沐浴更衣,要是我回来,听见大奶奶说半个‘不’字,我先叫你们死!”   唬得几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一齐跪下了,低声道:“大姐姐放心,奴婢们不敢有误。”一面顺势给孟玉楼磕了头。   玉楼见这红药大姑娘逃难出来的,尚且有这样排场,心里倒是过意不去,见四个小姑娘很有些畏惧之意,连忙柔声道:“四位姑娘都起来吧,奴家不用讲究这些虚礼的。”   那四个丫头方爬起来,在一旁小心服侍着。红药见事情妥当了,笑嘻嘻道:“既然恁的,奶奶只管沐浴更衣吧,奴婢这就过去看看老太太。”说着,笑嘻嘻的去了。   这厢四个小丫头抬了黄柏木桶进来,一人一盆往房里端了热水来,不一时盛满了,那云丫头上来道:“恭请大奶奶赐花。”   孟玉楼听了,不解其意,因柔声笑道:“大姑娘说什么,奴家不懂你们家这样大的规矩。”   那云丫头听了,唬了一跳,微微抬眼一瞧,但见这位奶奶虽然貌若天仙,倒并不拿大,心里就先亲近了几分,噗嗤一笑道:“奶奶容禀,如今奴婢拿出四季鲜花牌子来,奶奶要哪一种沐浴,奴婢再去外头通传。”说着,真个拿出一本厚厚的册子来,在玉楼跟前翻开。   孟玉楼定睛观瞧时,但见那册子里头,一页一页的,尽是各色花瓣儿样子,绝妙之处,是那花瓣儿全都带着晨露,一望可知是今儿刚刚采摘之物。   玉楼见了,心中十分诧异,暗暗想到,这真是人外有人山外有山了,平日里住在西门府上,还只道丈夫家资雄厚,自家府邸只怕也算是富可敌国,如今见了杨戬府里这样排场,方知自己当日不过是坐井观天,只在小县城中数一数二,不知外面竟有这样风流富贵的所在……   那云儿见玉楼愣了半晌,又不敢催她,只是有些好奇的抬眼瞧了瞧,玉楼见了,方知自己失态,连忙摇了摇头道:“此举太过奢华了,奴家不用,只要温水沐浴就好。”   云妮儿听了扑哧儿一乐道:“奶奶真会说笑,既然奴婢带了册子来,那些花瓣儿自然都是现成儿的,不然难道等奶奶发话了,奴婢再去采摘么……”   玉楼闻言也笑了,点了点头道:“既然恁的,姐儿掂对着办就是了,不必问奴家。”云妮儿答应着去了,不一时仍回房,捧了一个锦盒,叫霞妮儿打开了,两个抓了里头的花瓣儿洒在浴桶里,玉楼见了,却是牡丹花,心里就有些欢喜。   四婢上来服侍玉楼脱了衣裳,扶入浴桶之中,霞妮儿又上来,往桶里对半儿掺入了不少牛乳,玉楼见了,心中只叹罪过可惜,又不好管人家的闲事,倒显得自己小气似的。   一时间沐浴已毕,四婢扶了孟三姐的玉体出来,当真如同贵妃出浴一般,又赶着替她换了寝衣。依旧是那云妮子领衔服侍,替她梳头,一面笑道:   “奶奶心里觉得怎么样,此番可有些解乏了?”玉楼半闭着眼睛,点了点头道:“你们府上伺候人也是想绝了,规矩这样大,倒难为了你们几个小大姐,奴家瞧着你,不过十三四岁豆蔻梢头的年纪吧?倒这般会服侍人的。”   那云儿听了,倒是眼圈儿一红,低了头不言语了。   孟玉楼见状,以为自己失言,连忙找补道:“姐儿别恼,奴家不过随口一说,并无轻慢之意……”那云儿听了,连忙摇头道:“奶奶千万别这么对奴婢说话,要是红药大姐姐听见,可是要一顿好嘴巴呢!”   玉楼见他们家中规矩大,等级森严,自己不好给她做祸,点点头道:“既然恁的,我不说与她知道罢了,好姑娘,奴家是觉得你年纪轻轻就凡事妥帖,好可怜见的。”   云妮儿听见夸她,方笑道:“多谢奶奶夸赞,奴婢不敢当,都是红药大姐姐教的好,当日我爹送我进府时,奴婢也不过七八岁左右的光景,都是红药大姐姐一手调理起来的。如今云霞雨露里头,奴婢算是个领衔丫头了。”说着,面上多少带些得意之色。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诧异,倒也是闲话家常一般道:“我家里虽说比不上你们家,倒也是个使奴唤婢的人家儿,平日里时常叫些人牙子进来,挑选良家闺女进门服侍的,一般都是官媒带着来,倒不曾见有亲生爹娘直接送来,莫非姑娘家中是遭了什么难处,才叫父母实在无法,只得将你送入大户人家寻个出路么……”   那云妮儿旁的还罢了,听了这话倒是眼圈儿一红,没忍住,眼泪儿就断线珍珠一般滚了下来。一旁的霞妮儿见了,唬了一跳,连忙推了她两把道:“快别哭,仔细招的奶奶伤心,一回子大姐姐回来瞧见了,你是死是活?”说的云儿害怕,连忙生生的忍住了不敢哭泣。   那孟玉楼素来见不得这个的,如今见那小妮子心里酸楚,想哭又不敢哭出来,凄凄楚楚的模样儿,心里大为怜惜,连忙拉了她的手柔声说道:   “姑娘别怕,有我在这里,红药那蹄子也不敢难为你的,你只说到底如何,我不难为你。”   那云妮儿听了,方才稍微放心,点了点头道:“奶奶,如今不止是奴婢,就是杨相爷府里,上上下下服侍的丫头,只要是有头有脸儿的,多半都是官宦人家儿出身的嫡女儿,不瞒奶奶说,奴婢就是本朝御史言官,宇文虚中的女儿……”说到此处,忍不住又是滚下泪来。   孟玉楼听见这个名字,倒是十分耳熟了,想了一会儿,失声道:“你如何能是他家的千金,此人不是刚刚才把你们家相爷参下来的么……”   那云儿听了,脸上一红,点点头道:“这正是奴婢的爹爹不知死活的地方,奴婢也不是没有劝过,怎奈他不听奴婢劝告,这回闯了祸事,只怕奴婢家中也是在劫难逃了……”   玉楼越发听不明白,索性拉了她,两个在床边坐了,仔细问她道:“姑娘说的话,怎么我越发听不明白了呢,你方才说杨府上下的奴婢,多是官宦人家嫡亲的女孩儿,世上哪有如此荒谬之事……”   那云儿听了孟玉楼的话,凄然一笑道:“奶奶不知道,如今四大朝臣家里,这样的事情多着呢……当日奴婢才七八岁吧,刚过了生日,只因我是家里嫡亲长女,我爹爹又是朝廷里的监察御史,也算是有些身份的官宦门第了,那一日可巧我们爷来家,与爹爹说话儿,我因为当日年小,还没忌讳呢,正往花园子里玩儿,不想撞进爹爹书房里来,见着了杨大人,当日我们爷就夸了奴婢一句:‘倒好个模样儿’。   谁知等他打道回府了,我爹爹就来娘房里,两个拉着手哭了半日,奴婢当日年纪幼小不懂事体,半晌,夫妻两个止了啼哭,娘就打发人请媒人来,唬得奴婢要不得了,哪有七八岁的孩子嫁人的道理,就躲着又哭又闹的不肯见人,到底叫丫头老妈子们扯了出来,给媒人瞧了,那官媒与我母亲唧唧喳喳说了半日,我母亲只是哭,后来就命丫头整理我的箱笼,裁衣裳,打黄金头面,奴婢当日吓坏了,哭着喊着求母亲留下我,她只管摇头哭泣,也不敢说话。   忙了两三日,这一日早起,命丫头婆子将奴婢打扮整齐了,却不是出嫁,只用一乘小轿,抬到杨府上,连正门也没敢进,就从后角门儿抬进去,到了两进院子处,才听见有人说:‘好好的怎么就把个人送来了,这是我做不了主的。’又听见那官媒陪了许多好话,又多多上覆那位姑娘,说好歹留下做个粗使丫头,也是我爹妈孝敬大人的意思。那姑娘就是后来的红药大姐姐了,因笑道:‘一个御史言官的闺女儿,摸不到上房屋里,也不过就是上灶罢了,劝你们切莫痴心,好好儿的嫡亲闺女儿,怎么往火坑里送?我们爷今儿不在家,我对嫂子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吧,他一个内相出身,就是来日这大姑娘挣上去,到底没有香火供养,岂不是害了她么?’   那官媒只管摇头,说是奴婢的爹妈铁了心要送进来,原本有我们爷的话,说我好个模样儿,也是有缘分,来日若是挣不上去罢了,要真能封做姨娘,是我一家子祖坟冒了青烟……红药大姐姐听了,也是长叹了一声,说了句‘这又何必’,才叫人把奴婢扶下轿来,打发那官媒回去,从此奴婢就在杨相爷府里当差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里暗暗咋舌,因说道:“你们府里一个上灶的丫头也是官宦女子出身,这样只怕越制吧……”   那云妮儿听了笑道:“这有什么,我们相府里头本来就如同宫里建制一般,奶奶没见那些宫里的娘娘,身边服侍的,那个不是一品大员家里的女孩儿?”   说着,指了指霞妮儿笑道:“这是国子监祭酒的嫡女。”又指着雨儿和露儿道:“她们俩倒是亲姐妹,都是九门提督家里大太太养的嫡亲女孩儿呢。”   玉楼听了,连连摇头道:“我原来当那杨戬是个温文谦恭的正人君子,如何做下这般伤天害理叫人家骨肉分离的事情来!”   一句话唬得云霞雨露四婢面如死灰一般,齐刷刷跪在地上,伏地不敢言语。   孟玉楼见了,十分心疼,连忙扶起云妮儿,又叫剩下三个起来说道:“方才是奴家一时气急了,你们别怕。”   那云妮儿怯生生道:“奶奶可千万别错怪了我们爷,奶奶不是东京城里人氏,论理也不知道,如今凡事官媒领进四大朝臣家里的女孩儿,若是打发出来,这一辈子也就别想嫁人了,奶奶想想,就好比送进赵官家后宫之中的娘娘贵人们,就算来日放出宫去,难道还有人敢娶么……   所以爷是可怜我们,爹妈给胭脂油蒙了心,只要巴结权贵,才发了善心留下奴婢们,不然就算打发回家里,也是当个老姑娘,将来终身无靠,倒不如谋进相府里,来日大了,就算挣不上姨娘、姑娘的身份,拉出去配个家生子儿,改日选出来做了官,比科举上来的还容易些呢,奶奶知道近日的案子的,那兵部尚书王大人,原先就是我们相府里头的家生奴才,奴婢刚过门儿的时候,他就是我们爷第五进院子南边儿小书房里服侍的贴身书童儿……”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往日里常听见这四大朝臣如何只手遮天,当日闺中不过以为笑谈罢了,如今听见他府上的人亲口说出来,才知道竟是这般可怖可畏……   想到此处又问那云丫头道:“既然你爹爹妈妈狠心将你送到杨府里,又为什么如今竟参了你们大人一本,难道不怕你在府里受了委屈么……”   云妮儿听见问她,摇了摇头凄然一笑道:“这也是奴婢的命苦,不中用,进府都往五年上头数了,还只是个领衔丫头,今年过正月半时,我们爷发善心,府里头的丫头媳妇儿们都可以告假家去逛逛,奴婢也总有个一年半载的不曾回去过了,因此上回了我们爷,就告了假家去,谁知到了家里,我父亲脸上就不好看,摔碟儿砸碗儿的给奴婢脸子瞧,我因哭了,也是往日在府里规矩大,拘束坏了的,就顶撞了两句道:‘当日你们心里想得好,把我送去做小老婆,谁知道挣不上名份,就翻脸不认人……’   我父亲虽然名利心重一些,到底也是念书人出身,如何听得这话?因打了我,骂我小倡妇、小粉头,笼络不住主子的心,反这样忤逆不孝,我娘见了,也恼了,就说当日他畏惧杨府上的势力,人家原本客气两句,说我生得模样儿周正些,又没说别的,何苦来送我进去一辈子守活寡,夫妻两个倒为了我吵了起来,末了我父亲被抢白不过,因说:‘当日并不是攀龙附凤去的,只因见那杨戬年纪轻轻就位极人臣,是要给闺女谋一个好出路,如今你们既然将我看低了,明儿上朝我就参他一本怎的?’   当时奴婢娘两个只当是句玩儿话,并不在意,谁知过些日子,正赶上我们府里那书童儿,后来的王尚书大人坏了事,我父亲是御史言官,原是靠参人吃关饷的主儿,也不知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果然就接着王大人的挂落参了我们爷一本,说起来倒是我害了他……   谁知我对爷说了,叫他处置我,他不但不恼,反说是我父母不对,说我好可怜见的,才提拔在红药大姐姐手下服侍,如今奴婢也不见娘家人,就是当是他们都死绝了,只认自己是杨家的家生奴才罢了……”说着又哭了起来。   霞妮儿等人见了,连忙上来安慰,与她拭泪,一面又对玉楼央求道:“奶奶别听这妮子瞎说,她这几日听见些消息,自己先慌了神儿,见了人就哭天抹泪儿的。”又推那云妮儿道:“你要死也不挑个好日子,平白对大奶奶说这些做什么……”   那云妮儿说到伤心之处,只是哭,又不言语。   玉楼见了,连忙柔声安慰道:“这有什么,我原不知道高门大院儿里的事情,听她说了,心里也明白些,明儿进京去谋个门路,也显得咱们明白事理,原没什么不对的,只是这孩子好可怜见的,怎么就托生在名利心这样重的宅门儿里,倒可惜了这个模样儿人品……”   那云霞雨露四个小婢都是名门闺秀出身,见玉楼这样温言软语,虽然只是安慰云妮儿,倒也触动自家情肠,几个眼圈儿也都有些红了。   众人正在沉默不语时,但听得外间脚步响动,四个小丫头一起乱跑,纷纷道:“只怕是大姐姐下来了。”果然刚刚打起帘子,就瞧见红药姑娘满面含笑进来,见房里的人都是眼圈儿红红的,扑哧儿一乐道:“这是怎么说?莫不是我去了一阵,你们主仆几个抢东西吃,急了,倒哭出来不成?”   那孟玉楼原本有些惨淡心思,给她这样一怄,倒笑了出来道:“你这蹄子,刚到我身边时倒是斯斯文文的,怎么如今混熟了,倒比小鸾还没规矩,你派来的这四位姐姐倒很好,只是方才彼此说些你们杨府上的故事儿,都有些伤感之意罢了,这一去,咱们倒要齐心合力,将你主子营救出来才是,他那样好的一个人,万一断送在天牢里,岂不是天妒英才么……”   那红药姑娘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道:“我的奶奶,我们爷如今好着呢,谁敢难为他去?”   玉楼啐了一声道:“你怎么知道他处境好,我只不信那天牢里还能比你们杨府上住着舒坦,也不知那伙黑心的对他用刑了不曾……”说到此处,却是黛眉深锁,一副西子捧心的神情。   红药听了笑道:“我怎么不知道,我们爷可不是活蹦乱跳的,奶奶不信,自己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与那些小丫头子们一哄而散,全都跑了出去,玉楼见状不解其意,因呼唤红药回来,半日不见有人答言,只得下得床来,轻提裙摆款动金莲,往外间探视,来在内间帘栊之处,伸手一掀帘子,但见外头站着一个男子。   玉楼见状唬了一跳,娇呼了一声,将帘子放下,转身退到床边上,扶着床棂战战兢兢道:“什么人在此处……”但听得帘外之人笑道:“方才听见大娘子呼唤下官,所以前来一会,不想唬着了娘子,还请宽恕下官诳驾之罪。”   孟玉楼侧耳倾听,这人分明就是杨戬的声音,却又不敢置信,只得大着胆子,蹑手蹑脚的来在帘栊之处,隔着帘子问道:“你是何人……”   但听得那男子柔声笑道:“大娘子心中既然有了答案,又为什么有此一问。”玉楼听他说的真切,待要掀起帘子,芳心又是憔悴犹豫起来,在房里辗转了一回,不肯前去。   外头的人等了半晌,不见房内佳人动作,只得一打帘子进得门来,见了玉楼,深施一礼,再一抬眼时,不是杨戬又是哪个?因笑道:“说出来不怕大娘子笑话,下官自出娘胎以来,自己打帘子进房,还是头一回呢……”   说着,倒是自来熟的,缓步向前就往玉楼身边走去。孟玉楼见他过来,不知怎的一阵心慌要躲,直往床边上蹭,一面灵机一动,指了指那烛台道:   “相爷慢来,房内烛火晦暗不明,孤男寡女怎能共处一室……”   那杨戬听了这话,如同得了圣旨一般,伸手取了那烛台,搁在两人中间的八仙桌子上,一面低低的声音说道:“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孟玉楼听见他说的露骨,心中就有些恼了,加上自己这些日子饥餐渴饮晓行夜宿的,打算急急感到东京城里,还不是为了搭救丈夫和此人出狱,如今他既然就在此处,只怕早已经脱离了险境,邸报上却连日没有丈夫被释放出来的消息,可见此人是个无情无义的。   想到此处,也顾不得上下尊卑,开口嗔道:“老大人说这话只怕不合适,如今奴家虽然痴长大人几岁,应明却是晚辈,怎么好说这些混账话来调弄人的,再说相爷如今既然顿挫玉笼飞彩凤,挣开铁锁走蛟龙,好歹亲戚一场,为什么不提携奴家丈夫,你是好端端的出来了,他还在天牢之中受非刑折磨,如今相爷不但不救,反而拿些混账话来调弄良人妻子,是何道理……”说着,眼圈儿早就红了,又不肯在那杨戬跟前儿服输,硬是咬住了唇瓣不肯哭出来。   那杨戬见玉楼眼泪盈眶的模样,倒是有些慌了,连忙深施一礼道:“娘子错怪下官,如今下官依旧锁在天牢之中,没有天子手谕,是出不来的……”   孟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奴家是山野村妇,不懂礼数,人都说四大朝臣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奴家也不知道害怕。如今你这大活人就在这里,却说关在牢笼之中出不来,这话哄谁?”   杨戬闻言低眉一笑,拍了拍手道:“你这蹄子躲什么,轻功是谁教的?倒在我跟前儿卖弄起来,如今还不进来对大娘子说了,都是你这妮子闹出来的事,倒叫我担着不是。”   但听得外间有人嘻嘻一笑,却是红药姑娘的声音,蹦蹦跳跳的进来,打起帘子笑道:“奴婢知道大娘子准是不肯给爷打帘子的,原本赶着过来服侍,到了近前一想,奴婢长这么大了,可没见过爷自己打帘子,此番不偷瞧瞧,怪可惜的,就隐在暗处,还道是天衣无缝呢,怎么又给爷瞧了去……”说着嘟起了唇瓣,一副挫败委屈的模样。   杨戬见这红药姑娘撒娇,也是没奈何,对玉楼笑道:“长这么大了,还是小孩子脾气,常听手下人说,你离了我就是最老到会办事的,怎么到了我身边还跟开心果似的,长此以往,我可不敢把你留在身边了,不然来日大了说人家儿,只怕人家念书人家的斯文孩子也不敢要你。”   玉楼听见这话倒是一惊,她原以为这杨相爷既然叫红药做通房丫头,来日自然是个姨娘名份,怎的如今在自己跟前儿倒这样说辞,只怕这大姑娘脸上下来,闹起来可怎么好,一面就偷眼观瞧红药面上。   但见那小姑娘方才还是活泼泼的,果然听了这话,秀眉微蹙眼圈儿一红,只是不敢多说,佯装羞涩,侧过身子一跺脚道:“奴婢还小呢,爷何必拿这样混账话说我,倒是给大娘子说着了,可不是轻佻么……”   玉楼见状,心中暗道,这妮子只怕如今一年小二年大了,心里对她主子有了眷恋之意,只是看着杨相爷的意思,倒是个流水有意落花无情,也是可叹……   正想着,那杨戬倒是不甚在意的,因说道:“单我一个在这里,大娘子怕不方便,才叫你进来服侍的,也罢,方才是我说话急躁了些,姑娘别恼,如今还要你替我分辩分辩才是,到底我为什么急着赶过来。”   那红药听了,果然收敛悲戚之色,等到转过身来,又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儿笑道:“大娘子还别说,这一回真是冤枉我们爷了呢……   他原本不曾打算过来的,只因咱们给人困在山中,奴婢身边又不曾多带内卫,单凭一己之力难以救出这么多人去,心里没底,就连夜施展轻功回在东京城里南牢之中,见了我们爷,将此事回明白了,我们爷听见大娘子遇见了矮脚虎王英那下流胚子,急的什么似的,也顾不得许多,就带了奴婢连夜赶来,后头那些内卫、丫头们,都是次日调集而来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半信半疑的,想了一会儿道:“这话不通得很,那南牢是何等威严肃穆之地,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   红药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道:“大娘子也是个老实人,不见方才那几个粗使丫头,都是名门淑媛们,实话跟奶奶说吧,旁人觉得那三法司衙门了不得,到了我们爷这里,就是自己家开的一般,他在牢里好生呆着,就是给那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左都御史好大的面子,那起子官儿迷,这几日趁着我们爷在牢里,又是赶着送自家的女孩儿来服侍,又是忙着推荐故吏门生到我们大人帐中做将官的,一个三法司南牢,倒是日日笙歌灯红酒绿的地方了,我们爷住的正不耐烦呢……”   孟玉楼听见,心中暗暗咋舌道,这杨戬府上好大的势派儿,敢情旁人谈虎变色的天牢衙门,倒是给他家开的,因又问道:“既然恁的,相爷如何不好生出来歇着,那地方虽好,到底是天牢之中,难道比府上还要富丽堂皇么……”   杨戬听了笑道:“不是这么说,只因下官依旧得罪着郑娘娘,虽然没人拦着下官走动走动,总不去点卯也是不成的,大娘子切莫听这小蹄子瞎说,离开一半日也罢了,若是时日久了,三法司长官也要为下官担着干系。”   玉楼听了方才点头,连忙又问道:“大人既然从天牢处来,可曾见到我家夫主,他如今给人关在何处,可曾受了非刑折磨……”说到此处眼圈儿也红了。   杨戬见了,连忙柔声安抚道:“大娘子不忙伤心,西门世兄给下官的官司攀扯在内,此事我已尽知,当日就命人传话过去,押入囚车锁了三大件儿,无非是在阳谷县城里头做做样子的,押运的兵丁都已得了下官的口旨,只要囚车离开官道之上,就将西门世兄放出来行走,到了京中再上朝廷法度罢了,所以沿路之上也不曾受苦。   及至到了东京城里,只因郑娘娘颇有回护怜惜之意,下官的案子并不曾审问,是以西门世兄也只是收押在南牢之中,下官已经递话过去,命人好生看顾服侍,只是不像下官这般随意行走罢了,倒不曾受了什么错待,大娘子宽心便是。”   孟玉楼听了这话,方才稍微稳了稳心神,面上微露笑意道:“此番奴家夫主的官司,还要多谢大人周全了,当日大人出事,奴家也是担心,多亏了红药姑娘将事情始末缘由说与奴家知道,如今既然大人没有什么罪过,何不对那当朝国母陪个不是,了结了此案,也省得终日羁留在那不得见人的地方……”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猫薄荷、碧城、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没节操君、昙花一现、3307277、歧水客官的惠顾,如有遗漏敬请见谅~   PS:今天比较赶,来不及捉虫了,错别字请各位客官见谅,老吉会在明天早些时候修改,鞠躬。   ☆、第七十八回   谁知那杨戬听了这话,神情倒有些黯然起来,沉吟了半晌方道:“大娘子当真愿意下官进宫,去与那郑娘娘赔不是么?”   玉楼听了又不解其意,只是点头道:“论理这话奴家不好多说,只是如今不过一句话的事情,况且相爷往日在潜邸的时候不就是服侍这位郑娘娘的么,如今进宫去见见旧主,好生赔话几句,只怕那皇后娘娘也未必就真的肯恼到底,倒是大人既然脱罪,奴家的夫主与亲家老爷也可以没事,岂不是三处有益么……”   那杨戬听了,沉吟片刻,点点头道:“此番是下官太过任性,才闹出这样血海也似的干系,将大娘子一家人攀扯在内,如今既然娘子开口求我,下官又怎敢不遵……”   玉楼见杨戬此番很有些黯然伤神的模样,心中不知何故,又瞧见那红药在旁边垂手侍立,却是有些急躁,欲言又止的,心中就有些疑惑起来,待要再说时,但听得那杨戬笑道:   “今儿天色不早了,大娘子甫经一役,想来身心疲倦,不如叫红药姑娘陪着大娘子安寝,下官这就告退,若还有旁的吩咐,叫红药去寻我,下官自来此处服侍。”说着,站起身来,深施一礼,躬身退了出去。   孟玉楼见杨戬神伤,不知怎的自己心里也跟着空落落的,只得站起来目送他出去,回头就瞧见红药哭了,唬了一跳,连忙问她道:   “你们主仆几个到底是怎么了?方才还说的好端端的,怎么几句话下来就恼了呢……”   那红药听了,连忙将手背拭泪,只管摇头不言语,孟玉楼见了,一连声儿问了几句,那红药只是一问摇头三不知,玉楼心中便不耐烦道:   “你不说,我找你主子理论去……”说着正欲转身,早给那红药姑娘拦腰抱住道:“奶奶去不得,如今我们爷心里正不自在呢,你们两个千万别再起了龃龉,不然奴婢就担着个罪儿,说与奶奶知道罢了……只是奶奶千万别说是我说的,不然我们爷又要怪我了。”   孟玉楼听见,点了点头道:“好孩子,你只管说来无妨,我自然不肯对他说的。”   红药听了方才说道:“这件事情到底深情底理如何,奴婢也不曾窥得全豹,只是因为服侍爷的日子久了,多少能猜出些端倪来……奶奶可曾记得当日奴婢说过,我们爷做官之前,原是潜邸旧臣,是专门服侍郑娘娘的小黄门么?”   孟玉楼听了这话点点头道:“怎么不记得,所以我才劝他,都是旧日主仆情份,说句软话儿也不值什么……”   红药摇了摇头道:“都是奴婢当日没说清楚闹的,这位郑娘娘乃是书本网官宦闺秀,美则美矣,只是没有风情,如今那赵官家后宫佳丽三千嫔妃,可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清一水儿的端庄贤淑识大体,就是少了些女孩儿家活泼烂漫的娇憨神态,所以郑娘娘虽然统辖六宫执掌凤印,却也不曾十分笼络得住赵官家的心。   这皇后娘娘的心也是凉透了的,她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家,每日里困坐深宫之中,听见别的宫室里夜夜笙歌群芳夜宴的,自己芳心之中岂无焦躁之意,更别说身边有个我们爷那样清秀俊美的男子相伴了,天长日久,只怕……”   孟玉楼听到此处,唬得芳心一紧,失言道:“秽乱宫闱可是灭九族的勾当啊……”说到此处又觉得所言不妥,连忙打住了话头儿。   红药听了倒是扑哧儿一乐道:“奶奶说哪里话呢,我们爷自小儿就净身入王府,何来秽乱一说,只是那郑后深宫寂寞,奴婢也是猜测,难免与我们爷有些手尾,倒也是无伤大雅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方才稳了稳心神,一面心中暗想,果然这郑娘娘与杨戬有些手尾,不然当日自己听了他们主仆两个之间的龃龉,怎么倒像是小夫妻两个闹别扭似的。   想到此处点了点头道:“既然恁的,也与奴家往日猜测*不离十了,既然是假凤虚凰的勾当,到底与礼教上没有妨碍,你们爷怎么就这样牛心左性,不知道哄一哄主子……”   红药摇了摇头道:“奶奶是过来人,这话不用奴婢说,若是一个人心里没有旁人时,对谁好也是无所谓,若是有了心上人,旁人就算是当朝皇后,他肯放在心上的?如今郑娘娘撒个娇儿,无非就是想叫他进宫伴驾,我们爷心里有了人,又怎么愿意理她这个茬儿,两个就是因为这事,闹到如今地步……”   那孟玉楼听见杨戬有了心上人,不知怎么心里一阵不耐烦,眉头就蹙了起来,沉吟半日,方说道:“你们爷也算是个多情的,倒愿意为了那女子忤逆郑娘娘,也不知是什么天仙也似的女孩儿了……”   那红药姑娘听了,勉强忍住笑意道:“原先不是跟奶奶说了么,我们爷心气儿高着呢,定要迎娶花仙为妻。”玉楼听了没奈何道:“你这蹄子,都什么时候来要玩笑。”   红药闻言歪着头拉了孟玉楼的藕臂,摇晃着笑道:“奶奶真不知道?”玉楼道:“我真不知道什么?你们主仆两个今儿倒是奇怪得很……”   红药低了头叹了一声道:“我的奶奶,人家若是心里没有你,能几次三番出头替你解围,如今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劫牢反狱出来就为见你一面,奴婢还当奶奶嫁过人,是个明白人,怎么也是这般情窦未开的模样儿……”   孟玉楼原本心中有些猜测,那杨戬无非是要调弄她,只是素来知道他是内相身份,这样来往也是无关风俗教化的,如今给那红药姑娘说了出来,敢情这杨相爷对自己早已不是寻常男女勾搭的风月故事,竟肯为了自己忤逆当朝皇后,芳心之中只觉得喜忧参半,又有些蜜意,心里突突直跳,脸上腾的涨红了,连忙侧过身子坐在牙床之上,也不敢搭理红药的话头儿。   那红药见状,知道这大娘子正在心意纠结之时,因上前来挨着玉楼坐下,拉了她的手道:“奶奶,原先奴婢在府里时,常听见我们爷提起你,一说你就笑起来,奴婢在府上服侍了一辈子了,也不曾见过爷笑的恁般柔情蜜意的,当日奴婢自恃模样儿身段儿俊俏些,并不肯将奶奶放在眼里,只当奶奶是个有些风月手段的妖娆妇人,只会哄我们那实心眼儿的爷罢了。   怎知其后我们家里落难,奶奶不避嫌疑执意收留,又一起经历过许多凶险大事,奴婢才知道奶奶是个温柔和顺似桂如兰的女子,虽然生得天仙玉貌,若论起性情来,模样儿倒还在其次了,奴婢心里当真认奶奶做当家主母,是再好不过的。   奶奶是个明白人,奴婢对爷一片忠心,你也都能够看在眼里,如今奴婢见他为了奶奶几次身犯险境,心里着急,要对你说,又只怕自己人微言轻,又怕奶奶是个节烈的女子,听不得这样诲淫诲盗的话,只是除了奶奶,奴婢这些话又不好对别人说,也只有灯知道罢了……   如今也不论奶奶心里怎么样,到底如今先稳住了我们那糊涂的爷,好歹救他这一回,哪怕日后再细细的规劝他断了念想,奶奶就只当是可怜可怜我们主仆二人吧……”   说着站起身子来在玉楼跟前,轻提裙摆盈盈下拜,插烛也似的磕头下去,唬得玉楼连忙挽住了她,复又拉她在身边坐下道:   “姐儿说的话,奴家都已经知道了,既然姐儿对我这般推心置腹的说话儿,如今奴家不妨也对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若是当日孀居之时遇上杨大人,就是不用姐儿来劝我,奴家心里只怕也是乐意的,只是如今奴家早已嫁为人妇,哪有一女却适二夫的道理。   奴家心里自是感念杨大人一片深情厚谊,此番姐儿既然对奴家这样说来,又将我诳到东京城里,自然心里有些打算,可以救出杨大人来的,如今不妨对我说,只要我能办到,自然也肯为了他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   红药听了这话大喜道:“有了奶奶这几句话,保管我们爷心里又有了念想儿,只是别看他在朝廷上只手遮天耀武扬威的,男女私情上面只怕这是情窦初开头一遭儿呢,如今奶奶叫他与那郑娘娘和好,只怕是不能了,不过奴婢另有一个计策,倒也能救下我们爷脱险,这事不忙,到了东京城里,奴婢自有办法,只是如今我们爷那边儿,少不得还请奶奶放□段儿,温言软语的找补找补,左右他是个内相身份,还能轻薄了奶奶不成?不过心里要个念想儿,奶奶只管给他个念想儿就是了……”   孟玉楼听见红药这是要自己假意对那杨戬留有情愫,不由羞得满面红晕,当下为难道:“这样偷情也似的事情,奴家如何做得出来……”架不住那红药撒娇撒痴的求她,又因为杨戬是个内相,便是对他施以些柔情手段,到底也不算对不起丈夫,当下也只得答应了。   书中暗表,原来那红药姑娘如今已经到了及笄之年,颇知事体,对自己主子与郑后之事略有些察觉,心里十分担忧。   虽然后宫嫔妃宠幸太监之事自古有之,一旦那赵官家碍于脸面龙颜大怒,只怕主子就要万劫不复了,这一回不过是与郑娘娘略有些龃龉,就给人下了南牢关在三法司衙门之中,虽然不曾吃亏,可见是伴君如伴虎,还是少与皇家瓜葛为妙。   只是自己虽然看的通透,怎奈人微言轻,又不敢十分规劝的,如今见主子十分钟情这位孟三娘子,自己也敬服她容貌人品,若是来日做了自己当家主母,岂不比主子常在后宫周旋强了百倍?是以一力想要撺掇他们两个结成了连理。   如今见主子不愿与郑后和好,倒也正中了自己的下怀,况且心中还有算计,不靠郑后之力也能帮助主子脱险,只怕自己的主子有些牛心左性,如今见孟玉楼心里没有自己,反倒自暴自弃去与那郑娘娘说和,也好趁机救下孟玉楼的夫主。   若是如此,只怕自己的主子又要身陷后宫泥沼之中。所以心中绸缪一番,就撺掇那孟三姐前去以柔情稳住杨戬,一切方能从长计议。   孟玉楼心中如何知道红药的小算盘,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目前还要笼络住了杨戬才好,只得命红药找出一件昭君套来与自己穿了,出了船舱之中寻觅杨戬。   那红药姑娘笑道:“奶奶如今不必往别的房里寻他,奴婢猜测我们爷定是在甲板上呢,这会子只怕心里不自在,倒要一个人静一静才好呢。”   玉楼听了,点点头道:“既然恁的,你陪我上去吧。”红药扑哧儿一乐道:“奶奶这话差了,如今既然是要笼络他,也少不多说几句奴婢听不得的话,我怎么好跟着上去呢,如今就在此处铺床叠被,等着奶奶的好消息。”   孟玉楼听了这话,也只得含羞自己上了甲板,果然瞧见那杨提督一个人,冷冷清清站在船舷边上眺望江水。玉楼咬了咬唇瓣,往他跟前儿蹭了蹭,低低的咳嗽了一声。   杨戬回头见是孟玉楼,倒也有些诧异,笑道:“娘子如何夤夜之间自己出来走走,外头风大,仔细着凉。”说着,将自己披风解了下来,就要替玉楼披上。   那孟玉楼虽然答应红药前来好言相劝,如今见那杨戬举止孟浪,连忙往后躲了两步。   杨戬见状笑道:“方才听常跟我的几个小幺儿们说,背着娘子过来的时候,娘子原本不愿意,听见他是内相,方才肯了,如今下官也是一样身份,娘子又何必拒我于千里之外呢。况且这披风今儿才上身,倒还干净,娘子暂且权宜穿了吧,万一冻着了可怎么好?”   玉楼听了这话,又不好不接着,只得拿在手上,自己披在昭君套外头,一面道个万福,说道:“如此多谢大人关爱。”因想着说几句软话,却是欲言又止的,支支吾吾了半日,方才说道:   “方才并不是奴家有意冲撞了大人,只因不明内中情由,才冒然劝说大人去寻那郑娘娘赔不是的,如今你既然不愿意,奴家倒不敢强求。”   杨戬听了这话,心中一动,就往前走了一步,来在玉楼跟前柔声说道:“娘子当真不愿意我去找那郑娘娘说和。”玉楼见状,唬得心里突突乱跳,只是此番又打不得退堂鼓了,只得咬紧银牙勉强说道:“奴家不愿意你去见她……”   那杨戬听了这话心中欢喜,伸手就携了她的手,低低的声音唤道:“玉楼……”   那孟三姐给个不相干的男子唤了闺名,直臊得满面飞霞,将头垂得低低的,又不敢答应,又不敢挣开,就这样给他拉着手,两个在月光底下立了半晌,正没开交处,忽听得船舱底下有人上楼的声音,却是红药在底下一面上来一面说道:“奶奶怎么还不见回来。”   唬得那孟玉楼连忙挣脱了,转身回避,两个刚刚分开,就见那红药姑娘端了一盏烛台上来,笑吟吟道:“奶奶说出来透透气,怎么这半日不见回来……”   说着,佯作惊呼了一声道:“敢情我们爷也在这儿,怪不得奶奶半晌不回来呢……”玉楼听了,更加害羞,也顾不得他们主仆两个,自己一跺脚就下了船舱里头。   那红药姑娘扑哧儿一乐,对着杨戬福了一福,连忙追下去,一面笑道:“奶奶慢走,仔细滑到了,叫奴婢给奶奶照着些吧。”   那孟玉楼急急的款动金莲,也不等一等红药,一直走到船舱尽头自己房里,方才回房嗔了她道:“你这蹄子,说好了我只是去哄他一哄的,却不来为我周延,平白叫他……”说到此处,脸上一红,低了头就不言语。   那红药姑娘听了也跟着脸上一红,掩口而笑道:“我在底下听着奶奶的声音,怎知你们两个都不说话,奴婢又不知事体,不知道应该何时出去的,等了半日,又怕奶奶出事,才冒然出去,奶奶没瞧见我们爷,方才倒是狠狠瞪了奴婢一眼,都要唬死我了呢,也就是为了奶奶罢了,若是换了旁人,奴婢再不肯为她吃里扒外的了!”   玉楼给她狡辩了一番,心里也是无法,只得摇头道:“就不该听了你这蹄子的话冒然出来,如今给你们主仆拐了,奴家还能怎的,只求这一去千万成功,救下你们大人与奴家夫主,旁的也顾不得许多了。”   红药听见玉楼不怪罪,嘻嘻一笑,上来打发她换衣裳,服侍玉楼躺下,却见了杨戬那件披风,笑道:“江上比不得旱路,夜间湿冷,只怕一床锦被不够,不如把我们爷这件披风压上吧,倒也暖和。”   玉楼闻言也是无可无不可的,点点头答应了,主仆两个方才上床吹灯睡觉。   那孟玉楼有些择床的毛病儿,不在自己家中就睡不踏实,如今坐船走水路,更加难以入睡,辗转反侧的,开始时红药还与她说笑,过了一阵,到底是年轻姑娘,睡得沉沉的了。   玉楼无法,只得自己又转过一边来,细细想着今日之事,心中倒也叹息这红药姑娘为了主子,也算是一片真情。忽然瞧见锦被外头那杨戬的披风,辗转之际,只觉一阵成年男子的气息扑面而来,弄得玉楼没由来脸上一红,连忙稳定了心神,勉强睡去。   谁知迷迷蒙蒙之中,自己倒像是给人捆了,推推搡搡的来在一处刑台之上,抬眼一瞧,那刑台上好似写着斩妖台几个金字。   玉楼见状,唬了一跳,心中暗道,莫不是奴家已经香消玉殒,此番竟到了阴间怎的……正在思虑之间,忽见身后许多黄巾力士前来拉扯自己。   玉楼急了道:“你们这一伙强人如何这样无礼,奴家是杨宗锡之妻,西门庆之妾,良人女子深闺命妇,便是到了阴曹地府,自有女鬼雌狐押解,你们动手动脚怎的?”   但听得那斩妖台上一个天官模样的人冷笑道:“白牡丹,如今你也不是副公主了,还端着架子给谁看,你这贱人盗去娘娘金簪,天道不容,如今犯事,劝你好生受刑,何必又来尖刺儿。”说到此处长个了调门儿道:“将这贱人押上刑台!”   那几个黄巾力士听了这话,将孟玉楼高举在半空之中,往那刑台之上一掷,正跌跌撞撞落在通天之柱旁边,那天官将手中捆仙绳祭起,朝着玉楼身上一挥,就将她绑在那行刑柱子上头,冷笑一声道:   “姑娘,平日里你见了我们这些散仙,当着是眼皮儿也不抬一下儿的,仗着娘娘对你宠爱有加,亲生女孩儿一样的吃穿用度,还真当自己是七仙女儿了?”   那孟玉楼越发听不懂他说什么,只得啐了一声道:“奴家就算是身归那世,自然有阴间法度掌管,如何又由着你这泼皮破落户多说……”   那天官听了大怒,伸手扯了腰间打神鞭,就要往玉楼身上招呼,孟玉楼到底妇道人家,虽然嘴上要强,心里早已唬得怯生生的,见那歹人意欲鞭挞自己,吓得花容失色,别过脸去。   就听见那鞭子隔空打得山响,正往身上招呼时,但听得一声巨响,皮肉倒不觉得疼痛,不由得心中疑惑,抬眼一瞧,身子前头却有个天神模样的男子挡着,竟伸手接住了鞭子。   那天官见了,倒也不敢怠慢,连忙上来请安道:“原来是二郎真君到了。”但听得那男子冷冷说道:“如今舅母有话,只要剔去白牡丹姑娘仙骨,命她下凡历劫,只因三盗金簪,便罚她三嫁良人,刑夫两次,也就罢了,如何行刑之前还要这般作践人的。”   那天官听了这话,倒有些心虚,因低了头不敢再说,叫那男子哄下了刑台,转身方与孟玉楼对视。   玉楼甫得了性命,抬眼一瞧,倒是唬了一跳,但见面前这人虽是天神妆束,但观模样儿身量儿,却与那杨戬杨大人一般无二。   那天神见了她,倒换了一副温文神情,柔声说道:“妹子,一别几日,小神未曾前来探望,叫妹子受苦。”   那孟玉楼见杨戬此番改了称呼,竟是这样轻佻,忍不住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谁是你妹子!”   杨戬听了这话不但不恼,反而笑道:“你我虽然不是亲眷,只是往日我舅母十分重用疼惜于你,将你与众位表妹们一处娇养,如今唤你一声妹子,也不是越礼之处,不记得你我年小的时候,你还赶着我叫二哥的?”   玉楼听见这话,又恍惚觉得自己两个倒像是亲眷,一时却又想不明白的,正在恍恍惚惚之际,但见那杨戬欺上身来,搂了她的粉颈,伸手在雪背上一探,好似探得了一根仙骨,伸手扯住了,却附在她耳边,低眉耳语道:   “妹子别怕,此番小神奉命剔去姑娘的仙骨,你既下世为人,我陪你下世为人,定要护你周全罢了。”   玉楼听了这话,一知半解的,正要问他,只觉粉颈之下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痛,不由得娇呼一声,醒了过来,却原来只是南柯一梦。   一旁红药姑娘兀自沉睡着,听见玉楼娇呼,早已醒了,满目戒备神色道:“奶奶怎么了?”见玉楼眉目恍惚,花容失色,额上全是香汗,方才松了一口气道:“敢情奶奶是缠绵梦境之中,魇住了吧?”   玉楼出了半日神,方才点了点头道:“倒像是魇住了似的,可要唬死奴家了……”红药听了,连忙披了大衣裳下床,从汤婆子里取来温凉不沾的茶水来,递给玉楼吃了,一面好奇问道:   “奶奶平日里最是端庄稳妥的,是个湿衣不乱步的性子,怎么今儿做了个梦,倒唬得那样儿可怜见的,是梦见什么了?”   玉楼听她一问,随口说道:“恍惚梦见了你们主子……”说到此处才想起失言,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那红药原不知道玉楼梦中故事,还道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红了脸,忍不住笑道:“奶奶还说心里没有我们爷,却如何睡里梦里也是他……”   玉楼如今惊魂未定,也没心思与她分辨,随口嗔了她两句,娘儿两个依旧吹灯睡觉,一宿晚景题过。   却说玉楼昨日给噩梦魇住了,到天亮时分却好睡起来,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方才起来,但见红药和小鸾两个正在对面榻上闲坐着低声说话儿,见她醒了,连忙起来服侍。   玉楼不由得脸上一红道:“你们也是淘气,看我睡得香甜,如何不知道唤我,这会子不去给姑妈请安,倒叫人家笑话。”   两个姑娘听了,倒是扑哧儿一乐,小鸾笑道:“奶奶还做梦呢,如今老太太倒是来瞧过奶奶了,见你睡得香甜,吩咐奴婢们别吵醒了奶奶。”   孟玉楼听了,嗔她们糊涂,待要急着起来,早有红药上来搀扶着笑道:“奶奶不用忙,如今老太太只怕正在歇中觉呢,咱们越发等她醒了再去请安吧。”   玉楼听了方才点头,一面叫两个丫头服侍着梳洗,忽然想起杨戬来,待要问时,又不好细问,欲言又止的。   那红药早瞧出来了,因笑道:“还要跟奶奶回一声,我们爷昨儿连夜回东京城里去了,只怕如今早就回在天字号房里,还说请奶奶放心。   只因奴婢还不能回去,又听见牢里总有些官宦人家儿送女孩子进去服侍,奴婢不放心,就命云霞雨露四个蹄子跟着我们爷一起回去了,左右此处有奴婢服侍奶奶惯了的,况且咱们此番原本妇道就多,带了许多丫头倒不方便。”   玉楼听见杨戬已经回去了,方才松了一口气,点头道:“你这样的安排倒好,也省得他那里没人服侍,也省得我不耐烦跟着的人多。”主仆几个说了一回闲话,估计那杨氏姑妈差不多醒了,就赶着往她那边儿船舱里应酬问安。   沿路之上也无非就是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倒也无书可表,这一日弃舟登岸,雇了几辆香车与妇道们坐了,那杨举人却是依旧骑马,来在东京城内,玉楼隔着车帘子抬眼看时,却是好一座城池,但见:   州名汴水,府号开封。逶迤按吴楚之邦,延亘连齐鲁之境。山河形胜,水陆要冲。禹画为豫州,周封为郑地。层叠卧牛之势,按上界戊己中央;崔嵬伏虎之形,像周天二十八宿。金明池上三春柳,小苑城边四季花。十万里鱼龙变化之乡,四百座军州辐辏之地。霭霭祥云笼紫阁,融融瑞气照楼台。   孟玉楼见了点点头,对红药说道:“怨不得姑娘有身份有见识,久在此处长起来的女孩儿,自然比外省女子更加见多识广了。”红药听了这话笑嘻嘻道:“如今既然来了,少不得叫奴婢一尽地主之宜,带着大娘子四处逛逛,寻些好吃的好玩儿的,才是热闹呢。”   玉楼因问道:“如今既然姑娘家里已经给人抄检了去,不知咱们却要落脚在何处呢?”   一句话倒是问着了红药,只因她原是此地人氏,从来不曾住得店房,如今倒不知东京城里的行情,哪家店房干净整洁的。   正在为难时,忽见玉楼的小叔子杨宗保打马来在香车边儿上,隔着帘子对他嫂子说道:“姑妈让我问问嫂子,咱们此番进京,下榻何处方便,若是嫂子没主意时,不如就住在咱们山东的会馆里吧,既是同乡开的,自然干净整洁,又不会店大欺客,自然也有许多山东举子,兄弟备考之时,也可以与他们论道会文,不知嫂嫂意下如何?”   玉楼听了,心中以为妥当,又看了红药一眼,见她也是含笑点头,因点了点头道:“兄弟的打算十分妥当了,就住山东会馆罢了。”那杨宗保听了点头,答应着去了。   一时之间行李车马来在山东会馆处,早有小二接着进去,安排了三间店房,只因此行带着女眷,特地安排在里头一个小小院落处,不与外头相通,为的是起居方便。   孟玉楼和杨宗保两个安顿了姑妈住下,又命她家带来的小丫头子好生伺候老夫人歇着,两个告辞出来,玉楼因嘱咐她兄弟道:   “离大比之期还有几日,兄弟便是好生念书,与各地举子们会文论道,学些人情世故罢了,倒不必像往常一般,三更灯火五更鸡的,只怕是贪多嚼不烂,又万一将火气存在心里,岂不是更加受害,倘若憋出病来,竟不能参与殿试,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三年。”   她小叔子杨宗保规规矩矩的听了,玉楼说一句,他就答应一句,末了因笑道:“嫂子放心,这一回兄弟心里有底,便是挣不上三甲,好歹也是个进士身份,再说我名利心也不算重的了,便是取不上什么要紧,只管回家务农就是了,再不然,求一求我哥哥往年的老伙计,带我做做行商的买卖,到底混一口安乐茶饭吃就是了。”   玉楼见她兄弟想的通透,方才放心,一面打发他去前头店房之中拜望各地的举子,自己仍旧回来房中。   一进房就看见红药翻箱倒柜的找东西,炕上零零落落的都是男子衣物,倒是唬了一跳道:“你这蹄子疯魔了,怎么将东西都翻乱了,又打开你二爷的包袱做什么?”   红药听了嘻嘻一笑道:“奶奶仔细瞧瞧,这不是二爷的东西。”玉楼闻言,往炕上细看时,伸手将一件深衣拿在手上,一摸料子,就知道是进上的东西,唬得连忙往炕上一掷道:   “咱们家里哪有这样越制的东西,莫不是织造局进贡的?”红药听了笑道:“奶奶倒是好眼力呢,这原是我们爷不穿的衣裳,前儿回家摸出几件来,还以为用得上呢,谁知道奴婢身量儿太小了,穿不得。”   说到此处,倏忽想起一件事来,来在玉楼跟前儿,伸手往她腰间一探,玉楼怕痒,扑哧儿一乐,推开她道:“你这蹄子忒不懂规矩,怎么只往我身上摸,怪痒的。”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碧城、莉莉桃花、小狐狸、樱桃小微、没节操君、昙花一现、3307277、绿水人家绕、蝶双飞、歧水客官的惠顾~如有遗漏敬请原谅~老吉拜谢~   ☆、第七十九回   那红药姑娘见玉楼娇嗔,却也不放手的,搂了她的小蛮腰笑道:“奶奶别恼,叫我量一量奶奶的小腰围。”说着,真个伸手衡量一回,咋舌道:   “奶奶当真是楚腰纤细,若是换做姑娘家打扮,保准儿谁也瞧不出来奶奶嫁过人的。”   玉楼给她逗得扑哧儿一乐道:“你这蹄子倒会哄人,只是咱们又不做衣裳,怎么好端端的倒量起人家的身量儿来了。”   小鸾笑道:“前儿奴婢不是跟奶奶说了么,如今要寻一个在赵官家跟前儿说得上话儿的贵人,给我们爷求求情放出天牢来,那贵人住的地方儿是不接待女眷的。   原本奴婢上回夜探东京城回府的时候顺手带了两件我们爷十几岁上穿的衣裳,没想到奶奶身量儿这样苗条,您瞧瞧,敢情我们爷志学之年就比你高出许多来呢。”   说着,将手上杨戬的旧衣服朝玉楼身上比了比。孟玉楼见了也是诧异道:“说来你们这位爷也是奇怪,身量儿倒是威武,该配上一张虬髯武将的面庞儿,却又生得那样斯文,与身量儿不甚相配的,莫不是老家在宋金交界处?我瞧着开封城里,这样身量儿的人也不多。”   红药听了,一面拾掇衣裳一面笑道:“谁说不是呢,我们爷自小儿就生得高大,只是眉目又清秀,奶奶不见原先在王府的时候,每年献舞,都是我们爷领衔跳《兰陵王》,还有好些个宫女太监告假出来瞧呢,当日还做王妃的郑娘娘最爱瞧了。”   玉楼听了,倒跟着叹息了一回,又想着红药的话,忽觉有些不对头的,因疑惑道:“你方才说,咱们要去的地方不接待女眷,世上哪有那样没道理的所在,人生与天地之间自有阴阳,虽说男主外而女主内,如今奴家冷眼旁观着你们开封城里,年轻女孩子也常在街上走动,再寻常不过,怎么奴家就去不得那地方。”   红药听了扑哧儿一乐,也不说破,因笑道:“奶奶别管,这件事儿有我呢,可巧今儿晚上有夜市,一会儿我伺候奶奶歇中觉,晚上去朱雀大街上逛逛。”   孟玉楼听了倒也有心,只因她年少时便是大家闺秀,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自从嫁给杨宗锡之后,因为丈夫是个行商,经常出外洋去跑买卖,她怕别人说闲话,更加不肯抛头露面的,每日里都是在姑妈房里做针黹,或是教小叔子念书识字,那时候杨宗保才十岁上,也没什么忌讳。   其后先夫去世,玉楼在家守节一年,更加不肯出门,及至再嫁,到了西门庆府中,又素知她这位夫主是个有些小性儿好猜忌的,就更加谨言慎行。   左右她原本性子淡薄不爱热闹的,倒不似潘金莲那般,几日不出去逛逛就浑身不熨帖,是以这一辈子三十来年,也不曾好生在外头逛逛,如今听见红药姑娘有兴致,倒也是勾动了她一点凡心。   因说道:“这也罢了,你们东京城里,自然是全国上下顶热闹繁华的所在了,如今既然来了,你便一尽地主之宜,带了我们娘们儿去逛逛也使得。”   红药姑娘听了笑道:“这回淘气,只要我和奶奶两个去才好,再不济带上小鸾妹子罢了,二爷这会子正温课,只怕心里不耐烦,也未必去;老太太如今身子不好,夜市人多腌臜,万一挤着了不是玩的。”   孟玉楼闻言倒也有理,只是若只有自己主仆几个,又怕不妥帖,因说道:“奴家倒也不曾见过世面的,到底这开封城中治安怎样,万一咱们几个嫩妇少女的出门,倘若遇上了歹人可怎么好呢……”   那红药听了玉楼的顾虑,拍手笑道:“奶奶好痴心啊。”说着,自腰间摸出一块赤金腰牌来,在孟玉楼眼前一晃笑道:“奶奶瞧瞧,这是我们杨府的腰牌,东京城中守备森严,就算是与人口角争执,不出片刻自有金吾子前来调停,到时看了腰牌,包管是当做亲生爷娘一般好生送了回来,再也误不了事情的。”   玉楼听了,也是扑哧儿一乐,心道这东京城里,除了赵官家,可不就数他们四大朝臣最抖,自己此番顾虑,倒也是替古人担忧。   想到此处点了点头道:“既然恁的,你也别忙了,咱们伺候了姑妈和兄弟吃午饭,各自散了歇中觉吧,晚上出去逛逛,连日走那水陆码头,身子憋屈了,乏得很。”   红药听了答应着,帮着玉楼在会馆小厨房里忙前忙后,整治了酒菜与她家里人吃了,吃毕收拾整齐,各自回房安置不提。   小睡片刻,不到掌灯时分,孟玉楼起来收拾整齐了,依旧借了会馆小厨房,做了几样可口饭菜往姑妈房中开饭,听见她小叔子杨宗保近日论文,心里不耐烦,不过来吃饭,又叫红药那干净家伙拨出菜来,央了会馆的伙计出去买些汤水回来,带了小鸾、红药两个,往她兄弟书房送去。   到门首处,玉楼只怕杨宗保没个准备,在里头蓬头垢面的不好相见,因命小鸾上去说道:“二爷,我们大奶奶听见二爷近日论文讲道的,心里不耐烦,吃不下东西,特地送了几样可口饭菜,还有东京城里买来的好汤水菜蔬,二爷好歹吃些,也是我们大奶奶的一点儿意思。”   那杨宗保在书房里听见,连忙整顿衣冠出来拜见,引着他嫂子往书房里,一面说道:“可巧如今几个常来会文的学友都出去吃饭了,不然也不敢请嫂子进来坐坐的。”   玉楼点头坐了,那杨宗保身边只因家中不甚富足,这一回进京路费银子还是玉楼出钱,原本家里没有贴身书童儿,只得自己找干净盖碗,要给他嫂子炖茶。   玉楼见状连忙止住了道:“好兄弟,你是大户人家的念书孩子,这样活计不是你能做的,如今奴家不是带了现成儿的汤水来么,你好歹吃一碗,方才我们娘们儿在厨下吃过了,又吃了茶才来的,你也不用忙。”   说着,命两个丫头摆饭,叫她小叔子就在跟前儿吃了,那杨宗保原是孟玉楼抚养长大的,长嫂如母一般,也没什么忌讳,当下吃了,一面就听得孟玉楼劝道:   “我们闺中妇人,原不知道这些子曰诗云的事情,只是圣人之道也无非就是教人好生向善,齐家治国平天下,也不过是教天下人吃上一碗安乐茶饭。   不是有句话叫做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么,又有常言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咱们此番谋划到了,若是天可怜见高中了时,位极人臣自是要为天下苍生谋些福祉,若是命途多舛不曾中了时,也没甚要紧的,如今奴家的夫主再怎么说也算是阳谷县中的大户,还能不帮衬咱们家么,再说你也是朝廷里有功名的黉门秀士,吃一碗安乐茶饭还不容易,何必这样肝火盛呢……”   一席话说的那杨宗保心里熨帖起来,不再烦躁了,因笑道:“嫂子这番话虽然说的浅显易懂,若做古文文言时,当真入得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呢!”哄得孟玉楼扑哧儿一乐道:“亏你还是个念书人,倒说这样亵渎圣贤的话,往后千万别再说了,仔细冲撞了考场神灵,夺了你的功名!”   果然唬得那杨宗保倒不敢说了,叔嫂两个说说笑笑吃了饭,玉楼又命小鸾去外头炖茶来,与她兄弟吃了,方才告辞出来。   主仆几个回在后院儿房里,那红药姑娘笑道:“那杨二爷也不知是哪里修来的福气,竟遇上大娘子这样好的嫂子疼他,若是换了旁人,已经另嫁,谁还理他呢。”   玉楼听了笑道:“人心都是肉长的,当日他兄长竟是十二分疼我,供养得我好似娘娘一般,原本只是个殷实人家儿,非要使奴唤婢三茶六饭的,说是如此这般才配得上奴家人品,所以虽然如今他伸腿儿去了,奴家也不肯断绝这一门亲戚,当日再嫁时就对夫主说了,日后要当杨家是我娘家一般走动,不然我必不依的,想来当日那大姐姐倒是爽快,未曾问过老爷,自己先替他答应了,如今想来当年情谊,真如梦幻泡影一般……”   说着,倒是自己伤感了一回。红药见她伤心,连忙岔开了话头儿笑道:“只是奶奶总要这般宠着二爷,到底不是长久之计,为什么不索性替他说下一个人家儿,房里有人嘘寒问暖的,比什么不强呢?”   玉楼听了这话,果然扑哧儿一乐道:“你这蹄子管的也太宽了,自己还没嫁人,倒管起旁人的事情来。”说的那红药姑娘脸上一红,就把头低下了不言语。   玉楼见了倒不忍继续打趣儿她,因说道:“也怨不得你们不知道,都是没出阁的大姑娘,哪里知道说亲的事情,素来这举人功名说亲最难,也不知将来是不是进士身份,金殿传胪可有三甲功名,所以寻常根基人家的女孩儿,多半不敢冒然来说的,至于那些高门大户,也不知道来日前程几何,也不急着说亲。   更有许多赶考的举子,考到四五十岁头发胡子都花白了,还是高不成低不就,不曾娶一房正室在房里,也是有的……”   这两个丫头从来不曾听过这样趣事,如今听见玉楼说起,都来了兴致。小鸾因笑道:“奶奶先不忙详说,等奴婢去外头炖茶进来,再到会馆门首处等一等,来了卖瓜子儿的,抓一把孝敬奶奶,好歹教给我们吧,来日也好到外头说嘴去!”   玉楼听了,含嗔一笑道:“你这丫头越发疯了,敢情当我是年节下说书的女先儿不成?听了闲话还要嗑着瓜子儿吃茶水的听,倒像自己是个太太奶奶似的。”   谁知那红药久在相府,多半都是男子,她在丫头之中又是个尖儿,没人敢找她说这些闲话,如今听见了,也是来了兴致,连忙撺掇道:   “左右离夜市还有些时候呢,奶奶就说给我听听何妨,奴婢许久不吃故乡风味了,如今出去寻些来孝敬奶奶,也常常我们开封城的瓜子儿可口不可口。”   说着,也不等玉楼点头,拉了小鸾就往外头跑。玉楼见状也是无法,只得由着姐儿两个去了。   去了一时仍回来,果然用各自的手帕抱了一捧瓜子儿进来。玉楼见了道:“小鸾这蹄子身上没钱,定是又叫你红药大姐姐请了你吧?也是没规矩的。”   小鸾嘻嘻一笑道:“奶奶这话差了,那挑担卖东西的货郎,见了姐姐这样人品,只叫我们随便拿,又要送红药大姐姐胭脂水粉,我们两个臊了,抓了两把瓜子儿就跑,进来时听见会馆的伙计说,那小货郎倒是在外头立了好一会儿,丢了魂儿似的。”   说着,姐妹两个倒娇笑起来,说的玉楼也跟着笑了,因说道:“这就是你们的不是了,人家挑挑儿卖货,走街串巷的也不容易,倒叫你们两个蹄子占了便宜……”   红药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左右这小货郎每日都在此处,明儿出去见他,将奴婢一把金瓜子儿还他倒也值了,只怕他往后都不用卖货,从媳妇本儿到棺材本儿,都齐全了。”说着又笑了起来。   倒是小鸾听不懂,因问红药道:“姐姐,什么叫金瓜子儿,莫不是金子做的么?”红药听见她问,从怀中抓了一把出来,递在小鸾手上道:“你瞧瞧,就是这东西。”   小鸾只觉得手上沉甸甸的,定睛一瞧,倒真是金子打造的瓜子儿模样,不由得咋舌道:“我的娘,这一把值多少钱,只怕能把这地方也买下来了……”   两个丫头说着,那孟玉楼倒是瞧得真切,往日曾经听见夫主说起过,这金瓜子儿乃是赵官家所用的东西,只因宫里不能带着大块儿的金银赏人,就将金子打造得这般模样,素日里打赏后妃,或是要紧的太监宫女儿,后宫的嫔妃们得了此物,也常用来赏人,又或是斗牌时用作筹码,不想今儿倒在民间见到此物,转念一想那红药大姑娘既然是杨府上出来的奴婢,身上带着此物倒也不足为奇了。   因试探着问她道:“姑娘,这样金贵的东西,莫不是你们爷赏下来的么?”红药笑道:“可不是么,当日我们爷奉旨进宫值宿,曾在中宫与郑娘娘斗弈,就是用这个劳什子做筹码的,后来我们爷赢了,郑娘娘的宫里的女官姐姐们不依,就上来哄抢那金瓜子儿,奴婢怕抢没了,也跟着抓了两把,谁知爷不过笑了笑,都赏了我们呢。”   孟玉楼主仆两个听了,倒感叹一回那天家风流富贵。那小鸾又给玉楼抓了两把瓜子儿,将手帕托着笑道:“奶奶听了红药姐姐说的故事儿,也赏个好的说给我们吧,为什么倒说中了举人的,倒不好说媳妇儿了呢?”   玉楼见她们好奇此事,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也只得点头道:“比如这念书人只是个童生、要么进了学做秀才,考到二三十岁上,不能中举,只怕命数定了,没有为官做宰的福分,家里也就不指望他改换门庭,或是打发他处馆教书,或是竟守着农田老老实实做个庄稼人也罢了。这时候就可以放心说人家儿,只因这辈子一眼望得到头去,也没什么大风大浪的,撑不着饿不死,姑娘嫁到这样人家儿,也是踏实。   若是中了举人就不一样,三年一次进京大比,谁知道哪一回就能高中状元榜眼探花的,到时候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全家都跟着沾光儿。”   小鸾听了不解道:“那不是更好,怎么反而倒娶不上媳妇儿了呢?”玉楼听了笑道:“若说是小门小户的女孩儿,虽然懂得女红活计,却未必知书识字的,娶在举人门楣之中,只怕就拿不出手去,来日高中了,这小家碧玉做了诰命夫人,模样品行上前后差错一点儿半点儿的,倒是给夫家做祸。   若要娶那样知书达理的贵家女儿,人家父母又不知道你来日有没有出息,若就这样一辈子都只是举人功名,却也配不上女家的门第,这大户人家女孩儿到了举子家中,往日闺中手帕交自然还是有来往的,攀比起来,自己夫家门第不高,岂不是心里又不熨帖。所以说这举子功名,倒是高不成低不就,最是难说人家儿的了。”   两个大丫头听了,方才似懂非懂的叹息了一回。那小鸾因笑道:“怪不得当日杨家大爷没了,奶奶心里就不耐烦嫁给那尚举人,原来因为这个。”   玉楼听了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你这小蹄子,我好心好意的给你们讲这些掌故,又拉扯上我做什么?我倒不是嫌弃念书人家儿不好,只是当日保媒的是咱们家原先的亲戚张四舅,这老先生人品素来不大好,我只怕这件事内中还有别的勾当,所以才没敢冒然答应的,又因为姑妈定下话来,叫我嫁给如今你们爷的,我就听了她老人家的安排了。”   小鸾听了方才点头道:“可不是么,奴婢就瞧那张四舅不是什么好东西,往常也不说来咱们家走走,到了年节就来蹭些吃喝,当日大爷没了,他又带人进来搬了好些东西去,若不是老太太拦着,只怕咱们家就让那老不死的搬空了呢。”说的玉楼和红药两个倒笑的前仰后合的。   娘儿几个说了会子闲话,见天色已经擦黑儿了,红药点点头道:“只怕是时候了,咱们往朱雀大街夜市逛逛去,就留下小鸾妹子看家吧。”   小鸾正说得高兴了,听了这话,小嘴儿早就嘟了起来,捉了红药搔痒道:“大姐姐越发会欺负起人来了。”玉楼见了摇头笑道:“你何苦耍她,方才不是说好了要带了她同去的么。”一面安抚小鸾道:   “别听你姐姐瞎说,这一回只带了她去,我还不放心呢,咱们一起去逛逛罢了,如今到了这天子脚下一回,论理也该叫你跟着去见见世面的。”   小鸾听了才鼓起兴致来,红药站起来就要走,玉楼道:“忙什么,好歹跟老太太和你们二爷说一声才是。”   两个答应着,服侍玉楼重新匀了脸梳了头,红药调皮道:“往日都是小鸾给奶奶梳头的,如今叫奴婢也服侍奶奶一回吧。”见玉楼点头,连忙上来帮衬,却梳了一个宫样装束,玉楼倒不认得,只见自己头上双鬟高耸,娇俏可爱,因问道:   “这莫不是大姑娘的妆束,我成婚好几年的妇人了,如何使得。”   红药笑道:“怎么使不得,奶奶只管梳着就是了,这是东京城里的新鲜花样儿,年轻女子尤其喜爱,并不是姑娘妆束,况且奶奶早就开了脸,有什么妨碍。”   玉楼听见,也只得入乡随俗,一时间主仆几个先去回过杨氏姑妈,又到了书房外头叫小鸾进去传话告诉杨宗保,说自己几个娘们儿出去逛逛,那杨宗保心道东京城里天子脚下,自然也没什么危险的,连忙答应着,一面要拿出钱来给嫂子使。   那小鸾姑娘笑道:“二爷留着自己使吧,红药大姐姐手上还有好多呢,不值什么。”说着转身跑了,杨宗保见了也只得作罢。   主仆三个这才从会馆后门儿出来,迤逦着往朱雀大街而去,果然如同红药所说的一般,一路上嫩妇少女的不在少数,果然是温柔富贵乡里,仕女才郎几步就是一个,倒看得小鸾目不暇接。   一面戳了戳红药道:“姐姐,你从小生长在这样繁华的所在,怎么舍得抛撇下自家故土,却跑到咱们阳谷县来,若是换了我,再不肯去的。”   红药听了这话笑道:“这有什么,主子有了差事,当奴才的自然要跟着迁徙,难道叫主子单身赴任,奴婢们在家里享清福么,世上哪有这个道理的,再说你们阳谷县也是个大镇甸,虽然不必东京城里热闹,五行八作做卖做买的也不少,赶上初一十五,倒也是好玩儿。”   几个正说着,忽见前头一队人马,都是骑着高头大马,耀武扬威的官差,整整齐齐的走了过来,原本长街之上熙熙攘攘的人群,瞧见了这一队人马,纷纷走避,有的越发躲进附近的店铺之中,不敢出来。   孟玉楼主仆几个正在赏玩夜市,倒不曾瞧见的,此番给人群一冲,倒走散了,玉楼被几个姑嫂模样的人一带,倒退了几步,撞进一个绸缎庄里,那几个年轻妯娌见了,连忙道了个万福道:“方才避走的急了些,原没瞧见大娘子,奴家这厢陪个罪儿。”   孟玉楼见了,连忙福了一福还了礼,一面说道:“这却无妨,奴家原不是东京人氏,初到贵宝地,并不懂得此地规矩。”说着,就要出了绸缎庄,去寻自己的两个丫头。   那妯娌几个之中,有个长嫂的模样的瞧见了,连忙上来拉了她道:“娘子慢走,如今既然都进来了,何不回避了,等他们过去再走,万一冲撞了官爷可不是玩儿的,况且大娘子生得金玉一般的人,仔细出去招风。”   玉楼听了不解其意道:“怎么这些官差巡街的,倒不许人走动么?”那嫂子笑道:“倒也不是,他们就是京城之中的金吾子了,只因隶属朝廷,直属九门提督座下,所以京城百姓都回避谦让,不敢十分迎合着走,怕冲撞了老爷们的官威。”   玉楼听了这话,越发担心起自己的两个丫头来,转身就要出去,那几个妯娌倒是好心,连忙上前来拉住了劝道:“大娘子,使不得的,不过一时半刻的事儿,越发再等等罢……”   正闹着,忽听得那一队人马之中有些喧嚣之意,夹杂着金吾子呵斥之声,倒像是又有小鸾的声音,当下也顾不得许多,挣脱了那几个妯娌,急急的往街面儿上走,果然瞧见小鸾给这一群人马困在当中,面上有些惧色,又逞强不肯哭出来的,只说道:   “奴婢来这里时,路上也曾遇见强人,倒不似官军这等不讲理的,我不过是避走得慢了些个,怎么就算是冲撞了你们这些大人的官威了,我也是官宦门第家中奴婢,各位官爷别欺负我不懂得品级,如今动不动就叫人跪下做什么,我一个闺门里的女孩儿怎的就要跪你们,梅香儿拜把子,都是奴才罢了,欺负我怎的……”说着就哭起来。   那些金吾子原先不过拦住了这十三四岁的小丫头,听口音是外地来的,欺负她不懂规矩,拦下了调弄她一回,也是好玩儿,如今听见她说了句俏皮话儿,分明是说自己几个也是那九门提督座下走狗,就如同大户人家的奴婢一般,心里岂有不恼的呢?   为首那一个手里持了马鞭,一指小鸾道:“你这小大姐也别太猖狂,如今凭你是谁,外省的大户到了京城里那就是个屁,三品的京官儿满街都是,若是惹恼了咱们兄弟,好不好带你到三法司里见一见世面,只怕你主子也难救你出来!”   孟玉楼见状,连忙分开人群上得前去,一把扯了小鸾护在身后,对着那管事的金吾子深深道了个万福道:“官爷在上,请听奴家一言,奴家原是外省人氏,进京投亲,只因往日常常听闻这朱雀大街的也是最是繁华富贵,所以趁着今儿没事,带了丫头出来逛逛,不想丫头不懂事,冲撞了几位爷的官威,是奴家教训无方,还请几位官爷看在奴家薄面上,饶了她吧……”   那几个金吾子趁着阑珊灯火朦胧月色,定睛观瞧之际,但见面前站着一个绝色妇人,却做宫样装束,倒也未敢高声,也是那为首的色迷心窍,见了玉楼绝色,心里有心要调弄她,因跳下马来,几步欺身近前,涎着脸笑道:   “这位大娘子好说,倒比你家这小大姐会说话儿的,既然是外省前来投亲的,自然不知道东京城里的建制,何处好吃好玩儿的也未必晓得,不如叫兄弟们护送着,在这朱雀大街游览一回,便是晚了,自有本官护送回家,岂不好么?”说着,又往玉楼的玉体上欺进了一步。   唬得孟玉楼倒退了好几步,连忙转身回避了,一面绣口含嗔道:“官爷怎么这样无礼的,东京城中天子脚下,调弄良家女子是何道理……”   那金吾子见玉楼此番羞得满面红晕,眉目含嗔,当真一朵儿牡丹花一般,任是无情也动人,艳若桃李却冷若冰霜,恨不得一时抱在怀里,做那说不出口的勾当。   正欲上前非礼时,但听得背后有人娇斥一声道:“狗奴才,这是你撒野的地方么!”   那金吾子听了大怒,待要回头还不曾回头时,只觉手上禁鞭一松,已是抓它不住,一抬头,但见自己身后头顶上凌空跃起一个女子来,手上抄着了自己手中禁鞭,使个鹞子翻身的架门儿,翻过身子面对着自己,将将落地时,手上禁鞭一挥,但听得那金吾子哀嚎了一声,人就滚在地上,捂着脸只哎哟。   众人救起来看时,左脸长长的一道檩子,泛着血丝,算是破了相了,那金吾子见自己面门被破,不由得心凉了半截儿,书中暗表,只因东京城乃是大宋国都,此地的金吾子都是从官宦人家儿选来的贵公子担任,但要容貌俊美身材挺拔的为上,一旦得了这个官职,便与三国时郎官相似,最是与管家说得上话儿的,是以许多官宦子弟都乐意谋这个缺儿,又在同学朋友之中有面子的。   如今这金吾子既然破相,往后只怕不能胜任,心里岂有不恼的呢,因大喝了一声道:“偷袭禁夜金吾等同谋反,来呀,将这几个婆娘给我捆了,带回三法司衙门之中治罪!”左右见头儿恼了,连忙吆喝起来,将几个女子团团围住。   说时迟那时快,那女子落地时护在玉楼身前,孟玉楼方才定睛观瞧了一眼,但见竟是红药的模样,又见她出手伤人,只怕此番脱不了干系,心里埋怨这大姑娘办事孟浪。   正要上前赔话,好言相求,但见那红药姑娘冷笑了一声,自腰间摸出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来,只有巴掌大小,通体透明玉雪可爱。   红药不慌不忙,取了火折子一点,却将那小宫灯点亮了,在那金吾子眼前一晃。那班人定睛观瞧之际,但见上头隐隐约约浮现东宫二字,不由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   倒是有不怕死的,颤声问道:“你这女子,如何身上带着正宫国母郑娘娘宫中之物……”   那红药听了,扑哧儿一乐道:“这大哥是问这劳什子呀,奴婢倒也记不清爽了,隐约记得是哪年过正月半的时候,我往郑娘娘宫中送东西,天黑路滑的,娘娘知道我自小儿穿不惯木屐子,就赏了我这个玩儿,大哥既然喜欢,不如拿去,也放了我们几个妇道人家吧……”说着,叽叽咯咯的娇笑起来,虽然声音悦耳动听银铃儿一般,在那几个金吾子听来,倒像是催命符儿也似,连忙一起跪下了道:   “不知贵人在此游兴,是小的们瞎了狗眼,冲撞了贵主儿……”   红药听了这话方才回转过来一些,笑道:“好说了,几位大哥起来吧,不知是哪个衙门里头公干的官爷?”   那为首的捂着脸,垂头丧气道:“小人是九门提督座下的禁夜金吾……”红药听了不甚在意道:“哦,我道是谁?原来是他家,怪不得这般嚣张气焰,你们老爷好?回去告诉他,就说雨儿、露儿在我家很好,不劳烦他们老两口儿记挂着,今年过正月半时,我放她们几天假,家去逛逛,若没事,你们散了吧。”说着,也不管那几个金吾子唬得木雕泥塑的相仿,拉了玉楼和小鸾,竟扬长而去。   那为首的听了,唬得一声儿不敢言语,连忙跪下相送,头压得低低的,旁人不知深情底理,见头儿跪下,几个也跟着跪了。   半日,路上倒有闲人,忍着笑上前提醒儿道:“官爷起来吧,人走的都没影儿了……”那几个方才爬起来,得了活命一般。   那跟班儿的几个金吾子因问那为首的道:“这一家人家儿是何来历,怎的头儿唬成这样儿?”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碧城、汤圆、莉莉桃花、蝶双飞、樱桃小微、昙花一现、3307277、歧水、loo客官的惠顾~   ☆、第八十回   那为首的啐了一声道:“这是你们几个小子命大,只遇见他家的丫头,若是那位大人手底下的大仆人,皮不揭了你的?   实话告诉你们知道,那位大姑娘只怕就是四大朝臣排行第二的杨戬杨大人手下的通房丫头。你没见方才她都说出咱们家大小姐、二小姐的闺名来,叫做雨儿、露儿的,咱们老爷的嫡亲女儿,就在他们家做粗使丫头,只怕就是在这位大姑娘手底下干活儿的。   我说哥儿几个都机灵点儿,回去可别对老爷说这事儿,要是二位姑娘吃了咱们的挂落,在杨府里头被这大姑娘给了小鞋儿穿,咱们几个在九门提督府里头也就算混到头了!”   那几个小的听了,不由得暗暗咋舌,几个约定了吃这暗亏,并不敢对人说起此事。   放下那几个金吾子自认倒霉暂且不表,却说孟玉楼给红药和小鸾扶着,脱离了险境,尚在惊魂未定,因嗔那红药姑娘道:“大姑娘,原先上京之前,奴家与你说什么来?如今到了你这一亩三分地上,就全当做是耳旁风了……”   红药听了嘻嘻一笑道:“奴婢怎么敢不听奶奶的话呢,只是事有轻重缓急嘛,难道叫奴婢眼见着那伙子黑心贼将奶奶轻薄了去,旁人不说,我们爷知道了岂不是就要心疼死了,他不自在,我这个手底下人有好果子吃么。   再说了,那九门提督也是咱们家的本钱,不碍的,奶奶不见我说么?前儿伺候奶奶洗澡的四个丫头,两个极小的,雨儿、露儿就是他们家的大小姐、二小姐了。   这两个小蹄子也是好福气,平时在府里倒没什么机会能见着爷的,如今伺候了奶奶一回,爷就对她们另眼相看起来,听说如今带了四个往天牢里去服侍了,倒是羡煞了那些还要送闺女进去的人家儿。”   孟玉楼听了这话,方知那九门提督也是杨家的后戳儿,心中只好感叹这杨相爷的权柄,自己一个妇道原不知这些朝廷上的事情,倒不好多说了,只得点点头道:   “既然你这蹄子心里有数,我不说你就是了,看你这委屈劲儿,可怜见的。”几个说说笑笑,逛了一回夜市。   半日,红药引着孟玉楼来在东京城中最大的一间绸缎庄门前,笑道:“我们爷倒是不穿外头做的衣裳,家里裁缝都是现成儿的,只是如今抄了家,爷也是怕连累了这些奴才,都赏了许多银子打发回乡下去躲一躲风头,所以咱们也只得来这样小作坊里头拣选衣裳了,奶奶可千万别嫌弃,好歹穿一回,反正也是一锤子买卖。”   玉楼听了笑道:“看把你轻狂的,这样大的店铺,我们阳谷县里统共也找不出一家儿来,你还瞧不上,我看这里很好,只怕价钱不菲吧?”   红药笑道:“不值什么,这是将本求利有来有往的买卖家儿,凡事这样的铺子,都是但求走货,从来不肯精益求精的,就比如当日我在府里的时候,身上衣裳都是一日三开箱的,讲究一套同样款儿的衣裳要裁出三套来,只有身上花样子不一样,好比早起是花骨朵儿,倒晌午就换了盛放的花朵儿,到晚间,便是流水落花春去也了。   这样的衣裳,听说一套绣下来,苏州的绣娘手艺最好的,只怕也要绣个两三年呢。如今这样的买卖家儿,叫他们等两三年不出货,哪里还有人买去,所以奴婢未曾进去,也知道料子工艺只怕不行,倒玷污了奶奶的玉体,只是如今为了我们爷,也只得先委屈奶奶穿这样粗制滥造的衣裳了……”   玉楼听了,心中一面叹息那杨府上泼天富贵,一面啐了一声道:“你倒会说,敢情我们主仆两个穿了家常衣裳来,可就是给姑娘现了眼了……”   唬得红药连忙找补道:“奴婢哪儿敢,奶奶千万别恼了,万一爷知道奴婢惹了奶奶生气,又要一顿好打。”怄得玉楼扑哧儿一乐道:“贫嘴的小蹄子,你们爷就算是打谁,只怕也舍不得动你一根指头的。”说的红药面有得色,脸上喜滋滋的。   三个进得那绸缎庄里,远远的瞧见迎面挂着一块匾额,上书“挽断罗衣”四字,玉楼瞧见了,却先不忙看衣裳料子,只将这四字念了两遍,点头道:“这牌匾写的倒是应是对景儿,说的是‘闻琴解佩神仙侣,挽断罗衣留不住’了……”   红药姑娘听了,拍手笑道:“奶奶好才学!”玉楼听了扑哧儿一乐道:“这有什么好才学的,不过想起当日,你们先头大爷过世的时候,奴家那会儿就想着,年小的时候见了这两句诗,如今也算是美中不足今方信了……”   两个丫头见此番倒勾起主母的尘凡来,连忙岔开了话头儿,唧唧喳喳的拉着孟玉楼看衣裳料子。   那绸缎庄的店伙早见了一个打扮的雍容华贵,貌若天仙的妇人,带了两个美人儿一般的丫头的进来,又见那妇人头上乃是宫样装束,心道这主仆几个必然有些来历根基的,连忙满面堆笑着迎了上来笑道:   “小人给大娘子请安了,不知今儿来,是自己看料子裁衣裳,还是带了现成儿的料子来,叫我们柜上的裁缝量体裁衣呢……”   孟玉楼未及答话,红药因笑道:“我们奶奶与你说不着,你去请了你们大掌柜的来,姐姐我跟他说罢了。”   那店伙计见红药举止骄纵蛮横,心中便知她是官宦人家儿的大丫头,当下不敢怠慢,连忙请三位到柜上看茶,自己往里间去请盘账的掌柜进来伺候着。   三个等着的功夫儿,玉楼因劝红药道:“你有什么话只管对伙计说罢了,又要请出人家大掌柜来做什么。”   红药笑道:“咱们置办男子衣衫,听起来就是怪模怪样的,怎么好在外头说起来呢,万一给人听了去,岂不是觉得好奇,倒要败露了行藏,所以宁可骄纵些,唬住了那伙计,也要带着咱们往里间说话儿,奶奶放心,这东京城里卧虎藏龙的,那伙计自然知道咱们有些来头,他不敢怎的。”   玉楼听了点头作罢,不一时那掌柜的进来,满面堆笑着请了安,把方才店伙计的那一套说辞又学了一遍,红药瞧了瞧他,点头道:“你就是这铺面儿的掌柜,我听说你们柜上你有一手绝活儿,将眼睛一瞧旁人,就能量出尺寸来,这话真么?”   那掌柜的听了,点头笑道:“小人不敢说是绝活儿,倒是出道以来还不曾差错过一点儿半点儿的,敢情这位大娘子带了两个姐姐儿来,是要瞧小人这一手功夫。”   红药点头笑道:“往日在闺中常听说掌柜的这样好手段,今儿趁着我们爷不在家,才能带了大奶奶出来逛逛的,如今你给我们大奶奶瞧瞧身量儿。”   那掌柜的点头答应着,定睛一瞧孟玉楼的芙蓉玉面,身子早就酥了半边儿,连忙稳定了心神,免得自己出丑,扭捏着远远瞧了瞧,又笑道:“跟大奶奶回一声儿,烦请转个圈子,叫小人瞧瞧后身儿。”   玉楼听了,果然莲步轻移走了个圈子,那掌柜的见了,点头叹道:“小人斗胆说一句,怎么这大奶奶的身量儿,比身边的两个姐儿还要苗条,生得又是这样面嫩,莫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扮作的,倒来此处糊弄小人……”   红药听了扑哧儿一乐,啐了一声道:“呸!哪个大户人家的小姐吃拧了撑得没事儿干,自己盘头开脸儿的,就为你糊弄你这厮,倒真把自己当一回事了?实话告诉你吧,我们奶奶只因十分得宠,嫁过门儿来从不曾操持家务,又生得貌若天仙瞧不出年纪来,粗看去可不是跟十五六岁待字闺中的大姑娘一般,你这掌柜的倒会说话儿。这也罢了,既然瞧了,索性听我们姐妹儿也看看吧。”   那掌柜的听了,连忙也瞧了瞧红药和小鸾的尺寸,却是个好记性,看得了,来在书案后头,研得了墨,蘸饱了笔,刷刷点点记了下来,恭恭敬敬递在红药手上道:“大娘子并两位姐姐的尺寸都在此处了,不如叫小人伺候几位拣选料子?”   红药摇了摇头笑道:“我们几个今儿请掌柜的出来一见,就为了看看这一手绝活儿的,如今见了果然是好手段,知道掌柜的人多事忙,不用相陪了,我们拿了尺寸自去外头拣选料子做衣裳罢了,掌柜的请回吧。”   说着,从袖内银子包儿里掂对着拿出五两银子,往桌子上一丢,转身扶了孟玉楼出去了。那掌柜的兀自千恩万谢收了银子。   孟玉楼出了柜房儿之中,方才低低的声音问红药道:“原来你早知道这掌柜的有这样手艺?”   红药笑道:“这东京城里谁不知道,我是怕叫裁缝给奶奶量身,再把奶奶的玉体给腌臜了,不如叫他露一手儿给咱们瞧瞧新鲜,又不用沾衣裸袖的,岂不是两处有益么?况且咱们得了这个……”   说到此处晃了晃手上的纸张笑道:“拿去给伙计,叫他裁成男装,也不惹人疑窦了。”   玉楼听了,倒佩服这红药姑娘心思缜密,果然好算计。因命红药拿了这帖子,交给店伙计,裁出三套男装来,一身儿举子模样,两身儿书童儿的打扮。那伙计不知是这几位要穿的,只当是替人来裁,连忙拿了进去安排工期。   不一时仍出来道:“我们大伙计裁缝说了,若是几位要现做的,少说也要十天半月,若是只将别的客人不要的衣裳改一改,一半日就得了。”   红药听见摇了摇头道:“等不及,我们家少爷也从来不穿别人的衣裳,你们暂且把手头儿上的活计都停了,只要替我们做完为上,工钱本姑娘十倍与你也就是了。”那伙计听了这话,喜得屁滚尿流,如何放着河水不洗船?当下满口答应,问了红药几人的住址,答应明儿一早就送过去。   几个方出了门,玉楼摇头笑道:“可说是有钱能使鬼推磨,原先奴家并不曾单独出来买什么,只是闺中听说,今儿亲眼瞧见,方才信了……”   那红药听了笑道:“这有什么难的?日后奶奶当家立纪,这样事情也就见怪不怪了。”玉楼摇头道:“就算我们老爷出来,也是大姐姐当家二姐姐管钱,如何轮到我置喙的。”原来红药所说的是玉楼倘若再嫁杨戬时,自然是做正房奶奶,玉楼此时依旧心如古井一般,并不曾往风月之事上想去,是以两个倒是错开了心思。   闲话休提,主仆几个也是逛得身子乏了,就回在会馆之中,幸而时辰还不算太晚,杨氏姑妈也没睡,几个就陪着老太太在房里闲话一回,方才各自回房睡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清晨,玉楼刚刚起来梳洗已毕,就听见门首处会馆伙计回事,说外头有绸缎庄伙计来交活儿,顺便讨赏钱,红药听见,答应着出去。   一时仍回来,手上拿着三套衣裳,先服侍孟玉楼穿戴了,又将玉楼一头青丝放下,重新拢发包巾,迎门镶嵌一颗无暇美玉,正是黉门秀士打扮。   那红药和小鸾两个争着端详了一会儿,都笑道:“倒是好个乌衣子弟,香粉孩儿,这样打扮出去,只怕要将那满大街的大姑娘小媳妇儿迷得芳心缭乱了呢。”   说的玉楼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连忙命她俩也穿戴起来瞧瞧,主仆几个玩耍了一回。   一时仍换做女孩儿家的妆束,孟玉楼因问红药道:“你这蹄子这样折腾一回,奴家也大概是猜着了,莫不是我们要求的那一位贵人,竟是这一回殿试主考不成?只是就算扮作这般模样,没有举人功名,如何才能混进场去,岂不是天方夜谭么……”   那红药听了这话噗嗤一笑道:“奶奶倒会想,别说主考官了,如今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还在咱们家做粗使丫头的,他们哪有那么大的权柄,能替我们爷说话儿的。”   玉楼听了点点头道:“你说的是,只是除了这一种身份,哪里还有女子不能涉足之处呢……”   红药听见问她,嘻嘻笑道:“奶奶仔细想想,你们家老爷最喜欢去什么地方,就知道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低头细想一回,正在没头绪处,却听得小鸾哎哟了一声道:“大姐姐,你这不是坑了我们奶奶么?她一个官宦人家儿的三奶奶,怎好涉足花丛呢!”   玉楼听了小鸾这话,方才恍然大悟,敢情红药所说的,从来不接待女眷的地方,竟是那勾栏瓦肆之内。   不由得脸上一红,嗔那红药道:“你这蹄子疯魔了,敢情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怎的。”   红药听了嘻嘻一笑道:“奶奶这话也太肯冤枉人了。当日也不知是谁赌咒发誓的说愿意帮着我们爷早日脱出牢笼,怎么如今倒反悔了呢?”   玉楼给她这样一问,也是有些迟疑,又秀眉微蹙道:“奴家虽然答应此事,只是那勾栏院中最是下作之地,怎么能有贵人,在赵官家面前说得上话儿呢……”   那红药姑娘听了,歪着头笑道:“奶奶家中先头大爷原来不是行商?想必常在东京城中走动办货,可曾对奶奶说过,这开封城中有个小御街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低头想了想道:“是了,原先你杨爷在世的时候是对奴家说过,只因当日他从东京城里做生意回来,就说对不住我,一问才知道原来是碍着同行客商的面子前去打茶围了,我只当是男人家的勾当,懒得去管他,谁知他就讲起这小御街来,说是一个名唤李师师的姐儿的香闺。   她那绣楼,从外头一瞧,比如今有名有姓开衙建府的驸马都尉府上还要气派呢,这勾栏李家如今在京城之中风生水起,做的了不得了,旁的不用说,奴家如今夫家的二姐姐李娇儿,出身的那勾栏李家,听说就是东京城中这一支的姐妹,只是也是荒信儿,不知真假的。”   红药听了点头笑道:“可不是么,既然恁的,奶奶自然知道,为什么这勾栏李家如此神气了?”   玉楼点点头道:“听我们先头大爷说,倒像是这位李师师姑娘交游甚广,入幕之宾不在少数,当朝权贵多是裙下之臣不说,就连那赵官家当今圣上,竟也对她十分钟情的。”   红药听了点头笑道:“正是呢,所以奴婢这几日来对奶奶说的这一位贵人,就是这师师小姐了,只是她们勾栏李家既是乐籍,自然不肯接待女眷的。”   玉楼听了有些讶异道:“你既然这般笃定,自然也知道些内情的,原来那赵官家当真与这师师姑娘有些手尾,原先我们先头大爷对我说起时,我还道不过就是行商之间传的闲话,如今从你这蹄子嘴里说出来,方才信了……”   红药点了点头道:“这师师姑娘,说起来倒与我们杨家有些渊源,只是此番奴婢不好拿大,直接递了帖子进去的,倒叫那师师姑娘瞧着咱们家攀大似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解道:“你这丫头倒有些意思,那日见了金吾子,还是飞扬跋扈桀骜不驯的,怎么如今会个唱曲儿的姐儿,倒这样毕恭毕敬起来了……”   红药听了摇头道:“奶奶不知道,若说当今官面儿上头的后妃品级,自然非中宫郑娘娘莫能居首位,若论在赵官家心里,那是谁也比不上这位师师姑娘了。   奶奶若是进了她的香闺之中就明白了,一应摆设建制,都是贵妃服制。与那郑娘娘宫中陈设只差半肩,那些一般的朝廷命官怎比的她?”   玉楼听了,方才点点头道:“既然这么说,我此番倒要见见她了……”红药笑道:“这个自然,进得东京城来,宁可不见赵官家,也要见这师师姑娘,只怕办事比赵官家还爽快些。”   玉楼点点头道:“既然姑娘心中已经有了盘算,几时前去拜见,只等你发话便是了。”   红药点点头道:“这勾栏李家也是贪心的,论理,这位师师姑娘既然伺候了当今圣上,就不该再挂了水牌子出来接客的,谁知她家那妈妈倒也爱钱。   只要是赵官家不来时,听见坊间传闻,都是在勾栏门首处点上大红灯笼,上头是金凤呈祥的图样儿,若是官家来了,就命人换了龙凤呈祥图样儿,想钱也是想绝了的……如今奴婢派人前去哨探哨探,看看今儿可有没有这个天上缘分。”   说着转身出去,拿了几百钱,找个山东会馆里的小厮儿,叫他往勾栏院里哨探一回,不一时仍回来,笑道:“咱们倒与这师师姑娘有缘,可巧今儿那赵官家不来,咱们过去撞个天婚,若是第一回去就见着了,也是我们爷的福分。”   说着,又服侍孟玉楼穿戴起来,主仆三个,扮作一个年轻举子,带了两个小书童儿,往那东京城中勾栏瓦肆而去。   到了门首处,早有大茶壶上来接着,见来人是个美貌少年,头巾迎门镶嵌一颗无暇美玉,却是举人老爷的身份,当下不敢怠慢,满面堆笑着上来道:“给举人老爷请安了,敢问房中可有相好的姐儿没有?”   玉楼听见这话,脸上一红,低了头侧身回避。那大茶壶见了,心中便知这俊俏公子只怕是外地进京赶考的举子,在家时自有父母管束,不曾来在风月之地,如今进京,正要领略此事,到底是个黉门秀士,有贼心没贼胆,所以这样羞涩起来。   因上前来还要再说,但见那红药姑娘上来,将孟玉楼护在身后道:   “你这伙计好不知礼数,不见我们少爷是有功名的人?你这样下处岂是常来的,实话告诉你,我们少爷此番是进京赶考,不过是偶然动了雅兴,前来游兴随喜,却不是那般酒色之徒,你可别打错了主意,如今我们倒没有相熟的姐儿,你先带了我们进去,找一个雅间儿,叫你们李妈妈过来说话儿。”   那大茶壶听见这小厮儿好生厉害,能说会道的,又指名道姓的叫鸨母出来,想必是有些根基的大户人家,一连声儿往里头让,带着主仆几个寻了一处雅间儿坐了,因笑道:   “少爷和两位大官儿稍坐坐,小的这就请妈妈出来赔话。”说着,转身打起帘子去了。   玉楼见他出去,紧绷的身子方才松懈下来,叹了一口气道:“原先在家时,爷常到这样的地方来,我只当这烟花之地都是腌臜不堪的,怎么此处倒还干净,布置也算娴雅。”   红药听了扑哧儿一乐道:“奶奶久在闺中,自然听说的都是那些太太奶奶们添油加醋抹黑乐籍的,规矩这样的清吟小班儿最是干净,来往的都是些念书的秀才、举子,就算是捧场一年半载的,也未必拉着手说上一回话。   若是姑娘愿意时,留人住下,规矩也是要与外头娶妾一般,虽然不用三媒六证,也要摆酒请客,一对新人披红挂彩,受朋友姐妹的朝贺,方才共入罗帏,日后也是如同夫妻一般,互相扶持相敬如宾,便是汉子不来时,姑娘也不与别的客人沾身,大不了就是陪酒唱曲儿罢了。   若是给别的男子坏了清白,这姐儿自然不好意思再与前头那一位来往,也在这清吟小班儿混不下去,就要调了乐籍往次一等的‘茶室’之中再谋生路了。”   玉楼听她说了个云里雾里的,因摇头笑道:“你这蹄子……”话刚出口,便知不妥,连忙改口道:“你这小厮儿知道的倒多,若不是家里的二房奶奶是这个出身,到底我也不知道的,只是听二奶奶也说起过,她虽然出身风尘,也就只接过爷一个客人罢了……只是深情底理我竟不知,怎么这勾栏院里也是分作三六九等的?”   红药听见玉楼夸她见多识广,越发来了精神,因笑道:“少爷不知道,这勾栏院按照室内的装潢陈设,与院中姐儿的模样儿身段儿,一共分为四等:‘清吟小班’为四级之首,此等烟花女子擅长琴棋书画,吟诗作对,其秋波明媚,颦笑情深之态,往往令名流士绅、权贵富商趋之若鹜。   ‘茶室’则为次于小班的二等风尘聚所,茶室亦属于较为高尚的风化之地,室内的装饰、雕花艳染颇为讲究。茶室这一等级的莺莺燕燕,其擅画精唱之艺,虽然不及小班艺女素质之高,但仍不乏年轻貌美、识文尚艺之质。   而三等的‘下处’,则无前两者楼院之美,室内装饰简单,里头的姐儿也多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貌质倒是一般。   至于最下等,就是俗称的‘窑子’,则房屋极为简陋,室内更没有清吟小班或茶室里内室中常有的条案、八仙桌和各式筒瓶画器,一般仅有简桌铺炕,而来者多为脚夫;车工和苦力之流。”   玉楼听了暗暗点头,倒是那小鸾听了咋舌道:“我的娘,一个窑子也要分出三六九等来,当真是做哪一行当也是不易的,怨不得人家常常说起,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呢……”   红药听了扑哧儿一乐道:“可不是么,这烟花女子的状元,就叫做花魁娘子了。就比如如今这位师师姑娘,就是名副其实的花魁了,就算不曾伺候赵官家之前,听说寻常人家儿,三五十两银子都近不了她的身,一百两雪花儿纹银,只够喝茶,连酒水也碰不得,总要一掷千金,方能与她吃酒说笑,黄金万两时,才能见她弹唱歌舞呢。”   小鸾听了,吐了吐舌头道:“我的娘,这一位的身价儿,只怕也只好服侍赵官家,自有他万岁爷的库镇着,才好这样几次三番的来。”说得玉楼和红药都笑了起来。   主仆几个正说着,就听见帘栊后头环佩叮当的声音,一抬头,早有一个丫头打起雅间儿帘子,一个丫头搀着一位妇道进来,玉楼几人定睛观瞧之际,但见那妇人满头珠翠遍体绫罗,打扮得粉妆玉琢的,往面上看时,虽无十分颜色,眉梢眼角也堆砌万种风情,想来年少时节亦是神女生涯。   那妇人见来了个年轻公子,倒不拿大,赶着上来深深道了个万福,伸手端了茶壶,手背儿在上面微微一探,嗔道:“怎么不沏了滚滚的茶来?”一个小丫头子答应着去了。   那妇人见另一个杵着不动,啐了一声道:“人家年轻公子初来乍到的,你是个棒槌?不会去换干净盖碗?”说的小丫头子转身跑了。   那妇道方告了罪,坐下笑道:“让公子见笑,如今这些小丫头子,不赶着打骂,眼里一点儿活计也没有,若是放在如今,谁敢下重手打她们两下,若是当日奴家初学做人时,这样慢条斯理的,妈妈们早就赏了一顿好嘴巴。”   玉楼听了,只得压低了声音道:“妈妈说的是,如今的姐儿都是骄纵些,学生家中上房屋里的丫头,也是横针不拿竖线不动的,哪里有人管她们呢。”   那妇人见玉楼自称“学生”,又见她头巾上头镶嵌着迎门美玉,知道是个有功名的举子,说话越发客气起来道:“今儿我这院子里不知是哪一世修来的福了,竟赶上文曲星君下凡,举人老爷大驾光临,小奴家这一亩三分地也是蓬荜生辉的。”   玉楼听了,连忙谦逊道:“妈妈说哪里话,学生不过举子功名,并不曾殿试高中。”   那李妈妈因笑道:“方才我听前头大伙计说,举人老爷有事要寻小奴家,不知道有什么吩咐呢?”   玉楼听了,只管拿眼睛瞧着红药姑娘,红药见状笑道:“这位妈妈是个明白人,一眼就能瞧出来,我们小少爷来您这宝地,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他又生的腼腆,脸皮儿薄,女孩儿一样的人品,原不好意思来的。   只是会馆之中一处做学问的朋友起哄架秧子,我们少爷不耐烦,才与他们来了,只是他在家时,老爷太太管教甚严,并不曾涉足花丛。   倒不像别的举子老爷一般熟门熟路的,所以才请妈妈出来,给我们小少爷掂对着叫几个姐儿出来相看相看,若是满意时,自然与你留下盘子钱就是了。”   那李妈妈听见这一家头一回来就要留盘子钱,心中便知这念书人也是家道殷实,如何不愿意招揽主顾的,连忙一口应承下来道:“这个容易,如今院里可巧有个新来的姐姐,生得倒是一表人物,十二分的人才,吹拉弹唱色艺双绝,又是大户人家的嫡女儿出身,只因如今家道中落了,方才投身到这里。   虽然如此,只是这姐儿烈性,来了也有几日,就是哭闹着不肯接客,也是无法,小奴家原本意欲转卖他人的,谁知我再外地的姐妹儿投身到此处,她家里的姐儿瞧见了这妮子,认出原是亲戚来,因求着小奴家发发慈悲先留下她,等她家中事情了了,自然有银子赎她出去的。   小奴家从来都是菩萨心肠,虽然这一笔买卖吃了大亏,碍着我姐妹儿情面,也只得答应下来,如今是金奴银婢三茶六饭的供在后堂上,菩萨一般,只是不肯接客。   如今小奴家见这位公子好个相貌,又是黉门秀士出身,寻常的姐儿伺候不得您呢,不如叫这妮子来见一见,万一她竟看上公子好个模样儿,想开了愿意交朋友时,岂不是与你们两处有益么?不知道举人老爷意下如何呢?”   孟玉楼此番是打定主意要见李师师的,谁知竟给这鸨儿推荐了别的姐儿来,正要婉言谢绝,但听得红药笑道:“既然恁的,就请妈妈安排了来,我们小少爷相看相看,既是大户人家的女孩儿,没准儿就投缘对劲了呢,也是一段美满姻缘,妈妈功德不浅。”   说得那鸨儿眉开眼笑去了。玉楼见她走得远了,廊上再没别人儿,方才推那红药姑娘道:“怎么你就这般答应了她,咱们原是来见师师姑娘的,平白又寻来别的姑娘做什么,却不是节外生枝?”   红药因笑道:“若是一开始就要见师师姑娘,倒显得咱们急脚鬼似的,人家也未必肯叫咱们进那绣楼,如今不如假装多见几个,当时候奶奶只推说不喜欢,不怕那鸨儿不抬出师师姑娘来,压一压咱们的气焰。”   玉楼听了,方才点头。正说着,就听得外间环佩叮咚,又是那鸨儿领进一个人来笑道:“跟举人老爷回,这就是小奴家我方才所说的那个姐儿了。”玉楼点了点头,抬眼一瞧时,不由唬得目瞪口呆。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碧城、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昙花一现、3307277、歧水客官的惠顾~   ☆、第八十一回   却说孟玉楼定睛观瞧之际,但见那女子虽然浓妆艳抹满头珠翠,打扮得粉妆玉琢,细看之下,却有些西门大姐儿的模样儿,当下瞧了小鸾一眼,见她眼内也有些惊异的神色。   那清倌人见了玉楼,也是唬了一跳,狠命把她主仆几个瞧了两眼,却是眼圈儿一红,欲言又止的模样。   一旁那李妈妈不知何意,见他两个这般光景,还道是彼此心中有情,因上来打圆场笑道:“这是怎么说,还不曾论交情,倒这样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了?不知道举人老爷见了我们这位姐儿满意不满意?”   孟玉楼听见问她,连忙叫红药拿出三十两银子来,与那妈妈做盘子钱,又说道:“学生意欲往小姐闺房一叙,不知妈妈可否安排?”   见那李妈妈面有难色,又叫红药拿了十两银子递与她道:“学生黉门秀士,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定然不会对小姐有何非分之想。”   那李妈妈原本求财,此番买了这妮子,朝打夕骂的就是不肯接客,正在心急之间,如今见来了这么一位漂亮举子,那妮子就直勾勾的瞧着人家,只怕是看上了,如今就叫他们沾沾身也无妨,左右这妮子买来时已经是个盘头开脸儿的妇人,也没甚贞洁之说,便是一夜露水姻缘,自己只管拿钱怎的?这样勾当但凡有了一次,再往后就容易多了。   想到此处,满面堆欢答应下来,叫小丫头子引着,领玉楼众人往那女子闺房而去。   到了姐儿的香闺之内,玉楼正要进房,却给那红药姑娘拉住了道:“少爷这是怎么了?不是说好了只见那一位的么?”   玉楼见左右无人,内间只有那姑娘,因对红药打个嘘声道:“我瞧着,这是我的一位故人呢……”红药听了不解,那小鸾在旁边说道:“奴婢也瞧着像是咱们家大姐儿,就是浓妆艳抹的瞧不清爽,不然少爷再试她一番?”   玉楼点点头道:“你们两个在外间守门,别放生人进来,我去瞧瞧这妮子底细如何。”说着,留了两个丫头在外间,自己却打帘子进了小姐闺房。   那女子此番已经先行进房,面朝着床里坐着,扭过身子不肯回转过来,孟玉楼见了无法,只得学着男子模样,上前唱个喏道:“小姐有礼。”   那女子见状无法,因回转过来站起身子,深深的道了个万福,起身,又趁机狠命瞧了玉楼两眼。   孟玉楼此番与这女子咫尺相对,更觉得有七八分相似之处,因试探着问道:“学生看小姐很有些面善,倒像是同乡模样。”   那女子听了这话问道:“不知举人老爷仙乡何处,贵台甫是……?”   孟玉楼听她问话,点点头道:“学生乃是山东阳谷县人氏,贱号四泉。”   谁知那女子听了这话,嘤咛一声,上前拉了她的手道:“女儿莫不是做梦一般,你真是三娘不成?”说着扑在玉楼怀里大哭起来。   孟玉楼此番知道这女子就是大姐儿,也是唬了一跳,惊喜参半,喜的是竟在此处遇见养女,惊的是不知她何故沦落风尘,也不知道清白守住了没有……   因连忙将大姐儿搂在怀里,柔声安慰一番。那大姐儿方渐渐的止住了哭泣,因问道:“娘如何却在此处勾当,又扮作男子模样,若不是方才说出爹的名讳来,女儿还不敢相认呢!”   玉楼摇了摇头道:“此事说来话长,我此番进京,便是为了你爹爹的事来寻门路讨情份,前儿恍惚听见这里有个要紧的人物,只怕说得上话儿的,我就赶着过来,怎奈此处不接待女眷,没奈何只得扮作男子模样。”   大姐儿听了哭道:“当日我就说娘再不是那一等薄情女子,只知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终有一日要与爹破镜重圆的,如今可是给女儿料着了,果然满府上下只有娘是真心疼爹的……”说着又嘤嘤咛咛哭了起来。   玉楼连忙将大姐儿搂在怀里安慰了几句,一面劝道:“大姑娘,你先不忙哭泣,当日奴家给小叔子接走时,你与姑爷两个,不是还好好儿的在府里住着么,怎么几日不见,就流落到东京城中堕入风尘呢?莫不是西门府上已经被抄,你竟给人卖入官妓乐籍了么?”   大姐儿闻言摇了摇头道:“那倒没有,女儿出来的时候,西门府上还是好好的,也不曾听见有官家来搜查抄检的,也是女儿一时糊涂,听了你女婿陈敬济那厮的挑唆,抛撇下大娘不管,只顾自己逃出生天,才落得如今的报应……”   玉楼听她说起陈敬济来,因问道:“是了,怎么不见姑老爷,莫非是逃难路上走散了不成?”大姐儿见玉楼问她,忍不住又哭了道:   “只怕那狠心短命的早已给人害了也未可知,当日我们夫妻两个,带了个不明不白的长随,听见是他外头寻了来的,叫做什么王潮儿,我见那厮生得乖觉圆滑,心中觉得不妥,怎奈你女婿偏说他好,执意带了,一家子要逃进东京城内,寻我公爹婆母的下落。   谁知走了快到东京城中时,正有一日错过了宿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女儿见是荒山野岭之中,心里害怕,就对你女婿说了要赶夜路,宁可一晚上不睡,等明儿走到了镇店里凭你睡去,谁知王潮儿那厮非说不碍事,左右坐的是咱们家的马车,就在山里睡一夜什么要紧。   那狠心短命的听了王潮儿的话,倒不肯听信女儿说的忠言逆耳,非要往山里住一夜,我也只得依了他,谁知睡到半夜,我口渴醒了,但见车厢里没有一个人影,只当他是到外头解手去了,却是等了半日不见回来。我慌了,连忙出了车厢去看时,就见几个强人立在那里,不见了丈夫和王潮儿的行踪。   那一伙强人见了我道:‘这里还有个小娘儿。’说着就上来将女儿拿住了,强扳着脖子瞧了瞧道:‘倒也是个周正模样儿,既然恁的,将这婆娘顺手卖了,换钱打酒吃。’因不由分说将女儿用一条麻袋装了,也不知是抬到哪里,我又惊又怕的,就吓得昏迷过去,再醒了时,已经到了人牙子手里。   那人牙子将我与别的女孩子养在一处,每日都有不相干的人前来相看,这一日恰逢如今的妈妈来看,说女儿好个相貌,卖入良家做妾,只怕不能得许多银子,不如让与她带回去教习歌舞弹唱,做个院中的姐儿。那人牙子只认钱财,哪里还管得着女儿死活,也不顾我苦苦哀求,就收了钱将我卖入欢场之中。   女儿自从到了这里,也是狠命闹过几次,一心求死,决不能让爹妈给的清白身子遭了侮辱,谁知只因我闹得厉害,倒惊动这位李妈妈的一个干姐妹儿,听说我是阳谷县人氏,倒领着两个姐儿前来瞧我,三娘再猜不着来人是谁的。”   孟玉楼正用心倾听西门大姐儿所说故事儿,忽然听她一问,倒一时想不起来,问道:“想必自然是你的贵人,拯救风尘的福星,奴家如何却能猜着呢,莫非此人竟是咱们家的熟人不成?”   大姐儿点头道:“可不是么,就是咱们家二房奶奶,女儿的二娘,三娘的二姐姐。也多亏了她和桂姐,认出女儿来,好说歹说在李妈妈面前保下我,不然如今便是不给人打死,只怕也要转手再卖了……”   孟玉楼听了惊呼道:“竟然是她?怎么二姐姐也投身到东京城里来了呢……”   西门大姐儿道:“听见二娘说了,当日因为大娘不肯容人,又有桂姐和勾栏李家劝她,如今情势晦暗不明,白在家住着吃闲饭,只怕大娘怪罪,万一哪一日心里不好,再迁怒于她,打发官媒领出去卖了,岂不是没有出头之日了?倒不如先回勾栏李家躲一躲,听闻每日睡在桂姐房里,倒不曾挂牌子接客的……   如今只因阳谷县中好多官人儿都受了此案的挂落,革职的革职、拿问的拿问,是以欢场萧条,不复往日热闹景象,二娘和桂姐,并勾栏李家,在阳谷县中安身不牢,是以她家妈妈带了家中的姐儿们,往东京城她姐姐处投亲,也就是这个勾栏李家了。”   孟玉楼听见自从自己走后,西门府上诸芳流散,一家子竟是死走逃亡,不由得心如刀绞一般,搂了大姐儿在怀里道:“当日我狠心走了,只想着留下的姐妹还能齐心协力守着府里,谁知这好端端的一家子就这么散了,叫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怎么对得起你爹……”说着,倒与那西门大姐儿抱头痛哭起来。   外头两个丫头正守门,忽然听见内间大哭,连忙进来观瞧。上前劝住了,那西门大姐儿哭花了浓妆,反而显出本来面目,小鸾见了道:“这是咱们家大小姐不是?”   西门大姐儿如今见了小鸾,也好似见着亲人一般,点点头哽咽着道:“怎么不是?好姐姐,你们走的轻巧,可是害苦了奴家了……”说着又哭起来,小鸾听见,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一面又问她如何流落此地,大姐儿因又将方才故事说了一回。   几个妇道倒是伤感了一回,那红药原不认得大姐儿,听见几个唧唧喳喳说了半日,大体也明白了,因对着大姐儿福了一福道:“奴婢是三娘新收的使女,名唤红药的便是。”   那西门大姐儿见了,作势要起身还半礼,早给玉楼按住了道:“大姐儿千万别客气。”西门大姐儿道:“虽说如此,三娘房里的姐姐们,女儿怎敢怠慢呢,论理要赏些东西,只是如今一身一体都属人家,也实在是别无长物……”说着又伤感起来。   那红药姑娘见状笑道:“姐儿也不用伤心,如今一家子团聚,正可以齐心协力救出老爷,只在这里啼哭也不中用。”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摇头道:“就算如今奴家与二娘、三娘会齐了,也不过是没脚蟹一般,三个妇道人家带着几个丫头,难道叫我们拦圣驾,告御状不成?”   红药听这话笑道:“这跟告御状也差不多了,如今大姐儿来了这勾栏李家几日,想必也深知小御街的典故了?只要咱们能与这位贵人说上话,不怕老爷的案子没有缓儿。”   那西门大姐儿低头想了一回道:“若说是这位师师姑娘,咱们叫二娘求一求她姨娘李妈妈,只怕倒还有缘一见,只是人家赵官家哪里知道底下的事儿,如今爹不过是个掌刑千户,一个从四品的小官儿,就算师师姑娘对圣上说了,只怕他人多事忙,一转眼就忘了呢……”   红药听了摇头笑道:“若是单说老爷自然是不成的,旁的不说,就是亲家老爷难道不管了不成?更不用提起阳谷县中的亲戚朋友同僚同窗来了,依着奴婢的糊涂想法,只怕这件事从根儿上办起倒是最容易的。”   西门大姐儿听了不解道:“怎么又叫做从根儿上办了呢?”红药点点头道:“这一案说到底,都是那杨相爷坏了事,如今咱们何不给他求求情,只要他没事,这底下的门生故吏自然没事,岂不是省事,师师姑娘也好说,赵官家也好听,也省得咱们多费许多口舌。来日杨相爷出来,知道是西门府上出力,自然也不会亏待了老爷。”   西门大姐儿听了,点点头,对孟玉楼说道:“三娘哪里寻来这么一个好姐姐,倒难为她想得这般周全了。”   一时间商议已毕,大家倒不曾说破了,只叫外头伺候的丫头道:“去唤了你们李妈妈进来,我们少爷有话说。”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不一时李妈妈气急败坏的赶了来,还没进房就叨叨念念道:“莫不是这蹄子又小奴家做祸了?冲撞了举人老爷可怎么好啊……”说着,打帘子进来,见大姐儿和玉楼肩并肩坐着,倒是一副亲密模样,方才松了一口气,笑道:   “哟,这小两口儿瞧着倒是般配,方才小丫头不晓事,急急忙忙去寻了小奴家来,还道是妮子又冲撞了少爷,没想到你们才见了一回,就黄鹰抓住鹞子脚,都扣了环儿了!”   说的两个脸上一红,一旁的红药就笑道:“您老倒真是会说,万一哪一日不做这个行当,天桥儿底下说书唱戏去,也是个红角儿!”   说的那婆娘满面得色笑道:“大官儿取笑小奴家了,只是不知道如今唤我进来伺候又有何事呢?”   红药道:“我们少爷看你们家姑娘好,愿意与她交朋友。”那婆娘听了,喜得屁滚尿流道:“既然恁的,少爷是打算包占,还是……”   红药故作为难摇了摇头道:“只是我们小少爷此番是进京赶考来的,家中又不在此处,就算是来往,也不过十天半月,过了大比之期,朝廷上放了榜,若中了时,自然要往赵官家指派的地方赴任去,若是不中,也要回乡温书,等着三年之后再来,左右是不能与你家女孩儿长相厮守了……”   那鸨儿听了这话,心中就有些猜着了,因递话儿过去笑道:“既然大官儿这么说,方才又说这举人老爷喜欢我们妮子,莫非是要赎她从良不成?”   红药听了笑道:“果然妈妈是个明白人,凡事都不要人点破的,不瞒你说,如今我们少爷年满一十八岁了,只因是个举人功名,不上不下的,还不曾说下人家儿,老爷太太的意思,也是怕他一年小二年大了,颇知事体,在外头与学友们厮混学坏了,难免有那些眠花宿柳的勾当。   要在家里的丫头中寻一个好的,开了脸放在房里,谁知又没个出众的,家中一亩三分地找官媒打听,也没合适的,就让少爷自己带了银子,此番进京赶考,顺手也买个丫头,回去进门就开脸,封做姨娘,先娶妾后娶妻,也是无妨。   如今也是合该他们两个有缘,一见面对看对了眼儿了,也是难舍难分的,所以小的就撺掇少爷,索性娶了回去,先安顿在店房里,岂不比天天跑这花街柳巷的,省些寿命筋力,旁人瞧见了,舆情也不好……”   那婆娘听到一半儿,早已喜得抓心挠肝,心中暗道这也是自己有福,买了这么一个丧门星,成日里就知道号丧,又是抵死不从不肯接客的,谁想到今儿倒跟着小子对上了眼儿,这才叫做三十年恩爱遭逢、五百年冤家相遇,也算是丢了一块烫手的山芋。   想到此处满面堆笑着说道:“好说好说,这样成人之美的事情,小奴家我久在风月,也是见得多了,怎好不成全这小两口儿,只有一节……”说到此处,脸上先飞红了。   咳嗽了一声又说道:“只有一节,这京城里的挑费,可与外省不同,不知道在少爷家里,买个丫头要多少银子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暗道,当日买下小鸾也不过十几两银子罢了,此处倒不知什么价钱,自己也不敢乱说,只得又瞧着红药,她倒是东京人氏,只怕知道些买卖行市。   果然听红药笑道:“哟,妈妈倒会说,当真‘话是拦路虎,衣是渗人毛’,只是我们既然敢来你这销金窟,倒也不怕你狮子大开口,许你漫天要价,就许我就地还钱罢了。”   那婆娘听了笑道:“哟,这大官儿好麻利的嘴,方才还说小奴家我上得天桥儿谋生,如今看来,你这小厮儿倒也使得。”   那红药姑娘听了,倒是玩儿心一起,上前来在那鸨儿脸上拧了一把笑道:“既然恁的,小人与姐姐做对假夫妻,上去唱一出儿莺莺传如何?”羞得那婆娘嘤咛一声,拿帕子在她脸上一招呼,啐了一声道:   “小猴儿崽子,越说越下道,枉你还是举人老爷的书童儿,怎么不知道礼数。”   红药听了忍住笑意道:“若是我们少爷真是个安分守理的,也不到你这一亩三分地儿来了,旁的不要说,咱们还是说正经的吧,到底你家这姐姐多少银子肯卖,说好了价钱,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倒省得夜长梦多。”   那婆娘听见切入了正题,连忙也是收敛了嬉笑神色,倒换上一幅哀伤神情来,摇头叹道:   “举人老爷不知道,这妮子虽然才到我手里没几日,难道我不是当做亲生女孩儿一样的待?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如今虽然满屋子里都是小奴家亲生女儿一般,也只有这个妮子,难得的是品貌周正,又是大户人家儿的女孩儿,没有那轻狂样儿,这样的丫头如今最是难得的。   东京城里多少朝廷大员,难保就有哪一个微服私访体察民情的过来,万一相准了娶过门儿去做了姨太太,小奴家我岂不是终身有靠么,所以如今竟是舍不得这妮子嫁到外省去呢……”说着,倒真个挤出几滴眼泪来。   那红药姑娘听了鸨儿乔模乔样说了一回,冷笑一声道:“哟,姐姐这话没的叫人恶心,我们少爷不说要娶时,你倒也不会坐地涨价儿的,怎么才说要娶,就急着抬身价儿了,既然你舍不得闺女,我们也不是那一等强人所难不知事理的人家儿,便留下她给你养老送终,自去别家相看罢了,这东京城里最是繁华热闹的,勾栏瓦肆鳞次节比的,我就不信选不出一个好的来!”   那婆娘见这家的小厮儿很是豪横,倒也不敢十分拿大,因咬了咬牙道:“这也罢了,如今咱们两家儿竟不必扯皮,爽爽快快的一口价儿,就是五百两罢。”   孟玉楼听了这话唬了一跳,心道怎么这东京城里的身价这也昂贵,只怕自己身上倒不曾带得这么多银子……正在思虑之际,但听得红药笑道:   “哟,妈妈好手段,坐地就涨了四百多两银子啊,这姐姐又不是你家生养的,才吃你两天干饭,值这么多钱了?”   那鸨儿听了,知道红药是个明白行市,骗不得,因有些丧气道:“好个精明的大官儿,只是如今人既然在小奴家手上,说句不中听的话,还不是由着我们开价儿,既然你们也是知道买卖行市的,不如咱们两家儿各退一步,也好叫这小两口儿早日成就了美满姻缘不是?”   红药听了点点头笑道:“妈妈果然是个爽快人,你们虽然做皮肉生意,也算是买卖人了,买一卖二将本求利,也不能让你们太亏,依我说,就是二百两罢,咱们也算是交个朋友不好么?”   那鸨儿原来给她猜出了身价银子,只当要压价儿,如今听见愿意给二百两,已经是喜出望外了,因笑道:“这大官儿会办事,也是心疼小奴家了。”   说着,命小丫头子好生拿钥匙开箱笼,寻来了大姐儿的卖身契,恭恭敬敬的递在孟玉楼手上,红药也给了银票,双方两清了,孟玉楼连忙将那卖身契好生收藏起来。   红药见此番事情妥当,因起身告辞道:“今儿事情多亏了妈妈,如今圆满,我们也该回在店房之处了,只是姐儿如今是我们二房奶奶了,曾经在此处勾当的事,还要请妈妈守口如瓶才好。”   那婆娘得了银子,又去了一块心病,早已喜得屁滚尿流,满口答应着,巴巴的送到了二门处,才命小丫头子领着出去,前头早就已经给顾好了车的。   那西门大姐儿此番逃出生天,得了活命,上得车来,方才扑进孟玉楼怀里道:“娘,女儿的亲娘死得早,自小儿是娘将我养大的,大娘虽然贤德,对我却是淡淡的,虽然生在绮罗丛中,并不曾娇养女儿,都是娘一心一意待我好,如今又将女儿救出火坑之中,现下也不知你女婿到底是死是活,女儿往后就与娘相依为命,只认你是我的亲生母亲。”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又怜又爱,搂了大姐儿笑道:“姐儿若是哄我高些也罢了,若是真的时,奴家可是欢喜死了呢,只是来日救出你爹爹来,一家团聚时,你可不许耍赖。”   大姐儿听了方才破涕为笑道:“女儿如今真心认三娘做娘的,岂有反悔之理?只是如今咱们还要想个什么法子,去会会那师师姑娘呢……”   红药在旁听了笑道:“这个容易,如今咱们先家去三天,大姐儿也好生歇一歇,缓缓精神,三日之后,借口回门,还要劳动大姐儿玉体,再往勾栏李家去一趟,探一探二奶奶的口风,若是她心里还有老爷时,事情就更好办了,只让她从中递话儿,在外头找个什么所在,叫咱们能见上师师姑娘一面,倒比勾栏院里说的明白些。”   大姐儿听了点头道:“这个不难,三日之后奴家自然去说,如今我冷眼旁观着,二娘此番出来,只怕也是后悔了,倒不如在西门府里守着,爹活着,好歹是个念想儿,如今她们勾栏李家在阳谷县又没生意做,此番投亲靠友求帮告借的来了,虽然两家鸨儿是亲姐妹,也常有磕磕绊绊的事情,二娘又不接客,在这里也是吃干饭,日子只怕不好过。   全靠着桂姐每日应酬客人,做些皮肉生意,供着我们娘们儿几个过活,那桂姐也不像先前爹在时对我恁般热络,如今见了我,都是冷言冷语的,背地里叫我拖油瓶,又埋怨二娘当日救我……”说到此处,又伤感了一回。   几个妇道谈谈讲讲,不一时就来在山东会馆外头,两个丫头跳下车,安放了脚凳,玉楼下来,接着大姐儿,会了车钱,往房中去了。   先打发大姐儿沐浴更衣,洗去一身铅华,换做良家女子打扮,又打发她吃了饭,方才引着往杨氏姑妈房中拜见,倒不曾说起沦落风尘一事,只说也是上京投亲,与夫家走散了,一路行乞至此,长街之上给玉楼瞧见,连忙接了回来。   那杨氏姑妈听了,安慰了大姐儿一回,叫玉楼好生送回房里休养几日。孟玉楼答应着,又引着大姐儿去杨宗保书房里,两个厮见,说了几句话,玉楼方接了大姐儿回自家房中安置,只等三日之后去寻李娇儿。   放下大姐儿如何在山东会馆安置不提。   却说那李娇儿,自从偷了西门府上的金银细软往勾栏李家去了,开始时那李妈妈还看在往日情份对她和颜悦色的,那勾栏院中又清一水都是嫌贫爱富的主儿,见李娇儿此番回来,手上带了一份好钱,那些姐儿们谁不愿意巴结?一口一个姐姐、姨娘的,把李娇儿哄住了,况且她又是西门府上出来,做过大宅门儿里二奶奶的人,倒比年轻时在勾栏院中出手阔绰多了。   三日一聚五日一饮的,给那些姐儿们连哄带骗的赚去好多银子首饰,李桂姐劝过几次,她反说桂姐吃醋,不让她对别的姐妹们好,桂姐听了,气得也不乐意与她来往亲近。   等到几个元宝给她们娘儿几个吃喝殆尽了时,那李妈妈和众位姐妹倒不像原先那么热络了,李娇儿此时方知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因又去找桂姐帮忙对李妈妈说,宁愿依旧挂牌接客,做那皮肉生意。   桂姐听了叹道:“姨娘,当日你但凡听我一句劝,也不至于如今还要再入火坑,再说现在是比不得十几年前了,当日侄女儿年小的时候,你确是勾栏李家头牌不假,只是如今时过境迁,想要维持住了头牌风度,只怕是难上加难啊……”   那李娇儿听了苦笑一声道:“我的姐姐儿,如今奴家三十岁上年纪了,还当自己是当红的姐儿不成?做什么要争那样闲气,只因家里带来的盘缠给奴家吃喝没了,又不好在家吃闲饭。   少不得重操旧业跳入火坑之中,又或是风尘之内再遇知己,娶回家去,好歹也还是一家人家儿,奴家在西门府上这些年,不得汉子宠爱,一个月不见得往我房里来一回,也没给奴家留下个一男半女的,将来到底终身无靠……”说到伤心之处,也是滚下泪来。   那李桂姐当日与她恼了,原本不欲搭理,只是心想这李娇儿好歹是提携自己,给那西门庆梳拢了的恩人,又见她说的这样凄楚可怜,也是碍于亲戚情份,只得叹了口气道:   “既然姨娘心意已决,碍着我什么事了?明儿就替姨娘说去,只是不知妈妈心里乐意不乐意呢……”   那李娇儿听了大喜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姐儿帮我说了,妈妈要是不乐意时,咱们再想办法。”两个商议定了,一夜无话。   到次日,那李娇儿不到天明,绝早起来亲自下厨,给桂姐做得了早饭,打发她吃了,又服侍着梳洗一回,弄得桂姐倒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早早往李妈妈房中替这姨娘讨情份。   那李妈妈听了,哎哟了一声笑道:“我的姐姐儿,谁养的你恁般痴心?那李娇儿当年就是老身我的姐妹儿,如今我都做了鸨儿的年纪,她还挂牌子接客?倒真好意思张得开这个嘴。”   那李桂姐给妈妈几句抢白,脸上一红道:“女儿也不是没有劝过姨娘,只是她这几日家道艰难些个,房里渐渐支绌,妈妈若是不替她想一个开源节流的法子,她又是偷了西门家的东西跑出来的,只怕也难再送回去了,难道叫她吃咱们家一辈子不成?”   这几句话倒是说动了那鸨儿,因摇头叹息道:“我也不知是做了什么孽了,既然是做下九流的勾当,原是不怕神佛面前报应的,只是狠不下这个心来将自己的姐妹轰了出去……这也罢了,既然她有这个心,明儿就叫她先将些弹唱的功夫拾掇起来,水牌子就挂在最后面罢,能不能接到客人,也端的看她的造化了……”   那李桂姐此番讲情不顺,也是满面含羞带愧的告辞出来,回在自家房里门首处,徘徊着不好意思进去。   那李娇儿在房内等消息,急得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半日不见那李桂姐回来,因往门首处迎迓,一打帘子却瞧见桂姐就在外头立着,见了她面上很有些羞愧神色。   李娇儿心里知道不好,面上少不得还要堆笑问道:“姐儿问的怎么样了,妈妈可是准了奴家挂水牌子么?”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碧城、汤圆、莉莉桃花、樱桃小微、昙花一现、3307277客官的支持,如有遗漏,请各位客官多多包涵,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八十二回   那桂姐听见李娇儿问她,又不好不搭理的,待要说时,先把脸飞红了,低了头支支吾吾道:“是侄女儿没用,倒叫妈妈奚落了一顿,末了……”   说到此处,又打住了话头儿,急的李娇儿什么似的,连忙上前来挽住了她的胳膊道:“好姑娘,你说怎的?奴家不怨你就是了。”   李桂姐见她急了,方缓缓的说道:“末了妈妈说了,姨娘如今大了,挂不得头牌,就挂在……就挂在最末吧……”   那李娇儿听了这话,心里早已凉了半截儿,记得当日她做头牌时,那些排在最末的,都是些徐娘半老风韵犹存的姑娘,又或是偷生过孩子的,死了丈夫不得已投身倒此处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当日自己还曾嘲笑她们,谁知如今风水轮流转,自己也落得如此下场……   桂姐见她半日不言语,只怕是气得魔怔了,连忙搀扶进房里来,拉她坐下,一面柔声说道:   “姨娘是个明白人,风月场中多少大风大浪都过来了,怎么禁不起这一点拖磨?常言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如今虽然放在末流,好歹咱们家还算是清吟小班儿,姨娘出去,街面儿上也要叫你一声‘先生’的,岂不是比二等茶室里的姐儿强百倍?   再说管他出身高低,先做起来再说,如今姨娘虽然上了几岁年纪,到底是大户人家二房奶奶出身,平日里横针不拿竖线不动的,倒也是面嫩,瞧不出多大岁数来,对外说是二十五六岁死了丈夫的也使得。   如今单有一等老爷,只因顾念着舆情,便是来这里会姐儿,他四五十岁了,也不好找十五六岁的清倌人,只怕都是姨娘的买卖,你冷眼旁观着,看哪一个是真心待你的,包占一年半载的,撒个娇儿叫他替你赎了身,娶回去做二房奶奶,或是续弦夫人,倒也不难。”   那李娇儿此番给妈妈奚落,原本心如死灰一般,谁知这桂姐是个会劝人的,娇儿听了她的话,倒像是有些道理的,方才又鼓起些兴致来,连忙深深道个万福道:“我的姐姐儿,我李娇儿这一生没有出头之日罢了,若是还有出头之日时,定然不忘姐姐今日提携之恩。”   唬得那李桂姐连忙谦让,两个商议了一回,当夜无话。到第二日时,果然那李娇儿央了桂姐去对李妈妈说了,情愿挂了水牌子接客,还真如李桂姐预料的一般,第一日倒也不乏裙下之臣,只是多半是些告老还乡的朝廷命官,又或是本地的乡绅老太爷,左右没有一个才貌仙郎。   那李娇儿是久在西门庆手里调弄的妇人,如何看得上这些个老冬烘?应酬了几日,心里就不耐烦了,只是若要不做了时,一则李妈妈责怪,二则也怕桂姐面上不好看,只得含羞忍辱,每日与那些上了年岁的恩客们盘桓,倒也渐渐的混出些名头来。   这一日早起没有生意,正在后头梳洗打扮,忽听得外头小丫头子来报,说有官人要进园子来逛逛,旁的姑娘们昨儿夜间陪客,尚未起床,妈妈因命来瞧瞧姨娘起来了不曾,若打扮好了,就在房里会一会吧。   那李娇儿听了,啐了一声道:“妈妈就知道我房里没生意了?放着那么多年轻的姐儿不派,这样早起来的客人,八成儿是丢不下盘子钱的就派给我。”说着,骂那小丫头子道:“你也是个会看人下菜碟儿的,下流没脸的东西!”   说的小丫头子跑了,可巧今儿桂姐起得早,来瞧瞧姨娘,一进门倒与那小丫头子撞个满怀,一巴掌打过去。打得那小丫头子半边脸蛋儿登时肿了起来,只因那桂姐如今是李家头牌,又不敢顶撞的,只得哭着跑了。   李娇儿在房里瞧见了,倒拍着手笑了起来道:“这才叫活菩萨报应呢!该,也臊了一鼻子灰去。”   桂姐听了这话,摇了摇头道:“姨娘挂牌子之前原是与我说好的,如今韬光养晦的做人,重得妈妈欢心又不是难事,怎么如今倒急躁起来了呢?   方才的事情我隔着院墙都听见了,如今白日里有这机会,妈妈想着你,也是她一片好意,你若是在懒得接这客人,推说身子不适就是了,又何必骂她的丫头,那小蹄子若是回去学舌,吃亏的还不是你……”一席话说得李娇儿方没了言语。   因扑哧儿一乐道:“你这蹄子倒是个会劝人的,罢了罢了,我去会会他就是了。”说着,打发了李桂姐回去,自己往前头花厅去见那客人。   小丫头子打起帘子,李娇儿进来,低着头道了个万福,再一抬头看时,不由得唬得魂飞天外,叫了一声“皇天菩萨”,回身就要往外走,但见那客人几步上前来,一把抱住了道:“莫不是二姐?”   那李娇儿听了越发挣扎起来,低声道:“你这厮哪里来的?敢在勾栏李家撒野,仔细奴家叫嚷出来,外头伙计们进来将你赶打出去!”   那人听了,倒也不敢十分放肆,只是拉住了李娇儿不让她走,一面问道:“二姐,你不认得我?小人原是你们西门府上大姐姐吴氏,小字月娘的娘家哥哥,排行老二,人都唤作吴二官的便是。”   那李娇儿听见他说出名字来,知道自己抵赖不过了,只得回转过来,深深的道了个万福道:“原来是二舅爷到了……”   那吴二官点头笑道:“果然是二姐?前几日小人一个朋友来院中消遣,与小人说起院中新来了一位姐姐,端的色艺双绝,只是颇有几岁年纪了,恍惚听见倒像是西门府里出来的姬妾,小人不信,又不敢对妹妹说,只得先来瞧瞧,不想果然是二姐在这里。”   书中暗表,原来那吴二官虽然是吴月娘同胞哥哥,只是在家里又不是长子,自从先父去世,分了家,他又有个赌钱吃花酒的毛病儿,原本不曾分下多少房产地业的,这一二年越发穷了,他浑家因苦劝几次不听,一赌气跑回娘家,再不回来,那吴二官上门寻了几次,都被他家大舅子小舅子一顿乱棒打了出来,又要告到衙门里,说他停妻再娶。那吴二官没奈何,只得忍气吞声写了休书,不去缠他娘子,如今落得一身一口儿。   那吴月娘原本瞧不上这位哥哥的,如今闹出没脸的事来,越发不肯走动了,是以虽然是亲兄妹,不到年节的也见不着。谁知也是前世冤孽,前几年这吴二官有一回来西门府上看妹妹,可巧撞见李娇儿来月娘房中请安,两个撞了个满怀。   那李娇儿见是个陌生男子,唬得转身跑了,谁知这吴二官就惦记上了她,便是几次三番的往妹妹家里走动,也是好事多磨,后头这几遭儿就是没有缘分遇不上,只是李娇儿常听人说那吴家二舅老爷常来内宅,心中便知就是上一次撞见的男子,倒也或多或少知道此人对自己有意。   如今见这吴二官打听得自己在此处,就这样急三火四的寻了来,心中暗道莫不是一段姻缘竟在这里,又怕他跑到吴月娘跟前儿说了什么,只得先以柔情将这汉子笼络住了才是。   想到此处,假意哭道:“舅老爷,论理奴家是不该说的,只是奴家出身勾栏瓦肆之中,对这样地方能不恨之入骨么?但凡有个好些的归宿,谁有愿意这般重操旧业给人耻笑……   当日我们家大官人给人连累着吃了挂落,奴家是一心一意的要守着,谁知大姐姐自从有了哥儿,竟是变了一个人也似的,放我们都跟防贼一般,每日里克扣吃穿用度不说,便是有一日身上不受用,请安晚了一会子,再三再四的叫丫头来催。   又常常说些闲话,当着奴家的面,骂我们桂姐,千银妇万银妇的,奴家实在听不得,又不知道汉子案情如何,如今捉了去那些时日,还是这么拖着不放,只怕是不好了。   便是恁的,奴家也打算守着西门府上过日子,谁知有一日大姐姐给六房里李瓶姐的儿子一个镯子拿着玩儿的,不想哥儿年纪小不懂事,拿在花园子里头玩儿,就掉了,我们房里的夏花儿瞧见了,不知是谁的东西,就收了起来,打算晚上问明白了再还。   谁知大姐姐知道了丢东西的事,还不等我们还上去时,反倒带了人进来抄检我们房里,在夏花儿身上寻着了这个物件儿,打了一顿撵了出去,又指桑骂槐的,说是我挑唆奴婢偷窃东西。   奴家娘家的李桂姐也是实在看不过去了,趁着来瞧我的机会,悄悄的对我说,不如暂且回道勾栏李家躲一躲,别学那孟姜女、赵五娘,回头汉子没盼回来,自己倒先给人治死了也未可知。”   奴家心里虽然不信大姐姐是有心害我,只是那桂姐到底也是为了我好,况且我一日在她跟前,大姐姐心里也不自在,左右奴家也没生下一男半女的,没个念想儿,少不得瞒着大姐姐,跟着桂姐先回来娘家躲两天,一切等爷回来再作打算。   如今既然给舅老爷撞见了,奴家虽然心底无私,却是亏在了礼数上头,少不得将这一身一体交给舅老爷带了去处置,送回西门宅内大姐姐身边,或打或杀或卖,奴家一律不敢争竞。”说着,委委屈屈嘤嘤咛咛哭了起来。   那吴二官早已垂涎那李娇儿多时了,如今见这心上人哭得梨花带雨的模样,心里早已碎了,连忙赔笑劝道:“二姐说哪里话,常言道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   别说是二姐了,就连小人的妹子,我与大哥哥也不是没有狠命劝过几回,叫她先回娘家躲一躲,别到时候人没等回来,自己再把身子搭进去,谁知我这妹子是个牛心左性不知变通的,只将好心当做驴肝肺一般,说了几次不听劝,我也懒得理她,如今越发不肯走动了。   如今二姐也是回娘家避祸,虽是勾栏院里,到底是清吟小班儿,没有那一等腌臜不堪的勾当,别人不说什么倒还罢了,若说半个不字儿,我吴二先跟他们理论一回再说。还请二姐宽心将养为上,若是来日妹夫脱险,小人必定亲自护送回去,对我妹妹好生说说,叫她再行接纳也就是了。”   那李娇儿久在风月场中,什么样的手段没见过,如今见吴二官对自己百般回护,又早已埋伏下的后路,心中便知他有意调弄自己,因佯装不知道:   “舅老爷对奴家大恩大德,不知如何才能报答,左右无事,不如我今儿就去家里,拜会拜会二嫂子,将奴家近日来闺中无事所做的针黹挑出几件来,权当做是此番谢礼,虽然没有好的,也知道二嫂子瞧不上,好歹是奴家一点儿心意。”   那吴二官听了心中一动,也不曾说破自己早已没了浑家,当下点头笑道:“二姐愿意跟随小人家去逛逛,可是小人家中蓬荜生辉了。”   说着,叫了小丫头子来道:“我如今要带了这位姐姐出堂,烦劳姐儿去前头回一声儿,要多少银子压柜,就记在小人账上罢了。”那小丫头子答应着去了。   不一时仍回来道:“妈妈说了,姐儿是我们行院里的红牌姑娘,轻易是不肯出堂的,如今爷既然执意要带了去,少说也要三十两盘子钱。”   那吴二官原本宦囊羞涩,一时拿出来,只怕后半月要喝西北风,只是他垂涎那李娇儿多年,如今一旦得手,也是顾不得许多,只好先给了定钱,大不了吃不上饭时到大哥家中求帮告借罢了。   勾栏柜上受了定钱,方放了李娇儿出去,那吴二官赶着到街上雇了一辆香车,载着李娇儿,风风光光的回家,到了内宅,李娇儿见并无一个妇人并丫头的,心中有些起疑,因问道:   “怎么不见二嫂子,并房里的姐姐们,还请舅老爷请她们出来,奴家也好拜见才是。”   那吴二官闻言作势叹道:“二姐不知道,那银妇去年偷汉子,被小人捉个正着,虽然她娘家几次三番的前来恳求宽恕,大舅子小舅子的跪了满地都是,只是小人正经人家儿,容不得那一等偷人养汉的银妇,所以到底将她赶打回了娘家。   家中原本只有一个粗使得小大姐,又不出众,因为浑家走了,也不好单独留她一个在房里,趁年轻,我也打发了,如今便是落了个一身一口儿在此处……”   那李娇儿听见只有他两人在房里,便知这吴二官如今才说破了,分明是要将自己骗到此处调弄,当下装腔作势起来道:“这么说房里就只有咱们两个,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如何使得,舅老爷也是糊涂……”   说着,作势回身要出去,早给那吴二官拦腰抱住了道:“好亲亲的二姐姐,你不知道当日小人一见了姐姐,喜得魂儿都没有了,回家来再看自己的婆娘,真是懒得多看一眼,更别提与她沾身的,那银妇方才去偷了汉子的,说来都是姐姐的过错,如今小人没了浑家,二姐姐又没了汉子,岂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求姐姐可怜可怜小人多年来相思之苦,救救小人性命罢!”   那李娇儿听了这话,不由羞得满面红晕,一面心中细想,这几日的客人都是些老不死的,自己早就不耐烦,如今若是能笼络住了这吴二官,每日里勾得他往勾栏院里消遣,一来自己有些脸面,二来也赚下许多嚼裹儿,况且这吴二官虽说不出众,到底是年轻男子,岂不比那些老太爷们解渴?   想到此处,故意撒娇撒痴道:“舅老爷且慢动手,如今奴家丈夫还在,怎好做这样勾当,再说你们男人家都是见一个爱一个的,今儿把我哄上了手,明儿再续上心甜的姐妹,奴家岂不是一片真心就错付了,到那时你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不管了,又叫奴家找谁说去?”   那吴二官听这李娇儿话中似有娇嗔之意,就知道她心里只怕也有意于自家,连忙跪下,指天发誓,说此生定然不辜负李娇儿一场美人恩,若是日后西门庆侥幸出来得了活命时,自己绝不争竞,定然完璧归赵,今日交情再不肯对别人提起半个字来。   那李娇儿见汉子上钩,自己也给他缠得哄得了春心,方才半推半就的肯了,两个就在房里成就苟且之事,一连在吴二官家住了三日,方才雇车送回来。   至此,这吴二官三天一来五天一往,两个如胶似漆,正经夫妻一般过起日子来,那李娇儿跟了他,渐渐的也觉得这吴二官对自己倒是一片真心,就舍不得叫他往窑子里扔钱,自己有时候夜里也偷跑出来与情郎私会,末了打赏的银子都落进了自家荷包,那李妈妈是一个子儿也没见着。   谁知好景不长,自从西门庆犯案,那十几个狐朋狗友的没了领头儿的,又没人资助他们逛窑子,渐渐的也都不肯来了,县里的达官贵人知道西门庆被抓,也都是人心惶惶风声鹤唳的,不敢十分高调前来勾栏院中风流快活,只怕是舆情不好。   往日常来的几个举子、秀才,也都因为如今快到大比之期,忙着会试殿试,进京赶考等事务,也没心思过来。偌大一个勾栏李家,每日里开张迎客,除了李桂姐身为头牌还接的着几个客人之外,一多半儿的姐儿房里都是闲着的。   那李妈妈眼见买卖十分支绌,每日里长吁短叹,也是无可奈何。这一日正在不耐烦之际,忽然又东京城中勾栏李家捎信来了,那李妈妈灵机一动,倒想出一个安身立命的所在来。   书中暗表,原来这东京城里勾栏李家的鸨儿,就是如今这李妈妈的亲妹,当日姐妹两个都是挂牌子接客的,后来妹子从良嫁人,到了东京城里,谁想不过一二年就死了汉子,家中生计艰难,只得重操旧业做些皮肉生意,渐渐上了几岁年纪,便另起炉灶,在人牙子手中挑选相貌清秀的童女,买了回来养在家中,等到十二三岁时便命其盘头开脸儿正式接客。   这李家妹子原是院中的姐儿出身,倒是个会看人的,旁人瞧着五六岁的童女身量未足形容尚小,不知来日如何不敢买入,偏生她就会看,所以生意竟日渐兴隆起来。   也是她命中有些福分,后来遇上人牙子要卖一个小丫头子,原是家人寄养在庙中过活的,谁知后来这妮子的爹娘相继染病去世,她就流落寺院之中成了孤女,那寺中又不养闲人的,就找来人牙子打发出去卖了,可巧遇上那李妈妈来挑选女孩子,一眼看中了,买回来养在深闺之中,教习四书五经、诸子百家、弹唱歌舞。   因这女娃是寺庙之中买来的,当日风俗,多称和尚为“师”,所以小名儿就唤作师师,哪消十二三岁,早已艳名远播名动京城,十三岁上就给当时风流名士周邦彦梳拢了,其后又与当朝许多文人雅士结交,名重一时。   更为难得的是这位师师姑娘虽然生得千娇百媚,性子却是泼辣爽利,当日欢场之中,号为飞将军,寓意女中李广,最是个急公好义、任侠使气的脾气,听闻与梁山好汉亦有交情。   就连当今圣上赵官家,也对这位师师姑娘青眼有加,自从偶然一会,后宫佳丽顿失颜色,这赵官家在宫中不耐烦,又不好每日微服出巡,往勾栏院里跑,竟想出一条妙计,从宫中挖通了地道,直达师师姑娘的绣楼底下,号为“小御街”。   这勾栏李家自从攀扯上了当今圣上,在东京城中声名鹊起,生意日渐红火起来。勾栏行院之中,谁不羡慕她家?   如今那李妈妈见姐姐家中来信,倾诉姐妹之情挂念之意,心里就有这个攀高枝儿的意思,只因桂姐是她家女孩儿,又是头牌的,晚间散了时,就命小丫头子请进来说话儿。   偏生李桂姐今儿堂会,累的要不得了,给一众客人歪缠的,身上又不耐烦,回来就嚷着要洗澡,见妈妈的丫头来请,倒有些拿大,因对她说:   “你回去上覆妈妈,就说我今儿吃醉了,不去吧,明儿早起再去拜望她老人家。”说着,自去洗澡不提。   那李妈妈听见桂姐不来,因恨恨的骂了几句小倡妇、小粉头子,倒也没奈何。偏生那李娇儿今日没事,撞了进来,正走到门首处,就听见李妈妈骂了起来,因隔着帘子笑道:   “妈妈这是跟谁呢,惹得你老人家动这么大的肝火。”那李妈妈见了娇儿,倒也是从前的旧人,因叹道:“如今这满屋子的人都把奴家的头踩下去,只怕我也没个盼头儿了。”   李娇儿听见这话,似有诉苦之意,索性走进来笑嘻嘻的说道:“妈妈这话说偏了,别人不知道,桂姐是最孝敬你的。”   李妈妈听了冷笑一声道:“可不是孝敬么,我请了她半日不来,推说要洗澡,倒叫我一个老妈妈等着姐儿不成?论理你叫我一声妈妈,倒是我攀大了,咱们也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那时候若是妈妈叫你,还不赶着过去?如今倒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呢……”   李娇儿听见妈妈有些恼了桂姐,连忙替她找补道:“妈妈这话说偏了,如今我刚从桂姐房里来的,姐儿是真心累着了,今儿堂会一共摆了十几桌,那主顾也是黑了心肝的,统共叫了两个弹的一个唱的,从头至尾那桂姐光是唱曲儿也有了几十支了,更别提陪酒说笑话儿,方才我冷眼旁观着,像是喝多的模样儿,赶上妈妈叫她时正吐着,也是怪可怜见的。”   那李妈妈听了这话方才好些,因叹道:“这也不是我难为我们桂姐,她是我养的,难道我不知道疼她?只是如今生意不好,一家子的嚼裹儿全仗着头牌的姐儿了。   还有二姐你那个知心的吴二官,一个月不帮不帮的,也多少帮衬几十两银子呢,旁人就更指望不上,每日里就知道吃闲饭,招我生气。”   李娇儿叫妈妈回转过来,连忙搭茬儿道:“谁说不是呢,自从拙夫遭了官司,他那一伙同窗学友们原本都是指着他吃喝惯了的,如今没人出钱,自然就不再来了,往日里咱们家竟有一大半儿生意都是这些人照应的,再加上大比之期,学生们都进京,更加没人了……”   李妈妈点头叹道:“谁说不是呢,如今只怕这阳谷县中,越发快没了怎么勾栏李家安身立命的地方儿了,奴家倒谋算处一个机会来,只是要和桂姐商议,谁知那蹄子如今拿大,倒叫我好等。”   李娇儿听了扑哧儿一乐道:“这有什么难的,既然姐儿不来,妈妈只管对我说,都是一样的,回头我再告诉她就是了。”   一句话倒提醒了李妈妈,因想着这李娇儿往日在勾栏院里也是个有些心机手段的女子,不然那么多姐儿,怎么阳谷县首富西门大户就去了她呢?如今要与桂姐商议,倒不如直接问她拿个主意。   想到此处因笑道:“若是姐儿肯给奴家指出一条明路来,我还找桂姐那蹄子商议什么?原本我也没那么活分心眼儿的,只因如今我那东京城里的妹子来信,问我近况如何,又说些离别之情姐妹之意,触动了奴家情肠。   因想着在这阳谷县中困坐愁城也不是长久之计,不如竟带了几个要紧的姐儿,投奔那东京城中勾栏李家,两家儿合为一家儿,她家的鸨儿是我亲妹,难道害我不成?”   那李娇儿听了,倒是心中一动,只因她此番出来,银子都花的差不多了,早已有了悔意,又听说丈夫和亲家老爷都是给人拘在东京城里,若是自己借此机会去了,也好顺便打听打听这案子判了没有,到底如何,自己也好以此为据,为将来做些打算……   想到此处连忙答应道:“论理那东京城中的勾栏李家可不是与咱们家是一样的么,又听说她家头牌的姐儿与赵官家都有交情,明着是窑姐儿,暗地里就是宫里的娘娘一般,如今咱们家要是能投靠上这样一门亲戚,岂不是想不到的天上缘分么?”   那李妈妈听了娇儿的话,果然与自己的打算不谋而合的,因点头笑道:“既然恁的,还要劳烦娘子去对桂姐那蹄子说一声,就只怕她眷恋故土不肯离开……”   李娇儿点头笑道:“妈妈放心,奴家自会劝她,再说她原是你养的,还不是跟着勾栏李家就是她的故土了,有什么难离不难离的呢。”   两个商议妥当了,那李娇儿方告辞出来,回在桂姐房中。正赶上桂姐洗了澡,正叫两个小丫头子服侍着梳头,那李娇儿因是熟人,并不用人通传的,自己遥遥的走了来,笑道:   “哟,几日不见,你这蹄子倒好大的势派儿啊,梳个头发还要三五个人服侍你,宠得娘娘一般,方才妈妈叫你怎么不去?有连累我挨了这半日的骂。”   说的李桂姐信以为真,连忙让座看茶,一面赔笑道:“姨娘别恼,都是侄女儿不会做人,倒连累了你老为我挨打受骂的。”   李娇儿听了,啐了一声道:“呸,论倍数,你妈妈原是我的姐妹,难不成还敢打我怎的?方才是与你玩笑呢,只是她此番叫你去,倒真是有正经事要与你商议的。”   说着,将方才李妈妈的打算原原本本说了一回。果然那李桂姐就有些眷恋道:“东京城中虽然,到底不是故乡,如今咱们守着房屋地业的,就算没有生意,吃着老本儿总还可以凑合过日子。   那东京城里的勾栏李家,是我们妈妈的姐妹不假,只是常言道亲兄弟还明算账呢,如今不过是姐妹,嫁的都是外姓旁人,保不齐能一点儿也没有外心。若是折变了房产土地,反而投亲不着,想要再回来时,越发连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也没有了呢。”   李娇儿听了这话,倒也觉着有理,只是如今她心中牵挂着家里的案子,心早已飞到东京城中去了,连忙劝那李桂姐道:“姐儿是个明白人,如今这勾栏院是你妈妈开的,自然是她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你们了,况且东京城里的那一位又是你的亲生姨娘,难道还能不疼你么?   更有一节,听说那开封勾栏李家之中,有个贵妃品级的姐儿,闺名唤作师师的,难道姐儿就不想见见她,论理你们两个倒是两姨姐妹,也算是亲近了,你每日里越发往她绣楼之中盘桓盘桓,没准儿那一日就遇上赵官家,只要一朝得幸,只怕咱们勾栏李家就要鸡犬升天了。”   说的那李桂姐娇笑起来道:“我的好姨娘,你这是痴人说梦呢?我们是什么东西,还进得去那师师姑娘的绣楼,不等走到边儿上,只怕早有官人儿将我这烧糊了的卷子叉了出去,这会子倒来哄我……”   虽然嘴上如是说,到底是少女心性儿,见李娇儿拿她比做李师师,心里倒也欢喜,又想着若真能在东京城内勾栏李家挂牌,总有一日能遇见那赵官家,到时凭借自己品貌,虽然不至于得了那贵妃的名号,只怕多少有些好处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到底是年轻心热,心里已经是千肯万肯的了,因对李娇儿点点头道:“姨娘倒是个能劝得动人的呢,既然恁的,奴家就全凭妈妈和姨娘做主,原本奴家就是章台蒲柳,还不是嫁与东风总不管么……”   李娇儿听了心中大喜,因笑道:“姑娘既然乐意,明儿我就对妈妈说去,她倒是个急性子,只怕听见姑娘肯了,这几日就要商议着卖房子卖地的赶路呢。”两个商议一回,李娇儿依旧在桂姐房里睡了。   到第二日李娇儿去回了妈妈的话儿,果然后晌就听见那李妈妈去请了经济来,丈量房屋核对地契的,闹了半日,经济又来了几位买主,讨价还价尔虞我诈的,忙了足足有小半个月,才将他们勾栏李家的房屋地契交割清楚了。   那李妈妈见万事俱备,从自家行院之中挑选出来几个有头有脸的红牌姑娘带了,其余的任凭散去从良嫁人,不过收几两身价银子贱卖罢了,只求回本儿。打发已毕,看黄历选了一个黄道吉日,一家人带了好些个吹拉弹唱的家伙事儿,浩浩荡荡的往东京城里投亲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莉莉桃花、昙花一现、猫薄荷、樱桃小微、粉猪、妙祝、小离、小狐狸、知柏、3307227、西西亚、汤圆、碧城客官的惠顾,如有遗漏敬请见谅,祝大家周末愉快~   ☆、第八十三回   谁知到了东京城中,那李妈妈的妹子见姐姐拖家带口的投奔了来,心里就不甚受用的,前两日还好些,到底是一母所生的姐妹,不曾十分为难这李妈妈,只是对她手底下的姐儿都是淡淡的,只有李桂姐和李娇儿两个,有些颜色,还算是体面,也是两个安排着住在一间里头,一个有客人时,另一个也只好躲到别的姐妹房里。   余下的姐儿就更尴尬了,常常是三个一群五个一伙的住着,越发招揽不上客人。或有一日招上了一个半个的主顾,那李妈妈的妹子也是千方百计的叫她手底下的姐儿抢了去,还是叫阳谷县李家的姐妹们独守空闺。   原本这李妈妈带来的姐儿姿色就不甚出众的,如今给人这样冷遇,也大半都心灰意冷了,有几个就央着积年的恩客赎了出去,从良嫁人的。倒末了,只剩下李妈妈,并李娇儿、桂姐两三个,勉勉强强依附着她妹子度日。   那李桂姐见妈妈此番投人不着,心中难免烦闷,又见那李师师姑娘自己一人住着一座三层的绣楼,剩下的姐儿好歹也都是一人一间,自己一个阳谷县中的头牌,如今只落得与个半老的徐娘平分秋色,每日里也只知道埋怨妈妈不晓事,好好的阳谷县不待,非要削尖了脑袋往诗书簪缨族、温柔富贵乡里钻,到头来折了本钱,又是自取其辱的。   这一日与李娇儿都没有生意,正一处伴着在房里做针黹,听见外头别的房里都是夜夜笙歌的,心里就不耐烦,因对李娇儿说道:   “当日姨娘还劝我,说什么若是来了,没准儿就遇上那赵官家,如今倒好,别说是正主儿了,连那李师师的面儿都见不着。   咱们来了也有月余,一家子死走逃亡的,末了就剩下咱们三个孤鬼儿,本钱又都给了我姨妈,你便是拿了我们的本钱,我们也不敢脏心烂肺往歪处想,做什么还只是一日里给些破糕饼,残羹冷炙的,哪怕就是东京城里大户人家打发要饭的呢,也比咱们吃的强些个!”   那李娇儿此番依附李妈妈进京,原本也是打算探听自己汉子的去处,谁知进了城才知道,那三法司衙门是何等庄严肃穆之地,当日自己去过一回,还没走到近前,早给门首处的兵丁衙役上来盘问了一回,唬得李娇儿谎称自己是外省人氏,常听说书的女先儿提起此地,心生仰慕前来观看。   那兵丁见她不是良家妆束,因轻浮一笑道:“我说姐儿,你既然是外省来的,我也不为难你,瞧见没有,这左右百步之内,哪有人敢随意走动的,五行八作三教九流,谁也不敢再这个所在摆摊儿吆喝,你要瞧热闹,往小御街处去,那里美女才郎多着呢,如何来这里凑这个虚热闹……”   说的那李娇儿羞得满面绯红,连忙扶了小丫头子转身匆匆的走了,才知道自己此番打错了算盘,竟是连丈夫的面儿也见不着的,如今连累得勾栏李家没了本钱,在此处寄人篱下的过活,心中也是常常自怨自艾的。   如今听见侄女儿说了这话,因叹道:“论理这东京城勾栏李家是咱们家的亲戚,这些话奴家不好说她的,只是她们全不顾念一点儿亲戚情份,就是我这个外人看着,心里也是有些寒心的。   刚来的时候姐姐长姐姐短,叫得多亲热,等到使完了咱们的银子,姐儿也都打发的差不多了,再不见她贵人踏贱地一回,那师师姑娘也是个会拿大摆谱儿的,自己的亲姨娘好容易跋山涉水翻山越岭的来了,又不是叫你大排筵宴摆酒请客的,无非就是出来见一面罢了,今儿推说身上不好,明儿又说买卖繁多,好像咱们倒是不远千里前来拜见她似的,还真拿自己当了西宫娘娘了……”   两个正说的高兴,就听见后院儿柴房里头杀猪也似的喊叫起来,倒像是个妇人的声音,唬得李娇儿连忙问桂姐道:“怎么,这勾栏院里几时成了杀人的战场了?”   桂姐笑道:“不碍的,只怕又是我姨妈在调弄新来的姐儿了。要不然人都说东京城里勾栏李家是烟花魁首呢,比如咱们阳谷李家,虽然也是行院翘楚,妈妈倒还有些面慈心软下不去死手的。   当日命我盘头开脸儿,我因抵死不从,我妈倒也不曾强我,因对我说:‘姑娘,如今你也大了,咱们勾栏李家比不得外头良家女子,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你生在乐籍,命也是够苦的了,如今妈妈也不难为你,凭你挑去,挑上了哪一家的好子弟,妈妈都依你就是了。’   后来我又冷眼挑了半年,才定下了你们家的西门大官人,倒也是个知冷知热会疼人的郎君,只可惜如今给人拿在南牢里,也不知命数如何……”说着倒长叹了一声。   那李娇儿闻言啐了一声道:“小浪蹄子,你不说我倒忘了,自小儿我把你当亲生女孩儿一样的待,你倒会两面三刀,背着我偷人家汉子。”说的那李桂姐也笑起来。两个正说笑着,又听见后头柴房里头吵嚷起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哭道:   “奴家又不是乐籍烟花,怎么逼我做这样下流没脸的勾当,我本是陈敬济之妻、西门庆之女,是大户人家的贵小姐,岂是你们能随意折辱的么!”   那李娇儿两个听了,倒是唬了一跳,娇儿因低声问桂姐道:“你听那婆娘方才说的什么,可是说了大官人的名讳不是?”   桂姐闻言也是点了点头道:“我恍惚听见她说自己是‘陈敬济之妻,西门庆之女’,莫不是你家大姐儿不成?”两个说着,心里都是一惊,连忙穿鞋下炕,就往后头柴房处跑。   到了门首处,见里里外外的围着几个伙计打手,也有几个院中正没生意的姐儿来凑热闹,就见一个妇人,剥得只剩小衣亵裤,赤条条的捆在柴房里头,口中还在不停的哭闹。   那李妈妈的妹子手上拿了一条马鞭,将裙子提起来老高,脚踝都露出来了,一条白生生的腿儿蹬在一个小圆凳上,面带冷笑道:   “我劝姐儿好歹知趣吧,别管你是什么出身,就是当今国母郑娘娘,也是靠着汉子穿衣吃饭的,如今你汉子按了手印儿,将你卖到乐籍之中,若是没有赎身银子,这辈子也别想脱籍了!”   那妇人听了,不依不饶哭道:“你这婆娘毫不讲理的,奴家与你说了多少遍,我们是山东阳谷县人氏,此番进城投亲,不想半路之上遇见歹人,将我夫主性命害了,那文书分明他们拿了尸身的手硬按上去的,如今人都死了,如何卖我?   如今我西门家虽然落魄,我父亲还不曾判罪,我依旧是官家小姐,你们若是知趣时,将我送到馆驿之中安置了,来日我父沉冤得雪时,自然少不了你们的好处。”   那李妈妈的妹子闻言笑道:“姐儿,你说你爹是个从四品的大员,别做你的春秋大梦了,小奴家我是官妓出身,你蒙的住我么?   如今别说从四品了,官妓之中就有多少一品大员家里的姬妾子女的,只因父兄坏了事,就是嫁入侯门王府的,也要牵连出来卖入勾栏瓦肆之处,照样挂水牌子接客,劝你省些事吧,好汉莫提当年勇,说出来也是一块心病,又何必自取其辱呢,过往种种,就当做黄粱一梦罢了。如今勉励接客,保不住几年之内就能攒下赎身银子,到时候从良另嫁,何等美满快活,一味这样哭闹也不是办法。”   那妇人听了不依,依旧哭闹不止,说的那李妈妈的妹子不耐烦恼了,举起鞭子恨恨道:“我把你个小浪蹄子,今儿就叫你知道什么叫做人心似铁非似铁,官法如炉果如炉!”   说着,举了鞭子就要往妇人白生生的身子上招呼,但听得外头娇呼了一声道:“姨娘慢动手,奴家瞧着,这丫头倒像是一位故人!”   那李妈妈的妹子回头一瞧,但见是李娇儿、桂姐两个,分开人群挤了进来,那李娇儿上前来,轻轻用手拢了拢那妇人的发髻,向两边一分,露出金面来,定睛观瞧之际,不是西门大姐儿又是哪个?   不由得眼圈儿一红,低声问道:“你是大姐儿不是?”那妇人给人折磨的昏昏沉沉的,有时好几日水米不曾打牙了。听见这声音倒有些耳熟的,勉强微睁妙目抬眼一瞧,当真如同见了活菩萨一般,声嘶力竭道:   “你是二娘不是?二娘,奴家就是大姐儿,二娘如何在此处,莫不是奴家已经身归那世,此番是见了真仙显圣了么……”   李娇儿听了这话道:“你真是大姐儿?你如何却沦落在此处呢?”一面说着,连忙伸手解了她的束缚,也顾不得许多,脱了自己的比甲与她遮住身子,搂在怀里安抚起来。   一面对那李妈妈的妹子道:“姨娘,这是奴家亲眷之女,就是亲生女儿一般,如今还请姨娘宽限,少不得叫奴家先带了她进去梳洗打扮一番,管保不叫姨娘陪了本钱就是。”   那李桂姐见了大姐儿,也是感念她父亲在时对自己百般宠爱呵护,连忙在旁帮腔道:“姨娘开恩吧,这位小姐却是官家之女不假,她本是烈性女子,如今刚刚过门儿就叫她挂牌子接客,别说是良家生养的女孩儿,就是奴家这一等生在乐籍之中的贱户也不能从命啊……”   那李妈妈的妹子给她们娘儿几个将道理弹压住了,听见又是李娇儿的亲戚,倒不好撕破了脸,况且收着李家许多本钱,也是有些心虚的,只得勉强点头道:   “既然恁的,小奴家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先叫你们领了人去,只是也不好一味搪塞奴家,若是拖延个一年半载的,少不得只能按日子叫你们妈妈给了嫖资才是。”说着,带着一众伙计姑娘的散了。   那西门大姐儿此番得了活命,一连声儿向那李娇儿并桂姐说谢,李娇儿笑道:“如今暂且不忙与我们客气,你这一路上只怕受了好些个惊吓,我先带你回房里梳洗整齐了,你再细细的告诉我。”   于是与桂姐一边儿一个,扶了西门大姐儿回房,打发她洗澡梳头,一时整顿已毕,拿出一套干净衣裳来与她换了。   那西门大姐儿惊魂甫定,方才说了当日之事,因哭道:“也不知那狠心短命的如今是死是活,奴家给人装进麻袋里送进城来,连回去的路也记不得,就算他有个囫囵尸首,只怕如今这些天也给野狼野狗叼了去了……”说着放声大哭起来。   那李娇儿和桂姐听了,倒是叹息了一回。连忙柔声安慰了一番,西门大姐儿又问她二人如何流落在此处,她两个原本都是西门庆的房下,一个是侍妾,一个是外头勾栏院中包占梳拢的相好儿,却不好说自己浪着接客,因谎称要来京城之中寻找门路,救那西门庆脱险,大姐儿听了不疑有他,反而心中深感这两人深情厚谊。当夜大姐儿就睡在李娇儿和桂姐房里不提。   过了几日,那李妈妈的妹子蕴姐又叫小丫头子过来说道:“妈妈让来问一声,姐儿身上的伤好了没有,如今正逢各地举子前来京城赶考,晚间多有来咱们李家歇宿的,劝姐儿识些时务,这样机会三年才有一次,不如趁机挂牌子接客,万一遇见了投缘对劲的才貌仙郎,娶回家去哪怕做一房二奶奶呢,也是郎才女貌美满姻缘。”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气得怔怔的哭了出来。李娇儿和桂姐两个客居在此,又不敢得罪了蕴姐,只得点头陪笑道:“姨娘说的话我们记得就是了,还请姑娘回去说一声,我们这厢再劝劝大姐儿。”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那李娇儿看着人走远了,方才拉了大姐儿的手柔声劝道:“论理,奴家算是姑娘的二娘,这样诲淫诲盗的事情不该我说的,只是常言道女子在家从夫,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视为三从,乃是妇人全节。   如今姐儿的父亲给人拘在牢里,生死不知的,姐儿的丈夫,只怕如今已经是遭了不测,再不能够回转了。便是大姐儿有的是心气儿,一心要做良家女子,只是新寡不好再嫁,再说娘家又了没往日尊荣,难道你打算流落长街乞讨为生么?   一个弱女子,便是每日行乞,难保不会遇上那些登徒浪子,又或是破皮无赖,趁着月黑风高,叫你吃了暗亏,岂不是有冤无处诉了?   方才姨娘使人来劝姐儿的话,我们也都听见了,虽说不该逼良为娼,到底这也是一条出路,再说我们这地方是个清吟小班儿,最是干净清雅的,比不得外头那些暗门子,便是客人相中了你,也只是陪酒谈笑,出堂会客罢了。   真要有那床笫之事还早呢,又要给盘子钱,又要给姨娘好些聘礼,摆酒请客,恰如外头娶妾一般,姐儿岂有不知道的?倒是你若不愿意,姨娘自然也不敢逼你就是了。况且又有我和桂姐两个在此处护着,若是让你吃了一点儿亏,来日我们两个也是难见你父亲……”   李娇儿和桂姐两个,你一句我一句的,将那西门大姐儿笼络住了。大姐儿因是姨娘作保,心中也怕自己日常在这里白白住着,虽然二娘嘴上不说,心里岂有不恼的呢,她们娘们儿一日里赚些嚼裹儿都已经入不敷出的了,如今添了自己一双筷子,也是艰难些。   待要借了盘缠再想回阳谷县西门府上去,又怕大娘怪罪自己偷了姑爷房屋地契连夜跑了,就算她肯接纳,自己没有父亲撑腰,也难在人家屋檐之下过活……   思前想后的,也只好先在这清吟小班儿里头挂水牌子接客,大不了就做个清倌人罢了,先在此处安身立命站稳脚跟再说,一面打听父亲和丈夫的消息,万一有信儿了时,也免得再走散了。   想到此处,站起身来对着李娇儿和桂姐,深深道了个万福道:“既然是二娘和姐姐做主,奴家不敢不从,此番就听了你们的劝,暂且挂牌子接客吧,只是要与妈妈说定,奴家只是相看对谈,斗弈吃酒,可不许上头的。”   那李娇儿和桂姐两个听了大喜,方才回了蕴姐,说大姐儿情愿挂牌子接客,那蕴姐方才好些,不似往常那般给她们脸子瞧了。   谁知这大姐儿挂牌子没几天,就给孟玉楼撞见,当下拿了银子赎身,将大姐儿接了出去,若说挑明身份将她领了回去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女孩儿家名声有碍,若是不叫勾栏李家得了一点儿银钱好处,万一满世界说去,大姐儿岂不是名节尽毁了,因此那孟玉楼和红药姑娘方才没有声张,只说是大户人家纳妾,就将大姐儿接走。倒不曾得空儿会一会李娇儿、桂姐两个。   那李娇儿和桂姐两个房中闲坐,这一日忽然听见外头传说,那西门大姐儿给人用二百两银子赎身,如今已经嫁给了一个举人老爷,做了二房奶奶。   李桂姐听了,唬了一跳道:“这是怎么说?前儿刚来时哭成那样儿,抵死不从的贞洁烈女,这才挂牌子几天,就跟着野汉子跑了,到底也该进来与我们娘们儿道喜,多谢这些日子看顾抚养恩德,怎么说走就走了呢,真是好狠心的姐姐!”   那李娇儿听见这事,也是将信将疑的,因劝桂姐道:“奴家进府早些,是眼见着大姐儿长起来的,她是独生女孩儿,骄纵任性些是不假,只是从来没有这样两面三刀阳奉阴违的手段,只怕内中还有什么蹊跷。不如咱么去她房里瞧瞧,叫小丫头子来问个究竟。”   说着,两个携着手,就往大姐儿房里去。   进的房来,那李娇儿心里就凉了半截儿,但见大姐儿房里平日随身衣裳东西具已没了,只有一个小丫头子在那里拾掇着,看样子是要腾出地方来给别的姐儿住的。   如今见她两个来了,又不是要紧的姐儿,也是爱理不理的,点了点头算是招呼了,也不停下手上的活计,请她两个坐坐。   那李桂姐还是有些心气儿的,见她如此,因有些急躁道:“这房里那大姐儿哪里去了?”那丫头原不爱搭理她的,听见问得这样夹枪带棒,因懒懒的说道:   “哟,两位姐姐不是与那大姐儿最好么,怎么如今人家攀了高枝儿去了,倒不曾知会你们一声?”   只把个李桂姐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扬手要打。多亏了李娇儿拦住了道:“你这蹄子倒是块暴碳,这会子恼了,替你妈妈做祸呢?”   那桂姐方才不言语,李娇儿因赔笑道:“我们问姐儿一声,这房里那位大姐儿,原本不是个清倌人么?怎么好端端的第一次会朋友,就跟着从良了呢,可是她往日常来往的那几位不是?”   那丫头见李娇儿还算随和些,因摇了摇头道:“并不是那几个官人,方才可巧奴婢在那里,亲眼瞧见的,那小官人生得倒好个模样儿啊,言语腼腆举止温柔,若是换了女妆,只怕咱们勾栏李家加在一块儿,也只有个师师姐姐能与她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了呢。   这大姐儿我们都是知道的,仗着自己原是官宦人家的嫡亲女孩儿出身,一般的客官她倒不肯放在眼里的,谁知如今见了那小官人,只管不错眼珠儿的瞧他,还吩咐我们外边儿伺候,不叫进雅间儿,后来不知怎的,两个就扣了环儿了,奴婢瞧见妈妈进去时,两个就那样并肩叠股的坐着,也不害臊。   是了,那么一个温柔软款的小郎君,换了谁不是前肯万肯,就算要我倒贴,只怕我心里也是愿意的呢。又何况人家是拿出真金白银来赎身呢,一点儿不含糊,出手就是二百两,那公子听说又有功名,是个举人老爷,度其品貌,自是可以高中无疑了,来日这大姐儿只怕还有诰命的位份呢,端的叫人羡慕……”   那李娇儿听了,兀自有些将信将疑的,桂姐倒是信了,因冷笑道:“这才是画龙画虎难画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呢……如今你们家大姐儿倒好,只捡高枝儿飞去了,来日人家做了一品诰命,未必心里就有你这个做了窑姐儿的娘!”   一席话说的李娇儿满面绯红了,也不好与她分辩说此事必有蹊跷,只是自己心里依旧觉得大姐儿不是那样热络的妇人。   如今陈敬济刚刚死了,她倒是夫妻情深,时常背着人对月焚香祷告,祈求有人见了姑老爷尸首,也好帮他收埋了去,又或是竟不曾死,竟是逃了,来日终究有个夫妻团聚破镜重圆的时候。   如今就这般不明不白的走了,自己心里倒真有些含糊,莫不是那西门大姐儿当真会做戏,人前一样,人后又一样,是个薄情寡幸人尽可夫的银妇不成……   想到此处也是没个头绪,只得摇头笑道:“奴家当日救她,原也不是看在她面上,不过是感念与她爹的夫妻之情,也算是尽到了我这个做庶母的责任,如今她既然有了好归宿,常言道初嫁从亲,再嫁从身,又没有王法写定了女孩子再嫁要说与庶母知道的道理。   如今她跟了人去,若是对我说了,少不得我也要恭贺一番,多少与她些簪环首饰做个念想,若是不对我说时,难道我赶着养女问东问西的,也只得由她去了……”   李桂姐听了冷笑一声道:“你倒大方,只是人家也未必念着你的好儿,或是三日之后竟不回门来瞧你,到那时你才认得这个好闺女呢。”李娇儿只不理。   转眼到了第二日头上,可巧这一日李娇儿房里没甚生意,那蕴姨娘催逼的又紧,想想自己原是嫁过人的,又是个徐娘半老的妇人,抛头露面原没什么,也就答应着往后门上去。   只是到底是做过太太奶奶的人,做不惯那样倚门卖笑的勾当,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与孟玉楼、潘金莲几个,都算是年轻侍妾,深锁宅门儿里头也是无聊,趁着西门庆不在,几个背着吴月娘,瞧瞧的叫人开了后门,推说买瓜子儿,只想往街面儿上看看。   如今倒不如将此事做个由头,在门首处露个脸儿,若是能招来生意最好,若拉不上主顾时,买些瓜子儿闲磕牙也是好的。想到此处对后头门房儿说了,叫开了后街门,自己倚着门框闲看外头街面儿上的动静。   但见有一个人远远的哨探着,又不肯走了来,见了李娇儿出来,倒是唬了一跳,连忙转身回避了,那李娇儿眼尖,瞧见了此人,也是唬了一跳,心里暗道:“此人后身儿倒是瞧着好生眼熟,怎么似是吴二官的模样。”   书中暗表,原来当日李娇儿所在勾栏李家,意欲举家搬迁到东京城中时,那吴二官与李娇儿正在燕尔之际,自是百般不舍的,因与李娇儿商议道:   “小人自从爹妈死了,家资早已被哥哥独占,当日妹子出嫁,又分去好大一份家业做了嫁妆,如今我也是精穷了,不然也折变了房产地业,跟了娘子往东京城里谋个出路,或是做个小买卖儿,或是投身到大买卖家儿的柜上做个大伙计、掌柜的,也好过如今小人与娘子两地分隔,就好比那鹊桥相会的牛郎织女一般……”   一席话倒说得李娇儿也有些动了真情了,只因她如今心气儿是去那东京城里去寻觅丈夫踪迹的,若是带了吴二官去了,两下里见着,自然也是一场官司,自己又落得了一个不贤良的名声,倒不如自己先去,若是投亲不着,左右还有些盘缠,留下这个狡兔三窟,再回来也就是了。   想到此处因对那吴二官道:“二爷满心疼我,奴家岂有不知的呢,只是奴家出身烟花,又是个嫁过人的妇人,就算奴家不说,这阳谷县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如今二爷为了奴家残花败柳之身,倒愿意生死相随,奴家心中十分感念二爷知遇之恩。”   只是如今奴家投身的勾栏李家,生意日渐萧条,那东京城中的勾栏李家,虽然与李妈妈是亲姐妹,只是此去也不知生意到底好不好做,若是安身不牢时,少不得还要回来。   此番不如二爷现在此处等候奴家几日,我到了京里,即刻写信回来,咱们再行商议,岂不是千妥万妥的么?”   一席话窝盘住了那吴二官,虽然百般不舍,也只好放那李娇儿走了。   谁知这汉子早前过惯了光棍儿日子,倒也不觉得有什么,自从搭上这李娇儿,床笫之间有个如花似玉的妇人,每日里温言软语嘘寒问暖的,虽然知道这是个堵不住的风流眼,倒也心甘情愿死于花下。   谁知如今正在蜜里调油的交情里,却忽然*辣的去了,那吴二官开始几日倒还隐忍得,谁知日子越长,越发孤枕难眠起来,少不得就央求街坊帮忙看着房子,自己将前后房门落锁,只带了一个小厮,竟单身往京城里去。   谁知走到那一处穷山恶水之处误住了黑店,中了蒙汗药迷昏了过去,醒了时,见自己给人扔在荒山野岭之中,身上值钱的大衣裳也给人扒了去,更别说银子包并些金银细软、黄白之物,俱已没了,就连那贴身小厮也给人害死了,尸首扔在一边,只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怎么不曾遇害。   既然得了活命,也顾不得旁的,爬起来剥了小厮身上的两截儿衣裳穿了,抱头鼠窜,只恨爹妈少生了两条腿儿,一口气跑到了有人烟的地方,方才稍微停下来喘口气儿。   只是他原是个少爷秧子,仗着祖上功勋吃喝惯了的,如今受了这一场委屈,正是又饿又累,要寻个饭铺儿吃些酒果菜蔬,怎奈身上没钱又不敢进去,只得街面儿上寻那些个熟食铺子,搭讪着跟人家赊账。   人家伙计见他并不曾穿着长衫,倒是两截儿穿衣,是个下人打扮,面色惊惶身上带伤,就疑心他是谁家的逃奴,不肯赊给他东西吃,他因饿极了,只得对众人说了自家身世。   那街面儿的闲人听见他这一番遭遇,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郎君,有人就给他出主意道:“听这位爷方才所说,只怕也是个念书人的底子,常言道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帝王不买卖与识家,识家不买扔在地下。   如今你可有些文艺武艺?长街之上有的是人,我们大家伙儿给你张罗张罗一个画锅之地,相公不妨就在此地卖艺赚些盘缠也是好的。”   那吴二官家中倒是个武职的功名出身,只是到了他这一代,早已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是个肩不能担担手不能提篮,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大少爷,他家严在时又自诩将军之职,不肯叫他们兄弟两个从科举上出身,只说百无一用是书生。   谁知这老将军一病死了,大哥并妹妹都知道这吴二官没有多大本事,身上毛病倒是不少,吃喝嫖赌抽那是五毒俱全的,两个怕被他连累,早早的分了家。   这吴二官仗着祖上基业,也不甚在意的,依旧吃喝惯了,分家一二年,越发穷了下去,长到三十岁上,文不成武不就,竟没有一招半式一笔一划拿得出手去,如今给这好心人一问,倒是脸上一红,低了头,半晌方才喃喃说道:“小人自幼失学,不曾有什么手艺傍身。”   那些瞧热闹的听了,纷纷摇头叹息,但听得内中一个人一拍手笑道:“方才这位少爷不是说了,他为了寻那相好儿的姐儿,才千里迢迢的找了来,既然是勾栏瓦肆里的常客,想必自然是会些小曲儿的,不如那一位受累借他一把琵琶、月琴的,咱们为他画锅,就在此地勾当,只怕也够路费银子的了。”   那吴二官原不懂的什么叫做画锅,因打躬问道:“敢问这位高邻,怎么又叫做画锅之地呢?”   那人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话,就知道这位也是少爷秧子,不曾出过远门儿,困顿潦倒的,也罢,今儿既然你问到我,小人就说与你知道罢了,这所谓画锅,就是卖艺的将石灰在地上画个追扎之地,站在圈内说书唱戏比划武艺,外头的客人瞧了,若是赏识你,就扔几个子儿,都在那圈子里头,就好比是卖艺的吃饭家伙一样,所以叫做画锅了。”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猫薄荷、碧城、莉莉桃花、小狐狸、樱桃小微、昙花一现、蝶双飞、3307277、岐水、不吐槽会死星人、知柏客官的惠顾,如有遗漏的客官请原谅老吉,也可以提醒我补上并赠送一些小荤菜(殴)~周末愉快~   ☆、第八十四回   那吴二官听了方才明白,央了围观的闲人与他画锅吆喝,一面又好事的,往附近勾栏院中借了琵琶与他,那吴二官真个挑动丝弦牙排碎玉,唱道:   “豪华去后行人绝,箫筝不响歌喉咽。雄剑无威光彩沉,宝琴零落金星灭。玉阶寂寞坠秋露,月照当时歌舞处。当时歌舞人不回,化为今日西陵灰。”   唱了一回,倒真个勾起自家尘凡,眼圈儿一红滚下泪来,观者倒也动容,纷纷解囊助他几个钱的盘缠,那吴二官得了这个巧宗儿,将几个钱在那家勾栏院中要买她家琵琶。   那领衔的妈妈听见这郎君竟是要千里寻妻,又是个乐籍之中的姐儿,也是给自家勾栏长门面的事情,遂一个子儿不要他的,反而帮衬了几两川资。   那吴二官真个一路抱着琵琶沿街卖艺乞讨,饥餐渴饮晓行夜宿,来在那天子脚下帝王之都。   进了京城一打听,那勾栏李家谁人不知何人不晓?早有好事的领着他过去,因说道:“就是这一处了,只是有句好话要对你说,这一个勾栏李家并非别处可比,她家的姐儿原是宫里的娘娘,有品级的,连带着娘家也富贵荣耀起来。   凭你这样打扮,只怕还没到近前,早就给人赶打出来,若是要去风流快活,劝你莫要觊觎这样清吟小班儿,就往那土窑暗门子里去吧,只有一床破席,别无长物,好在却是价钱公道。”   那吴二官听了,低头一瞧,自己两截儿穿衣,是个下人打扮,一路上抱着琵琶卖唱行乞,好店又不敢住的,都是睡那大车店,越发连个梳洗的地方儿也没有,半月下来,灰头土脸的,倒真跟个要饭的也似,若是这样*辣的闯将进去,别说是李娇儿,只怕看门的也未必肯放人进去……   连忙作揖打拱谢过那帮闲的,自己远远的找了个街面上的对角处,抱着琵琶坐下,挑动琴弦清唱了几个小曲儿,渐渐有人聚拢来,听他歌唱。   那东京城中不比别处,多是些勾栏院里的好子弟,听见他唱的字正腔圆,一望可知原先也是个梨园领袖、浪子班头,因叹道:“你这相公想来当日也是乌衣子弟,怎么沦落到了如此田地?”   那吴二官见心上人近在咫尺,却是不得相见,因含羞带愧对众人说了,倒也引得大伙儿一阵唏嘘,那几个院中子弟听了,也都感叹道:“都说表子无情戏子无意,怎知这位相公倒是个多情的,就凭这个,咱们也得帮衬帮衬不是?”   倒也不曾与他银子,不过引到一处大澡堂子,请他洗了个澡,剃须盘发,换换衣裳头巾。那吴二官梳洗已毕,捯饬一番,出来谢过了众人,想着如今虽然依旧穷苦,仪表倒也整洁些,不如往那勾栏李家门首处走动走动,万一遇见李娇儿出来,两个也好相认……   因抱了琵琶依旧来在李家,但见正门处一二十个豪奴,腆胸叠肚的正在那里高谈阔论,唬得不敢过去,只得摸摸索索来在后院门首处,也是合该两个有缘,那吴二官在此地刚刚逡巡了一阵,正遇见李娇儿出来。   那吴二官见了隐约是李娇儿模样,只是与原先打扮又不甚相同,却是遍体绫罗满头珠翠,乐籍打扮更为娇俏,粉妆玉琢的。   心下暗道:“如此盛妆,只怕是在京城之中声名鹊起,如今裙下之臣入幕之宾恐怕不在少数,莫非心里早已经把我抛撇下了,如今我这样打扮,怎好相认,倒不如趁着还没出丑,竟断了这个心思,依旧行乞回乡,安分守己的过日子罢了……”   想到此处,侧身回避了不曾上前相认,只是心里又放不下这娇滴滴的婆娘,虽然不曾回转,也舍不得就走,只在墙根儿底下徘回着。   那李娇儿见了他后身儿,早已认得是吴二官的模样,只是不知他为何沦落至此,可巧后门处正有一个小丫头子出去买东西,因叫住了她道:   “麻烦姐儿,去那对面墙根儿底下替我叫了那位相公过来。”那丫头远远的眺望了一回,笑道:“姐姐,哪里有相公?不过是个要饭的罢了,想是姐姐想客人心急,认错了不成?”说着叽叽咯咯笑了一回。   那李娇儿给她笑的满面红晕,只是这原是勾栏李家的丫头,自己打狗还要看主人,只得隐忍了,赔笑道:“瞧着倒像是我的一位故人,烦请姐儿去问一声,可是吴家二爷不是,若是他时,请他过来,奴家有话要说。”那丫头听了,答应着跑了。   一时来在那吴二官身边,见他虽然衣衫褴褛,倒也捯饬的干干净净的,不想寻常行乞讨饭之人,当下也未敢高声,因上前来问道:   “我问哥儿一声,你可是姓吴不是?我们家里如今有个姐姐,名唤李娇儿的,说是瞧着哥儿眼熟,叫奴婢来问问,若是吴家二爷时,还请随了我来,我们姐姐有话说。”   那吴二官给人看破了行藏,倒也不好端着,只得畏畏缩缩的对那丫头唱了个喏,点头道:“小人正是吴二官,烦请姐姐带我去见娘子。”   因跟着丫头来在后门门首处,两个相见,那李娇儿见了吴二官这般落魄,倒是唬了一跳,连忙让进院子,回身关了院门儿,一路引着他往自己房里去,又怕别人瞧见了,且喜青天白日的,多半姐儿正睡觉,倒不曾有人撞见。   一时来在李娇儿房里,可巧桂姐有堂会出去了。那李娇儿连忙开箱笼,找些男人家穿的衣裳与他换了,原是此番进京,打听西门庆的下落,随身带着预备给他换洗的衣裳,可巧这两个身量儿也差不多,倒是便宜了这吴二官。   一时穿戴整齐了,那李娇儿定睛观瞧之际,心中叹道,果然人是衣裳马是鞍,西湖景配艳阳天,方才还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儿,穿了公子长衫,模样人品倒也精神了些个。   见房里没人,因拉了他的手道:“二爷怎么流落在此处,却又如何这般狼狈,莫不是家中遭遇了什么不测么……”   那吴二官见李娇儿此番温言软语,并不曾因为自己落魄,就另眼相看,自己此番千里寻妻,原没看错人,因眼圈儿一红,也扶了李娇儿,两个坐在炕沿儿上,拉了手,细细的告诉她往日经过。   那李娇儿听了,心中十分唏嘘,因叹道:“难为你竟是个如此多情的,奴家半生流落欢场,说不尽夫妻恩爱,倒不曾有个好似郎君一般难舍难分的,如今既然来了,少不得奴家要替郎君找一个事由儿,现在这里安身,旁的事情,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那吴二官见李娇儿此番还肯相认,心里早已是喜出望外,全凭那李娇儿安排罢了。   那李娇儿因对蕴姨娘说了,只说这吴二官乃是自己表兄,原本也是阳谷县中勾栏瓦肆里的帮闲,平日里给些官人唱曲儿,也在大户人家的宅邸里头教习家妓。   只因阳谷县中如今年景不好,几个大户也不肯再行舞乐勾当,因此上安身不牢,也来东京城中投亲,谁知半路之上又遇着强人剪径,失了盘缠,一路乞讨着来在东京城里,也是不容易,如今但求妈妈收留,赏一碗安乐茶饭吃,情愿看家护院,做跑腿的小厮,心里也是乐意的。   那李妈妈的妹子蕴姨娘原本就嗔怪姐姐带了这几个拖油瓶来吃闲饭,如今见李娇儿又要谋划着往她的买卖铺户里头安插人手,就不十分乐意的。   因悄悄的对那李妈妈说了,道:“当日你又不与我商议,带了十几个姐儿就这般白眉赤眼的来了,只因咱们两个是一母所生的嫡亲姐妹,难道我撵你出去不成?只是如今你们家那娇儿姑娘又要千方百计的安排人进来,不是叫我为难么!”   那李妈妈听了,心中气恼不过,柱了拐杖进后宅去找娇儿评理。到房里,见院门锁着,心里就有些疑惑,莫不是桂姐在此处接客,因拉了一个小丫头子问道:   “你桂姐姐房里有人?青天白日的锁门怎的。”那小丫头子摇了摇头道:“不是桂姐姐,倒像是娇儿姐姐的熟人,听见是什么阳谷县来的表兄。”   那李妈妈听了心里就不痛快,也不伸手打门的,只将拐杖杵着门道:“大天白日锁门怎的,坏透了的小蹄子。”   半日,方见那李娇儿收拾打扮着,脸上兀自带些春意儿,满面娇羞的出来。那李妈妈积年的鸨儿,如何不知风月故事,见她如此,心里就猜着了几分,因一把将那李娇儿推入房里去,回身掩了门,絮絮叨叨说道:   “姐儿,不是老身倚老卖老的劝你,如今你也不是西门府里的二房奶奶了,凡事也要有个算计,常言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咱们如今投奔你这蕴姨娘来了,又折了本钱,吃穿用度都是靠她供给的,不说接客帮衬着赚些嚼裹儿,倒叫人家白吃?”   那李娇儿听了脸上一红,回身对着内间屋里低低的声音道:“你还不出来怎的,难道叫妈妈出去见你不成?”   但见内间有人打帘子出来,那李妈妈定睛一瞧,但见此人好生面熟,细看之下惊呼了一声道:   “这是吴二爷不是?怎么有日子不见,瘦的这么着了?”又见他身上服饰鲜亮,倒不似十分困顿模样,脸上又堆上笑来道:   “敢情是来东京城里跑买卖办货的?您老原是咱们家的熟客,又何必这样藏着掖着的,打从正门儿进来,会了盘子钱,越发多住几日,也是给娇儿长脸不是?”   那吴二官听了,脸上一红,只管看着李娇儿不言语,娇儿见了,少不得上前挽住了李妈妈道:“妈妈,如今这吴二爷比不得从前,他原是从阳谷县出发来京城瞧我的,谁知半路上遇见强人剪径,将他钱财都夺了去,又伤了小厮性命。   只有他一个逃得了活命,沿街乞讨挨到了东京城中前来寻我,如今身上盘缠俱已没了,少不得还要求妈妈,看在往日情份上,多少帮衬着在姨娘面前说句好话,好歹留他在此处勾当几日,赚够了回去的盘缠,奴家自然打发他上路,绝不肯赖在店房之中吃闲饭的……”   那李妈妈原本以为盼来了一个金主儿,心中正高兴,忽然听见李娇儿这般说辞,登时变了脸色,面上就不好看,因拉了李娇儿往外间,两个坐下。   说道:“姐儿,虽然外头人都说表子无情、戏子无义,姐儿冷眼旁观着,老身是那样的人不是?若是那样见钱眼开的主儿,当日就是桂姐那蹄子一哭二饿三上吊,老身也是容不下你回来的。   只是如今这位吴二爷,既然身上没有几两油水,依我看就丢开手算了吧,这几日你房里不是也有几位客人还说得过去,我瞧着出手倒大方。   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如今咱们不是太太奶奶了,只要贞操做什么,就是你这样苦守着,外头也没人给你立牌坊,况且便是守着,也该是为了西门大官人,倒犯不上心疼这半路夫妻的……”   一席话说的李娇儿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待要恼了时,自己原是寄人篱下,也只得隐忍了道:“妈妈说的原是正理,只是奴家此番进京,也不是没有往衙门口儿打听丈夫下落,谁知不但不许进去探监,就连那衙门的大门口儿也不许多站一时半刻的,只怕这西门府上,奴家也是回不去了。   如今冷眼旁观着,这东京城中的勾栏李家,虽然跟咱们家也是实在亲戚,只是人家仗着家里有个当娘娘的姐儿,难道还能把咱们放在眼里么?   奴家替妈妈合计着,只怕来日若在此处安身不牢时,少不得要回阳谷县中,那时候整顿房屋地业,重整旗鼓之时,自然也少不了依靠些这位吴二官人,若是如今就这般黑不提白不提的了断了干系,日后万一回乡,只怕也是难见街里街坊的……”   那李妈妈听了李娇儿一番说辞,倒也不是没有道理,况且那吴二官虽然此番落魄了,人家田产地业的都还在阳谷县中,又不曾跑了,不过是落魄的凤凰,若是此番助他回乡,来日自家真个回在阳谷县里,也是拉上了这个主顾,况且此番见他走了这些路程,只为了那李娇儿,来日若是西门庆有个山高水低的,此人必定要替李娇儿赎身,自己还能赚上一笔身价银子。   想到此处,方才回嗔作喜道:“姐儿说的是,倒是老身目光短浅了,既然恁的,我就卖卖老脸,再去妹子那里说和说和,只是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们也别太靠着这一头儿,也让二爷每日里外头奔奔去,万一谋一个更体面的差事岂不是好么?”   那李娇儿听了心中如何不喜?连忙唤了吴二官出来,两个拜谢了李妈妈,那李妈妈又往蕴姐处掰饽饽说馅儿的求了一回,说的蕴姐也没了脾气,只得答应暂且留下吴二官,只因他生得也算是体面,又会些个小曲儿,便充作优伶,人家家中有了酒席叫唱的,也给他派些差事,这吴二官就在勾栏李家安身不提。   转眼又过了一日,早起李娇儿房里没客,可巧倒是桂姐有相熟的客人来了,要往房里勾当,李娇儿只得走了出来回避,想着往下房去瞧瞧吴二官,一打听也是有堂会出去唱了。   于是百无聊赖的,只得在前堂花厅里坐着,觉得身上有些寒意,伸手要拿了茶来吃,一摸又是冷的,又不好叫小丫头子来换了滚滚的茶,只得将就些倒了一杯,缓缓的吃着,含在口中混合着香唾,温热了才咽下去。   正在凄风苦雨之时,但听得外头街面儿上吹吹打打,小丫头子们一齐乱跑,争着往门首处去瞧。那李娇儿也是个好热闹的,也跟上去看看。   但见门首处早已听了一顶轿子,有个体面的跟班儿,并两个丫头跟轿,那长随因上来台阶处,对那些小丫头子们拱了拱手道:“几位姐儿,烦劳通禀一声,就说大姐儿出去三日,今儿特地回门来看望母亲的。烦请里头请了李姨娘出来见一见。”   那李娇儿见了,喜出望外,连忙迎了出来笑道:“奴家就是李姨娘了,大姑娘在哪里?”   那管家模样的人见了,连忙往轿子处,低低的声音回事,但见两个小丫头子打起轿帘儿,内中扶出一个妇人来,定睛一瞧,不是大姐儿又是哪个?   那西门大姐儿出得轿子,回身对那管家道:“如今家里人多事忙,你们暂且不好进去叨扰的,就在门首处等我罢。”几个下人答应着。   大姐儿回身上得台阶,没走几步,抬眼一瞧就见了李娇儿,连忙上来拉了她的手,那李娇儿再看大姐儿时,早已换了良家妆束,更显得端庄得体雍容华贵,连忙上来接着,两个携了手往内宅去。   那大姐儿一面走一面笑道:“二娘别怪罪,那一日走得急,来不及对二娘说的,因想着三日之后回门,也就白等了这三日,二娘自然知道女儿不是那一等忘恩负义的混账老婆,不会想歪才是。”   说的那李娇儿倒有些心虚了,连忙笑道:“可说呢,都是桂姐这蹄子挑唆的,说什么咱们错信了姐儿了,如今只捡高枝儿飞去,早忘了我们这样贫贱之交,凭她怎么挑唆去,奴家只不信罢了,如今姐儿回来就好,等会儿见了那蹄子,我替你说她。”   两个说笑着往屋里走,李娇儿忽然想起桂姐在房里接客,就引着大姐儿往一处天井当院,两个坐在院中当中白灵台边上绣墩上头。   那李娇儿因搭讪着笑道:“怎么,这一回可是遇上心爱的了,听当差的丫头们说,大姐儿倒是十分中意这位新贵人的?”   那大姐儿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道:“二娘这一回可是冤枉女儿了呢!”说着,瞧瞧四下里无人,因低眉耳语在那李娇儿耳边说了一回。   那李娇儿听了哎哟了一声道:“这话真么!那孟三儿真个寻到此处来救你爹爹了?”西门大姐儿听了点点头道:“可不是么……也不知我爹他老人家是哪一辈子修来的福了,如今一个两个的,都是这般千里寻夫的勾当,当真是可以树碑立传,立贞节牌坊的大事呢。”   那李娇儿听了,难免有些心虚,一面笑道:“这么说,那孟三儿有本事说动师师姑娘,替她求情?”   西门大姐儿听了点点头道:“这主意说起来,还是她身边新得的一个丫头,叫做红药的,出的主意,倒好个姐姐,端的百伶百俐……”   那李娇儿点头道:“这倒是一条妙计,你我也是没本事的,在勾栏李家白混了这么久,倒不曾想起来还有这个法子,到底那孟三儿是个女诸葛,也怪不得老爷当日最疼。”   大姐儿道:“此事还要仰仗着二娘周全才是,就不知道能寻个什么法子,巴结上这位师师姑娘呢……”   李娇儿听了倒也是为难,低头想了一回,叹道:“这并不是奴家跟姐儿诉苦,虽然你不曾在此处许多时候,到底也跟着我们娘们儿混了几日,这欢场之中的勾当多少也知道些底细。   当日咱们来了这多早晚时候了,拿着各色礼物去拜见那师师姑娘,少说也有个三五回了罢,人家只回说人多事忙,不肯见的,旁的不说,就连蕴姨娘那一关都过不去,如今想要见她,只怕是比登天还难了……”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面上很有些失望的神色道:“原本三娘此番进京,定是要救出爹爹来,如今看来,机会近在咫尺,只是可恨无缘得见天颜了……”   那李娇儿听了这话,也是伤感了一回,两个又说了一阵,大姐儿要告辞回去,李娇儿因答应她,只要有个机会,定然对李妈妈并蕴姐提起此事,若是能叫她们见上一面,自是最好的。又叫大姐儿代为问候三娘,说自己改日闲了定然去瞧她。   那西门大姐儿方告辞回去。这厢李娇儿心里却是有些焦躁之意,因想着此番若是能巴结上李师师,就可以救出丈夫,到时自己依旧是西门府上二房奶奶,何等尊贵荣耀,岂不比如今长街之上倚门卖笑体面多了,也少用看人脸色过活。   只是那李师师虽然住得近在咫尺,也只是美人如花隔云端,寻常人物却是抓寻不住她,想来想去没个法子,只得等那李桂姐得空儿,再与她商议一回,求着李妈妈跟蕴姨娘软磨硬泡一回罢了,只是人家未必搭碴儿,也是一桩难办的事。   正坐在天井当院发呆,忽见外头那吴二官正赶回来,见了她笑道:“娘子怎么坐在此处勾当,却不回房里去歇中觉?”   李娇儿怕桂姐听见了不悦,连忙摆了摆手,朝着自家院中努了努嘴儿,那吴二官知道里头有客,因嘻嘻一笑,抱着琵琶往李娇儿身边的绣墩上坐了,两个说话儿。   那吴二官自从此番找到李娇儿,两个偷偷摸摸也曾上手过好几回,如今正在蜜里调油郎情妾意的时候,因拉了她的手笑道:“我的姐姐,你可不知道,当日在我妹子房里,第一眼瞧见你时,还当是观音菩萨下凡,倒好个富态的相貌。”   李娇儿听了扑哧儿一乐道:“你这小厮儿倒会说嘴,莫不是嫌弃奴家心宽体胖么……”   吴二官因笑道:“这是哪里话,虽然本朝以清癯为美,只是环肥燕瘦各有千秋罢了,比如小人,就爱娘子这一身白肉,好不香滑细腻的,沉醉其中,简直不知天上人间了……”   说的那李娇儿红了脸,啐了一声道:“你仔细着,青天白日的说这些呆话疯话,不怕晴天霹雳烧掉了你的舌头?”   那吴二官听了这话笑道:“小人不怕雷打了,敢在娘子面前扯谎?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东京城里谁不说那位副娘娘李师师姑娘生得标致?依我看来,就不如娘子生得丰腴娇俏,身上瘦的一把骨头的似的,远远的瞧着还算是风流,近看倒也罢了,只怕床笫之间未必多情……”   说的那李娇儿哎哟了一声笑道:“这个人可是醉了?怎么好端端的出去堂会了一回,回来就撒起酒疯来了,那李师师是什么人,我们正经的两姨姐妹都见不上一回,说的好像你见过人家金面似的。”   那吴二官见李娇儿不信,嘻嘻笑道:“小人原本倒没有这个造化,可巧今儿那师师姑娘命乐师谱曲,要唱一个《少年游》,行院里偏生没有一个乐师得闲儿,小人刚去堂会回来,正抱着琵琶在外面大堂里坐着歇着,那蕴姨娘见了我,忽然灵机一动问道:‘哥儿既然会弹琵琶,可会谱曲不会?’   小人因说当日也是个行院里的好子弟,这点子小事难不倒我的。谁知那蕴姨娘听了大喜,把素日里那嫌贫爱富的嘴脸都收了起来,满面堆欢,央我去那李师师姑娘房里,听她说要怎么谱曲子。   我原懒得凑那个虚热闹的,只是想着如今这个差事也是李妈妈对这姨娘好说歹说谋了来的,如今要给她没脸时,只怕你们妈妈脸上也不好看。   二一则,我说了娘子别恼,常听人说那李师师姑娘如何貌美如花艳绝天下的,心里到底好奇生得什么模样儿,不知比娘子如何,如今有了这个由头,也想往她闺房之中瞧瞧金面。因答应了你们蕴姨娘,跟她往那师师姑娘的绣楼中去伺候。   说来也是惭愧,小人在欢场之中打滚多年,也曾钻过不少姐儿的闺房,竟没见过想师师姑娘的绣楼这般精致的所在,那师师姑娘也是看得起小人,竟叫我往阁楼上里间伺候着,那香闺,啧啧……那壁上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两边有宋学士秦太虚写的一副对联云:嫩寒锁梦因春冷,芳气袭人是酒香。案上设着武则天当日镜室中设的宝镜。 一边摆着赵飞燕立着舞过的金盘,盘内盛着安禄山掷过伤了太真乳的木瓜。上面设着寿昌公主于含章殿下卧的宝榻,悬的是同昌公主制的连珠帐……”   话还没说完,早听得那李娇儿啐了一声道:“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当真有这样的房子,只怕连神仙也住得了呢。”说到此处,早就想起一个巧宗儿来。   因问那吴二官道:“你如今替那师师姑娘谱了曲子没有呢?”吴二官点头道:“今儿走一遭,不过是听她说些乐理,大概知道要个什么样的调子,左右曲谱都是现成儿的,只要编出个花样儿来,与旁人常的词牌稍有不同罢了。   今儿与她谈讲,那师师姑娘倒像是有些信服小人的模样,因对那蕴姨娘说了,明儿也是这个时辰,教我抱了琵琶前去演习一回,若是好了时还有赏赐,又特地嘱咐那蕴姨娘明儿好生叫我歇着,别再派了别的活计。”   那李娇儿听了大喜,只怕这一回倒是见她的好机缘了,因央求那吴二官道:   “二爷,既然有缘见得师师姑娘一面,好歹替奴家传个话儿吧,最近一直有人来寻人情,将我烦死了,待要不答应时,又伤了姐妹交情,待要答应了时,咱们又巴结不上那李师师,如今既然二爷得了这个巧宗儿,好歹疼我,也叫奴家在姐妹面前有的说嘴。”   那吴二官听了心上人几句温言软语的,就给她挑动那一片怜香惜玉的心思,因拍着胸脯横打鼻梁笑道:“这个容易,如今师师姑娘正求着我办事,若是咱们求她一点子小事,自然好办,只是不是娘子的姐妹要求的是什么?”   李娇儿笑道:“我有个姐妹,今年刚嫁了一个举人老爷,成日里只听见她家夫主哀叹,说是妻子出身勾栏李家,自己却不曾见了这艳名远播的小姨子李师师,也是人生一大憾事。   我那个姐妹如今不知从哪里打听了消息,说我们举家搬到京城里来,竟与那师师姑娘一墙之隔的住着,因再三再四来信,说如今恰逢大比之期,她汉子进京赶考,因十分渴见这位师师姑娘的,好歹求我想个法子周全了此事才好。”   那吴二官听了笑道:“这不是没有的事么?天底下哪有老婆勾引汉子去见窑姐儿的道理,可见是扯谎。”   李娇儿听了,啐了一声道:“说你是个没见识的,倒还真让奴家说着了,你此番既然都进了小御街里,瞧见了那师师姑娘势派儿,怎的还是这般糊涂。   那师师姑娘如今位同副后,就算是赏脸见见,也不过是吟诗作对、斗弈吃酒的耍子,难道除了当今的赵官家,谁还敢在她房里过夜不成?”   那吴二官听了这话也是有理,连忙赔笑道:“娘子说的是,倒是小人一时糊涂了,这件事说来好办,今儿小人见了那师师姑娘,虽然生得弱不胜衣娇花照水的,性子倒如男子一般,最是干净爽利,说话也不似一般的姐儿,扭扭捏捏蚊子哼哼似的。   她倒是个会说会笑的爽朗姑娘,素日原不轻狂,只是总给那蕴姨娘挡驾,怕她一时有个闪失不好交代,所以才不叫别的姐妹常去会会她,今儿听她说起,还觉得闺中寂寞些,倒不如往日不曾搬进绣楼时,姐妹们一处伴着做些针黹,倒有趣儿。”   那李娇儿听了这话方才恍然大悟道:“敢情平日里咱们下帖子请她,或是前去拜见,都是蕴姐捣的鬼,倒是姐妹们平时错怪了她,既然恁的,这事就更好办了,只要二爷找个空子,偷偷的对师师姑娘说了,只要姐儿点头指名要见客了,还怕妈妈不答应么?”   两个商议了一回,定下计策。   到第二日,果然那吴二官刚起来梳洗已毕,早有蕴姨娘赶着过来传他道:“二爷快随我去吧,师师姑娘昨儿想着曲谱子,巴巴的一夜没睡,立等你过去商议呢!”   那吴二官听了,连忙穿了长衫,拢发包巾,收拾的体体面面整整齐齐的,跟着蕴姐往那师师姑娘的绣楼上去。不知此番玉楼能否如愿,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猫薄荷、碧城、莉莉桃花、小狐狸、樱桃小微、昙花一现、岐水、知柏、芝风客官的惠顾~国庆节大家有什么安排吗~?O(∩_∩)O   ☆、第八十五回   却说那吴二官抱了琵琶,来在师师姑娘的香闺之中,但见她穿着家常妆束,随手挽了个麻姑髻在脑后,并非往日盛装,穿的又有些单薄,坐在桌旁,伸着一对雕花玉腕捧住了香腮,正在蹙眉凝思。   那吴二官见了,只怕有些不方便,因低了头往外退了两步,咳嗽了一声笑道:“姐儿起得早,想是还没梳妆呢?小人还是在外间等候吧。”   李师师听见是吴二官来了,眼内倒熠熠的生出许多神采来,因笑道:“吴二先生来了,快请进来吧,不碍的,我今儿不耐烦弄那些花儿粉儿的。”   那吴二官听了,依旧不敢造次,因陪笑道:“姑娘虽然心底无私天地宽,只是小人这样嘴脸,怎好进去亵渎姑娘天仙玉貌……”   李师师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竟站起身子来在内间门首处,打起帘子,一伸手就扣住了那吴二官的手腕。倒唬得吴二哎哟了一声,手上不稳,弦子都掉在地上。   那李师师见了,越发娇笑起来道:“吴二先生大似闺阁女子娇羞模样!”   说的吴二官连忙一红,连忙低头捡了弦子,见师师姑娘拉拉扯扯的,只得随她进了内间,两个坐下,那李师师方放了手笑道:“外头千万别说方才的事。”   吴二官听了,心中猜测只怕是这师师姑娘虽然豪爽,到底也怕女孩儿家名声有碍,连忙点头道:“姑娘说哪里话,小人怎么敢乱嚼舌头……”   李师师听了扑哧儿一乐道:“呆头鹅,奴家是说,你可别对你的心上人说起我方才逗你的事,省得人家醋海生波呢!”   那吴二官听闻此言,倒是唬了一跳,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姑娘说笑了,小人一个行院之中唱曲儿的小优儿,如何有什么心上人的……”   李师师听了摇头笑道:“昨儿见了先生,觉得你这般老实厚道,今儿才看出来,你这人不老实呢,奴家虽然年小,也是自幼在勾栏瓦肆之中长起来的,什么样的风月心思看不透?不是奴家说嘴,我也算是生得略有些平头正脸儿的,外头爷们儿见了,谁不的往肉里盯着瞧的。   偏生昨儿见了先生,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老僧入定一般,若没有心上人,我只不信你不乐意瞧我,也因为先生是个多情的郎君,奴家才敢这样伶伶俐俐的打扮见你,若是寻常登徒浪子,自然是要隔帘相对啦。”   那吴二官听了,方知这位师师姑娘之所以对自己不拘小节,乃是因为看出自己心里早已有了别人,自然不会对她有何轻浮之举,方才点点头笑道:“姑娘察于秋毫之末,倒叫小人无所遁形了……”   两个说笑一回,那师师姑娘又说道:“既然恁的,咱们闲话休提,吴二先生快快将昨日奴家要的那一种曲调试着弹出来,奴家也随着唱两句,合合节拍。”   吴二官听了,连忙调弄丝弦,缓缓的弹了一套《少年游》,但听得那师师姑娘唱道:“并刀如水,吴盐胜雪,纤手破新橙。锦幄初温,兽烟不断,相对坐调笙。低声问向谁行宿,城上已三更。马滑霜浓,不如休去,直是少人行。”   吴二官一面弹着弦子,一面听那师师姑娘婉转歌喉,黄莺儿一般娇啼起来,真是如琢如磨如泣如诉,连他自己也是听得沉醉了起来。   一曲终了,吴二官抬头要问时,但见那师师姑娘竟是眼圈都红了,像是忍住了方不曾哭出来的模样。唬得那吴二官连忙站起来,手忙脚乱道:   “这是怎么说,莫不是小人谱曲不好,叫姑娘心里着急,方才动容么?”   那李师师听见他问,方才回过神儿来,连忙收敛了小女儿之态,又换上一副娇憨的模样道:“就是因为先生这曲子编的太好了,才叫小奴家想起我那狠心短命的来。”说着,脸上一红,方流露出些许少女含羞的闺阁态度。   吴二官只这一眼,不由得看呆了,连忙低了头收敛心思,一面心下暗道:“怪不得这妮子往日里总是一副古灵精怪的模样,若是一直这般淑女风骨,只怕寻常街上走走,也要了路上行人的命了……”   正想着,又听见那李师师姑娘问道:“我听了先生这一段曲子,不知怎的,倒想起当年闺中定情的模样,不知先生听我歌唱,心里又觉得怎么样呢?”   吴二官听她这样一问,点点头道:“姑娘歌喉婉转哀戚,十分伤感,小人听了,倒是想起当日抱着琵琶一路行乞,追随小人浑家来到此处的那一种境遇呢。”   那师师姑娘听了这话,叹道:“我说先生是个多情的,果然就是这样,只是不知如今寻见了你这位心上人没有呢?”   那吴二官见她提起李娇儿,心中也喜,因对她说了,一面又笑道:“此番来拜会姑娘,也是小人的相好儿有件要紧的事情相求,就不知道姑娘方便不方便呢。”   李师师听见那吴二官的相好儿就是李娇儿,因拍手笑道:“原来是阳谷县里的勾栏李家的姐姐,奴家前几日听见她们来了,又没地方住的,欢喜的了不得,和妈妈说了好几日,只说我一个人住着三层绣楼害怕,左右她们也是挤着住的,倒不如此番叫姐姐们也搬进来,大家一处住着,又亲香又暖和。   谁知妈妈到底不肯,说我年小不懂事,招了不相干的人进来,只怕我那狠心短命的不肯。也是小奴家命苦,怎么就招惹上了这么一个不得见人的冤家,若是旁人还好些,也不用这般藏着掖着的了……”   那吴二官听见李娇儿说当今赵官家,一口一个狠心短命的,心中不由得暗暗咋舌道:“若是她说,如何都使得了,若是旁人,只怕这会子早就株连九族了呢……”   一面又陪笑道:“可不就是这位姐姐了,这件事也是她再三再四的求我,一定要对姑娘说的。”   李师师听了笑道:“既然是娇儿姐姐有话,奴家不敢不听,只要我能办到,一定照办就是了。”   吴二官听了大喜,因细细的对李师师说了,有位举子意欲求见的事,那师师姑娘听了失笑道:“这位姐妹也真是个奇女子了,哪里有帮着夫家来院里嫖的道理……”   说到此处,忽然愁上眉梢,因摇头叹道:“只怕也是因为这姐妹出身勾栏院里,在那样书本网也没甚地位的,就是明媒正娶过去做大房,家下人等知道底细的,谁还能拿你当太太奶奶看呢……   想是这姐妹怕笼络不住汉子心,也是实在没个奈何了,才想了这样一个饮鸩止渴的法子,讨好她夫主,说句不怕她恼的话,这也是白白在欢场之中摸爬滚打,竟猜不透男人家的心思,一味柔顺讨好,人家也未必就肯把你放在心上的……”   那吴二官听了这话笑道:“姑娘这一回倒是多虑了,听见这小两口儿倒是十分恩爱的,只因那举人老爷此番进京赶考,十分仰慕师师姑娘艳名,又听说难得的是这一样任侠使气的性子,方才想要当做朋友一般结交,并不是为了儿女私情,不然那位姐妹如何肯做这样人情,为自己的汉子讨情份来见你?姑娘细想一想就明白了。”   谁知那李师师听了这话倒有些欢喜起来,因笑道:“旁人都说我百伶百俐,只有一件,就是性子像个假小厮儿似的不好瞧,难得这位举子老爷偏生爱我这样一种人品,自然是风尘之中的知己了,就冲着这一句,奴家自然要见的。   只是妈妈管教甚严,只怕不能轻易如愿,不知这位举人老爷家中资历如何呢?”那吴二官听见事情有门儿,自然欢喜无限,因连忙陪笑道:   “这个不难,听见这位姐儿嫁过去之后,也是供养得娘娘一般,凡是世上有的,莫不堆山填海的讨她的好儿,罪过可惜四个字竟是顾不得了。”   李师师听了这话,心中倒有些艳羡起来,因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对那吴二官说的叹道:“看来女子嫁人,也不用十分看出身的,是不是娘娘什么要紧,只要他拿你当做娘娘一般看待,就是破窖寒窑,心里也是欢喜的,若是他心里没有你时,便是一座金谷园,也不过是咫尺长门闭阿娇罢了……”   说得那吴二官似懂非懂的,只得点了点头。那李师师见他面目有些茫然,又恢复了方才活泼神采笑道:“你看我,听见这样的佳话,心里羡慕的很,倒只顾着自家絮絮叨叨的说话儿,忘了先生的事,既然他家道不难,你也知道我们蕴妈妈爱的是银子,就叫他多拿些银子疏通疏通罢了,只要妈妈肯来我房里递话儿,奴家自然答应见他就是了。”   那吴二官听了大喜,连忙站起身来对着李师师一揖到地,多谢她此番成全,李师师也慌忙还了半礼,两个又谈讲了一会儿乐理,吴二官方才告辞出来,那李师师听见他心上人原是李娇儿,也备了一份表礼叫他带了去。   吴二官欢天喜地的回在李娇儿房里,可巧桂姐不在,因笑嘻嘻的问道:“事情只怕是办成了,可怎么谢谢媒人呢?”   李娇儿听了大喜道:“这话真么?若是真能见着这位姐姐一面,只怕也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好事。”   那吴二官原不知内中深情底理,因笑道:“怎么,难道那举子为了这位师师姑娘,竟害了相思病不成,怎么又扯上救人一命的说法。”   李娇儿只是摇头,但笑不语,那吴二官见相好儿的笑靥如花,心里如何不爱,因伸手搂了妇人粉颈就亲了个嘴儿,一面笑道:“我的心肝儿肉儿,如今你又跟我作怪,我也不来问你,只是这一回我替你出头露脸,你可怎么谢我呢?”   那李娇儿听了这话啐了一声道:“才替我说句话儿罢了,倒会捞食儿吃。”说着,也就半推半就的从了,那吴二官见状大喜,连忙抱到床边,按在炕沿儿就*起来,又怕那李桂姐撞了进来,一面大动,一面气喘吁吁道:“好是好,只是*苦短……”   那李娇儿兀自娇嗔,一面柔声安抚道:“你且从容耍子罢了,那小蹄子今儿有堂会,又是熟客,说是不回来睡了,叫我不必留门的,你越发五更天再出去也使得。”   那吴二官听了,方才放下心来,专心致志,鞠躬尽瘁,两个殢雨尤云,当真是“一笑喜相逢,似嫦娥,下月宫。丹山念夜鸾求凤,天台路通,巫山簇峰。柳稍露,滴花心动。正情浓,鸳鸯枕上,又被五更钟。”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那李娇儿绝早起来,打发吴二官穿了衣裳,两个兀自痴缠,相搂相抱的不肯分离,忽听得头进院子外头门棂儿响动,知道是桂姐的轿子回来,那吴二官方依依不舍搂着李娇儿亲了个嘴儿,从后门处跑了。   两个脚前脚后,那李桂姐就进得门来,真个是醉眼乜斜,醉杨妃一般,没说几句话儿就瘫软在炕上睡了过去。李娇儿见状,瞧瞧的唤来小丫头子自去给她拾掇梳洗,自己稍作打扮,带了一个小包袱道:   “我今儿往姑爷家里瞧瞧我们姑娘去,若是有客就叫他改日再来会会吧。”小丫头子答应了。   那李娇儿因到了门首处,见李桂姐的轿子尚在,因上去搭讪着对那几个轿夫笑道:“烦劳几位哥儿,抬了奴家往山东会馆一趟吧。”   那抬轿子的素知这个姑娘原不是他们东京城勾栏李家的姐儿,因有些爱答不理的道:“姐儿是出堂?这时辰只怕不对吧,李妈妈也不曾对我们哥儿几个说起的,万一一会儿用轿子,只怕拆兑不开……”   那李娇儿听了,知道他们不肯抬,臊得脸上红了,又不敢与他们分辨的,只得含羞忍辱,另外往街面儿上顾了一辆小香车,往那山东会馆处去,坐在车里心中暗道:   “当日先是做头牌姑娘,原本风光无限,后来嫁到西门府上,虽说不受宠,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有人服侍着,倒不曾十分受过这般折辱,看来这吴二官虽好,终究不是长久之计,还要想个法子救出大官人来,重回西门府上方为上策……”   想了一回,那车子早到了山东会馆门首处,李娇儿跳下车来会了车钱,怯生生的往门首处,见有一两个店伙计在那里,倦倦的,想来也是一夜不曾合眼了。   李娇儿上前道了个万福道:“奴家是勾栏李家来的,求见一位杨宗保杨举人,烦请几位请他出来……”   那两个伙计见了,还道是风月故事儿,却都是来了兴致,说道:“既然恁的,姐儿请里头作罢,外面风大,仔细吹了玉体。”说着,两个将李娇儿让进天井当院坐着,自去寻那杨宗保出来。   沿路之上弟兄两个嘻嘻笑道:“这姓杨的举子也不知是上辈子修了什么福了,家里跟着一个菩萨哥儿一般的大娘子,并两个绝色丫头,如今又有这么个有风情的窑姐儿来寻他。”那一个笑道:“敢情这杨举子倒不是来赶考的,莫不是来选皇上的吧?”说着两个笑了一回。   到了杨举人门首处,但见内中几个举子早已起了,此番正在会文,拿着前科的卷子谈谈讲讲说的好不热闹,那两个伙计因上前请了安道:   “跟老爷回事,如今外头有个勾栏李家的姐姐来找爷说话儿,您看是让进来,还是您出去迎一迎?”   不等那杨举人说话,几个同学纷纷哄笑道:“好个白面书生,平日里满嘴仁义道德,却原来这般男盗女娼,你何时会了这崔莺莺,如何不说与众位学友知道?”   说的那杨宗保红了脸道:“这里头好些事呢,你们原不知道,很不必乱说。”因说着,命那两个伙计引着,自己迎了出来,见了娇儿,深施一礼道:“小弟不知二姐到此,有失远迎,不想回信儿这般快的,也是多多劳动姐姐玉体,既然恁的,不如房中一叙吧。”   李娇儿见了那杨举人,有些时日不见了,倒是越发出落得一表人物,十二分人才,心中也是喜欢,连忙深深的道了个万福道:“这不是杨家少爷么?还要劳烦二爷引见。”说着,杨宗保前头引路,李娇儿后面跟随,两个迤逦着进去,丢下那两个店伙计面面相觑的,不知两个到底是何关系。   那杨宗保领着李娇儿来在后院儿,却不往书房之中领着,只因她虽是烟花女子,不怕抛头露面的,到底给同窗的举子们瞧见了不雅,再说她原是自己长嫂的同僚比肩,自己并不敢轻慢。   因引着李娇儿来在孟玉楼的房子外头,可巧正遇见小鸾出来倒水,见了他们笑道:“哟,方才我们奶奶还念叨呢,怎么这会子二奶奶就来了。”说着先上前来见礼,就要给李娇儿磕头,唬得李娇儿连忙搀扶住了笑道:   “大姑娘,你这是做什么,倒没得折煞了奴家,如今你们奶奶和大姐儿在家么?奴家特来拜见了。”   小鸾如今也算是他乡遇故知,虽然往日里有些看不惯李娇儿贪财爱占小便宜的毛病儿,此番也算是患难之交了,倒也觉得亲近,连忙笑道:“两个正梳洗呢,我扶了二娘到里边儿坐吧,外头风大仔细吹着了。”   李娇儿听了点头答应着随着小鸾进去,杨宗保听见他嫂子和大姐儿正梳洗,不好进去请安的,就搭讪着出来,依旧回在前头书房里,与众位同窗学友会文不提。   却说那李娇儿扶着小鸾的手臂进了客房,在外间稍坐了片刻,就瞧见孟玉楼轻提裙摆莲步轻移,从内间迎了出来,姐妹两个经历一番生离死别,自是不胜唏嘘,忍不住抱头痛哭了一番。   唬得内间大姐儿连忙挽着头发出来,与小鸾、红药两个拉住了两位妇人,纷纷劝解着,半日,两个方才止住了哭泣,那李娇儿拉了孟玉楼的手说道:   “三娘,一家子的主心骨儿如今就在你身上了,你要奴家的办的事情已经妥当,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若是此番能够救出老爷来,咱们平平安安的回在阳谷县中,还是一家子齐全人家儿不好么……”   孟玉楼见李娇儿此番这般上心西门庆的事情,心中也是十分感念的,因点点头道:“如今有姐姐牵线,只要咱们能顺利见到那位师师姑娘,这事就没有不成的了,姐姐如今想是见过这位师师姑娘了?常听人家说起,她虽是风尘女子,在那赵官家心中,却是位同副后一般,不知这话真么?”   那李娇儿闻言点点头道:“怎么不真?奴家出身乐籍,自是知道的,我们这一行当,算是个下九流,走在路上谁不唾弃,可是自从勾栏李家出了这一位娘娘,当真是了不得,如今勾栏院门首处,一般的人家儿都要肃静回避的过去,就连当朝一品、封疆大吏,到了勾栏李家师师姑娘的绣楼门首处,也只好感叹一句门第尤峻,是轻易不敢高攀的。”   孟玉楼听了,点头笑道:“这位师师姑娘也算是为乐籍女子增光添彩的脂粉英雄了,只是她这样高的身份,只怕性子骄纵孤高,不好相处吧……”   那李娇儿笑道:“原先我也是这么说,当日从阳谷县中举家搬迁至此,也曾几次三番的意欲拜会这位妹子,谁知当中又有她家妈妈挡驾,我们这些外来的不明就里,还道是那师师姑娘眼里没人似的,原来都是那蕴姨娘,哦,就是东京李家这位妈妈捣的鬼了。   直到昨儿我求着的一个乐师对我说了方才知道,若说这位师师姑娘,端的百伶百俐,只有一节,模样儿虽然娇俏美艳,性子却是个假小厮儿一般,最喜欢结交江湖豪侠绿林英雄的,听说跟那梁山泊的及时雨呼保义宋三郎都有些交情呢……”   那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倒是十分激赏这位师师姑娘,因笑道:“这不就是美人儿的胚子,英雄的心肠,倒也活脱脱的是个奇女子呢……”   李娇儿点头道:“正是呢,所以当日她刚刚出道时,就常常拢发包巾,做男子妆束,市井之上以文会友,与客人们称兄道弟的,教坊之中传为艳谈,她又姓李,那些个文人墨客们就封她飞将军的雅号了……   只是如今自从伺候了赵官家,哪里还有人敢与她来往呢?所以原先那些朋友们也都疏远了,不然,听说原先每年在她的绣楼之上都有赛诗会,如今改作了小御街,倒是冷清多了,说来也是叫人唏嘘……”   姐妹两个说着,倒叹息了一回,因商议定了,明儿一早前去拜会这位师师姑娘,那李娇儿再三再四的嘱咐,旁的不用管,只要银子必须多带为上,实在是多多益善的,只因那蕴姐是钱如命,为了几个钱,就算冲撞了赵官家,她也照样敢叫师师出来见客。   孟玉楼听了,半信半疑的,只得答应着,那李娇儿见玉楼面带犹豫之色,还道是她手上有些拮据,因搭讪着笑道:“论理,这营救老爷的事情,奴家也该出力,只是如今奴家自己都投身到勾栏院里,虽然不曾开板儿接客,到底名声已经不好了,若是当日再有别的活路,也不能够走了这一条腌臜路子不是?”   那孟玉楼见李娇儿会错了意思,连忙摇头笑道:“二姐姐别多心,奴家并不是为了银钱小事费心,不过偶然想到别的事,一时愣神儿罢了……”   那李娇儿听了方才放心,一面又好奇道:“三姐方才说不为银钱小事费神,莫非当日老爷竟留下什么体己不成?”   玉楼听了这话,好似是疑心自己私吞西门府上家财似的,倒也不急着分辨,因笑道:“老爷留下的东西也还够用,都是过年过节时候赏下来的簪环首饰,衣裳头面等物,我俱都已经当了死当,换出钱来打点此事,若不够时,还有我兄弟杨二爷帮衬着,满破也够了,倒不用姐姐帮衬,如今要不是姐姐,奴家就是趁个金山银海的,到底也难见师师姑娘的金面不是?怎么姐姐反说自己没有出力呢……”   一席话说的李娇儿又是心虚又是得意的,面上似笑非笑,很有些尴尬,因坐不住,搭讪着起身就要告辞,玉楼和大姐儿两个苦留不住,只得叫小鸾和红药送了出去。   两个站在门首处,看着那李娇儿走远了,回来大姐儿方笑道:“二娘还是那个脾气,一叫她凑份子钱就装作听不见,每回家里头摆酒请客,不是三娘出钱出力,旁人就只会看热闹罢了。   想是五娘那样的还罢了,自己知道是吃了白食的,倒也不端着架子,只要姐姐长姐姐短的,把三娘笼络住了,自己倒吃了一个沟满壕平,心底无私天地宽。   最可气可笑的就是二娘那样,明明不乐意出钱,有本事倒别来吃,谁知到了正日子,也没事儿人一样的来了,又悿着脸坐在大娘下首处,这会子才想起自己是二房奶奶来呢,三娘说好笑不好笑。”   孟三姐听养女说的有趣儿,也忍不住扑哧儿一乐道:“你这蹄子倒会说嘴,人家好心好意的救了你脱出火坑,你倒在这儿背地里嚼舌头,仔细明儿你爹出来,我告诉他叫你大娘打你。”   说的大姐儿嘻嘻一笑道:“我爹才舍不得打我呢,只是方才我见三娘有些愣神儿了,是在想什么呢?”   孟玉楼点头道:“怎么,你也瞧出来我愣了一会儿?只因二姐姐说了,咱们只要有银子,那李妈妈自然乐意牵线,准许拜见那位师师姑娘,奴家心里是想,怎么这李妈妈好大的胆子,竟连赵官家的女人也敢背地里叫人调弄……”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笑道:“怨不得三娘不信,若是女儿不曾在那种地方待过几日,只怕连我也不信呢,当日女儿给二娘救下,就安顿在桂姐房里,瞧得真真儿的,那鸨儿晌午刚收了一家的盘子钱,说是如今包占住了桂姐,定然不让她再与旁人沾身的。   谁知到了下午就叫小丫头子来给桂姐梳洗打扮,送她去唱堂会,一晚上都没回来,到次日,喝的醉杨妃一般的叫人抬了回来,身上好些腌臜印记,一望可知是接过别的客人了……”   那孟玉楼听了,唬了一跳道:“怎么,这李桂姐不是你爹的粉头么,如今你爹还没死呢,她怎么……”说到此处也是一阵心寒。   西门大姐儿听了摇头道:“如今都什么时候了,别说是桂姐等不得,女儿冷眼旁观着,这个家里,就只有三娘对爹才是真心……”   孟玉楼闻言连忙对她摇了摇手正色说道:“这话关乎妇人贞洁,可不能瞎说,如今旁人我也不知道,大姐姐和瓶姐不是还好好的守着么?”   那西门大姐儿听了冷笑一声道:“三娘,你好糊涂啊,若不是她们两个,我和你女婿还用得着连夜逃出来么?   如今爹爹不在家里,那官哥儿、孝哥儿两个,活龙一般,成日里也不知她们是有心还是无意,就让乳娘如意儿抱住两个哥儿在女儿眼前晃悠,口口声声说什么如今府上就指望着两个哥儿早早成人,也好?受这偌大的一片家业。   女儿实在听不惯,方才与你姑爷商议着,带了他家的东西逃了出来,谁知半路上又散了,如今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说到此处触动自家情肠,眼圈儿一红哭了出来。玉楼见状,连忙将大姐儿搂在怀里安抚道:   “好姑娘,快别哭,如今咱们也花钱雇人往你说的那一片山坳里找去了,并不见有什么尸首,和那杀伤人命的勾当,如今没有噩耗就算是好事,你凡事宁可往好处想一想,可别煎熬坏了身子,倒时候就算是找着了陈家姑爷,你倒病了,岂不是终究不能两全么……”   那西门大姐儿给孟玉楼好言相劝了一番,方才渐渐止住了啼哭,正赶上红药和小鸾送客回来,就瞧见母女两个眼圈儿都有些红红的。   那红药姑娘见了笑道:“哟,这是怎么说呢,莫不是方才说要拿出重金来收买那李妈妈,你们母女两个算着份子钱,谁也不肯多出,方才恼了,哭起来不成?”   说的玉楼两个都破涕为笑,孟玉楼因啐了一声道:“你这蹄子倒诙谐得好,说正经的,你们二娘送出去了不曾?”   小鸾听了笑道:“哎哟哟,再不要提起这位二奶奶了,自从出了院门儿,一路上就絮絮叨叨的说那勾栏李家如何待她不好,早起要过来时,连个轿子也不肯派,还是她自己花钱雇车来的,回去时只要走着。   奶奶想想,奴婢原是西门府上的丫头,如今能眼睁睁的瞧着二房奶奶抛头露面卖头卖脚的在街上走着不成?少不得替她雇了一辆最好的香车送了回去,红药姐姐会了车钱,拿了一锭银子呢,说剩下的叫二奶奶将就着用吧。   咱们家二奶奶旁的都好,就是见了银子是命,登时就眉开眼笑起来,直夸红药大姐姐会办事,千恩万谢的上车去了……”   孟玉楼母女两个听这丫头说的活灵活现的,好似说书的女先儿一般,都忍俊不禁起来,连红药也喜得伸手在小鸾的香腮之上拧了一把笑道:   “赶明儿家里没嚼裹儿了,就把你这蹄子送去给人家宅门儿里的太太奶奶们说书解闷儿,倒省得你在家里头贫嘴贫舌的讨人嫌罢了。”   说的小鸾上来与红药捉对儿,要撕她的嘴,两个丫头闹做一团儿,玉楼两个瞧着倒热闹,主仆几个玩耍了一回,眼看又到掌灯时分,玉楼因说道:   “咱们今儿早些开火做饭,吃毕收拾了就早早安置了吧,明儿早起往勾栏李家去,宁可多等一会儿,可别叫贵人反倒等咱们,晚了,只怕那赵官家一来,更没闲功夫儿应酬咱们了。”   两个丫头答应着,自备了干净家伙,借了那会馆的小厨房做得了饭,先送与杨氏姑妈吃了,又叫小鸾捡了菜送到杨宗保书房里,劝他多吃一碗,方能夜里温课,这厢母女两个带着丫头也吃毕了,几个闲坐一回,商议妥当,方才吹灯睡觉,不知明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离、粉猪、西西亚、碧城、莉莉桃花、蝶双飞、小狐狸、樱桃小微、昙花一现、3307277、岐水、知柏客官的大力支持~过节了大家稍微抽点时间留个言呗~我也好送红包O(∩_∩)O   ☆、第八十六回   到次日,主仆几个绝早起来梳洗,复又拢发包巾,做那举子打扮,红药立在梳妆台后头,一面给孟玉楼梳头一面笑道:   “奶奶今儿去了师师姑娘的闺房,要是把她也迷住了倒也是难办,万一惹得那赵官家吃醋了,咱们岂不是杀头的罪过儿么?”说着,又掩口娇笑。   玉楼听她说笑,没奈何道:“你这蹄子,统共也不会盼着我一点儿好的么?”想了一回,又叹道:“也不知这一回能不能一举成功,说动了一位师师姑娘……”   红药听了笑道:“这是自然的,别说奶奶原本是个百伶百俐巧舌如簧的妇人,昨儿不是听你们家里二奶奶说了么,那师师姑娘为人慷慨仗义,并非一般风尘之中的轻薄女子,咱们只要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怕她有不依的!”   玉楼原本心里没底,听见红药这样一说,方才有些鼓起兴致来道:“是了,将心比心,只要咱们把话说得清楚明白了,再好生求求人家,只怕没有不成的。”   两个商议妥当,拾掇整齐了,草草吃了早饭,吃毕收拾了,留下大姐儿看家,玉楼带了两个小厮打扮的丫头往那勾栏李家去。   今儿因为是官客打扮出门,不好坐车的,玉楼身子娇弱,又不大会骑马,往年偶然淘气,都是西门庆抱着她在马背上,徐徐打马游玩儿一回罢了……几个此番也只好步行着往勾栏李家去,且喜不过一时半刻路程。   那门口儿招呼客人的大茶壶见是当日一掷千金的那一位贵客又来了,连忙十分热络上前来招呼着,一面又命底下看门的小厮儿飞跑进去回报给蕴姨娘知道。   一时间那婆娘一阵旋风也是的迎了出来,一面笑道:“哎哟,前儿我们姑娘刚刚回门,怎么今儿姑老爷又来了?不见带我们大姐儿回来逛逛的?”   说着,十分热络上来挽住了孟玉楼的手臂就往里头让,一面絮絮叨叨笑道:“论理我也该说姑老爷一句的,你们男人家呀,做什么总是这般眼馋肚饱,吃着碗里的瞧着锅里的,既然有了我们姑娘,这种地方就不好常来的……”   嘴里说的大方,却是不肯撒手,只将玉楼往房里拽。后头红药跟小鸾见了,都忍不住笑,那红药因说道:“你老人家说的有理,既然恁的,不如我们先回去吧,免得叫你夹在女儿女婿之间,也是难做人的。”说着,与小鸾两个都笑起来。   说的那蕴姨娘脸上一红笑道:“哟,倒好个厉害的哥儿,不是小奴家当着相公的面夸人的,说出话来比刀子还尖呢,好叫我招架不得。”说的众人多笑了。   一时来在花厅,分宾主落座,献茶已毕,那蕴姨娘方缓缓说道:“怎么?举人老爷这一回再来,莫不是我们大姐儿有服侍不周到的地方?你就看在小奴家面上,饶了她这遭儿吧,大户人家的嫡亲贵小姐,原本性子骄纵一些也是有的,奴家丑话说在前头,若是要退货,只怕就不是原先那个价钱了……”   那孟玉楼正要摇头否认,但听得红药笑道:“妈妈且说说,若是咱们家不要大姐儿时,依旧卖还给你们家里,又能得多少媒谢钱呢?”   那李妈妈见这小厮儿似笑非笑的,也不知他是真情假意,只得试探着笑道:“这大姐儿要说模样儿身段儿,那倒是没的说,只有一则,又不是雏儿了,还是嫁过人的,只怕行市就不好了呢……”   孟玉楼听了连忙摇头笑道:“妈妈别听他瞎说,大姐儿好好的在家,并没有什么不妥当的地方。”一面又转头对红药嗔道:“你这小厮儿,一日不惹事心里就不熨帖,快别胡言乱语的了。”说的红药吐了吐舌头,顽皮一笑。   那蕴姐听说不是来退货的,只怕又是来消遣一番,不由得满面堆欢笑道:“哟,这么说爷今儿又是来找乐子的,倒看不出来,生得这样儿清秀,房里倒这般用人的。”说着,将帕子掩在唇边,叽叽咯咯笑了起来。   笑得那孟玉楼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妈妈休要取笑,今儿倒是来拜会一位姐姐的。”   那蕴姐听了,心道只怕是大姐儿出了火坑,心里还惦记着李娇儿和桂姐两个,莫不是求了这举人老爷,一并抬了回去?若是如此,只怕自己今儿少说也有五百两银子的进项,况且卖了这两个,自己的姐姐李妈妈也就更加孤立无援,只怕最后连棺材本儿都要归到自家手上。   想到此处,喜得浑身乱颤,连忙笑道:“莫不是来寻娇儿和桂姐两个?既然恁的,小奴家立马去叫了两位姐儿出来,如今都是一家子至亲骨肉,也不用避讳了。”   玉楼听见她会错了意思,正要开口,但听得那红药姑娘笑道:“哟,你们家的姑娘就那么金贵啊?怎么几次三番过来,都是阳谷县里的姑娘接客,今儿我们少爷要换换新鲜花样儿,会一会你们东京城里的姑娘。”   那蕴姐听见不是来找李娇儿和桂姐的,心里就有些空落落的,只是如今人家既然上门儿,也是主顾,自己不敢不招揽着,连忙笑道:   “这个好办,不知道举人老爷要找个什么样儿可心的姑娘呢,我们这里环肥燕瘦,各色人品也都齐全着呢。”   玉楼并不答言,倒是那红药笑道:“我们少爷如今也不是来会姑娘的,只因大姐儿一个人在房里服侍,难免孤单些,所以对我们少爷说了,情愿叫他再娶一房姐妹放在房里,两个做伴儿,针黹女红,和比骨肉一般共侍公婆,才是有趣儿呢。”   那蕴姐原本听见不是来替人赎身的,已经没了些兴头儿,如今听见又要买妾收房,心中如何不喜,连忙笑道:“这个不难,只是不知道举人老爷心里打算讨一个什么样儿的姑娘,还是按照大姐儿的品貌选么?”   又是那红药姑娘答言道:“若要选一模一样的,还来你家做什么呢。如今我们少爷冷眼旁观着,早已看重了你们家的一位姑娘了,情愿买了回去,做正房大奶奶呢!”   那蕴姐听了,乔模乔样娇呼了一声道:“哎哟,把个乐籍的姐儿娶回家去做正房奶奶,只怕古今中外也没有这样的先例了,若是从我勾栏李家传出这样的千古美谈,小奴家面上也是有些光彩的,既然恁的,不知少爷看上了哪个姑娘,小奴家倒不用安排相看了,凭她是谁,遇上少爷这样的容貌人品,又是娶在家里做大娘子的,还能不乐意?”   红药听了,与孟玉楼对个眼色,扑哧儿一乐道:“既然恁的,我们少爷心里属于那位李师师姑娘,妈妈只管开个价儿吧。”   那蕴姐兀自得意,听了这话,唬得花容失色,连忙摆了摆手,对旁边的小丫头子使个眼色,那丫头连忙往外间瞧了瞧,帘子后头没有不相干的人,又进来道:“外头没人。”   蕴姐方才稍稍放心,又打发那丫头道:“你且出去守着,千万别放旁人进来!”那丫头答应着去了。   这厢蕴姐才松了一口气,因满面埋怨神色,对着红药说道:“你这大官儿可是外来的,不在东京城中勾当,忒不懂规矩,倒不怕风大闪了舌头的,什么样的话也敢乱说……”   红药闻言,故作不解笑道:“怎么,方才妈妈不是还说,只要是这勾栏李家挂水牌子的姐儿,任凭我们少爷挑选的么,如今看上了一个,对你说了时,怎么倒唬得变颜变色的,莫非是嫌弃咱们家拿不出钱来么?”   那蕴姐听了摇头道:“大官儿,不是这么说,你们是外省来的,原不知道东京城里的规矩,那师师姑娘是我们勾栏院的姐儿不假,只是说句不怕你恼的话,如今别说是个举人老爷,就是当朝一品来了,也未必就见的着她。   当日我们姐儿刚梳拢时,就是周天官讳邦彦的给她破瓜,这门第就起的高些,那周天管又是个好多心有些小性儿的,不许我们姐儿与别人沾沾身。   如今伺候了赵官家,更是了不得,虽说应名儿还在乐籍挂着,说穿了那就是宫里的娘娘,大官儿也不想想,那东西宫里的嫔妃们,是咱们平头儿老百姓相见就能见着的?就算是能见着了,难道与你和颜悦色陪着吃酒说笑话儿?自然是要行君臣之礼的。   大官儿如今到好大的口气,怎么,买人回去做大房奶奶?如今别说是做正室,就是接回去做爹娘祖奶奶,只怕人家还不稀罕呢!”   那红药姑娘听了这一篇话,扑哧儿一乐道:“你这妈妈倒是有些意思的,我们还没说什么,倒招出你这长篇大套的一篇话来。”   那蕴姐听了没好气道:“大官儿,不是小奴家嘴快,实在是你这话说的心惊肉跳的,唬得小奴家口没遮拦起来了……”   红药听了笑道:“如今旁的不要说了,咱们还是捡要紧的商议吧,说句不中听的话,常言道鸨儿爱钱,姐儿爱俏,如今我们家小少爷这几样都占着,妈妈何不开出价儿来,便是说说罢了,买卖不成仁义在,权且商议商议,也不在紧要啊。”   那蕴姐原本不欲冒这个险,只是他们东京城勾栏李家如今虽然声名鹊起,家道却是越发艰难起来了,只因那李师师如今给赵官家宠幸过了,与天子沾身,旁人谁还敢碰?   虽说那赵官家也不曾明令禁止师师姑娘不许接客,只是那些天潢贵胄文武百官,谁有愿意为了一个行院之中的姐儿去触了那赵官家的霉头。   是以虽然勾栏李家因为小御街之故名动京城,只是若论起收益来,反而不如别家行院好些,况且她家里除了这李师师之外,别的姐儿都不算出众,竟没有能够接替花魁的姑娘了。   如今刚刚从姑苏采办来的几个小丫头子虽然模样儿好,只是如今还不满十岁,是不能见客的,是以这勾栏李家最近几年家道倒比往日艰难,偏生又撞来一个阳谷县勾栏李家的李妈妈,带了十几口人投奔了来,每日里睡醒了只知道张嘴要吃要喝的,这李家越发精穷了。   如今听见红药这口气,只怕这位举人老爷家中不是殷实人家儿那么简单,倒说的富可敌国似的,自己不如漫天要价儿,来个狮子大开口,若是他们认了大头时,倒也赚上一笔,也算是富贵险中求。   若是竟拿不出这一笔银子来,自己也好有个说辞,只说规矩就是这些,拿不出来,也只好消受不起美人恩了,这娇滴滴的举人老爷倒是定然羞臊,不好再来歪缠的。   想到此处自以为得计,因故意秀眉微蹙道:“论理,这话不该是小奴家说的,只是如今看着举人老爷这般诚心诚意的等了半日,也少不得说了……   你们念书人家儿,既然家里老爷太太肯叫你去念那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自然也是书本网,说句不怕相公你恼的话,只怕也是清贵些吧……”   红药听了这话,知道是那鸨儿投石问路之计,要问一问玉楼家中可有银子没有,既然得了这个话头儿,只要自家好生接着,只怕底下还有拆兑。   想到此处笑道:“哎哟,妈妈要是以为我们家中乃是清贵人家儿,可就打错了主意,实话对您老说了吧,原先我们家祖上也是东京城中人氏,世代领着皇商差事,到我们老爷这一辈,少说也有三四代了。   只因当日我们老太爷在世时,对我们老爷说了:‘如今虽然是个泼天的富贵,只是常言道士、农、工、商,咱们家虽是皇商,到底占着个商字,门楣上就不高贵了。   如今家中站着有房躺着有地,做什么还只是一味贪图那些黄白之物,只是你这一辈是来不及了,若有下一辈儿的儿孙时,千万送到学里念书,来日也好给咱们改换门庭要紧’。   我们老爷因听了老太爷的严命,并不敢违抗,后来有了哥儿,就送到学里念书,也是老太爷在天之灵庇佑着,果然我们少爷聪慧过人,不到十二岁就中了秀才进学,志学之年就已经中了举人老爷。   如今十八岁了,此番来在京城赶考,正要一举登科的时候呢,妈妈不如就做个好事,成全了我们少爷,叫他大小登科双喜临门,岂不是好么?”   那鸨儿听红药说了这一篇话,旁的倒不在紧要,只是听得了皇商二字,可是唬了一跳,心中暗道,那东京城里几家皇商家世,自己也不是没有见过的,当真是珍珠如土金如铁一般的勾当,谁想到如今自己家中这一位姑老爷竟是这个出身,怨不得敢说这样大话,竟要娶那师师姑娘为妻。   只是如今他们就算把赵官家的国库搬了过来,自己也不敢做这样掉脑袋的勾当,因笑道:“哎哟,原来举人老爷竟是皇商出身,小奴家我这一回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了,只是若要娶我们师师姑娘……”说到此处,面上十分难色。   孟玉楼见了,扑哧儿一乐道:“妈妈不要为难,这原是我的书童儿玩笑呢,晚生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常言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若是此番殿试得中,做了天子门生,那赵官家于晚生,就是如兄如父一般的勾当,岂有儿子倒调戏庶母的道理呢?”   那蕴姨娘听了这话,哎哟了一声道:“果然这位举人老爷明白事理,若是一直与你家大官儿歪缠,可要唬死小奴家我呢了,这么说,举人老爷此番前来,是要但求一亲芳泽了。”   玉楼点头笑道:“只要见上师师姑娘一面,斗弈吃酒,说几句闲话,晚生也就心满意足了,只怕不到晌午就可以告辞,定然不会叫妈妈担着瓜田李下之嫌的。”   那蕴姨娘听见不过是寻常见上一面,心下暗道这往日里家道实在艰难时,也曾叫那师师姑娘与从前那几位相好儿的会一会,也不过就是拉着手说几句体己话儿,玩形弄影略解相思罢了。   只是有一回晚间给那周邦彦缠住了,他又吃醉了酒,赖在师师的闺房之中死活不肯走,自己见他哭得那样儿,心里软了,况且又有一千两的票子进账,也只得顺水推舟叫他原配夫妻两个再叙旧情罢了。   谁知自家时运不济,偏生当日那赵官家已经派了内相前来传话儿,说身上不好,这几日先不过来,自己方才大着胆子挣着要命钱。   谁知那周邦彦李师师两个正在郎情妾意之际,却是那赵官家从小御街里撞了进来,周邦彦躲之不及,爬到师师床下,才有了后来那一首名动天下的《少年游》。   如今既然这小少爷但要会一会师师姑娘,又不肯留宿的,想来便是赵官家知道了,见是个如花似玉的小后生,也未必就当真动了雷霆之怒,左右当中还有师师调停,上一回那周邦彦的事情闹得那么大,后来叫师师调弄了几句,还不是照样平息了风波么,听说那周天官后来还因为此事升官儿发财了,想来这赵官家倒是有些心胸也未可知。   如今既然这小官人有的是银子,自己如何放着河水不洗船?就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罢了。想到此处,又满面堆欢的笑道:“若说只是寻常见一见,倒是不碍的,只有两件事,要先对举人老爷说明白了,方能谋划此事。”   玉楼听了点点头道:“妈妈但说无妨。”   那蕴姨娘因说道:“第一件,虽然只是初会,不过是说句话儿吃杯酒,只是小奴家我到底也是担着血海也似的干系,没有一千两银子,这件事情也是难办。”   玉楼听了,心中暗暗吃惊道,原来欢场之中竟是这般吃人不吐骨头的,也是难为我们爷是怎么负担得起这些年的挑费……   转念一想,那阳谷县中的勾栏李家,如何能与此处相提并论,往日里桂姐来家唱曲儿,自己无非打赏三五两银子,那妮子倒还欢喜的什么似的,想来这欢场之中也与别处一样,分个三六九等,想到此处倒也觉得有趣儿。   正想着,但听得红药笑道:“哟,前儿买个了大姑娘去,才二百两雪花儿纹银,怎么如今见一面就要一千两,敢情你们家的姐儿是金子做的不成?”   那蕴姐听了这话叫屈道:“我的哥哥儿,就是这样,要不是小奴家我心疼咱们姑老爷不远千里来在此处探花,还不肯担着不是呢!   如今别的都好说,这一笔可是要命的银子,若是没有这个数儿,也别怪小奴家我翻脸不认人,咱们是西女门中市、言青山上山——要闹?请出!”   那孟玉楼主仆三个忽然听她说了句俏皮话儿,一时回转不过心思来,默默地在心里念了两遍,方才都笑了出来,那红药姑娘笑得歪在小鸾身上,一面指着那蕴姨娘道:   “前儿我说什么来着?这妈妈好钢口儿,若是下海说书,只怕天桥儿底下就没有旁人的饭辙了呢!”说那蕴姨娘也笑了,因推了红药一把笑道:   “你这小厮儿倒也不遑多让,明儿咱们都下了差事,就往那里耍子谋生去吧。”几个说笑一回。   玉楼见此番时辰有些耽搁,连忙止住了笑意道:“这第一件事就是这样办吧,学生虽然宦囊羞涩,如今为了见姐儿一面,也只好倾囊相授了,就不知第二件为难的事又是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客官们节日好~老吉祝大家国庆快乐,最近几天各种走亲访友,来不及更新太多,节日期间暂定日更三千到六千不等,感谢客官们的一路陪伴,老吉作揖打拱】   ☆、第八十七回   却说孟玉楼带着红药小鸾,来在东京城的勾栏李家,要会一会那位师师姑娘,那鸨儿倒说出两件为难的事情,头一件开口就要一千两的票子,如今已经谈妥了,孟玉楼又问蕴姐这第二件难办的事情到底如何。   那李蕴姐叹道:“是了,虽说这位师师姑娘是小奴家亲手抚养长大的,算是我亲生女孩儿一般,只是如今她就是宫里的娘娘,小奴家我哪里还敢对她颐指气使的,少不得还要进去问一声,若是人家姑娘也答应了见上一面自是好的,若是不能时,只怕也是小奴家我跟这一千两的票子无缘了,只是……”   说到此处脸上有飞红了,那红药姑娘瞧见了,知道她必然是要扣除一些抽头的,因嘻嘻笑道:“哟,妈妈今儿脸上好春意儿。”   蕴姐如今与他们主仆几个也是混熟了的,因啐了一声道:“我把你个小猴儿崽子,倒没得这般喜欢调弄老娘怎的!”   红药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道:“是了,我小厮儿今年都十五岁了,家里偏生没有般配的丫头,大了,打发出来配人的,小人每每孤枕难眠,如今我们哥儿娶了你们家的姐儿,倒是一对儿郎才女貌的,小人瞧见能有个不眼红的?所以也想在你们院里寻一房妻室,两好儿合成一好儿,岂不是双喜临门么?”   那李蕴姐听了,也不知她这话虚实如何,但见那孟玉楼兀自端坐,含笑不语,心中暗道莫不是这位大官儿是个家生子儿,副少爷一样的人品,又生得绝色,他家主子疼爱,允许外头说亲去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也有些要赚个身价银子,又满面堆笑上来道:“这么说,大官儿是诚心诚意的要在小奴家这里说亲了,就不知这一来二去的来了几回,可是看上了哪一位姐姐,你说出来,小奴家替你谋划谋划也使得。”   红药听了,故作轻佻一笑,上前搂了李蕴姐在怀里笑道:“我就喜欢妈妈这样的容貌人品,你竟带着姐儿们嫁了我,与我们家去吧。”说着掩口娇笑起来。   把个李蕴姐又羞又怒,身子一挣推开红药,啐了一声道:“好猴儿崽子,没得臊老娘的皮,不看在你家小少爷面上,叫你陪我皮肉钱。”说的大家都笑了起来。   玉楼见她两个闹够了,出言嗔道:“你这小厮儿,在家时怎么斯斯文文的,出来就调皮,等我回去告诉老爷,仔细一顿好嘴巴。”   红药听了故作惊惶道:“求少爷开恩吧!再不敢了……”   一面又对那孟玉楼笑道:“不过是大家取个笑儿罢了,如今小的这就给妈妈赔不是。”说着来在蕴姐前头,作势就要一揖到地,唬得那李蕴姐连忙上前挽住了道:   “大官儿,这可不敢当。”因笑道:“如今几位暂且在此处待茶,小奴家我这就往后头绣楼上去瞧瞧我们姑娘,若是我们姑娘有话儿赏下来,小奴家我立马回来传这个喜讯儿。”   玉楼点点头道:“如此就有劳妈妈了。”说着,看了一眼红药,红药会意,自袖内银子包儿里拿出一千两的票子来,在那李蕴姐眼头里一晃,笑道:   “妈妈收好了,可别再叫别的小厮儿趁着搂抱功夫儿叼走了才是。”   常言道清酒红人面,财白动人心,那蕴姐见了银子如何不爱?喜得屁滚尿流的,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笑道:“既然恁的,就算小奴家爱财,今儿卖卖我这老脸,也要替举人老爷说成了此事,方才对得住这银子钱。”说着,又道个万福去了。   这厢留下玉楼几个在雅间儿等着,玉楼因说红药道:“你这蹄子怎么这样大胆,只管跟那李妈妈拉拉扯扯的,万一给她瞧出了端倪,咱们岂不是前功尽弃了么?”   红药听了嘻嘻一笑,就猴儿上身来抱着玉楼笑道:“奶奶瞧瞧,哪里有什么端倪,我今年才刚满十五岁,还没……”说到此处脸上一红,就低了头不言语了。   玉楼给她一抱,也是扑哧儿一乐,轻推了她一把嗔道:“越大越没规矩了,初见你时斯斯文文的,怎么如今混成了半熟脸儿,就涎着脸没大没小的开玩笑。”   小鸾在旁听了,也是扑哧儿一乐道:“奶奶只当旁人都似你一般,两两巫峰那样娇俏?我们两个还小呢,往日里洗澡的时候比过,只怕红药姐姐的还大一些……”说着也是红着脸娇笑起来。玉楼见两个丫头说的有些露骨,连忙摆手叫她们安生些,两个方才止了玩笑。   放下玉楼娘们儿三个说笑不提,单表那李蕴姐,怀里揣着玉楼赏的一千两票子,好似怀揣着活宝贝一般,一溜烟儿脚不沾地的先回到行院柜上,叫管账的先生李二道:   “二爷,一千两进账,仔细收好了!”那李二听闻此言,唬了一跳,笑道:“哟,前儿刚打发了一个闺女出门子,怎么今儿倒给人一口气买了四五个丫头,是哪家的三老四少,房里这般用人,莫不是金刚不坏之身?”说着,轻佻一笑。   那蕴姐听了,啐了一声道:“亏你还是个秀才出身,倒这般油嘴滑舌的,原不是姐儿们的典身钱,实话对你说了吧,今儿咱们家里的娘娘,只怕又要接客了。”   那李二先生听了,唬了一跳,连忙又开了账房,取出那一千两的票子来,作势递给李蕴姐说道:“既然恁的,这个银子小人可不敢收,旁的不说,只怕咱们家那一位娘娘也未必乐意,万一在赵官家面前撒个娇儿,你我都是掉脑袋的勾当。”   那李蕴姐也知道这事难办,怎奈她是鸨儿出身,油锅里的钱也要伸手捞出来话,亲生女儿都逼着做了窑姐儿,就不用提起旁的来了,如今白花花的银子就放在眼前,岂有吃到嘴里又吐出来的道理,因对那李二先生道:   “二爷,这事很不与你相干,凡事有我呢,俗话说得好,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如今老娘既然对那师师丫头有了养育之恩,往大了说就是国太,整个儿大宋朝只怕也没有杀我的刀,如今宁可冒着险,这个银子老娘也是要定了,你只管上账无妨,一切有我呢!”   那李二先生听了,没奈何摇了摇头道:“这也罢了,左右不与小人相干……”说着,果然将那一千两的银票归入账房之中不提。   却说那李蕴姐收了银子,回在房中,找了几件干净体面的良家衣裳换了,也学做诰命妆束,满头珠翠端庄富丽的出来,带着个小丫头子,摇摇的就往小御街绣楼上去。   倒也未敢十分张扬,到了门首处,先命小丫头子上去通禀一声,那李师师听见妈妈来了,慌得丢开了琵琶弦子,只穿着大红的睡鞋就跑下楼来,见了蕴姐道:   “妈来了?怎么不上来坐坐,倒叫小丫头子来通传一声,这不是要折死女儿么?”说着,上来十分亲昵的挽了蕴姐的手臂,拉她上楼。   书中暗表,原来当日李师师乃是京城王氏家中庶出女儿,只因大房不容,将她母女两个赶打出来,那当家的爹也是窝囊,不敢争竞,就将李师师和她母亲暂且安置在一间寺庙之中,按月供给香火,或有机会一聚时,自来僧房之中相会。   谁知饶是如此,那王老爷也过不了几年,竟一病死了,这一回大娘子更加得意,竟至此断绝了来往,再不肯拿出一个子儿来将养他们娘儿两个,有过几日,她母亲也因为死了汉子,贫病交加的挨不住,撒手去了,抛撇下一个几岁大的孤女,就养在寺院里头。   好在那些僧众都是出家人,慈悲为怀,不曾将师师撵了出去,只是也不知如何娇养,不过是跟着吃口大锅饭,将将饿不死也就罢了。   只因当日没有好生照料,这师师姑娘自小儿就是面黄肌瘦的,看着可怜见儿的,也瞧不出个好模样儿来,多亏了有一日那李蕴姐在长街之上遇见了,一眼看出这是个美人儿胚子,因领回家中,改作姓李,锦衣玉食,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还尊贵体面,又给她拨了两个丫头服侍着。   师师姑娘自小受李蕴姐知遇之恩,虽然年纪稍长,知道这蕴姐无非是将自己当做是奇货可居的摇钱树,只是天长日久受人恩惠,母女之情在所难免,是以这一回见蕴姐哀兵姿态,委委屈屈的前来求见,心里就不落忍了。   连忙下楼接住了,母女两个手挽着手上了绣楼。李师师一面服侍母亲,心中暗道,莫不是当日所说那个举子老爷今儿来了,想必是妈妈受了他家好处,定要指名我前去服侍,也罢,既然答应了那吴二相公,此番就顺水推舟做个人情,也叫妈妈面上好过一些。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小狐狸、昙花一现、樱桃小微、莉莉桃花、粉猪、碧城、小离、西西亚、知柏客官的惠顾~最近一次性更两个文,读者有点儿数不过来了0 0,遗漏的客官们请原谅老吉!节日愉快~   ☆、第八十八回   师师姑娘想到此处,心下已经打定了主意,只等那李蕴姐开口求她,两个上得楼来,分宾主落座,小丫头子炖茶来吃。   师师见了笑道:“妈妈很吃不惯那个茶的,换了赵官家赏的那一种吧。”小丫头子答应着将茶端下去泼了,令换了高的上来。   李蕴姐见了连忙笑道:“哎哟,姑娘,这可不敢当,这是进上的东西,你吃着没事,我们若是没有旨意,只怕吃了就是灭九族的勾当呢。”   师师姑娘摇头小大:“妈,你我母女之间何必客气,我虽然不是你养的,自从到了这里,也是当亲生女孩儿似的待,奴家心里知道妈对我好,如今别说是一碗茶了,就是要那赵官家的库,女儿自然也要想法子搬回家里来呢。”说着掩口而笑。   蕴姐见师师此番亲密随和,心想着不如趁姑娘高兴,就对她稍微提一提那件事。因搭讪着笑道:   “姑娘,论理,老身是你的长辈,原不该说这些不合规矩的事,只是如今你有个痴情的姐夫……哦,说来你也认识,就是前儿才入门没几日的那个大姐儿了,如今嫁了个举人老爷做了二房奶奶,好不尊贵体面的。   这位姑老爷此番来京,一来是要买个姐儿回去纳宠,二来,就是久仰姑娘盛名,这一回来了,已经近在咫尺,无论如何也想见上一面,才不枉费这多年的相思之苦。   姑娘可以放心,这位老爷虽然是个举子功名,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生得女孩儿一样的人品,还不曾说话,脸就飞红了,说句不怕你恼的话,他若是换了女妆,只怕你们两个倒在伯仲之间了呢,如今人家说了,只求会一会,不过吃酒斗弈,绝没有下作勾当,不然他既是大姐儿的丈夫,我怎么会教他再来会你呢。”   那李师师听了,心中便知就是李娇儿所说的那一位举子了,因点点头笑道:   “瞧妈妈说的,如今奴家虽然服侍了赵官家,他又不不曾明令禁止我接客的,妈手里既然还有奴家的文书凭证,自然就使唤得动我,奴家又不是宫里的娘娘,做什么就这样娇贵了?他要来只管来罢了,左右这会子天光大亮的,便是赵官家来了什么要紧,我也不怕瓜田李下之嫌。”   那李蕴姐听了,心中欢喜无限,因笑道:“姑娘,难为你有这个心胸,既然恁的,老身这就去给那举人老爷传话,带他过来。”说着,起身一阵小旋风似的刮了去。   这厢师师姑娘在房中准备,因想着是吴二官荐来的人,自己也不好十分拿大,况且又是大姐儿的丈夫,论理也是自家姐夫,倒是上心些,打扮得粉妆玉琢,头上珠翠堆盈,又想着他是个念书人,只怕不喜欢奢华妆束,只捡干净素净的衣裳穿了,端坐房中等着客人。   这厢李蕴姐早已请了玉楼过来,到了绣楼门首处,红药和小鸾两个也要跟了进去。那李蕴姐哎哟了一声道:“你们两个大官儿好不省事的,你们少爷如今要去会宫里的娘娘,你两个猴儿跟了进去做什么,还是随了小奴家前头待茶吧。”   红药和小鸾两个听了不放心,红药因笑道:“哎哟,你这妈妈也太高看我们一眼了。如今毛儿还没长齐呢,就是进去了,难道还能捞食儿不成?既然恁的,我们弟兄二人不上楼去,只在一楼厅堂里听差,这样总行了吧?”   那李蕴姐听了方才点点头道:“这样也好,只是你们两个可不许给我淘气做祸,不然连你们也有不是的!尤其是你这小冤家。”说着,伸出了芊芊玉指,在红药的脑门儿上一戳,惹得她笑了一回。   几个商议妥当了,那孟玉楼方整了整衣冠,咳嗽了一声,上得楼去。到了第三层楼上,还没走到门首处,就觉得此处异香扑鼻,不知熏的什么香气,饶是自己困于香闺半生光景,两个夫君又都是行商出身,竟不曾得过这样名贵的东西,因心中暗赞道:“这位师师姑娘品味倒还算高贵,身陷红尘之中心如止水一般,也是个难得的人品了。”   一面想着,来在门首处,轻轻咳嗽一声,内间早有小丫头子出来接着,见了玉楼这样容貌人品,也是脸红心跳的,深深道个万福道:“这位公子里边儿说话儿吧,我们姑娘正盼着呢。”   玉楼见这妮子善于机巧应对,会说话儿,虽然比不得红药、小鸾两个,也是个难得的,因点头微笑道:“有劳姐姐带路。”一面自袖内银子包儿中摸出一块儿碎银子,约莫一两多重的,递在那丫头手上。   那丫头平日里都是三钱五钱的得着,如今见这公子出手大方,人物又生的风流倜傥,心中如何不爱,连忙十分热络的招呼他进去。   孟玉楼只来在外间,隐约见里间屋子放下垂帘,便不肯唐突上前,兀自来在外间房里,白灵台旁边绣墩上端坐了,也不言语。   那丫头见了,心中暗道,这倒是个知书识礼温柔多情的小公子了,原先我们姑娘不曾服侍赵官家时,也曾来往不少阔少爷,都是颐指气使的,进了门儿就往内间闯,糟蹋了人便是扬长而去,如何会这般小意儿贴恋人的?怨不得我们姑娘往日里总是哭,若是早几年遇上这样温柔软款的小郎,便是随他跑了,到底不值什么……   一面胡思乱想,一面笑道:“公子请屋里坐吧,外屋潮湿些,里间方才亲香暖和呢。”   孟玉楼闻言摇头笑道:“多谢姐姐提点,只是小姐不曾召唤,学生不敢擅入淑女闺房……”   里间那师师姑娘听了,心中倒是暗暗的吃了一惊,因想到,听他言语温柔举止得体,原本不是个狂蜂浪蝶之辈,如何却要来此处寻欢作乐,莫不是有什么事情要对我说……   想到此处,心中好奇,因也等不得那丫头再请,竟伶伶俐俐的来在门首处,自己打起帘子出来了,笑道:“公子百般推脱,莫不是嫌弃奴家貌丑。”   说着,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玉楼跟前,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抬眼一瞧,心中“呀”了一声暗道:“倒好个模样儿,果然如宝似玉,不是凡品俗物,往日里人都说那赵官家生得威武相貌,到底比不上这个小后生,这样娴雅端庄,大似闺阁态度……”   心中想着,狠命盯着玉楼瞧了两眼,倒把她瞧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心中也是暗暗想到:“怨不得我们爷常来这样的地方,乐籍女子果然大方,不会扭扭捏捏的,常见生人不知含羞躲避,一味这样瞧着,倒也是比一般深闺女子更为新鲜有趣儿。”   想到此处,忍不住抬头也打量了那李师师两眼,只觉满目珠玑云霞满纸,果然顾盼神飞花容月貌,因心中暗暗赞赏一回,一面又叹息她这样薄命,小小年纪明珠蒙尘,流落勾栏瓦肆之中,听闻如今服侍了赵官家,只怕境遇好些也未可知,只是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对这小妮子来说也不知是福是祸了……   两个就这般对相对看了半日,倒是那师师姑娘率先扑哧儿一乐道:“你这念书人倒有趣儿,怎么也不招呼奴家,只管盯着人瞧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方知自己失态,倒真像是做了亏心事一般,脸上一红,把头低了不敢言语,伸手扯住了腰间荷包上的穗子,下意识的搅在手中。   若是旁人见了倒也无妨,只是那李师师姑娘久经风月,男女之事自是熟稔,如今见玉楼大有女儿不胜之态,心中倒才出了几分,只是不敢敲定,倒是一改往日态度,上前来携了她的手笑道:   “如今既然来了,又何必只管想着你那些孔孟之书、周公之礼,咱们这样参禅似的,斯斯文文的说话儿有什么趣儿?公子随我里间来吧,好歹吃些酒果儿,也算是不白来一趟。”   说着,扯住了玉楼的一双藕臂,就往内间拉扯。孟玉楼原本没想到这师师姑娘倒是大胆,自己也没有准备,如今冷不防给她一扯,加之那师师姑娘虽然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平日里最是能吃能睡大玩大笑的性子,用力也猛了些,孟玉楼又生的玉骨娇小身材玲珑,如今拉扯一回,竟坐不住,一个踉跄就给那师师姑娘从绣墩上拉了起来。   那李师师这样一拽,心里就明镜儿似的,倒是十分好奇,心中暗道,这样飞燕金盘一样的身量儿,如何是个男子,分明一个天姿国色的女娇娥,怎么反倒白花银子来院里消遣,只怕内中必有蹊跷。   想到此处,也是觉得玉楼生得乖觉可爱,心中忍不住想要逗她一逗,却是玩儿心已起,偏要调弄她一回,看她如何应对。   作者有话要说:祝客官们长假好~依旧忙忙碌碌走亲戚中,小更三千字略表心意~留言就送红色包子啦~真的不来一发么~O(∩_∩)O,磨镜情节在明天~   ☆、第八十九回   李师师想到此处,伸手扯住了玉楼一对雕花玉腕,在手心里摩挲着笑道:“哟,瞧你们念书人斯斯文文的,跟外头胡打海摔的哥儿就是不一样,细皮嫩肉的,这样肉皮儿,把我们院里的姐儿都给比下去了。”   孟玉楼见这师师姑娘忽然出言调戏,倒不知如何应对,只得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小姐休要取笑,学生担待不起……”   师师见玉楼这般娇羞态度,心中越发怜爱,见她又不肯开口解说何事,自己乐得顽皮,生拉硬拽的就往内间让,唬得玉楼挣扎起来,一面心中想到,这院中的姐儿何止是态度大方,简直就是白昼宣淫,怎么二姐姐反而对我说这样的清吟小班儿,乐籍女子端庄娴雅不输良家,却不是坑害了奴家,如今她意欲行事,我哪有功夫儿细说……   想到此处又羞又急,怎奈她在家当姑娘时原是大家闺秀,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除了针黹女红之外不曾做过粗笨活计,嫁人之后又都是当做娘娘一般供在内宅里头,一家子房里针线自有丫头媳妇儿们料理着,越发闲了下来,如何比得那师师姑娘,自小流落江湖,什么样的活计不要自己动手?如今虽然娇养了几年,膂力却比玉楼大了许多。   那孟玉楼挣扎了几下只是无法撼动,到底给李师师拖入内室,按在了炕沿儿上笑道:“怎么?我这屋子只怕神仙也住得,公子倒嫌弃起来了。”   那孟玉楼平生从未见过这般大胆的女子,一时之间倒没了主意,只得迁延她道:“小姐且慢动手,容学生起身整顿衣冠要紧。”   说着,又挣扎着要起来,那李师师如何容得她,竟是翻身跳上炕去,骑在玉楼身上,双手按住了她的一对皓腕笑道:“哟,奴家可是头一回听说这逛窑子还要穿衣裳的,如今天气越发炎热,不如叫奴家服侍公子宽衣吧。”   说着,伸手来在玉楼领口之处,暧昧地摩挲了起来。那孟玉楼此生从未与女子肌肤相亲,如今给个天仙一般的姐儿沾了身子,只觉这妮子肌肤香滑细腻,行动坐卧之间又有异香扑鼻,饶是自己身为女子,也是忍不住心中一动,虽在焦急之时,也忍不住赞叹这姑娘床笫手段。   两个正做那假凤虚凰的勾当,忽听得床后竟有门板响动之声,不知何处忽然闯进四个内卫来,唬得两个姑娘倒忘了举动,正呆着,但见一个面如冠玉眉分八彩,目若朗星齿白唇红的官人含笑进得帘来。   见了两人模样,面上忽然带了怒容,冷冷哼了一声,竟不言语,一撩袍袖,端坐对面太师椅上。孟玉楼听那官人哼了一声,好似虎啸龙吟一般,不知怎的,心中倒有些熟悉,又一时想不起来在何处听过……   还是那师师姑娘率先反应过来,连忙从玉楼身上下来,拉了她在身边,先跪下了道:“官家,如何今儿倒来了,怎么不叫人传话过来,奴家也好预备预备。”一面又拉了玉楼叫她跪下。   孟玉楼听闻此言,不由唬得魂飞天外,敢情面前这斯文漂亮的男子就是当今赵官家,唬得也挨着李师师跪着,她虽然素来行事稳重妥当,只是如今乍见当今天子,一个小女子岂有不害怕的,玉体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那李师师挨着她,如何不知玉楼害怕,也不顾赵官家在上头,竟伸手来了玉楼的手,柔声笑道:“别怕。”   那赵官家见了,心中恼怒,只是碍于风流天子的名号,又不能如同民间男子一般争风吃醋,因泠然问道:“此人是谁?”   那师师姑娘见了,倒不怎么害怕的,因对孟玉楼笑道:“官家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   玉楼听了,知道天命难违,虽然恐惧羞涩,也只得暂且开腔道:“学生……学生是进京赶考的举子……”   那赵官家听了冷笑一声道:“当真是斯文扫地,你的业师是谁,来人,将他头上功名革去。”   李师师听了这话,却心想是个机会,因对那四个内卫笑道:“这里不用几位哥儿伺候,奴家自来革她功名罢了。”说着,竟伸手在玉楼头上一扯,扯去她迎门美玉、拢发包巾,一头长若千寻的青丝如飞瀑一般倾泻而下,披在香肩之上,加上她又唬得有些发抖,看去大有女儿不胜之态。   那赵官家见了,只看身量儿倒也觉得有些惊艳,又好似不像是个举子模样,因命她道:“你这学生,抬起头来。”孟玉楼此番心中暗道不妙,正要出言谦逊,但见那师师姑娘却伸手捧住了玉楼的螓首,强她抬头道:“官家叫你呢。”   那孟玉楼只得抬头与赵官家对视一眼,当真是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泣非泣含露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把个赵官家看了一个惊心动魄,竟倏忽从太师椅上站起身子,就往孟玉楼身边走来,一面意欲伸手拨开她双颊旁边散落的青丝,看看清楚。   那李师师见了,扑哧儿一乐,竟不等圣旨,就倏忽站起身子,挡在玉楼跟前,笑道:“哟,官家这是怎么说,莫不是要抢奴家客人怎的?”   那赵官家听了,方知自己见了美色竟这般失态,因咳嗽了一声道:“你这蹄子捣的什么鬼?这如何是个举子,分明是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却将人藏在你闺房里作甚……”   师师见天子面色稍微缓和,方才放下心来,一面笑道:“这个你要问她了,如今奴家也弄糊涂了,这位妹妹比我生得还漂亮,倒白话银子来嫖我,是何道理?”说着,瞧着玉楼娇笑了起来。   孟玉楼此番心中方寸大乱,原本打算缓缓的对这师师姑娘说了杨戬之事,求她在赵官家面前吹一吹枕边风,好歹放了出来,也免得牵连自己夫主,怎知如今这赵官家不速之客,不请自来,自己一个柔弱女子,并不知朝廷礼数,又不曾礼部演礼,谁知到底如何直达天听……   正在焦灼之际,忽听得外间有人打起帘子进来,不等重人呢反应,倒是唬了一跳,轻提裙摆款动金莲,来在那赵官家跟前儿,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道:   “官家如何在这里,婢子竟不知道,不然早就上来服侍了……”   谁知那赵官家见了来人,仔细端详了一会儿道:“你这妮子何以这般眼熟?莫不是梓童宫里的人,怎么倒跑出来在外头抛头露面的?”   原来来人正是红药,因笑道:“官家好眼力,婢子是娘娘正宫中贵人杨戬家中奴婢,名唤红药的便是,当日圣上潜邸,奴婢还做这郑圣人房里的针线,有一回官家夸郑圣人戴的槟郎荷包好看,问是谁做的,叫再赶出一个明黄的来,就是婢子手工……”   那赵官家听了,面上方才缓和了道:“是了,你是杨提督家里的大丫头,你说说,这才几年,朕倒忘了,如今你生的越发出息了,怎么不见往宫里逛逛?”说着,又想起一事来,往腰间取了一个槟榔荷包,在红玉眼前一晃笑道:“你瞧瞧,这也有几年光景了,宫里的针黹供奉还不如你做的,朕几次要换,都舍不得,如今戴的上头绣花也有些褪色了,难为你怎么绣得出来这九条盘龙。”   那红药趁机笑道:“这却不难,官家若喜欢,我们大奶奶就会绣,比婢子绣的好上百倍呢。”   那赵官家听了问道:“谁是你们大奶奶,怎么杨提督已经有了家室么?”红药因点头笑道:“不就是这一位还给官家罚跪的奶奶么。”说着,指了指依旧伏地不语的孟玉楼。   赵官家听了大惊,连忙命红药和师师将玉楼搀扶起来,又深看了两眼,心中倒有些艳羡杨戬,又想着这样一个女菩萨一流的俊俏人品,若是一生独守空闺做了太监房里的摆设,也是红颜命薄,那些中宫负责选美天下的官员都是吃白食的,竟教这样绝色女子流落民间……   想了半日,方止住了心猿意马,因问红药道:“这么说朕就更不明白了,既然是你们大奶奶,怎么好端端的却跑到这样烟花之地来,教她贞洁妇人涉足花丛,你这蹄子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红药姑娘听了,撒娇撒痴道:“官家怎么揣着明白装糊涂,要不是无缘无故的拘了我们爷进了南牢里,我们大奶奶能急成这样儿么,她出阁之前原是大家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没脚蟹一般,知道怎么捞人出来,还是满世界打听,如何能说句话儿,直达天听,婢子见她整日里吃不下睡不着的,清减了好容颜,心里不落忍,才打听出来小御街这个去处。”   作者有话要说:不会把玉楼纳入后宫吧0 0!?   ☆、第九十回   那赵官家听了,又见玉楼已经唬得瑟瑟发抖,心中怜惜之意大盛,因出言责备了红药两句道:   “你这蹄子也太肯胡闹了,如今带了你们奶奶往这样烟花之地淘气,这是遇上朕了,若是遇见那一等见色起意的恶少,你们奶奶有个什么闪失,你日后也难见你主子。”   红药听了叹道:“官家说的是,只是我们奶奶对爷情深意重的,如今每日困坐闺中长吁短叹寻死觅活的,眼看着就要香消玉殒了,婢子除了这个法子,实在也是想不出别的出路来,若是官家真有怜香惜玉之心,只要宽了我们爷这一回,不就什么都有了?”   那赵官家听见玉楼为了夫主之事竟然愿意以死相救,心中倒也感念,因想着自己虽然后宫佳丽三千,当真国破家亡之际,又不知有几个是像这杨戬的浑家这样,愿意与夫君共存亡的贤妻呢……   想到此处含笑点头道:“夫人节烈之举,乃为本朝典范,原本那杨提督没事,不过是吃了旁人的挂落,朕见了奏本,原当个笑话儿说与梓童知道,谁知她倒说不如小惩大诫,所以锁了进南牢里,朕也不是浑人,知道他在里头不曾受苦的,独门独院儿住着,金奴银婢三茶六饭一样不缺,才准了此事,也是给蔡相提个醒儿,原本是一家子的勾当,夫人大可不必当真。   如今那王尚书既然畏罪自尽,杨相爷的事情也就算了,今儿回去拟了圣旨,明儿他就到家,夫人如今早些回去预备给杨相接风洗尘吧。”说着又深看了孟玉楼两眼。   那孟玉楼如今如坠梦中云里雾里的,但听得这赵官家要放杨戬出来,心中大石落地,心神清爽,福至心灵,连忙上前深深的道了三个万福道:“侍儿谢官家天高地厚之恩。”   赵官家听见玉楼婉转娇啼,黄莺儿唱的一般,身子早已酥了半边儿,因勉强自持道:“夫人不必多礼。”想要捧了美人一对皓腕搀扶起来,又碍着师师,不好如此,只得对红药道:   “将你主子搀扶起来,好生护送回去,明儿有什么事,只管往后宫里对你们郑圣人说去,若是她恼了,对朕说,可别教这样金玉一般的人儿出来乱跑,万一腌臜了,岂不是朕的罪过。”   红药听了,满心欢喜答应着,搀着玉楼下了绣楼,到了底下,但见小鸾正焦急等待,见她们下来,念了一声皇天菩萨道:“姐姐,去了这般日,唬死我了呢!”红药笑道:“小蹄子,平日里就数你会说嘴,怎么如今倒不灵了,咱们先离了这是非之地,家里说去。”   说着,主仆几个得了活命,从那勾栏李家的后门儿处雇了车子,回在山东会馆暂且不提。   却说那赵官家送走了孟玉楼,依旧瞧着那楼梯底下,恨不得跟了妇人回在香闺之中厮守。李师师就在风尘,岂有不知男欢女爱之事,见那赵官家喜新厌旧,心里就不大欢喜,仗着如今房里没有外人,也就不用端着君臣之礼。   因冷笑一声道:“人都走得没影儿了,怎么官家还不足兴,既然恁的,就不该放了她汉子,一辈子关在牢里,在求一求郑娘娘把她接进去,封做西宫娘娘,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么……”   那赵官家听了,方才回过神儿来,脸上一红,不怒反笑道:“你这蹄子,端的吃起飞醋来,那杨戬岂是好惹的?如今招安各地反叛,朕还要倚重他,平白要了他浑家岂不是要坏事,若是一般平头正脸儿的妇人也罢了,如今你不见这妇道,活脱脱儿一个菩萨哥儿降世临凡,朕若有这样的浑家给人包占了,凭他是天王老子,也要斗上一斗的,这样的妇人动不得,乃是自古治乱兴衰之理。”   那李师师听了,嘟起唇瓣撒娇撒痴道:“哟,敢情官家是感叹自己身边没个如花似玉的姐儿啊,既然嫌弃奴家貌丑,还来我这腌臜地方儿做什么,仔细站脏了官家的朝靴了!”   说着,也不过来服侍,转身往牙床里坐着,脱了绣鞋,翻身滚入香衾之中朝里睡了。   那赵官家素喜师师娇媚,如今见她乱吃飞醋的模样越发娇俏可爱,连忙屏退了内卫,自己也进了温柔乡中,温言软语柔情似水陪了不是,那李师师方才回转过来,两个殢雨尤云,被翻红浪不提。   却说那孟玉楼给两个丫头领着,往山东会馆里回来,沿路之上芳心兀自扑扑乱跳,因埋怨那红药道:   “你要淘气也罢了,怎么好说奴家是杨相爷妻室,万一来日穿帮露馅儿,这可是欺君之罪的勾当,你们如今是潜邸旧臣,自是无妨,只平白连累了奴家一家人罢了。”   红药听了扑哧儿一乐道:“我的奶奶,你是给人服侍惯了的,从来不会服侍人,不知道底下的奴婢怎么揣测上头人的心思,奴婢冷眼旁观着,那赵官家十分惊艳奶奶相貌,不如顺水推船直接讲情的好。   说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如今那山东呼保义宋公明闹得厉害着呢,我们爷原是有些绿林出身,江湖上好讲话,所以就算是赵官家也要让他三分,全靠着咱们家从中调停,如今已经有了招安之意。   若说奶奶是我们相爷浑家,那赵官家是不敢怎么样的,若说是个乡绅家的姬妾,我的奶奶,你打量着如今还能这么清清白白的回来?这会子只怕早就抬到西宫里去做了娘娘了,这倒罢了,也算是有个好出身,只是连累了你家官人,只怕就要一辈子关在南牢里头出不来了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方才觉得后怕,因说道:“难为你这蹄子想的周全,我们小门小户的,再想不到这些事情上面去。”   几个说着,早已来在山东会馆里头,幸而天色尚早无人瞧见,连忙回房换了衣裳,红药因笑道:“既然有了官家旨意,这会子只怕咱们家的封条已经揭了去了,如今在会馆住着又不方便,往来都是年轻举子,要我说,左右这几日爷不在家,咱们回相府里住去吧,又宽敞又舒服,岂不比这里强了许多?”   玉楼尚且未及答言,倒是小鸾拍手笑道:“这话真么?我活了这一世人,还不曾去过那么富贵的地方呢,奶奶,如今咱们就进去住两日无妨啊,只怕比年画儿上画的还漂亮呢。”   玉楼闻言觉得不妥当,嗔了小鸾道:“你这蹄子最爱理会那些虚热闹了,如今我一个嫁了人的妇道人家,平白往年轻男子府邸里头住着,不明不白的叫什么话?当真是越大越不知道害臊了。”   说得小鸾嘟起唇瓣不言语。红药见了,连忙上来打圆场笑道:“话也不是这么说呀,奶奶若是此番去了,正是帮了我们相爷的大忙。”   玉楼听了问道:“怎么又叫做帮了你们相爷的大忙呢?”红药见她上道了,因笑道:“今儿奴婢已经在赵官家跟前儿说了,奶奶原是杨府里的诰命,那赵官家对奶奶想必是念念不忘,今晚明早的自然有恩旨下来,如今咱们家里没有当家正室接旨,传到宫里,赵官家能有不疑心的,万一差了出来,奴婢的欺君之罪可就坐实了,到时候推到菜市口咔嚓一刀……”   说到此处,玉楼还没说话,小鸾早就惊呼了一声,将红药拦腰抱住了道:“使不得的。”倒把孟玉楼也怄笑了,因无可奈何摇了摇头道:“你这蹄子也是古灵精怪的,说的奴家心里倒不落忍,这也罢了,就随你进去住两天,只是若是你们爷回来,我自然马上搬出来,你若不依,我们宁可不去。”   说的红药早已经是千肯万肯的了。玉楼只得往杨氏姑妈房中,只说自己主仆几个要去拜访几个京城之中西门庆的故交,转托房里的太太奶奶们帮衬着说话儿,只怕这几日就要留宿在手帕交的香闺之中,不能回来。   那杨氏如今全靠着玉楼供养,如何还敢不依?因满面堆笑道:“大娘子只管去什么要紧?大姐儿就放在老身这里看顾很是便宜,绝不叫姐儿受了委屈就是了。”   孟玉楼安顿了杨氏和西门大姐儿,又往书房里寻了她小叔子杨宗保来,说道:“如今奴家要到各个宅门儿里头寻一寻门路,求一求我没出阁之前的几个手帕交们,叫她们爷们儿帮衬帮衬,讨得你那西门大哥哥一条活路。好兄弟,我不在这几日你可别荒废了念书的功夫儿,眼看大比之期不远了。”   那杨宗保听了,心里素知自己的长嫂最是节烈女子,此番虽然单身出去,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事情,自己原是她先头小叔子,也不好多问的,连忙答应着,送他嫂子打点已毕,雇了车送她主仆三个出去了。   ☆、第九十一回   却说孟玉楼主仆三人雇了车子来在杨戬府邸门首处,但见果然有几个金吾子在那里正拆封条,玉楼隔着车帘子瞧见了,因对两个丫头说道:   “门口有生人,咱们把车子靠边儿停一停,等他们散去了咱们再进门,省得叫人瞧见了不好。”   红药听了,果然也从帘子后头梗着脖子瞧了瞧,却是扑哧儿一乐道:“哟,这不是咱们的故人么?”说着,竟不理会玉楼,兀自跳下车去,上前笑道:“几位大哥辛苦。”   那为首的一个金吾子一回头,就瞧见红药上来,楞把个大小伙子唬得倒退了好几步,下意识地捂住了脸面。   红药见他窘迫之态,逗得咯咯一乐道:“大哥,你怕怎的?如今奴家手上又没有鞭子……”   书中暗表,原来这几个金吾子正是九门提督手下办差官,如今奉了圣旨,特来揭下杨戬府门上的封条,谁知倒遇见红药,为首的那个后生,就是当日在长街之上挨了红药一鞭子的,如今得了秘法,刚刚去了疤痕,依旧回来当差,才上任,就遇见这大姑娘,心里焉能不怕的?只是碍于同僚面上,不敢十分显出畏惧来。   也是客客气气的赔笑道:“这不是相爷府里的姐姐么?给您道喜,如今你们家相爷的官司已经没事,只怕早晚就要回家,姐姐是先来打个头阵的了?”   红药点头道:“正是呢,可巧几位大哥都在,我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做不动粗笨活计,你们在这儿正好,帮我们开了院门儿,庭院里洒扫洒扫吧。”   那几个金吾子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叫苦,也只得赔笑答应着。红药见了,满意地点了点头,又回到马车处,隔着帘子对玉楼说道:   “奶奶,不碍的,这几位官差大哥都是九门提督座下的兵丁,原是咱们家的买卖,就跟府里的小厮儿一样,奶奶用不着避讳他们。”   玉楼听了,也只得下车,两个丫头扶着,往门首处去,那几个金吾子见了,都迎上前来,待要请安,又不知什么辈数,因陪笑着问红药道:   “大姑娘,不知这位奶奶怎么称呼……?”   红药闻言得意笑道:“哟,敢情你们不认得她?这原是杨相爷正室大房,我们当家立纪的大奶奶了。”   那几个兵丁听了,忽然想起当日长街之上,曾经对玉楼风言风语几句,有些非分之想的,如今知道这是杨戬的浑家,不由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一齐跪下磕头,请求主母宽恕。   孟玉楼是个老实厚道的妇人,见这个后生家给红药调弄的要死要活的,心里也不落忍,因柔声说道:“几位官爷,我这丫头平日里跟在我身边娇养惯了,好开个玩笑的,你们快别信她……”   无奈那几个金吾子早已认定了孟玉楼这样天仙玉貌,定然是杨戬正室无疑,依旧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活命。   玉楼见状,只得做出当家主母的态度来说道:“既然恁的,奴家不对相爷说罢了,几位官爷快起来回去交差吧。”   红药见状还不解气,笑道:“奶奶不忙打发他们走,咱们家的院子还不曾洒扫呢,如今叫他们帮衬着做了这个巧宗儿再走,也省得奴婢挨家挨户的唤了家奴院公回来做活了。”   玉楼原不知这是红药淘气,想着不过寻常园子,就好比自己家中玩儿花楼后头那一块地一般,因点了点头道:“如此也使得。”   红药听了嘻嘻一笑,方才往怀里摸钥匙,命人将封条扯去,开了大门,玉楼定睛观瞧之际,但见里面厅殿楼阁,十分峥嵘轩峻;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无不浸淫着葱蔚茵润之气,富丽堂皇美轮美奂的,倒真像是小鸾说的,好似年画儿里的天宫一般。   玉楼见了,扯了扯红药的衣袂,附在她耳边说道:“大姑娘,你莫要玩笑,这样大的庭院,就凭这几个小后生家,只怕就是累死了也打扫不完吧?”   红药听了嘻嘻一笑道:“奶奶,不瞒你说,往日咱们家兴旺时,车把式也有一二十个,花儿把式也有三五十人,就凭这几个呆头鹅,干到明年也不中用的,如今不过小惩大诫,谁叫他们不学好,当日长街之上调戏奶奶的。”   玉楼听了,心中老大不忍,见那几个后生也不过跟杨宗保一般年纪,又都是富家子弟出身,如何做的惯粗笨活计,正要开口求情,忽听得身后几个少女的声音娇笑道:   “大姐姐,怎么你却先到了?”   主仆几人回头一瞧,原是当日船上服侍玉楼的云霞雨露四个丫头到了,云妮儿手上捧着文房四宝,霞妮儿手上拿的是家常衣裳,雨儿捧了香炉,露儿抱着汤婆子,几个小婢正嬉笑着往回走呢,见了红药,都赶着上来叫姐姐。   红药见了她们笑道:“你们几个蹄子怎么跑回来了,也不知道等一等爷的?”   云妮儿笑道:“爷早走了,还等呢,如今蔡相爷和高太尉听见爷没事,赶着往三法司衙门接了人,这会子只怕在蔡相府里吃酒呢。他们弟兄几个久没见了,这一回只怕是要一醉方休,总要喝个三天两早晨的才能痛快呢。”   红药听了笑道:“也是个没算计的,如今好容易出来,也要先来家看看才是,家里来了贵客呢。”说着往身后一让,让出孟玉楼和小鸾来。   云霞雨露四婢见了玉楼,唬了一跳,齐齐的上来就要磕头,玉楼和小鸾两个连忙上前挽住了,不肯受礼。   那云妮儿原是贴身服侍过的,如今见了玉楼觉得十分亲近,因上前来笑道:“今儿奶奶得闲儿,来家逛逛?”   红药因笑道:“你这蹄子还做梦呢,若不是大奶奶,只怕咱们家爷未必那么快出来,也连累了你们还要在南牢里头服侍,那地方虽然也算能住人,怎么比得上家里,一个两个养的你们跟副小姐似的。”   几个奴婢听见原是孟玉楼出力营救杨戬,虽然不知内中端的,也都十分感念玉楼此番救主恩义,纷纷盈盈下拜道了万福,红药见状笑道:“咱们也别这么客客气气的了,早晚都是一家人,如今既然爷一时半刻还不回来,咱们就扶了大奶奶进去歇歇吧,忙了这半日也是不耐烦。”   众人正说着,但见那几个金吾子讪讪的,陪笑着上来说道:“给大小姐、二小姐请安……”雨儿和露儿回头一瞧,原是自己家中当差的,当下也不在意道:   “我们姐妹正服侍贵人,你们不说外头伺候着,倒先来说话,当日在府里时,父亲跟前儿也是这么没规矩来着?”   唬得那几个金吾子连忙跪下了道:“姐儿恕罪,原是你家大姑娘瞧见了奴才几个来揭封条,叫我们留下帮着洒扫院子的,不是我们擅自勾留此处,还请姐儿宽恕,千万别为了这点子小事惊动了老爷……”   雨儿露儿两个听了倒是掩口而笑,一面回身对红药道:“大姐姐真会折磨人的,不知道妹子家里这几个奴才怎么得罪了大姐姐呢……”   红药摇了摇头道:“罢了,看在你们这两个蹄子往日里服侍爷尽心尽力的,又知道孝顺我,这回就宽了他们罢,你们是没瞧见当日在长街之上……”   正说着,但听得孟玉楼出言阻拦道:“这也罢了,我站了这半日乏得很,她们还是小孩子,没得跟她们说这些做什么,如今打发了那几个后生,我与你家去坐坐,只怕你们爷回来,我就告辞了。”   红药听见玉楼这样说,知道她是心疼那几个金吾子好容易混出来的功名,若是给雨儿、露儿两个知道他们调戏玉楼之事,只怕这样俊俏的差事往后可就没有了。   想到此处,心里顿觉孟玉楼温润如玉,大有君子之风,心中喜欢,就不肯拂了她这一番情份,因笑道:“哦,也没什么大事,不过就是见他们几个在门首处淘气,逗一逗罢了,若真叫他们几个小的扫院子,到过年也不中用呢。   你们几个回来的好,雨儿露儿两个就叫你家里奴才护送着,往后街上传来咱们自己家里的门把式、花儿把式,依旧回来拾掇园子,你们姐妹许久不曾家去坐坐了,如今相爷不在,我做主叫你们家去住一天。”   那雨露两个小婢听了,欢喜的抱作一团儿,跑来红药身边赶着道了一个万福道:“多谢大姐姐深恩!”又对着玉楼行了礼,方才手拉着手儿跑了,敢情一说叫她们家去逛逛,方才稍微显出一些小姑娘家的娇憨之态。   玉楼瞧见了,摇了摇头叹道:“你们相府里想来规矩是大的,不然怎么把这几个孩子都拘束成这样儿了……”   红药听了笑道:“奶奶这可是冤枉我们爷了呢,只因他素来不喜欢与女子说笑,旁人都以为他性子严谨,不敢放肆,谁知道见了奶奶,倒成了个能说能笑会疼人的好子弟,也是看人下菜碟儿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几天老吉各家各户走亲访友,来不及统计各位客官,没有一一道谢很抱歉哈~十一之后会好好调整一下!争取最少六千~请客官们继续享受美好的假日时光~   ☆、第九十二回   孟玉楼听见红药的暗示,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他会不会说笑与我什么相干?你再说这些不着边际的话,我可是抬脚就走。”   唬得红药连忙摇头道:“哎哟,好容易来家,哪能这般轻轻巧巧的放了奶奶回去呢。”说着,与云妮儿、霞妮儿并小鸾一起,将玉楼拥入杨相府中。   玉楼进得门来转过影壁,过了垂花门,但见里头一层一层,竟望不到头,都是雕梁画栋器宇轩昂的排场,因自言自语道:“往日常听人家说什么一如侯门深似海,如今见了方才信了,这得是前后几进的院子呢,只怕少说也有四五层吧……”   红药听了笑道:“四五层哪有这么深邃呢,奶奶没听过庭院深深深几许这话么?说的就是我们杨家了,这相府还是当年赵官家初登大宝,与郑圣人商议,赏赐潜邸旧臣,给我们家修的房子,前后一共十三进院儿,就是蔡相府上也比不上,只因蔡爷是念书人出身,虽然高官厚禄,只是盛宠没有我们爷那样深厚罢了。”   玉楼听了点点头道:“杨相爷原是赵官家和郑娘娘身边贴身服侍的,外头科举选出来的,再好也是比不上他。”说着,扶了红药的手臂往里走,沿路随喜走马观花。转眼到了正厅之上,红药见玉楼有些倦意,因笑道:“奶奶走的有些累了吧,在正厅上坐一坐,我与你炖茶吃。”   玉楼闻言摇头道:“这却使不得,堂屋是爷们儿商议大事款待亲朋的地方,妇道不好坐的。”   红药笑道:“奶奶怎么忘了,如今奶奶是咱们家的正房,这样地方规矩是给奶奶坐的。”说着也不理会玉楼谦逊,教云妮儿、霞妮儿两个按住了坐下,自己自去外头炖茶。   玉楼见了无法,只得坐下,一面看堂上匾额,写的是“内圣外王”几个字,心中暗暗点头道:“这内相有些意思,虽然自幼去势,想不到竟有这般凌云之志,也可惜了他生得那样好相貌,能文能武的,终是废人了……”想到此处倒伤感了一回。   正想着,但见云妮儿笑嘻嘻瞧着自己,因扑哧儿一乐道:“你这妮子,没得只管盯着我看做什么?”云妮儿笑道:“奴婢见奶奶瞧那匾额,我们爷最喜欢这话了,所以才悬于内堂之上,用以勉励,不想与奶奶的心思竟是不谋而合的。”   玉楼闻言红了脸道:“怎么你们一个两个的,都是这般贫嘴……”说到此处,忽然想起红药打发了雨露两个姑娘回家的事,因问云霞二婢道:“方才见雨儿、露儿回家,你们心里羡慕么?若也想家去逛逛时,我可以做主对红药那蹄子说。”   云妮儿听了,收敛嬉笑之色,面上捎带怒容,因摇头道:“奴婢没有家了,奴婢的父母既然不管我死活,我又何必理会他们,往后叫她们全当我死了,大家一辈子不见面,倒也干净!”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怜惜,因拉了云妮儿的手柔声说道:“好孩子,亲人哪有隔夜仇呢,如今你不愿意回去,我也不强你,等日后气消了,还是回去与家里说和说和吧,他们老两口儿生你养你,到了晚景时光,也是有个依靠啊……”   说的云妮儿方点头不语。玉楼又问霞妮儿道:“你呢?怎么也不说家去逛逛?”霞儿闻言眼圈儿一红道:“奶奶不知道,奴婢原是国子监祭酒之女,父亲是个假道学,自己在书房里养小厮儿,外头包占戏子歌女,自小儿很少在家歇了,抛撇下奴婢的娘,一个人独守空闺,蹉跎了大好青春……   我因是女孩儿,家中无人娇养,长到十岁上,我父亲因听说相爷家中得了云妮儿做奴婢,那宇文大人就得了御史言官之职,心里十分艳羡,就派了媒人来,强媒硬保,把奴婢送到府里做丫头,谁知奴婢前脚过门儿,我娘后脚就偷偷吊死了,如今那个家我再不回去的……”说到此处也是眼圈儿一红。   玉楼家云霞两个丫头身世堪怜,心中也是叹息怜悯,因说道:“倒是难为你们两个孩子,这也是我多事一问,还想着是红药丫头平日里那么一个百伶百俐的人儿,怎么今儿开恩,倒把你们两个给忘了,原来是有些缘故的……   只是不知那雨儿、露儿两个,怎么一听见家去,就那样高兴的。”   云霞两个听见玉楼这样说,扑哧儿一乐道:“奶奶原不知道,那两个蹄子跟我们姐妹不一样,都是家生子儿,连如今那九门提督也是杨相爷家里的奴才,因为我们主子得势,连带着他也选出来了。那两个小丫头原先家就住在咱们杨家旧址的后街上,四五岁上就进来服侍了。   后来她们父亲做了官,另外建府单过,要带了两个丫头别处另住,谁知那雨儿领着露儿,两个就往家里头井口边儿上站了,对她们父亲说道:‘女儿两个是自小儿进来服侍的,如今长到快十岁上,给人撵了出去,日后还有什么脸面见人?父亲此番要是带了我们两个出了杨府,孩儿就是死了也不能从命。’那九门提督无法,只得自己带了家眷上任去,只把两个女儿依旧留在杨府上做奴婢的。”   孟玉楼听了这段公案,点点头道:“想不到这两个孩子生得那样文弱娇怯,行事倒是节烈,也算是两个义婢……只是既然她们是家生子儿,论理应该排在你们两个前头才是,怎么反倒叫你们后来的做了姐姐呢?”   云妮儿听了笑道:“奶奶不知道,我们杨府上与别处风俗不同,外头进来的丫头,原比家生子儿尊贵体面些,只因我们爷说了,我们这些女孩子原本也是大户人家的贵小姐,只因家里名利心重了些,才送进来伺候人,身世也是可怜,比不得那些原先就会服侍的,凡事都要从头学起,是以凡事外头送进来的小厮儿丫头,倒比家生的奴才更得主子怜惜,天长日久就有了这个规矩了。”   孟玉楼听了点点头,心中暗道:“这杨戬倒不像外头传言的那样飞扬跋扈,也是个知道怜香惜玉的温柔软款之人……”   正想着,但见红药捧了茶进来,笑道:“小蹄子们,就知道在这儿奉承主子,我在外头炖茶,要都酸了,也不说出来一个替一替我!”小鸾见状,连忙迎上来笑道:“劝你少轻狂些吧,她们两个是你调理出来的不假,做什么把我也骂进去了?”说着,伸手接了茶盅来,两个给玉楼倒茶吃。   孟玉楼一面听她们姐妹斗嘴,一面低头呷了一口茶水,只觉得茶香浓郁,不似往日喝的那样寡淡,因随口问道:“你们家的茶也是别具一格的,味道这般醇厚,不知是什么茶呢。”   红药笑道:“正是呢,前儿爷说了一回,还是什么洋文,奴婢又听不懂,就混忘了,这是大秦进贡来的茶叶,上回我们爷进宫时,郑圣人赏的,我们爷因说颜色不大好,放着没吃,赏我吃了,奴婢倒心爱它,舍不得多吃,都搁在小厨房里,如今教奶奶尝尝鲜儿,若是要打听名字,等我们爷回来,奴婢问了,再来回奶奶。”   玉楼连忙摇头道:“什么要紧的事情,你也当个正经事来说,不知道名字罢了,就算知道了又怎么样,这是进上的东西,别说世上除了你家之外没地方儿淘换去,就是有卖的,来日我家去了,不过仕宦乡绅之家,哪有闲钱吃这个?这也罢了,怎么你们爷还会说洋文呢?”   红药听了,面上颇有得意之色道:“这有什么?有时候番邦来人,在朝廷上呜哩哇啦的不知道说些什么,我们爷就听得懂,还用他们的话教训他们,那些来使听了,知道方才自己所说应对之策都给人听了去,心中惭愧畏惧,就不敢放肆了。   赵官家是个柔弱宽仁的君王,没回应付外使都有些不好招架的,自从知道我们爷有这个本事,就更加倚重他了,没回外头派了使节前来,都叫他出面周旋应对呢。”   孟玉楼听了杨戬的本事,因点点头道:“你们爷也算是个好的了,就算如今翰林学士来了,只怕也未必说得过他,可见本朝科考之事弊端甚多啊……”   红药听了,眼内闪现出十分惊喜的神色来,笑道:“怎么奶奶哪一句话都跟我们爷想到一块儿去了呢!我们爷常说,如今科考倒不如古时候举孝廉的好,都是街里街坊,知根知底儿的,选出来的官儿才知道为民做主,造福一方,如今这样开科取士,叫人念书都念傻了,哪里还会办些实事呢!”   几个正说些闲话,忽见外头门房儿慌慌张张跑了进来,红药见了,连忙挡在玉楼跟前儿,嗔他道:“忙什么?如今贵客在这里,怎么不在外头伺候,倒混钻混闯的,相爷在时你也敢这么着?”那门房儿杨福儿听了急道:“大姑娘,祸事了!”   作者有话要说:国庆的最后一天啦~老吉明天就要早起干活儿咯!~   ☆、第九十三回   红药见杨福儿有些慌了手脚,自己心里也是一惊,俗话说宰相门前七品官,他虽然是个门房儿,寻常京官儿见了也要让他三分,如今见他有些惊惶神色,连忙问道:   “你且别慌,慢慢的说与我们知道,别唬着大奶奶。”   那杨福儿方定了定神道:“外头有宫里的内相来传旨,指明了叫咱们家大奶奶接旨的,如今爷还没娶亲呢,中馈乏人,哪里来的什么大奶奶?却不是咱们家又犯了欺君之罪了?”   红药听了这话方才笑道:“哎哟,看你慌得那样,倒唬死我了呢。”因说着,闪过身子朝孟玉楼努了努嘴儿笑道:“你瞧瞧,这不是咱们家大奶奶?”   那杨福儿原是方才刚刚找回府上来的,没瞧见玉楼进门,还当是杨戬故交的堂客们前来道喜的,也不敢细看,如今听见红药说这是自家主母,也就没什么讲究,抬眼一瞧,身子早就酥了半边儿,因好似自言自语,又好似对红药说道:   “我的娘哎,敢情咱们家大爷取了个观音娘娘回来,怪到今儿都是喜事呢……”孟玉楼听了脸上一红,嗔了红药道:“少浑说!”   红药扑哧儿一乐道:“奶奶这会子不认账可不行,如今宫中天使就在外头,咱们不接着,只怕爷刚走出南牢,又要给人捉了去了……”   玉楼无法,只得命那杨福儿道:“这位官家爷们儿,烦劳你先将朝廷天使让进正堂里坐着待茶,容奴家进去打点一番就出来接着。”   红药连忙点头道:“这不就有个大奶奶的样子了么?是了,奴婢记得家里还有诰命妆束,奶奶快随我内堂换了吧。”说着,与云妮儿霞妮儿,并小鸾几个,搀扶着孟玉楼回在内宅。   玉楼心里兀自突突直跳道:“这接旨的事情,奴家这一辈子也没指望赶上一回,如今又不曾礼部演礼,行动举止差错一点儿半点儿,给人瞧出来怎么好呢……”   红药按了她在炕沿儿上坐了,一面笑道:“奶奶怕的什么?宫里的内相全是我们爷一个一个拿下马来的,那个小太监刚进宫里时不是我们爷教的规矩,莫说是他,就算那些猴儿崽子见了我也不敢怎么样,如今哪有内相赶在杨相爷府里挺腰子的,却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奶奶只管上前去道个万福,说声‘接旨’,旁的很不用理会那些猴儿。”   一面说着,翻箱倒柜的找,因笑道:“这件诰命大妆还是我们太夫人留下的,有年头儿了,东西是好东西,就是奴婢一时想不起来放在何处了……”   翻了半日,好容易找着了,因双手捧了,献在玉楼眼前笑道:“奶奶瞧瞧,就是这劳什子,还有个名儿,叫做什么‘日月龙凤袄,山河地理裙’,听见是前朝王宝钏留下的呢。”   玉楼听了点头道:“哟,倒好个气派的名儿。”一面接在手中细看,但见是大红的软烟罗料子,上头彩绣平金,配上各色司鸾缎带,雍容俏丽华贵异常,因叹息道:“这样太华丽了,只怕是一品诰命的衣裳吧……”   红药听了笑道:“奶奶如今身份就是一品诰命了,穿这个岂不是更合适么。你瞧那裙子上头,镶嵌的都是各色宝石,听见制作的时候工艺也是费事呢,倒是钦天监先描绘出了日月星辰运行的轨迹,再按照那图纸,一笔不错绣在裙子上头,最难得的就是这各色宝石,都与天上星宿闪烁的光辉同样颜色,若是奶奶穿了这样的衣裳裙子,站在星光之下,只怕就要飞升成仙了。   原先太夫人在时,有一回嫌这衣裳款式旧了,自己又上了几岁年纪,不好穿正红的,因说要裁了去,给我们底下的丫头改几件袄儿穿,我们爷因说这样的衣裳如今也是难得的,既然太夫人不穿了,不如留着给新媳妇儿穿也是好的,总比外头苏杭采办来的嫁衣绣工强一些,谁知如今倒应验了呢!”   玉楼听见红了脸道:“你这蹄子,但凡是能打趣儿我的地方,逮住了一句话也是不肯放手的……”说着,到底无法,只得叫丫头们服侍着,自己按品大妆起来,急急的来在前堂之处接待朝廷天使。   到了前堂,但见杨福儿陪着,那几个内相虽然腆胸叠肚一副威武的模样,几人都不敢坐,只管站着,倒与那杨福儿称兄道弟的攀谈起来,远远的就瞧见云妮儿、霞妮儿,并红药和小鸾,四个绫罗裹着的美人儿一般的丫头,众星捧月一般搀扶着一位天仙玉貌的大娘子出来。   那几个太监知道这是杨戬的浑家,连忙上前见礼,纷纷跪下,只有手捧着圣旨的那个不敢跪,站在后头垂手侍立。   玉楼见状,连忙谦逊一番,又叫杨福儿挨个儿搀扶起来,一面让座让茶,那为首的笑道:   “跟大奶奶回事,奴才们身上还有旁的俗务,不敢在此内宅勾留,如今交了旨,也就该回宫复命去了。”   玉楼听了,只得命红药设摆香案,请那端着圣旨的小太监往上站,自己领着一家人下站了,上前来,轻提罗裙盈盈下拜道:“奴家接旨。”   那捧了圣旨的太监因展开手中宝卷,朗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查杨戬一案,所列罪证子虚乌有,今当官复原职,朝廷另有恩恤抚慰,赏俸三年,望其克勤克俭,依旧为朝廷办事,另有御史言官宇文虚中,巧舌如簧颠倒是非,陷害忠良,此番革去御史功名,拿入三法司衙门会审,量刑定罪,钦此。”   旁人听见倒也罢了,只有那云妮儿听了,身子一软,险险就倒在地上,还是霞妮儿手疾眼快,连忙扶住了,在她手上捏了一把,低低的声音道:“别慌,自有爷和奶奶做主。”那云妮儿方才勉强支持住了。   那太监宣旨已毕,连忙命旁的小太监道:“猴儿崽子们,还不将贵人搀扶起来!”那几个小的听了,连忙来在玉楼身边,连声说道:“贵人请起。”   玉楼等人方才起身,红药因笑道:“得了,这会子圣旨也说完了,咱们就别装神弄鬼的,今儿是我们爷的好日子,虽说正主儿不在家,我也做得了主,你们几个留下吃两杯吧,我叫门房儿去街上大馆子里叫菜给你们吃。”   那为首的听了,连忙上来,赶着红药叫“姐姐”,一面笑道:“哥儿几个当真还有别的差事,旁的不说,还要往那宇文虚中家里抄家去呢。”云妮儿听了这话,却是支应不住,嘤咛一声哭了出来,霞妮儿见了,连忙找补道:“你这蹄子,要死也不挑个好日子。”   因上来对红药笑道:“大姐姐,她身子不痛快,不如我先扶了她回房睡睡吧。”红药知道云妮儿如今心中焦急,因点点头道:“这个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叫她好生歇着,等我与爷和奶奶商量了,抓药给她吃。”说着,对霞妮儿使个眼色,霞妮儿会意,扶了云妮儿下去。   这厢那为首的太监笑道:“圣旨说完了,还有一句郑娘娘的懿旨口谕,大奶奶不必多礼,我一说你一听也就罢了。”   那孟玉楼听见皇后还有旨意,复又轻提罗裙盈盈下拜道:“奴家不敢无礼,还请天使宣旨。”那太监见状只得说道:“娘娘说了,哀家久在深宫,不知杨相爷婚事,如今既然有了正房大奶奶,自然要有名份,着加封一品诰命。”   说完方收敛了正色,换上十分谄媚神色笑道:“恭喜夫人,得空儿只怕还要往宫里谢恩去。”   玉楼听了,心中十分懊悔此番前来杨府上做客,又摊上这样不明不白的事情,如今自己原是西门庆的侍妾,怎么好端端的倒给人说成了是杨戬的浑家,只怕又是那赵官家多嘴,在郑娘娘面前说了自己的事情,又或是她自己打听出来的,这回篓子可是越捅越大了……   那红药姑娘倒是不以为意,因笑道:“辛苦了几位哥哥,既然还有旁的贵干,我们也不好虚留你们的,到了宫里,给官家和娘娘好生回话儿,说我们爷日后定然带了大奶奶进宫请安谢恩的。”那几个小太监闻言答应着,红药因见霞妮儿回来,暗暗对她说道:   “你往后头房里开了箱笼,拿这个数出来,送他们出去时顺便好生塞给那为首的,他们自己分去吧。”霞妮儿答应着飞跑也似的去了,不一时就回来,送了那几个太监出去。   这厢玉楼送了朝廷天使,身子一软就坐在了玫瑰椅上头,又嗔那红药道:“当日奴家就说不来凑这个虚热闹的,如今怎么样,怎么好端端的,那郑娘娘又知道了这事。”   ☆、第九十四回   红药听了玉楼埋怨,因笑道:“那赵官家自然是见了奶奶好相貌,回宫去当个新鲜事儿说与郑圣人知道了,他们夫妻两口子,有什么话不能说的。   郑娘娘只怕如今心里酸着呢,只是她既然知道我们爷娶了亲,那一段小儿女心思能放也就放下了,岂不是正好么?奶奶就救人救到底,索性摘个日子跟我们爷一道进宫谢恩吧。”   玉楼如今给人推在了风口浪尖儿上,况且自家爷们儿尚且生死未卜,凡事还要倚重杨戬势力,也只得点头道:“如今只要能救了奴家夫主出来,凡事都好商量,大姑娘千万留心,只有这件事情耽误不得,你不知道,我们家那一位哥哥儿娇养惯了的,如今关进去也不是一日半日的了,只怕他身子吃不消了……”   红药见孟玉楼身处温柔富贵乡里,依旧对本夫难以忘情,心中虽然替那杨戬着急,倒也敬重玉楼这般人品,因点头笑道:“这却不难,等我们爷回来,奶奶对他说一声,只怕话音未落,人就放出来了呢。”   玉楼听见,方才稍稍安心,因点头道:“若是能救我夫主出来,奴家随你们演一出戏也不是不能的,只是后续之事就要你们爷自己圆谎了,等我夫主出来,奴家自然随他依旧回在阳谷县中才是正理。”   红药听了答应着,扶了玉楼依旧回在内宅之中,远远的瞧见霞妮儿在园中亭子里头炖茶,见她们来了,连忙迎上来道:“奴婢正炖茶给奶奶吃,再多等一刻功夫儿只怕就好了。”   红药因问道:“云儿呢,怎么她不来伺候。”霞妮儿闻言眼圈儿一红道:“方才大姐姐都听见了,如今贵人在此,她不来伺候是她的不是,只是别说她爹爹待她还说得过去,就是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情,嘴上不说,心里岂有不着急的呢……既然大奶奶要人服侍,奴婢去下房传了她进来就是了……”   玉楼听了,连忙出言阻止道:“既然恁的,快别叫她来了,好可怜见的,那宇文大人家里出事,她这做女儿的心里哪能不着急呢……”   红药听了摇头叹道:“论理,跟了主子哪里还能管得了自己本家的事情,这都是爷平日里太骄纵她们四个惯出来的,这也罢了,既然大奶奶有了恩典,她又心里不受用,就不用过来服侍了,你炖了茶送进上房屋来,就去瞧瞧她吧,若是不熨帖,拿着大人的帖子往宫里传太医院的人来瞧。”霞儿听了答应着自去。   玉楼因说道:“论理你们家的事情,奴家不好插嘴的,只是如今云儿家里出事,到底你们大人管是不管呢……”红药闻言竟不在意道:   “只怕我们爷没那个闲功夫儿管那宇文不死的事情吧,当日巴巴的把人抬进来,我说不收,她家里媒人只差没跪在地上求我了,如今既然收作了二等丫头,他家里就该本本份份为我们爷办事,如今这样挺腰子,爷要是宽了这一回,只怕往后那些家生子儿也不好管束呢……”   玉楼听了,知道如今杨戬偌大家业,大半都是红药掌管着,倒也是不好调停的,心里又可怜这云儿,此番不好再说,只得找个机会再行规劝罢了。   红药这厢打发玉楼吃饭,服侍她喝茶漱口已毕,见玉楼有些懒懒的,因笑道:“奶奶莫不是有些春困?”   玉楼闻言点点头道:“正是呢,平日里这个时节倒是歇中觉的时候了,只是这几日人多事忙,倒是不曾正经睡过一个囫囵觉,这会子闲下来,不知怎的倒困了。”   红药闻言笑道:“既然恁的,奴婢服侍奶奶睡睡吧,这是上房屋,正经是大奶奶睡觉的地方呢。”   玉楼听了笑道:“你们家又没有正房奶奶,平日里这里自然是空着的了。”红药扑哧儿一乐道:“怎么空着?这儿原是我们爷睡觉的屋子。”   玉楼听见此处是杨戬起居之所,羞得满面红晕,站起来抬脚就往外走,一面嗔道:“你这蹄子怎么不早说?你们家里的爷们儿也是有趣,又没娶正室,怎么倒往内宅里睡,好好的书房倒成了摆设了……”   红药连忙追了出来笑道:“奶奶怕怎的?我们爷又不在,那房里有老虎能吃了你去?   这也有个缘故,我们爷别看是当朝一品,只是年少时节也曾漂泊江湖,后来只因为时潜邸旧臣,才得了官的,并不是考出来的功名,所以那书房不过是摆设,爷说瞧见那些四书五经诸子百家的觉得头疼,不愿意在前头睡,就往这间新房里先住着,还说是个彩头,只怕明儿就有了合心意的大奶奶过门儿了。”   玉楼听了,方才稍有回转,又埋怨她道:“就算是这样,你也该早些说给我知道,如今玷污了人家正房,忒失礼……”   红药掩口而笑道:“奶奶也太客气了些,如今我们爷要是知道奶奶坐过了他的屋子,只怕那些铺盖就再也不肯拆洗了呢……只是如今我们府上虽然大一些,平日里人口简单,就只有爷一个人住着,里头院子虽多,铺盖都是应景儿的,要么客房,要么下房,奶奶往哪一处歇着,只怕都要腌臜了。   若是奶奶嫌弃爷的房子脏,不如就在外间春凳上睡睡吧,那里是奴婢常常上夜的地方儿,就只有我一个人睡过,奶奶用我的铺盖,都是极干净的。”   玉楼听见红药这样提议,心中方才满意了,因说道:“这倒也罢了,只是你这蹄子不许再捣鬼了,若不是你的铺盖,我这就家去。”红药听了,含笑上来挽住玉楼,推推搡搡将她带入外间。   安置在春凳之上笑道:“奶奶等一等,容奴婢开了箱笼找找铺盖。”小鸾在旁见了笑道:“红药姐姐不知道,我家里规矩是这样的,论理我们在阳谷县是个大户,到了京城也就不算什么,没那么多讲究,只因我们爷是个会多心的,这样事情上面最是小性儿,原来我们三娘回姑妈娘家时,还特地叫我送了铺盖妆奁过去,不让她使别人家的东西。”   红药听了咋舌道:“哟,这样讲究,倒真像是个一品诰命了呢。”小鸾听了在一旁闲磕牙道:“谁知道我们爷怎么想的,旁的不说,就我们二娘,不就是勾栏李家接出来的么,她在外头什么人不见,到了家里,就那样回避忌讳起来,外头来了唱曲儿也不肯见,爷的亲戚朋友来了,只要不是本家爷们儿也要回避着,当真是自欺欺人的,还有我们五娘,听说在家时……”   话还没说完,早给孟玉楼嗔道:“你这蹄子,没几日就跟红药混熟了怎的?连自己的家丑也这样如数家珍的说,仔细明儿家去,我告诉了爷,撵你出去。”小鸾听了,方才吐了吐舌头,调皮一笑,不敢再说。   这厢玉楼与她两个丫头说些家常,红药又与她说些宫里的规矩,省得来日进宫还要礼部演礼,也是麻烦事,玉楼听着这些繁文缛节,只觉得眼帘越发沉重起来。两个丫头见状,也知趣退了出来,独留下玉楼一人在房内小睡。   也不知睡了多久,昏昏沉沉的,就只当是在家里一般,觉得有些口渴了,微微抬眼一瞧,但见室内昏黄,斜阳余晖已过,还微微的有些亮光,将将到了掌灯时分,不知怎的还没有丫头前来点灯,因清了清嗓子就叫“小鸾”道:   “拿茶来吃些,爷下了衙门没有,怎么我睡了这么早晚,你也不知道叫我,万一他回来吃不上滚汤滚菜,又要抱怨自己白娶了这些妇道在房里……”   果然瞧见有人递茶过来,玉楼睡迷了,也顾不得许多,伸手接在手中,一扬粉颈吃了,倒在春凳之上伸了个懒腰笑道:“真是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了……”   单听得那人噗嗤一笑道:“大娘子好睡,这时候最是不知道防备人的,这样娇憨闺阁态度,倒便宜了下官。”   唬得孟玉楼登时一点儿睡意也没了,直扯了春凳上的锦被裹住了身子,开口就叫小鸾,叫了几声没见有人应声,才想起自己如今在杨戬家中,也不管那人是谁,下了春凳抬脚就往外走,出了门首方才长吁了一口气。见外头院子里点着大红灯笼,如今第五进院子,当真是庭院深深,前面隐隐传来觥筹交错之声,想是来了什么宾客,给杨戬道喜压惊来的。   片刻,果然那杨戬追了出来,却不打帘子,在房内隔着帘栊笑道:“大娘子这样防备,跟防贼也似的,怎么下官就那样不堪,总叫娘子害怕?”   玉楼听见果然是杨戬声音,方才稍微放松了警惕,一面低声道:“奴家不知大人回府,冲撞了官威,死罪死罪……”   ☆、第九十五回   那杨戬隔着帘子笑道:“三娘子何必每次都是这般见外呢,下官原本不欲回来,只是听见今儿朝廷圣旨已到,急着回来参详,谁知家中那几个使女都是偷奸耍滑的,见我不在,各自去寻方便,进了内室就瞧见三娘玉体横陈在春凳之上,倒叫下官好生招架不得,还以为误入桃源仙境之中……”   玉楼闻言,心中十分尴尬,连忙出言解释道:“都是红药那蹄子闹的,如今一时半刻,奴家拙嘴笨腮的解释不清楚,等她来了,相爷自去问她,如今但请开恩,放了奴家夫主,好叫我夫妻两个完聚……”   那杨戬听了这话,倒不曾马上答应,却是没了言语,玉楼不知他心中何意,是否吃醋拈酸,心里突突直跳,只怕他不肯放人,两个隔着帘子僵持了一阵,那杨戬方才开口笑道:   “外头风大,娘子进来说吧。”说着,伸手为玉楼打起帘子。孟玉楼含羞抬眼,但见面前的男子俊美如斯,倒瞧不出一星半点儿的牢狱之灾有什么拖磨,心中稍稍放心,正要答话,但听得背后有人笑道:   “哟,上次给奴婢瞧见爷自个儿打帘子也罢了,怎么如今倒给人打起帘子来,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吧?”   杨戬闻言冷笑一声道:“我就知道,我不打帘子,你这蹄子是不肯出来的。”   但见那红药姑娘蹦蹦跳跳的走了来,上来挽住玉楼道:“奶奶有什么话房里说吧,仔细外头夜风吹了去。”说着推推搡搡的将玉楼挽进房内。   一面笑道:“皇天菩萨,如今奴婢也叫爷给我打一回帘子,死了也心甘。”杨戬听了只得对玉楼笑道:“你听听她这话,当真是给我娇惯坏了的,明儿你带了去吧,我不敢要她了。”   玉楼听了噗嗤一笑,又觉得杨戬这话很有些亲密态度,连忙止住了笑意,待要为夫主求情,又不知道杨戬心里怎么想,踌躇了一回不敢开口。   红药因在旁边笑道:“爷这回帘子也不白打的,实话告诉你吧,这回能这么伶伶俐俐的出来,倒是多亏了大娘子在赵官家面前舍命相救呢。”说着,因将当日之事原原本本对那杨戬讲了。   杨戬听了这一段故事,连忙站起身来深施一礼道:“下官不知娘子天高地厚之恩,方才竟出言唐突玉体,还请娘子见谅,下官如今虽然薄有功名,身傍长物,也知道娘子并不耐烦这样的俗物,只要娘子开口,无论何事,下官自然结草衔环报答救命之恩。”   玉楼听了这话,抓住了话头儿,因福了一福还了礼,柔声说道:“当日赵官家也说了,相爷原本没事,不过是吃了挂落罢了,如今早就该放出来的,奴家顺水推船,不过说句公道话,并不敢因为此事居功,更不敢对相爷有什么非分之求,但求相爷看在四门儿女亲家,亲戚情份上,好歹救我夫主出来,旁的事情,奴家一概不用。”   那杨戬听了这话,却是面带难色,孟玉楼见了,还道是他私心藏奸,垂涎自己美貌,不肯放人,心中又羞又怒又急的,又不敢和他吵,正在僵持之际,但听得杨戬缓缓说道:   “这件事情原本要慢慢对娘子说,如今既然你一再相问,下官也少不得说了,那西门公子在南牢之时,不知道染了什么症候,下官几次探病,又下帖子请了太医院的人来瞧,皆不中用,有人说是中毒,又有人说是沉疴,都是些莫能两可的说辞。   下官因担心病人不可久在樊笼之中,因等不得圣旨,就擅自将他打发出了南牢之外,如今寄在下官一个朋友家中,乃是太医院领衔太医蒋竹山,此人医术高超人品清雅,病人在他别院居住,想来无妨,如今下官刚刚出狱,尚且来不及前去探望,此番与娘子匆匆相见,还不曾来得及对你说……”   孟玉楼听见丈夫疾病缠身,心中如何不急,当下顾不得男女之别,扯住了杨戬的衣袂道:“既然恁的,求相爷开恩,教奴家前去照顾丈夫,如今他流落在外生死未卜,我做侍妾的怎么好在此处高乐呢!”说着,早已经桃花面滚珍珠泪,止不住哭了出来。   杨戬见了,心中又怜又爱,连忙安抚她道:“只怕今儿天色已晚,蒋太医别院又在城外,如今出不得城去了,不如明日一早,下官上朝回来,亲自送娘子前去探病如何?”   那孟玉楼听了,心中焦躁,实在等不得,待要再求杨戬,又怕他心里不耐烦,一时之间进退维谷,一股急火攻心,竟是嘤咛一声晕了过去,杨戬手疾眼快,将佳人玉体搂在怀中,也不顾忌讳,将玉楼抱到内间自己的卧室之中,动作轻柔放在香衾之内。   伸手在衣袂之中探得了一截儿皓腕,两指搭在脉门之上,沉吟了一番。   红药在旁看得心惊肉跳,也替玉楼担心,连忙出言问道:“爷,奶奶怎么样,好端端的就昏了过去。”   杨戬摇头不语,只管号脉,半晌方笑道:“不碍事,娘子原本金贵花柳人品,玉体娇弱,如今千里寻夫舟车劳顿,早已有了水土不服之症,况且连日来为我的案子夙兴夜寐,不曾好生歇着,此番再遇着急火攻心,心脉不畅,一时闭过气去,如今好了,只要我以内功助她打通经络,再好睡一夜就没事了。”   红药听了方才放心,又试探着道:“大娘子不会武功,只怕爷的内功精纯,她受用不住,不如让奴婢……”   杨戬不等她说完,因摆了摆手道:“此处有我照应,你去外头伺候吧,前头客人还没散,你替我去陪着吃两杯,我那几个哥哥兄弟家里宾客若有什么话说,你只管答应,要什么吃的玩儿的不用来回我。”   红药听了这话,心中空落落的,虽然知道杨戬不是那样趁人之危的登徒浪子,只是想到两个要做那双修之事,难免肌肤相亲,心里还是有些醋意,怎奈杨戬向来说一不二,自己一个使女,并不敢违抗主人,只得点头答应了几个是字,躬身退了出去。   到门首处,叫小丫头子去叫了霞儿来,吩咐她道:“爷今儿在内宅歇了,我还要去前头陪酒宴客,你在门首处上夜,不可进去打扰,等我吃酒回来替你,教小丫头子们在廊下坐着,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   霞儿听了这话不解道:“上夜就上夜罢了,怎么外间也去不得,非要在门首,虽然快入夏了,夜里还是怪冷的呢,再说爷在这儿睡,大奶奶往哪里住去?怎么也不见她人影。”   红药听了,连忙摆摆手道:“进府这几年了,你还学不乖?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你都忘了这些金玉良言了,不该咱们打听的事情,问在心里也是病。”说着,往前头招呼宾客去了。   霞儿听红药这样一说,心中暗道莫不是自家爷们儿竟与那孟玉楼做在一处,只是往日里暗地品度这位大奶奶的容貌人品,又不想那一等银妇,不知此番怎的肯了,又想着红药说的有理,此事原不与自己相干,爷们儿自从进府,从来没有多瞧过自己一眼,心中倒替那红药大姐姐不值起来,看来这一回她要挣个侍妾的身份就更难了……胡思乱想了一回,只得抱了自己的铺盖搁在门廊处,抱膝坐了上夜,一面教几个小丫头子们好生看着,别放猫儿狗儿进院儿。   坐了一阵,夜风一吹,倒是有些昏昏沉沉的,只觉得眼皮子打架,因将头一歪,靠在窗棂上头要睡,忽然觉得有人推了推她的胳膊,霞儿只当是小丫头子们来找她玩笑,因不耐烦道:“你们自去玩耍,好生看着五进院子门首处,进来了原毛畜生不是玩的,吵醒了爷,连你也要打死……”   但听得有个娇娇怯怯的声音道:“死丫头,是我。”霞儿闻言一惊醒了过来,但见却是云儿,连忙朝她摆了摆手道:“你这蹄子身上不好,不说回到下房里挺尸去,这会子巴巴的跑来这里做什么?”   云儿闻言红了脸道:“方才……方才后门上的张妈来了,说我爹托人带话儿进来,叫我好歹想法子求一求爷,宽了他这一回吧……”   霞儿听了这话一惊,说道:“你这蹄子要死了,如今还做那些私相授受的勾当!?”云儿闻言啐了她一声道:“你还好意思说我呢,外头你表哥写来的信,不都是张婆子传递进来……”   话还没说完,早给霞儿捂住了嘴道:“罢了罢了,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咱们扯平了吧,只是你这会子跑来说也不中用,爷都睡下了,要说明儿再来吧。”   ☆、第九十六回   云儿听了这话啐了一声道:“你当我是谁?还真敢直接对爷说……我都想好了,如今咱们大奶奶好个温克性儿,虽然是个女孩儿家,大有君子仁义之风,不然我先去求求大奶奶,这几日见她为了我家的事情也有些怜惜的,我说了,她未必就不肯帮忙,若是有这位如花似玉的大娘子去对爷说,再没有不成的了。是了,爷如今要在内宅睡,大奶奶往哪一处客房里安置了呢?”   那霞儿听了,却是红了脸道:“你这蹄子要死了,怎么打听起人家主子两口子闺房之事,如今大奶奶都给朝廷封了诰命了,人家私盐成了官盐,还能哪里睡?自然与爷歇在一处罢了,这会子悄声些,若是惊动了爷也罢了,我们女孩儿家,左右不会真赏你一顿好嘴巴,若是惊醒了大奶奶,只怕连累我也要乱棍打死呢!”   一席话说的云儿满面红晕,嗔她道:“你这蹄子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怎么那大奶奶外头有汉子的,如今又没死,又没休书,就这么平白无故的和别人睡……”   霞儿听了也是脸上一红道:“人家的事情你问我,我问谁去?有了汉子又怎的,如今就说若是你外头有汉子,爷这样容貌人品的男子向你求欢,你有个不允的?”   云儿听了臊了,伸手在霞儿咯吱窝戳了几下道:“死丫头,好端端的扯上我做什么,你何必那我打比方,如今现成儿的例子,若是你表哥和咱们家爷都喜欢你,你又怎么样呢?”   霞儿闻言也羞红了脸道:“劝你少轻狂些吧,那样的好事再落不到咱们头上来的,别说你我了,就连红药大姐姐,爷那么疼她,如今做通房大丫头好几年了,你见她的肚子有过动静?敢情没回上夜从来不叫她在内室服侍的。   如今这一位才来,就抱到内室香衾之中,还不知来日怎么宠上天去呢,她那汉子命若好时,趁着现在有病就早早死了也罢了,若是命运不济,这会子竟治好了,按照咱们爷的性子,来日他只怕是生不如死呢……”两个小丫头絮絮叨叨了半日,都有些困倦了,抱作一团儿,靠着窗根儿底下睡了。   放下外间如何上夜不提,单表那杨戬为孟玉楼诊脉,探得她脉象十分虚浮,若不修正心脉,只怕来日坐下病根儿,此事原本交给红药就很妥当,只是杨戬此番多日未见玉楼,心中着实挂念,也想趁此机会亲近玉体,方才屏退了众人,亲自为孟玉楼疗伤。   因端坐在床上,修炼打坐一般坐好了,方才将佳人玉楼搂在怀中,伸手探得了玉楼腰间的汗巾子,微微一扯,衣裳就宽了,前襟儿处散开些许,微微露出最断肠两两巫峰,那杨戬余光瞧见了,不由得心神荡漾起来,又舍不得趁人之危,只怕唐突了心上人,只得抱元守一稳住心神,为玉楼宽衣解带。   脱得只剩下贴身小衣,却是个大红的肚兜,上头系着一条金锁链儿,系在粉颈之上,衬得肌肤越发玉雪可爱触手生温。杨戬见了这番香艳精致,就恨不得将这妇人搂在怀里做那襄王神女的勾当。   只是他深知这位孟氏玉楼最是贞洁妇人,若是自己此番不能自持,来日她必然不会再理会自己的追求,更有甚者只怕还要玉碎明智,当下也只得运用内功强行压制住心中绮念,一面伸手抚在玉楼背心之上,上手半分真气,缓缓渡入孟玉楼的娇躯之中。   半日,但听得孟玉楼嘤咛一声,倒在杨戬怀里,看样子似乎是要悠悠转醒,杨戬怕她此时醒来觉得难堪,也唯恐自己说不清楚,只得复又点了孟玉楼的睡穴,让她好生睡下,一面为她穿戴整齐了,扶入香衾之中,自己也下了床整顿衣冠,并不敢在内室勾留,又不放心玉楼一个人睡在房里,只得往外间春凳上睡了。   那孟玉楼睡的昏昏沉沉的,一点香魂不灭,竟似游离于玉体之外,朦朦胧胧的来在一个所在,又像是平日里自家起居的香闺之处,又好似别人家的内室之中,正在犹豫徘徊,忽然觉得心里有了什么,一股说不出来的甜蜜油然而生,当下不知何意,正在踌躇之间,忽见天边飞来一条五彩金龙,张牙舞爪好不威风。   玉楼见了,却不知害怕,只觉那金龙生得夺目可爱,竟意欲伸手去捉,那金龙见了,缓缓的游下云端来在尘凡之中,越往下游动时,缩得越小,到了玉楼身边,就如同寻常小青蛇一般,越发乖觉可爱。   但见那东西亲昵地绕着玉楼游走,玉楼倒不害怕,伸手摸了摸那小龙的犄角,那小龙仰首应和,却是一阵虎啸龙吟之声,皎然一跃,径直扑入孟玉楼怀中,唬得玉楼娇啼了一声,早已经悠悠转醒,但见窗外芭蕉冉冉红日喷薄,却是南柯一梦而已……   玉楼缓醒过来,瞧瞧四周景物皆不认得,心中惊疑,连忙伸手按在自己领口、汗巾子等处,见自家穿戴整齐,方才稍微放心,又不知这是什么地方,不敢呼唤,一面心中回想昨日之事,又想起那金龙入体的梦境,因心中纳闷道,往日闺中常听见妇人们说起,金龙入怀乃是得子之兆,如今我与夫家许久不曾见面合卺了,哪里来的什么孩子?却不知怎的平白无故做了这么个奇怪的梦……   正想着,但听得外间红药的声音道:“大奶奶醒了?”一面打帘子进来。玉楼见了是她,方才放心,因说道:“是了,昨儿听见奴家夫主缠绵病榻之事,心中焦急,好似昏聩一般,如今睡了半日方才好些,此处是你们家的客房么?”   红药听了噗嗤一笑道:“我的奶奶,你在我们爷的屋子里睡的,客饭哪有那么熨帖了。”玉楼听见,臊得满脸通红,连忙跳下炕来啐了一声道:“你这蹄子好不省事,我与你们家大爷原本清清白白的,如今却说不清楚了……”说到此处,忽然想起那杨戬不知在何处睡下,复又神色惊惶起来道:   “我在此处歇下的,那……那他呢……?”红药听了,强忍住唇边笑意,故作不知道:“哟,哪个他呀?奴婢听不懂了……”   玉楼知道自己出言莽撞,又是脸上一红,上前来扯住了红药道:“姐儿,如今你就别再卖关子折磨奴家,快说与我知道,也好叫我安心,不然,有死而已。”   红药见她急了,连忙出言安抚道:“奶奶快别多心了,我们爷不是那样脏心烂肺的登徒子,他只怕家里客房都是给人睡过的,腌臜了奶奶这样金玉一般的人品,又怕你只在外间春凳上歇了,玉体虚弱着凉。   迫不得已才将你安顿在内室的,自己就睡在外间给你上夜。奶奶宽心吧,这些铺盖都是只有爷用过的了,说句犯上的话,他一个内相,奶奶犯不着避讳不是?”   玉楼听见红药开解自己,方才稍微好些,因点了点头道:“这也罢了,你这蹄子倒会说,这会子我要恼,又不知恼你们哪里,也只得凭你开发吧,你们爷呢?”   红药笑道:“我们爷知道奶奶牵挂西门大官人,这会子上朝谢恩去了,说是下了衙门就回来接你过去探病,可巧今儿早晨蒋太医也传话过来,说西门公子身子好些了,请奶奶放心。”   孟玉楼听了这话,叫了一声皇天菩萨,点点头道:“这些都是多亏了你们相爷,若是他不肯当机立断救下我夫主,这会子只怕就要病死狱中了……”   红药点头笑道:“奶奶这不是明白过来了?一会子见了面,看在奴婢的份上别与他一般见识吧,他往日里再不是这样眼馋肚饱,见了妇人是命的性子,就只栽在大奶奶手上罢了,这也是三十年恩爱相遇,五百年冤家遭逢,且喜我们相爷自幼入宫,倒不值什么,奶奶名声上没有妨碍的,这一回就宽了他吧。”   玉楼闻言点点头道:“大姑娘说哪里话呢,如今杨相爷救了我夫主,又安排太医给他瞧病,奴家心中感激他,不敢稍有怨怼。”   红药听了点头笑道:“这样最好,大奶奶昏睡一夜,想是饿了?奴婢去小厨房弄饭给你吃吧。”说着,往外间去,一面叫云妮儿、霞妮儿进来服侍玉楼梳洗。   云儿见此番有机会亲近玉楼,就要说情,因搭讪着笑道:“奶奶今儿脸上好春意。”玉楼听见,脸上一红道:“你这蹄子倒与红药是一条藤儿上的,只会这样打趣儿别人。”   云妮儿听了这话,还道是孟玉楼昨夜偷情害羞,因笑道:“奶奶这会子臊了,只怕往后还有更不好意思的呢。”   玉楼听见这话不解其意,因问道:“你这蹄子平日里倒是温柔和顺,怎么今儿说话风言风语的……”   ☆、第九十七回   霞儿见云儿有些口没遮拦的,连忙推了她两把,又对玉楼道:“奶奶别听着蹄子瞎说,她嘴里哪有个正经的呢。都是因为家里出了事,才这样恍恍惚惚的,还请奶奶宽恕这一回吧……”   玉楼听了这话叹道:“也是好可怜见的,这样吧,等我此去照顾我夫主,路上自然要向杨相爷道谢的,顺便提一提此事,若是他允了时,自然是你的造化,若是不允,那我也算是为你尽了一份心力了。”   云儿听见玉楼愿意帮忙为父亲说情,当下心中欢喜无限,竟是脱口而出道:“奶奶若是对我们爷说去,就再也没有不成的了,昨儿你们两个都……”说到此处,方才知道自己失了言,连忙红着脸掩口不说了。   孟玉楼听着这话唬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子正色说道:“姑娘,你这话说谁?”   云儿和霞儿两个见玉楼此番声色俱厉,与往日娇滴滴的模样竟是大相径庭的,唬得两个丫头抖衣而立,垂手侍立不敢言语。   玉楼见自己方才娇斥,唬着了两个小姑娘,心里又有些不忍,只是事关自家清誉,不得不说,因放低了些声音说道:“我听见红药那蹄子说,昨儿我病了,是你们相爷安顿我睡下,他就睡在外间为我上夜,这话难道不真?莫不是他竟然趁人之危唐突别家妻房……”说到此处,眼圈儿早已红了。   云霞二婢听了这话,倒也近似情理之中,霞儿因点头道:“怪不得大人不叫我们进来服侍,原来他在外间睡,是觉得不方便……”又拉了云儿来在玉楼跟前儿,两个丫头跪下了道:   “奶奶宽恕,是奴婢一时胭脂油蒙了心的,胡乱猜测昨日之事,败坏奶奶清誉,还请看在我们相爷和红药大姐姐的份上宽恕了这一回吧……”说着,两个膝行上前来,伏在玉楼膝头哀哀哭泣起来。   孟玉楼原本正色与两个使女理论,如今见她们尽显小儿女之态,自己又不好得理不饶人的,只得叹了口气道:“你们这两个蹄子,我也是狠不下心的,这是你们爷不曾娶亲,若是你们家里有了大奶奶,我自然要向她告状,好好管教一番你们这样乱嚼舌头的毛病儿。”   两个丫头听见玉楼不怪罪了,方才破涕为笑,爬起来谢了恩。孟玉楼只觉得心中有些烦闷,打发她们出去服侍,自己斜倚薰笼独坐闺中,一面暗想昨日之事。若是外头上夜的两个丫头都是这样猜测自己的,这件事也确实启人疑窦,怎么那杨戬不避嫌疑,平白无故的为一个女子上夜,却不叫红药进来服侍,又屏退了众人,与自己共处一室之中,虽然红药那蹄子口口声声说两个隔帘而睡,谁知道深情底理到底如何……   想到此处不由得芳心缭乱起来,只想与那杨戬当面锣对面鼓的问个清楚,只是这样闺房私事怎么好对一个不相干的男子启齿……思前想后,越发疑神疑鬼起来……   正想着,但听得外头有人打帘子进来,一瞧正是红药,见左右无人,连忙拉了她在身边,正色说道:“你这蹄子跪下,我要审你。”   红药听这话没有前言后语的,忍不住扑哧儿一乐道:“怎么,奶奶听见这一回能见到西门公子,乐得疯魔了不成,怎么这样折磨起奴婢来了?”   玉楼因叹道:“奴家哪有心思与你玩笑,你实话对我说,昨儿……”说到此处脸上早已经红透了,只是憋在心里又是不吐不快的,只得复又问道:“昨儿我和你们相爷到底是怎么睡的,你可是亲眼瞧见了没有……”   红药听了这话大惊道:“怎么,是哪个蹄子在奶奶跟前儿作怪了不成?奴婢方才不是才解释过的么,定然是云儿霞儿两个贱人!”   说着,起身就要往外头掀帘子去寻那两个丫头,玉楼见状,唯恐连累了她们,连忙出言阻拦道:“并不是单有她们两个瞧见了的,只因今儿我看大家脸色都有些怪怪的,心里不踏实,才想起来又问你一句。   大姑娘,你别嫌我烦,这样的事情关乎奴家一生名声品行,我哪儿敢掉以轻心呢,虽说奴家不曾从一而终,是个再醮货儿,不如清白女孩儿值钱了,只是我是奉了婆家严命再嫁,两次出嫁都是三媒六证文书齐全的,从来不曾做过这样偷期密约的勾当,今儿这事你定要对我说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然奴家决不能与你干休。”   谁知那红药姑娘听了这话,非但不甚害怕,反而摇头一笑,来在孟玉楼身边,拉了她坐下笑道:“奶奶这话虽然是诘责之言,只是我们相爷听了,只怕心里更加敬你爱你,放不下了呢……”   孟玉楼听了这话不甚明白,因问道:“怎么又扯到你们相爷怎么看我了?”红药点点头道:“只怕天底下只有奶奶是这样防备他的了,他五六岁上就进了王府做小黄门,如今虽然平步青云位极人臣,除了奶奶,谁还把他当正经男子看待?   别看我们势派儿大,规矩多,那都是我们爷敢杀人,会立威风,一步一步谋划来的,虽然那些人当着他是奴颜婢膝满面堆欢,谁知道背地里说他什么。奴婢每每听见坊间传言,心里就好像刀子割的一般,如今见奶奶还是以男女大防待他,心里不知怎的倒还好过了些呢。”   孟玉楼听见红药说了这些话,心里对那杨戬又生出许多怜惜之意来,若是他五六岁上就入宫做了太监,如今长到二十*岁上,只怕是从来未曾开了情窦,就连自己的夫主那么一个爱见怪的人,知道自己与杨戬过从甚密,非但不说什么,反而说自己会办事,笼络得住亲戚,看来这件事上倒是自己执着了些……   只是不知怎的,那杨戬怎么看都与一般黄门太监大不相同,女孩儿家天生有些见识,只觉此人对自己有过什么绮念似的,莫非是自己自作多情,想多了不成……   想到此处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脸上一红道:“奴家深闺妇人,原没有许多见识,倒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这里给大姑娘陪个不是,也给你们爷陪个不是……”   红药见状扑哧儿一乐道:“莫说是没睡在一起了,便是睡了什么要紧,奶奶不知道宫里规矩就是这样的,赵官家和哪一位娘娘合卺时,外头成堆的太监宫女儿服侍着,行事时端茶递水儿,有什么避讳?奴婢还听说那赵官家曾经……”说到此处附在玉楼耳边,低眉耳语了几句。   玉楼听了,臊红了脸道:“好个没出闺门的女孩儿,满嘴里说的什么淫词艳曲。”说的红药嘻嘻一笑道:“大宅门儿里听说也有这样的事情,我们爷房里不用人,所以奴婢虽然是通房丫头,也没见过,怎么奶奶家里姐妹那样多,也不知道这事?”   玉楼听见红药问她,方才想起当日西门庆曾经对自己提过,他往潘金莲房里睡时,曾经教春梅进去帮衬,上次又听见李娇儿和李桂姐两个也是这般笼络住了汉子,因脸上一红道:   “人家闺房里的私事,虽然是同僚姐妹,也未必肯对我说起,再说我房里又没有通房大丫头,不过一个小丫头子,凡事都要避讳着……”说到此处忽然想起来道:“怎么这会子没瞧见小鸾,那蹄子跑到哪儿去了?”   红药听了笑道:“昨儿晚上奶奶病了睡在床上,我们爷因想着西门大官人的病,只怕你们两处相思,都病着,就派人先送了小鸾到蒋太医家里看护,一面安慰安慰他,说你身上不好,一半日光景休息的好些了就过去瞧瞧他呢。”   玉楼听了点点头道:“你们相爷倒也是个心思细腻的,就不知道到底什么时候奴家才能与夫主相会……”红药听了掩口笑道:“也不差这一时半刻了,奶奶这会子想自家汉子,方才倒说奴婢不知道害臊。”   两个正说笑,但听得前头有小丫头子来说:“跟大奶奶回事,相爷回府了,意欲前来探望奶奶病体,不知道方便不方便?”   红药听了诧异笑道:“哟,这会子怎么倒这样懂规矩了呢?”话音未落,就听见杨戬的声音在门首处道:“你这蹄子如今大了,越发会打趣儿主子起来。”   唬得红药跳起来,一面挽住玉楼的胳膊撒娇道:“奶奶不说他我不依,方才还说规规矩矩的求见,这会子倒会听贼话儿!”   孟玉楼见他主仆两个没个正形儿,自己也是无法,只得对红药笑道:“你们的事奴家可不敢管,既然大人散朝回来,你快去请了他来,这原是人家的屋子,倒是奴家此番鸠占鹊巢了……”   作者有话要说:匆匆忙忙写完的,BUG见谅QAQ,老吉忙完这一段一定会努力的!   ☆、第九十八回   话音未落,但见外头有人打帘子,杨戬进来,见了玉楼,因笑道:“今儿上朝没事,朝房里对兄弟说了,西门公子的案子也一笔勾销,如今只等着养好了身子,你们夫妻就可以完聚回乡了。”   玉楼听了,心中欢喜无限,连忙站起身子来在杨戬跟前,端端正正道个万福道:“奴家替我夫主多谢大人救命之恩……”   杨戬见状,连忙命红药将玉楼搀扶起来,一面笑道:“这不值什么,一则你我两家原是亲戚情份,那西门公子也是吃了我的挂落,下官原本应该出手相助的,二来娘子为了营救下官,也是大费周章,千里迢迢吃了这许多苦楚,如今不过举手之劳,一句话的事儿,如何放着河水不洗船呢。”   红药闻言叹了一声道:“就不知道三老爷那边儿是不是这么想了……”玉楼听了不大明白,问道:“三老爷又是哪一位呢?”   红药点点头道:“奶奶方才没听见我们爷说了,你家里的事如今是归在三爷门下管的,哦,就是高俅高太尉。”   孟玉楼听了方才明白,原来杨戬所说办事之人竟是高俅,想来此人也是天子近臣,圣眷正隆,却不想竟是杨戬的兄弟,因疑惑道:“这位高相爷,只怕少说也有三四十岁年纪了,怎么倒这样谦逊,不认作哥哥,反而作了兄弟呢……”   红药笑道:“这也有个缘故,当日我们三爷不过是东京城中一个泼皮破落户,投身到小王驸马都尉家中做仆人的,因有一日往我们当日王府之中送一件好玩儿的东西,可巧遇着官家正与我们爷玩儿蹴鞠。   我们三爷瞧见了,一时技痒,接了一个球,赵官家虽然喜欢他功夫出众,却又有些怪罪这人不懂规矩,还是我们爷出面求情,才饶了他,又写信往官家的姐夫,那小王驸马都尉家中,讨了他来做个长随,后来官家登基坐殿,赏赐这一班潜邸旧臣,我们三爷才得了势,因为感激我们爷当日提携之恩,虽然大他几岁,情愿作兄弟,不作哥哥了。”   玉楼听了这一篇故事,方才点点头道:“这就叫做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可见还是行善积德的好……”   红药摇头叹道:“只是这位三爷的人品……唉,当真说不得,对了,说起来奶奶与他还有些瓜葛呢,听我们爷说当日有个高衙内,曾经对奶奶无礼,被我们爷拿出伯父的身份来教训了一番,那就是我们三爷家中的大公子,如今也有十七八岁了,最是顽劣淘气,平日里纠集了一班泼皮破落户,抢男霸女的给他父亲做祸,到底家里没有个大娘子,没人管束是不成的,听见如今正说亲,好像是要娶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之妻。”   玉楼听了这话好奇道:“怎么,这位林教头竟亡故了不成?”红药道:“那倒没有,只因他因为不知道什么事情触怒了我们三爷,给人远远的打发到边疆发配去了,大娘子在家守活寡,也不是个事儿,好在他临走之前写好了休书,东西都是现成儿的,婚书也没了,算是好聚好散吧……”   孟玉楼闻言叹道:“这位林娘子想得倒也通透,她要再嫁也罢了,怎么倒嫁到仇人家里呢,况且她汉子又没死,倒是辜负了结发夫妻的一片情意……”   红药听了扑哧儿一乐道:“我的奶奶,你倒会替古人担忧,人家房里的事情,你管那么多作甚。”   杨戬接言道:“大娘子这话说的才是合乎天理人伦,可见是位贞静贤德的规格淑女。”   玉楼见杨戬夸她,脸上微微一红,因借着话头儿问道:“大人赞谬,奴家不敢当,只是不知道我夫主如今到底怎样,今儿方不方便就放了奴家前去照料呢……”   杨戬听见玉楼依然心中眷恋夫主,难免有些落寞之意,只是如今已经答应了玉楼,又不好反悔,只得点点头道:“如今城门已开,就让下官护送娘子前去城外探病吧。”   孟玉楼听见杨戬答应将自己归还西门府上,多日悬心方才放下,不由得喜形于色道:“既然恁的,有劳大人。”   说着,红药扶了玉楼,跟着杨戬出门,到了二道垂花门处,已经有四个粗使丫头抬了一顶软轿在此处候着,玉楼带着红药上了轿子,丫头们抬出门首处,方才换了小厮上来接着往出抬。   孟玉楼此番惦记夫主,也无心隔着轿帘观赏沿途景致,忽然想起云儿家中之事来,因问红药道:“云妮儿的事情,你对你们相爷说了没?”   红药道:“相爷刚回家就忙着奶奶家里的事情,哪有心思理会这样的小事呢。”   玉楼道:“这哪里是什么小事,分明是人命关天的大事,我瞧着云儿那孩子倒也算是老实厚道,又在你家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服侍了这些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奴家不是你家人,不好插嘴,只是她既然求了我一回,也要说一声,才不枉她服侍了我这两日的情份了。”   红药听了笑道:“既然是大奶奶说的,就再也没有不成的了,等一会儿奴婢找个空子对他讲情,就说是奶奶说的,他再也没有不肯的。”主仆两个商议定了,玉楼方才稍稍安心。   沿路无话,不一时来在蒋竹山家在城外的别院之处,玉楼隔着帘子往外细看时,果然环境清新优雅,最是一处适合疗养的地方,轿子来在门首处,早有蒋太医在门口接着,先上来牵住了杨戬的马缰绳笑道:“今儿倒新鲜,怎么大人也有一回五陵年少的心性儿,堂堂的一品大员,倒这样猴儿在马上,万一给东京城中的百姓瞧见了,还指不定怎么褒贬大人俊俏相貌呢。”   杨戬因笑道:“不妨事,来时带了眼纱,出了城才摘下来,原本意欲坐轿,只是此番护送一位娘子,不便宜,还是骑马的好。”说着,跳下马来,与那蒋竹山两个携手揽腕进了院中。   外头孟玉楼瞧见了,因问红药道:“这蒋竹山什么来头,到这般不卑不亢的,我瞧着九门提督、国子监祭酒,也未必有他这样的胆量……”   红药笑道:“这就是我们爷与众不同的地方了,他看上眼的人,才不管你是三教九流五行八作,一律都以朋友之礼相待,若是看不上时,凭你是天王老子,他倒也不乐意巴结,不然也不至于为了金簪子的事情触怒了郑圣人,平白得了这样一场官司了。”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倒也感叹杨戬的人品难得,竟有魏晋风度。   说话儿间小厮退下,里头又出来几个粗使的丫头,抬了小轿进去,到垂花门处停下,打起轿帘子,红药下来,回身扶着玉楼下轿。   远远瞧见二门处小鸾跑了出来,见了玉楼,叫了一声皇天菩萨道:“我的奶奶,可把你给盼来了,今儿一大早,爷都叫我出来瞧了十来次,把奴婢的腿儿都跑细了,如今谢天谢地可算是来了,不然我们爷梗着脖子,都快变成望妻石啦!”   说的众人都笑了,玉楼因笑骂道:“你这蹄子,在人家家里不说老老实实的服侍,倒这般放肆起来,看我和你们爷都病着,才敢这样,等回家告诉大奶奶打你。”说的小鸾嘻嘻一笑,回去报信儿。   这厢杨戬引着蒋竹山过来与孟玉楼见礼,玉楼因为他是太医,原本就是走千家进万户的勾当,因此也不用以寻常男子看待回避,况且对自己夫主有救命之恩,于是大大方方上前来,端端正正道了个万福,说道:“奴家是西门府上侍妾,如今听见敝亲杨相爷说了,奴家夫主多蒙先生搭救性命,此番还要先谢过先生,等奴家夫主回在阳谷县时,定然还要派了人来答谢先生的。”   那蒋竹山见了玉楼相貌,身子也是酥了半边儿,因深施一礼笑道:“娘子说哪里话,治病救人原是医者本份,况且此番乃是杨相爷命小人救治大官人,怎敢不尽心尽力呢?”   又回身对杨戬说道:“只是进去瞧病人之前,小人有几句话要对家眷说好,不知相爷可否回避?”   杨戬知道那蒋竹山要对玉楼分析病因,无非告知她病后忌口,多加调养的话,没什么要紧,因点头道:“既然恁的,先生引着大娘子往书房说话吧,下官是常造之客,就在此处盘桓倒也便宜。”   蒋竹山听了,因命家中下人好生看茶款待,自己引着玉楼往平日里钻研医理的小书房来。两人进得房中,蒋竹山只因男女大防,倒也不敢关门,只将帘子打下,一面回身对着玉楼,又是深施一礼道:“大娘子请恕小人才疏学浅,不能保住大官人完璧。”   作者有话要说:蒋竹山是被谁指使的?真相只有一个。。。   ☆、第九十九回   孟玉楼听了蒋竹山这话,唬了一跳道:“先生这话什么意思,难道我夫主身体有损……”   那蒋太医虽然三十岁上下年纪,只因出身微末家道艰难,却是尚未娶亲的,听见孟玉楼问他,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了头道:“大奶奶,常言道医家百无禁忌,如今虽然男女大防上稍有妨碍,为了病人着想,小人也少不得问了,奶奶既然是西门府中孺人,只怕夫主闺房用药,多少有些耳闻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羞得满面红晕,侧过身子稍微回避,待要不理他时,又怕夫主身体有碍,只是这样不传六耳的事情,如今要自己当着一个年轻男子的面说出来,也是十分为难……   那蒋竹山见了,也是有些尴尬道:“奶奶既然不说,小人倒也猜着了几分,当日初见大官人是,见他面色潮红唇如激丹,只怕是长期服用药石之故,如今见了奶奶这样端着贤淑的人品,此事自然不从奶奶房中说起,就不知道同僚姐妹之中,可有人以此法笼络夫主呢……”   孟玉楼听见这蒋竹山说的对劲,心中暗想当日有过一两次,那西门庆前半夜睡在金莲房里,不知怎的后来又偷偷潜入自己房内,偷情一般,却是抵死缠绵,自己也是心内诧异,往日若只在自己房内,夫妻两个不过照章办事恩爱一番罢了,只因玉楼生性淡泊不喜戏谑,那西门庆虽然钟爱她天仙玉貌,倒也不敢十分唐突行事,只是每次去过金莲房内,便多半又往自家房中来。   玉楼因为心中疑惑,也曾经问过夫主,据那西门公子说,他原在欢场之中偶然得了一个方子,名唤什么胡僧药的,只要吃下此物,就是夜度十女,到底不值什么,是以宠幸了金莲主仆两个又不解馋,又想着玉楼容貌,便趁着夜色摸进房中成就良缘。   当日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就十分担忧,也不知道这样闺房药物有没有毒性,就胡乱吃了,只怕损害父精母血,怎奈那西门庆仗着年轻,只要好勇斗狠,床笫之间展现威风,只将玉楼的话当做耳边风一般,背着她还只管用药,只是不敢在三房里头放肆罢了。   如今听见蒋竹山这话,心中猜测便是这胡僧药作怪,她又哪里知道是当日那小道童公孙胜潜入潘金莲房中,借着回背之术做借口,早已给西门下毒,如今蔓延肌理,虽然不能就死,终究减他寿数,来日苦状万分,这是后话。   玉楼想到此处,因脸上一红道:“奴家房里没有这事,只是往日姐妹们一处玩笑,偶然撞破了几次,这样事情大宅门儿里也不新鲜,况且奴家上头还有大姐姐管着,轮不到我来规劝,说了几次,夫主不听,奴家无法……”说到此处又羞又愧,眼圈儿也红了。   那蒋竹山见了玉楼媚态,心中有些痒痒的,又不敢轻浮放肆,只得眼观鼻、鼻观心,做出十分学究态度,点点头道:“这就与学生的猜测不谋而合了,看来大官人这个症候就在此处,如今也少不得实话对奶奶说,学生倾尽毕生所学,好容易将那俗物保住,只是往后一则不可再用虎狼之药,二来……”   说到此处顿了一顿,偷眼观瞧孟玉楼神色。玉楼见他停住,连忙催他道:“先生但说无妨,奴家受得住……”   那蒋竹山听了,方才唯唯诺诺道:“这二来嘛,只怕大官人往后再不能人道……”   孟玉楼听了这话,登时眼前一黑,昨儿心头血脉逆冲,多亏了杨戬以精纯元功压制住了,方才没事,谁知如今又听见这个消息,当真如同五雷轰顶一般,倒也不是因为玉楼耽于享乐,只是家中六房姬妾,如今虽然死走逃亡的,这李娇儿倒是找到了下落,孙雪娥关着走不得,月娘和瓶姐守着孩子也没走,算来算去只有金莲不知下落如何,这一回去,总不对她们说也不是办法……   更有一节,自己原本嫁给西门庆,一扑纳心的跟着他过日子,实指望夫妻同心,到最后能留下个一男半女的,若是丈夫先走时,自己也算是终身有靠了,谁知如今竟是这样一个下场,自己这样花枝儿也似的身子,后半生就要守着这个活寡过日子……想到此处终究妇道人家,心肠软弱,也是滚下泪来。   那蒋竹山见妇人哭的梨花一枝春带雨,当真恨不得上前去搂在怀里安慰一番,终究是念书人脸皮儿薄,只是想想罢了,因连忙劝道:   “娘子且慢哭泣,如今大官人已经知道此事,心中也是不痛快,昨儿听见有了大娘子的下落,欢喜得什么似的,一连声儿叫人去接,实在是天晚了进不去城,多亏杨大人神通广大,将你家的小大姐命人从城楼上拿吊筐送下来,见了大官人,拉着你们这位姐儿的手只是哭……”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怜惜之意大盛,因将衣袂抹了抹腮边泪痕道:“奴家没见过什么大阵仗,如今夫主得病,唬得我慌了神儿,教先生笑话了,此番我夫家在何处,还是烦请先生引我去瞧。”   蒋竹山听了这话,心中暗赞道:“这妇人道好个节烈女子,听见丈夫不能人道,竟还是这般牵肠挂肚的想着他,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呢……”心中想着,一面说道:“既然恁的,娘子随小人来吧。”   说着,引着玉楼往后头小院儿去,小鸾在门首处站着,见她来了,上前来迎着笑道:“奶奶方才说什么去了,这般日……”话没说完,见玉楼面上珠玑未干,因大惊道:“奶奶这是怎么了?好端端的……”   玉楼见小鸾这般大惊小怪的,知道昨儿西门庆没有对丫头说起自己的病症,因摇头笑道:“没有什么,轻声些,别唬着了爷,睡了么?”   小鸾摇头道:“听见奶奶来了哪能睡呢,巴巴的就等着你了。”说着打起帘子。玉楼点头道:“你去外头服侍杨相爷吧,我这里不要人服侍的,也请蒋先生自便,奴家自会服侍夫主,容我们夫妻说几句话儿。”   小鸾与蒋竹山两个答应着,放下帘子退了出来。小鸾因问蒋竹山道:“相爷还在前头呢?怎么不回府去。”蒋竹山点点头道:“还在前头坐着,谁知道呢,他家的事情谁敢多打听。”说的小鸾扑哧儿一乐。   蒋竹山昨儿自从见了小鸾,就觉得这妮子生得妩媚,住手投足之间气质非凡,不是一般人家儿使女可比,如今见了她主子孟玉楼,便觉得能调理出这样的丫头也是不足为奇了。   两个往前厅走着,蒋竹山因搭讪着笑道:“你们大奶奶在家时排行第几呢?方才学生听见她自称侍妾,难道不是大奶奶么?”   小鸾尚在豆蔻梢头的年纪,凡事不理会,口没遮拦的,因不在意答道:“我们奶奶是西门府上第三房侍妾,头婚倒是杨家的正头娘子,我就是那一家的小丫头子。   后来我们先头那杨大爷没了,杨家姑妈想着要房子,总是劝我们奶奶再走一步,也是因为奶奶没有生养,后头还有个小叔子等着成亲呢,守不住,安身不牢,只得叫了官媒来外头说去,这一说可不要紧,阳谷县里都嚷嚷动了。   原先我们奶奶还没嫁人的时候就艳名远播,是山东一省有名的美人儿,如今虽然是再醮,不如头婚的买卖行市了,若比起一般的大姑娘来,说亲的只怕还多些呢,别人不说,那尚推官的儿子尚举人就一心一意的要娶我们奶奶,后来要不是如今这位爷横刀夺爱,只怕两个也已经成婚了。”   那蒋竹山听了叹道:“论理那尚举人一个念书的举子,倒是不好说亲的,只是若你们奶奶跟了他,倒也省得这一场红颜命薄了……”   小鸾听了这话不解道:“如今我们奶奶千里寻夫,好容易跟我们爷夫妻两个完聚了,怎么倒叫做事红颜命薄呢?”   蒋竹山听了这话,知道小鸾原来不知道西门庆的病症,因摇头笑道:“你这小大姐倒爱打听个事儿的,如今姐儿年纪还小,又是没出阁的大姑娘,很不应该听这个。”   小鸾听见这大夫卖个关子,小孩子心性儿,越发好奇起来,因央着蒋竹山道:“好先生,你告诉我怎的,听着像是大事呢,你这样一说我才想起来,方才我们奶奶进来时还是好好儿的,怎么与你说了两句话,就哭的泪人儿似的了,难道我们爷那个症候,竟是不能好了么?只是昨儿晚上我一夜没睡服侍看顾着,爷也不曾再发热说胡话的,就只是哭,瞧着气色还好,暂且无妨,怎么又不好了?”   那蒋竹山给小鸾连珠炮似的问了半日,早已给她问的昏昏噩噩的,因附在她耳边低眉耳语了几句,小鸾听了,半懂不懂的,也知道不是好话,就脸上一红不再问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此我只想说,该!   ☆、第一百回   放下前厅如何商议不提,单表那孟玉楼听了蒋竹山这一篇说辞,心中又是怜悯丈夫遭遇,又是感叹自己命薄如斯,一面来在别院后头一处闲房,就是蒋竹山所说西门庆调养之处。   未曾进门来,先轻轻的咳嗽了一声,但听得内间西门庆沙哑的声音轻轻唤道:“玉楼?”   孟玉楼听见丈夫的声音,桃花面登时滚下珍珠泪来,一打帘子进了里间,就瞧见丈夫病恹恹地躺在炕上,面黄肌瘦形容憔悴,哪里还有往日那翩翩浊世家公子的风度,当下也顾不得,紧走几步进得前来,伸手握住了西门庆的手,哽咽了一句道:“我的哥儿,你这是怎么了……”说到此处已经呜咽不能言语,只得扑入丈夫怀中大哭起来。   那西门庆如今九死一生,好容易逃出了生天,又听见大夫说自己如今已成废人,满腔愁苦无处诉说,如今乍见亲人,也是痛彻心扉,夫妻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   哭了半日,玉楼唯恐丈夫病中不宜多思,只得强忍住悲伤之意,止住了眼泪,勉强笑道:“人生在世,难免大起大落,俗话都说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咱们家在阳谷县中也风风光光了几十年,哪能一点儿磕磕绊绊的也没有呢,如今幸而没出大事,多亏了咱们家这一位贵亲说情,放你出来,依旧官复原职,又有朝廷恩赏的三年俸禄和盘缠银子,家中自有大姐姐看顾,东西一概不少,如今咱们回家,好生经营生药铺子,不出两三年光景,又可以恢复原先家风,岂不是好么?”   西门庆闻言苦笑一声道:“三姐,你这是给我宽心呢,昨儿小鸾不说,我强逼着她说些家里的事,一家子姬妾死走逃亡,我都已经知道了,况且我如今……”说到此处,到底关乎男人家根本,实在难以启齿,憋得满脸紫涨,因低了头不言语。   玉楼知道丈夫言下之意,因脱了绣鞋上得床来,将西门庆身后软枕扶好了,服侍他歪着,自己温温柔柔投体入怀,靠在丈夫怀里,柔声说道:“你的这个症候,方才那蒋太医也不是没有对奴家提过,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既然大夫都没有把话说死了,将来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万一这一回咱们家灾消难满了呢?   况且大姐姐和我往日里都是每逢初一十五吃斋,逢七拜斗的,我只不信神佛还说咱们家心里不诚,往后你回了家里,好生看顾家中姐妹,少去外头眠花宿柳的,洁身自好些,只怕这病一二年就有缓儿。”   那西门庆听了摇头苦笑道:“我的三姐,你好痴心啊,我自己的身子,自己还不知道么,只怕是不能好的了,这病不过是挨日子……”   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少浑说,你不过是在牢里受了些湿气,原先做少爷的事后就是外边儿看着好,里头弱,我是你的浑家还能不知道这事么,又平白吃了那些不知道来历的补药,仗着年轻外头沾花惹草的,有些淘虚了身子,如今吃了官司,给唬着了,回家好生调养一两年,少吃酒,多吃些应是对景儿的饭菜,怎么还不能调理过来呢?我瞧着你气色还好,就是黄瘦得很。”   那西门庆如今缠绵病榻,正要人安慰,听见玉楼这话,心里并不知道虚实,又有些鼓起劲来道:“好三姐,你莫要哄我,这话真么?”   玉楼见自己说动了丈夫,方才稍稍放心,噗嗤一笑道:“怎么不真?我是你的浑家,还能哄你不成?如今咱们在蒋太医家里住几日,把你的身子调养好了,就家去罢,东京城里虽好,终究不是故土。”   西门庆见妻子千里寻夫,托人弄枪的把自己从牢里捞出来,如今听见自己不能人道的事,非但不嫌弃,反而这般善解人意好生劝慰,不由得满心爱意,搂住佳人在怀道:“玉楼,家去时,我封你做平妻吧。”   孟玉楼听了这话扑哧儿一乐,伸手在他额头上一戳道:“你这呆头鹅又说疯话了,这一家子如今只有大姐姐带着瓶姐守着,你这样说不是寒了她的心么,咱们一家子人家儿,名份上争什么,只要你把身子养好了,就是封我当娘娘,我还不稀罕呢。”   西门庆听了低头惭愧一笑,又叹道:“只可惜我身子好的时候没在你房里多住些日子,咱们若是有个孩子,以后我有个山高水低的,你也是终身有靠了……”   玉楼听见这话,正撞在心坎儿上,眼圈儿一红又要哭,又怕丈夫见怪,只得强忍住悲伤之意,勉强笑道:“方才不是说了么,这病也没有个不好的,再说如今你有个两个哥儿一个姐儿了,儿女双全两全其美,还有什么不知足的呢,莫说你如今没事,就是到了那一日,这几个哥儿姐儿的,能放着我不管,不给我养老送终么?便是真没人理我时,我手上还有一份钱,满破也够了,就好比我姑妈一样,也是男花女花都无,还不是一样过的舒坦。”   那西门庆给爱妾一番良言劝得心中想开了些,因勉强笑道:“你说的倒也有理,这么着吧,家去时,教孝哥儿认你做干娘。”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想起当日吴月娘诸多刁难见怪的,只怕如今要做她孩儿的干娘不算妥当,想到此处蹙眉道:   “这只怕使不得,孝哥儿是西门府上嫡子,大姐姐未必舍得给我养的,倒不是奴家背地里说她坏话,只是我瞧着大姐姐自从生了孩子,不像原先那么温克性儿了,也不知是不是我多心了……”   西门庆点点头道:“这也是常理人情,在所难免的,当日她身边一无所出,方才做出这般贤德姿态,任凭我娶了几房进门,都面儿上说得过去的,如今一旦自己有了亲生孩儿,可就不像当日那般心境了,虽然有些寒心,推己及人,倒也能明白她的心思。三姐,你可别与她恼了才是……”   玉楼闻言笑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那是她跟我客气,叫我一声妹妹,不然论理,家中侍妾就跟丫头一样,她要对我撒娇使性子,我能怎么样呢,就怕如今要养她孩儿,她心里不熨帖,再与你起了龃龉就更不好……若是你当真放心不下我,就听了我的话,好生在家将养身子,咱们两个若是白头偕老,我也用不着别人照顾不是?”   西门庆听见玉楼这般说,心里十分蜜意,因笑道:“这是自然,如今往鬼门关里走了一遭,再回来倒是看得通透了许多,这次家去,我除了上衙门,就只在家里与你们盘桓,再不去外头厮混了。”   玉楼点头道:“我的哥儿,这不是都明白过来了么?要我说,这一回虽然凶险,倒也是有些值得了,不然叫你自己去领悟,只怕一辈子也悟不过来呢……”   夫妻两个又说了一会子话,玉楼因说大姐儿在自己姑妈家中看顾,又说了陈敬济只怕遭了不测的事,西门庆听了叹道:“大姐儿命苦,自小儿没了娘,如今才出阁没几年,好端端的把个才貌仙郎断送了去,也没留下一男半女的,也只得等回在阳谷县中将息一阵子,再给她说人家儿了,这样好的孩子,总不能叫她断送在家里头不是?”   玉楼点点头道:“这倒也是,本朝风俗开化些也是有的,当日奴家再醮,也没人说什么闲话,况且姐儿才十七岁,如何守得住……”   西门庆见孟玉楼这般关心大姐儿,因试探着问道:“不然这一次回去,给大姐儿说亲时,只说你养的吧,她娘虽然是大娘子,怎奈红颜命薄,去得早,姑爷家里说是听说是个没娘的孩子,只怕是要欺负的,倒不如索性说是你养的,常言道女婿能顶半个儿,来日万一我有事,他们两口子也好照顾你。”   玉楼听见,也觉得这法子很妥当,因点了点头道:“这道也是个办法,那孩子如今受了委屈,好生依恋我的,如今听见我要做她的娘,只怕心里也是乐意,陈氏大姐姐早亡,这孩子也是可怜没人疼的了……”   西门庆因笑道:“好是好,只是你可不能与这位后来的姑爷见面,不然人家以为你和大姐儿是姐妹两个呢……”   说的玉楼脸上一红道:“才给你解解心宽,就这般嘴甜起来,是了,这一回你出来,也是多亏了咱们家那一位贵亲杨相爷,如今得了活命,你随我往前头去对他当面致谢吧……”   西门庆听了这话咦了一声道:“怎么几日不见,你跟他倒不见外起来,平日里家中来了什么男子,你都是回避不见的,今儿倒改了章程了。”   ☆、第一百一回   孟玉楼听见丈夫这样一说,自己心中也是一惊,原先在家时从来都是回避外人,莫说是那杨戬,就是西门庆那几个结拜兄弟,自己也不肯轻易相见的,怎么如今对待那杨相爷,倒像是一家人起来……   虽然心中这样想着,嘴里却是啐了一声道:“怎么,你的病才好些,又这样小性儿起来,如今从亲家老爷那一边儿算起,这位杨相爷是咱们家的四门儿女亲家,若是从你这一头算起,既然拜在蔡相爷门下,那杨相爷是他兄弟,虽然年轻,也算是你的叔辈,况且说句不怕他恼了的话,到底是个内相,虽是年轻男子,在奴家眼里就是小孩子一般,有什么好避讳的?”   西门庆听了连忙陪笑道:“看你,我不过说句玩儿话,你倒当真了?其实我心里倒是觉得你这样大大方方的挺好,你看你那大姐姐,原本是大房娘子,就该有个杀伐决断的样儿,只是一味避讳旁人,莫说是亲戚,就连看太医也要打帘子,当真把自己当成娇小姐一般,在家中就不大服众的,如今你乐意跟亲戚们走动,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那儿敢怪你?”   玉楼听了又忍不住一笑道:“我的哥哥儿,你这张嘴可是吃了蜜似的,倒会说个心甜的话儿,既然恁的,你自己出去打发了杨相爷吧,奴家当日与他结交,原来也是汉子在牢里,我不出去走动,难道看你受苦不成?如今你既然出来,自然还是你主外我主内的好。”   那西门庆听了,见妇人倒会服软儿,自己心里越发欢喜,因答应着,叫玉楼服侍他整顿了衣冠,出去答谢那杨戬不提。   却说孟玉楼独自一人困坐闲房之内,心中倒有些离愁别绪,论理此番自己不露面,倒像是太过无情,只是若去了时,只怕那杨戬对自己流露出些许亲密态度,虽然并无苟且只是,到底叫夫主面上不好瞧的。   正在沉吟之际,忽听得外间门棂响动,却说红药跑了来,见了玉楼,眼圈儿一红道:“好狠心的奶奶,怎么如今临别之际,就懒得出来说一声呢,我们爷这会子要走,嘴上不说、面上不带出来,他心里落寞,奶奶岂有不知的?”   玉楼听了这话叹息一声道:“大姑娘说的有理,奴家不敢分辩,只是如今我夫主落得个残疾身子,只怕你也是知道的,男人家最重这样关节,往日里许是不在乎,此番再瞧着我与别的男子过从甚密,只怕他心里自己是不好受的。   姑娘和大人为了奴家的家世费心,这些奴家都是看在眼里铭感五内的,只是奴家深闺妇道,若不是因为夫主出事,只怕一辈子也走不出宅门儿里头,又哪有什么机会报答大人,也只好祈求上苍,叫我来世托生一个男子,出去建功立业,追随相爷左右,结草衔环,定当厚报……”   红药听了这话,也是摇头叹息了一回,因点头说道:“既然恁的,奴婢不敢勉强奶奶,如今奶奶要回去,奴婢也没什么东西,就送奶奶一枚戒指儿吧,好歹带着,是个念想。”说着,自荷包之中拿出一枚纯金戒指儿来,亲手为玉楼戴上了笑道:“奶奶随身带着吧,倒好看。”   玉楼低头端详了一阵,见那戒指做功精巧,花色繁复,上头还有几个字的铭文,却一个字也不认得,因问红药道:“姑娘,这戒指上头写的什么,莫非不是咱们的文字么?”   红药笑道:“奴婢也不认得,自从得了这件东西,就当□物戴在身边,也舍不得给人瞧的,许是什么花纹,不过写的像字罢了,奶奶不必认真,带着玩儿吧。”玉楼听了,只得手下,点头笑道:“如此就多些姑娘了,还有一件事情要对你打听,那杨大人还来不来阳谷县附近屯兵呢?若来时,你们房里的针黹交给我做也使得,也算是我报答你们主仆二人的恩义了。”   红药听了拍手笑道:“我说奶奶果然是个有情有义的,必然不会就这么老死不相往来,我们爷如今刚刚放出来,还有好些公干要做,只怕一时之间尚且不能出京,若是有差事下来,依旧做海清节度使时,自然还去奶奶家中附近驻军,到那时不愁没有相见之日呀。”   两个依依不舍,说了一回,见西门庆从外头回来,红药因为是通房大丫头,照例回避,只对西门庆福了一福,一句话没有,转身打帘子出去了,玉楼直送到门首处,有拉了手说了几句,彼此洒泪而别。   回在房中,因问那西门庆道:“前头的事情都交割清楚了么?”西门庆点点头道:“都已经好生谢过叔父大人,他老人家因说若是有缘份,来日再次屯兵时,自来家里瞧我,是了,方才出去的那个美人儿一般的丫头是谁?怎么不见你提起呢。”   玉楼听了,啐了一声道:“才劝你好生安身立命罢了,有这样眼馋肚饱起来,那是杨相爷房里的丫头,怎么,你瞧着好?拿我换了她来如何……”说未说完,忽然觉得不对,不由臊得红了脸不言语了。   西门庆如今对玉楼满心爱意,也不见怪,连忙陪笑道:“我不过问一句,还倒她是咱们家新买的丫头,但见她那样急着回避,心中猜测定然是别人家里的大丫头了,却没想到竟是叔叔房里的姐姐,我怎么敢放肆?再说这位姐姐若是放在丫头里面,自是出众,若是与你比起来,竟不足以相提并论的。”   玉楼听了笑道:“你倒会说,什么好话也叫你说了去了,这也罢了,如今咱们就借住在此地几日罢,你的身子还需要调理调理,我也要跟那蒋太医说说这个症候,另外还要等我那小叔子杨宗保这几日考了殿试,总要知道结果如何再说了。”   西门庆点头笑道:“正是呢,这回倒是多亏了这位小兄弟儿一路护送你来寻我。”夫妻两个商议妥当,当夜玉楼留在蒋竹山的别院之中照顾丈夫不提。   却说第二日,孟玉楼因推说要去山东会馆之内寻杨氏姑妈,顺便接了大姐儿回来,教西门庆在家好生歇着,自己带了小鸾却又往那勾栏李家过去,如今熟门熟路的,那李蕴姐早已认得玉楼,连忙迎了出来道:“我的诰命奶奶,如今这般伶伶俐俐的就敢往小奴家这腌臜地方来么……”   玉楼笑道:“不妨事,雇车到了后头院门处,叫了你家李二姐的丫头开了院门进来的,并无旁人瞧见了,如今来寻二姐说句话。”   那李蕴姐却不知她们有什么瓜葛,只是恍惚听见这位大奶奶就是杨相爷夫人,如何敢怠慢,连忙往里头去寻李娇儿。   一时出来,见了玉楼,姐妹两个往偏僻雅间儿里头说话儿,玉楼因对李娇儿说了西门庆出狱之事,问她心中有何打算。   那李娇儿早就不耐烦这里的神女生涯,如今听见西门庆没事,巴不得这就跟着他回去做二房奶奶,又多谢玉楼没有说破自己身世,教夫主恼怒。   玉楼因摇头笑道:“二姐姐说哪里话呢,大家同僚姐妹,岂有互相拆台的道理,只是还有一件大事要对姐姐说,姐姐可要想清楚了。”说着,附在李娇儿耳边,将那西门庆不能人道的事情缓缓说给李娇儿知道,那李二姐听了,止不住滚下泪来,叹道:   “怎么奴家的命就这样苦,如今夫主刚刚脱出牢狱之灾,又得了这个症候,奴家还没有个一男半女的,过几年万一他伸腿儿去了,谁来回护奴家呢……”   玉楼因叹道:“所以我才事先对二姐姐说了,奴家心里只要与爷白头偕老,就不知道姐姐的心气儿如何,所以没有贸然对爷说起姐姐下落……”   李娇儿听了这话心中十分感念,因拉了玉楼的手道:“好三姐,你真是菩萨心肠,如今奴家也是不年轻了,欢场之中打滚,难免寂寥之意,男人都是三夜五夕的没个长性,若不是正头夫妻,只怕终究难以完聚,只是咱们家爷的这个病,除了……除了那不见三光的地方之外,旁的还要紧么,到底对性命如何,可有妨碍呢?”   孟玉楼闻言摇头道:“昨儿与那蒋竹山细谈了一回,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因如今没地方再寻那胡僧药去,他不知那药中的君臣佐使,也不知该如何化解毒物,只得先开方子吃着看看,说是今年冬天还没事,过了春分才知道命数如何……”   李娇儿听了这话,当真为难起来,因笑道:“不知你们在此地还要勾留几日呢?”玉楼道:“我因拿话把他稳住了,总要是过了殿试,才能回乡,不然二姐姐也好生思量几日,有了什么消息,就派人寻我,我们如今落脚在城外蒋竹山蒋太医家中,姐姐出了朱雀城门,一打听就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作者没话说O(∩_∩)O   ☆、第一百二回   那李娇儿闻言答应着,两个又拉着手说了一会子话,方才各自分别了。   放下孟玉楼如何回到蒋竹山的别院照顾丈夫暂且不表,却说那李娇儿听了玉楼这一番言语,倒当真有些进退维谷起来,原本想着此番丈夫出来,自己也算是个千里寻夫的赵贞女,跟着他回在乡里,正可以壮壮声势。   谁知偏生得了那个说不出口的症候,只怕日后不能再行人道,自己也是三十几岁的人了,身边没个一男半女的总觉得不踏实。再说若是这么年轻就守了活寡,可是要熬到哪一年才是个出头之日呢……   思前想后也不知如何时候,正在绣房之中胡思乱想,忽见那李桂姐撞了进来,吃的满面红晕,笑道:“姨娘今儿没客?我方才出堂回去了,那些个举子瞧见,拉住了死灌,没吃两杯脸就飞红了,这些人殿试在即,不说好生在书房里挺尸,倒越发会闹起来……”   自己唧唧喳喳说了半日,不见李娇儿答言,因笑道:“这真奇了,往日里姨娘最爱凑趣儿说话儿,怎么今儿倒没了言语,别是我哪句话冲撞了你了?”   李娇儿闻言摇了摇头,忽然想起这李桂姐也是西门庆的表子,左右若是自己要走,无论如何她都知道的,不如此番先挑明了问问她心中有何打算。   想到此处拉了李桂姐在身边坐下道:“你且不忙淘气,如今我有一件为难的事情要和你商量。”   李桂姐不知何意,因嘻嘻一笑道:“哟,都说人家淘气了,还找我商量什么呢?”李娇儿听了也给她怄笑了道:“你这蹄子如今欢场得意,说话也没大没小起来了。”   谁知桂姐听了这话,倒是长叹了一声道:“人都说京畿之地最是繁华富庶的,谁知如今投奔了此处来,才知道人心凉薄,倒不如咱们阳谷县里,虽然都是些小门小户的客人,倒也是真心实意待你,这里的客人五湖四海三教九流,不过宠爱三夜五夕,依旧各人干各人的去了,都是萍水相逢露水夫妻,人家男人家走了也罢了,只是苦了我们女子,谁知不道神女生涯原是梦,到最后年老色衰之时,只怕要嫁作商人妇也未必能如愿呢……”   李娇儿听见桂姐这一番怅然言辞,倒真是合了自家心思,因试探着道:“依你这么说,莫不是觉得这东京城中的勾栏李家,比不上咱们阳谷县李家了,若是叫你重新选择一回,就不来了不成?”   桂姐笑道:“可不是么,这东京城里虽好,男人家都是薄情寡义的,前儿说要赎我的那几位,如今也是许久不露面儿了,就是那李师师姑娘名动京城又怎么样呢,赵官家那样疼她,还不是碍于朝野议论,不敢将她娶回宫中去做娘娘么?宁可每天每夜这样没名份的姘着,依我说,还不如咱们原先那一位西门大官人有担当呢!”   李娇儿听见桂姐这样说辞,越发撞在心坎儿上,因试探着问道:“若是如今西门大官人已经没事,平安放了出来官复原职,你也肯跟他走么?”   桂姐听了这话笑道:“姨娘又哄我呢,原先说的那样凶险,难道这么快就没事了?若真的恁的倒好了,我依旧情愿做个干女儿拜在姨娘房里,不争名份,好生服侍你们夫妻两个呢。”   李娇儿摇头叹道:“这事儿倒是真的,只因原先受了那杨相爷的连累,如今他老人家既然没事,咱们家倒不值什么,又是蔡相爷的干亲,依旧放了出来官复原职了。”   桂姐听闻此言喜形于色道:“这不是正好么,如今姨娘就去寻了他,只说自己千里寻夫,如今落脚在李家姨娘这里,并不曾接客的,依旧愿意回去服侍,你们府上那一位爷是个念旧的,如今听说你乐意回去,未必就不肯收留,再顾念你千里迢迢的找到京里来,只怕更加宠爱也未可知呢,好姨娘,你带了我去吧……”   李娇儿闻言只管蹙眉摇头道:“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旁的倒好说,只是我们大官人在牢里受了湿气,又加上早年间多少有些放荡不羁的,吃惯了那些没脸的补药,如今都找补上来了,身上就不大好。”   桂姐听了不以为意道:“这有什么,你们家有的是银子,就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过来瞧瞧罢了,肯花些银子,开了药认真吃几剂,一势除了病根儿就好了。”   李娇儿闻言只管摇头道:“枉你还在欢场之中打滚这么多年了,怎么听不明白人说话的,若是寻常病症,我这会子早就收拾包袱走人了,还用的着你劝我?只是那个病有些说不出口的,只怕大官人这一辈子倒省了逛窑子的银子了……”   李桂姐听了大惊道:“莫不是马失前蹄,不能人道了么?”李娇儿点点头道:“如今他此番出来,多得孟三儿朝野周旋之力,此番已经接出来,住在一个太医家中调养,方才三姐来寻我,要先问我一个主意,是去是留,她才好裁夺着对我们爷说起我的事情来,我想着你也算是我们西门府上半个姐妹,所以对你说了,要问你拿个主意,若是我跟着他们回去,你又当如何呢?”   李桂姐听了娇儿的话,呆呆的往炕上一坐,秀眉微蹙道:“这可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了,谁想到大官人年纪轻轻的,能得上这么个缺了大德的症候,往日在勾栏院中倒是常听人家说起,这样的病,只要肯花银子吃些大补的药材,倒是也有见好的,就不知道是真是假呢,若是家去了,竟治不好这个症候,难道教你们家那一大家子的姐妹都守了活寡不成?”   李娇儿点头道:“可说呢,就不知道这病究竟如何,听见孟三儿说如今还不妨,精神倒好,就是人也黄瘦些,旁的倒看不出什么不妥当来,听那姓蒋的太医说了,如今暂且不妨,总要过了年才知道端的……”   李桂姐听了也是叹了口气,两个正说着,听见外头小丫头子进来说:“吴二爷来了,问这会子姐儿房里有没有生客,若是没有时,他要进来说话儿。”   桂姐听了笑道:“哟,姨夫来了……”李娇儿红了脸,啐了一声道:“少浑说,如今我正打算回去呢,你哪里又跑出这么个姨夫来?”桂姐听了这话,倒是有些恍然大悟道:   “这倒也正好,往日里姨娘不是说了,这位吴二爷对姨娘倒是真心实意的,说是就算来日你们夫妻两个完聚,他也绝不争竞,情愿拱手相让么?”   李娇儿闻言不解道:“他是说过这话,那又怎么样,难道这句话就能治好你们大官人的病了?”   桂姐笑道:“姨娘年幼女学之时,可曾听过东食西宿的故事么?”李娇儿闻言摇了摇头道:“奴家自幼失学,你这蹄子又不是不知道,怎么还问呢?”   桂姐因讲道:“我自有虽然生长娼家,倒是因为这个缘故,四书五经诸子百家都有专门的师父教导过,这故事原出自《风俗通》,书上有云:俗说齐人有女,二人求见。东家子丑而富,西家子好而贫。父母疑不能决,问其女,定所欲适,难指斥言者,偏袒,令我知之。女便两袒。怪问其故。曰:‘欲东家食,而西家宿。’此为两袒者也。”   李娇儿听了这话哎哟了一声道:“我的好姑娘,你这会子给我说这些之乎者也的做什么,难道不知道奴家只是认得几个字,不做睁眼瞎子罢了,难道听得懂这般佶屈聱牙之物么?”   桂姐笑道:“是了,都是我要卖弄卖弄自家手段,这故事儿愿说的是齐国有户人家有个女儿,有两家人来求婚。东家的男子长得丑陋但是家境富裕,西家的男子容貌美但是家里很贫穷。父母犹豫不能决定,就询问他们家女孩儿,要她自己决定想要嫁的人家儿,要是难于亲口指明,不用指明表白,就将一只胳膊袒露出来,他们就知道她的意思了,那女孩儿想了半日,就袒露出两只胳膊。父母觉得奇怪,就问她原因。谁知那女孩儿竟说,她想在东家吃饭,西家住宿,这就叫做东食西宿了。”   李娇儿听了也是扑哧儿一乐道:“你这蹄子,肚子里倒有货,只是平白无故的给我说这个故事儿做什么呢?”   桂姐听了摇头道:“我的姨娘,当真好糊涂啊,你便是跟着大官人回了阳谷县中什么要紧呢,吃穿用度都是尖儿不说,就算是一时半刻到了紧要之处,这吴二爷原是你们家大奶奶的哥哥,来在西门府上就是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到时候只要瞅准了机会,你们两个还不是可以上手么?这才叫四角俱全、两全其美呢。”   作者有话要说:好办法~   ☆、第一百三回   李娇儿听了这话啐了一声道:“哟,姑娘这话是说我呢?咱们两个若是从你们西门大官人那一辈论起来,也算是个比肩的姐妹,彼此倒是知根知底儿的不假,只是奴家虽然窑姐儿出身,这样没脸面的事情倒也是做不来的!”   李桂姐见自己话说得直白,把个李娇儿恼了,面上也有些讪讪的,因连忙给了李娇儿台阶儿下来道:“姨娘别恼,原是我说着玩儿的,只是看那吴二官对姨娘也是一片真情,有些怜惜他罢了,左右你若是家去了,那吴二爷是西门府上的舅爷,自然也是来去自如的,就算你们克己复礼,见一面总也使得。”   李娇儿只因此番投靠了桂姐,再做皮肉生意,当中好些关节都给她知道了,也不好再端着,只是嘴上不肯承认,心里却自以为得计,因摇头道:“见了面都是自家骨肉,倒是不用回避的,只是要想再续前缘可是难了……”   两个正说着,就听得外间有男子的声音笑道:“你们两个只顾着说话儿,我在院子外头站了这半日,如今初夏天气,可是要中暑了呢。”两人听见是吴二官,都是唬了一跳,桂姐连忙跳下炕来,打帘子请吴二官进来,又嗔小丫头子怎么不早来催一催,一面对李娇儿使个眼色,搭讪着走开了。   吴二官见房里没有别人,伸手就搂了妇人在怀笑道:“难得你们两个都没生意,一处伴着说话儿,都说些什么呢?神神秘秘的还怕人听了去。我见门首处都有小丫头子守着。”   李娇儿闻言,也是正要与他商议此事,因脸上微微一红,将头靠在吴二官肩上说道:“奴家前儿听人说,我们当家的如今已经没事,依旧放了出来,官复原职了……”   那吴二官听了这话,真是掰开八瓣顶梁骨,一桶雪水泼下来,登时没了言语,面皮紫涨。李娇儿见了,在他额头上一戳道:“如何这般没用!也是奴家往日里白认识你了……”   吴二官听了叹道:“你若没有跟他的心思,这会子也不会对我说这话,既然说了,只怕从此往后,咱们两个就要丢开手,你依旧是做你的官家诰命,我做我的市井百姓,老死不相往来罢了……”说着,眼圈儿倒是一红。   李娇儿见这吴二官倒是真心,忍不住扑哧儿一乐道:“看你那弃妇的样子,人家话还没说完呢,你就自己先把自己摘出去了?”   吴二官见妇人这般说起,倒像是事情有缓儿似的,连忙搂了李娇儿说道:“我的好亲姐姐,你说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都依你就是了。”   李娇儿因说道:“我听见人说,那西门庆如今虽然放了出来,身子也算是没有大碍,就是那话不成了,已经不能人道……如今我进去,也不过是为了一碗安乐茶饭吃,况且从前是我管账的,都是那九尾狐狸潘家的银妇夺了我的权,如今她死走逃亡竟不知何处去了,这一回若是我回去,在大官人面前撒个娇儿,自然还是我管钱的。左右不过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就续上这姻缘怎的,咱们还是照旧,只管乐咱们的就是了。”   那吴二官听了这话,心中倒也乐意,一来他消受这美人恩,倒是白嫖的不要银子,自有那西门庆替他将养妻房,二来自己原本就是西门府上的舅爷,自然是穿房过屋妻子不避的交情,两个要上手倒是十分容易的。   想到此处,因搂了妇人玉体在怀,伸手在她桃腮上头一拧道:“我的姐姐,谁养的你这般乖巧,倒有这样的心思手段。只是对我这妹夫有些过意不去,为了你,却也管不得这许多了……”   李娇儿听了这话冷笑道:“你可别得了便宜还卖乖了,那西门公子,当日我做头牌的时候,他是开苞客人,心里也对他存过好些日子的情谊,谁知那狠心短命的一个一个往家里头娶,寒了奴家的心思,如今不过与他做对假夫妻,心里依旧是你,你可别打错了主意,以为奴家是那样水性杨花的女子,不然,就趁早离了我这里吧。”   那吴二官见此番李娇儿娇嗔满面,素喜她娇媚丰腴,也是隐忍不住,将妇人按在炕上求欢,李娇儿知道此番桂姐借故躲了出去,一时半刻也不会回来,就半推半就与他成全好事,两个*一处,书中难以尽述。   一时事毕,那吴二官正偷偷的溜出去,就见外头门首处,李桂姐正嗑着瓜子儿似笑非笑看着他,吴二官见状脸上一红,讪笑道:“姐儿几时回来的,小人竟不知道。”   李桂姐笑道:“二爷人多事忙,哪里肯将我们小奴家的行踪放在眼里呢,只是不知道与姨娘商议的如何了?”   吴二官还来不及答话,但见内间李娇儿打了帘子,笑骂道:“小蹄子,他是个老实人,你何苦打趣儿他。”又对吴二官说道:“二爷先回去收拾准备着,有了什么消息,奴家自然命小丫头子前去告诉你一声儿。”   那吴二官听了,得了圣旨一般,连忙点头答应着出去了。李娇儿这厢对桂姐招了招手儿道:“这会子房里没人,你进来咱们说话儿。”   桂姐含笑跟着进去,将床上枕席凌乱,因笑道:“哟,你们倒会得功夫儿,我不过出去半个时辰,倒做了一场好事……”   说的李娇儿红了脸,嗔她道:“小蹄子,这般得理不饶人的,这有什么办法呢,谁叫那李蕴姐只认得师师姑娘是她亲生女孩儿,别的姐儿都是可有可无的,咱们两个不管怎么说,先后都是阳谷县李家的头牌,来了此处,住的跟下房一样不说,还要像丫头们一样挤在一处,一个有客留宿,那一个就只得另觅地方挤一挤,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情……”   桂姐听了冷笑一声道:“论理我一个做晚辈的不好说蕴姨娘,只是她也太偏心了,那李师师就是当朝国母怎的?三层绣楼住着,手底下四个大丫头,二三十个小丫头子,便是宫里的娘娘,也没有她这么阔吧,如今这地方待不得了,好姨娘,你既然都想好了主意,奴家生死与你在一处,情愿做大丫头,服侍姨娘。”   说着,上前来拉住了李娇儿的藕臂摇晃着撒起娇来。李娇儿此番重入风尘,虽是迫不得已的,也是多得了李桂姐照顾,又是与自己一起服侍过汉子的,原比房中姐妹更为亲密,见了她这般动作,因笑道:   “多大了还知道撒娇儿,怪不得汉子偏疼你,倒是个我见犹怜的模样儿。”李桂姐见娇儿说出当日闺房之事来,饶是久在风月场中,到底年轻脸软,一时红了脸道:“姨娘倒会倚老卖老起来,既然恁的,就收了我在房里吧,你也好有个臂膀,凡事咱们一家子也好商量的。”   李娇儿点头道:“我自然是要带了你去的,只是一来这身价银子要想个法子教孟三儿出了,二来不知道爷心里怎么想的。明儿我先叫人去请了孟三姐来,把咱们的意思对她说了,看她怎么样。”   桂姐点点头道:“要说你们家上上下下的人口儿,就这个孟三娘我是服气的,倒是真心为这偌大一个西门家着想,除了她,旁人多少都是有些私心,难为这孟三姐,知道汉子成了废人,还是这般勤勤恳恳兢兢业业的。”   那李娇儿听了这话笑道:“要不人都说孟三儿是菩萨哥儿转世投胎,只是傻人有傻福,她倒是能得那杨相爷和赵官家的欢心,也难说,那小模样儿原本也是地下没有天上难寻的,如今三十岁上了,一点儿不比你们师师姑娘差呢……”   两个商议一回,只等明日请了孟玉楼前来商议回府之事。   到了第二日,果然李娇儿趁早请人去邀孟玉楼前来说话儿,玉楼因要照顾西门庆,约好了等他歇中觉的时候前来,李娇儿和桂姐两个,巴巴的等了半日,方见孟玉楼姗姗来迟。   两个迎着进了房,桂姐上来就要磕头,唬得孟玉楼连忙谦让道:“这万万使不得,你原是爷跟前儿的人,与我们都是半肩姐妹,奴家不好受这样的大礼。”   桂姐听了也不言语,扑哧一笑,搭讪着出去了。   玉楼因问李娇儿道:“二姐姐此番叫奴家来,只怕心中已经有了定见了,不知道是去是留呢,另外方才桂姐这是怎么了,倒好像有什么事情要求着奴家似的……”   李娇儿闻言笑道:“三姐,奴家昨儿想了一日,到底还是放不下咱们家爷,况且他得了这个病,身边没几个知冷知热的人服侍着也不成,奴家是府上的旧人了,不管怎么说,也比外头买的强不是?”   ☆、第一百四回   那孟玉楼原没什么嫉妒之意放人之心,听见李娇儿愿意回来,心中倒也念旧,虽然心里明镜儿似的知道她不过是觉得自己年老色衰,不能在欢场上争锋了,所以才会愿意重入平凡,再回阳谷县西门府上,只是见这二姐姐此番也算是走投无路了,倒是为难的,多年姐妹,也不忍心见她沦落风尘,想到此处因笑道:   “二姐姐愿意回来最好了,爷要是知道你此番同奴家一样,也是千里迢迢找到这里来的,心中自然感念姐姐一片情意,只怕在此处还要交割清楚了?还是现下就可以回去呢……”   那李娇儿听了,面露难色,有些支支吾吾道:“奴家的事情倒还好说,还有一件也是要说的,方才桂姐过来磕头,实在是要求一求三姐,看在往日情份上,等不等代为引见,教咱们家也收留了她回去呢?”   玉楼听说桂姐也要入门,因有些踌躇道:“论理倒也合适,她原是爷的旧人,在咱们家也有个两三年了,逢年过节都来唱曲儿不说,爷就是外头睡去,也都是在她房里,算是半个外宅,如今进来,正好也是正定名分,只是如今她在外面还有别的客人,二来你没跟他说爷得的那个症候么……”   两个正说着,忽见外头有人打起帘子进来,却是李桂姐,来在玉楼跟前,不由分说,插烛也似的拜了下去,唬得玉楼连忙伸手挽住了道:“桂姐不忙多礼,有话慢慢说吧。”   那李桂姐因眼圈儿一红道:“先前奴家做了爷的表子,自从开苞从来没接过别的客人,我姨娘是可以做主的,如今爷遭了难,姨娘投身到我家里,商量着要千里寻夫,奴家若是不答应这里的妈妈挂牌子接客,难道叫姨娘喝西北风去?这也是迫不得已,并不是奴家水性,奴的为人,这么多年来三娘还不晓得么?   昨儿听姨娘说要家去,又说爷得了这个病,奴家心里十分担忧,一夜没睡,就与姨娘商量着要跟着家去,一来好歹有个归宿,二来也好就近照看爷的病体,算是我跟他好了一场,三娘也不必疑惑奴家还是贪恋繁华,世间又有哪个女子,若是有旁的营生,却乐意做这样皮肉生意的呢?”   孟玉楼见桂姐已经打定主意,况且原本就是西门庆的表子,自己若是再行阻拦,倒显得不够贤德,只得点点头道:“既然桂姐一心向善,奴家并没有什么不乐意的,家里姐妹多,人也热闹些,只是这件事还要对爷说一声才好,奴家又不是正房奶奶,只怕不能定下来……”   李桂姐见孟玉楼愿意了,早已喜得心花怒放,因笑道:“这件事奴家自己去说吧,不敢再劳烦三娘了,等一会儿三娘要回去时,奴家自去对爷说,若是准了时,回来收拾东西,就可以动身了,只是……”   说到此处,却又愁眉深锁起来,玉楼见状,知道她是想叫自己出了身价银子,因摇头笑道:“姐儿可是发愁赎身之事么?这倒不妨,当日穷家富路,奴家原本带了些银子上京打点,如今可巧还有,只要姐儿自己与妈妈商议定了,要多少,奴家来出也罢了。”   桂姐听了大喜,连忙道个万福算是道谢,几人商议妥当,李娇儿原是自由之身,什么手续一概不用,只将贴身细软收拾了一个小包袱,就跟着孟玉楼回去,留下桂姐办理赎身的事,一面等她来对西门庆说。   孟玉楼引着李娇儿坐了自家还是的香车,姐妹两个过去,路上说了几句闲话,那李娇儿又一力撺掇孟玉楼留下桂姐,玉楼不好说什么,只往西门庆身上推,一时来在蒋竹山别院,引着进了后宅,玉楼怕他们夫妻两个不便,自己暂且不进去,因对李娇儿道:   “二姐,如今奴家进去,你们两个有什么体己话儿倒不好说了,不如此番奴家暂且回避了吧,爷跟前凭你前去分辩,他若问我是,奴家只推说一概不知,二姐姐觉得怎么样呢。”   李娇儿听了自觉妥当,点头笑道:“既然恁的,多谢三姐周全,奴家就去。”说着,转身进了后宅西门庆的屋子。   孟玉楼见李娇儿进去,半晌,听得内间两个相对哭泣之声,知道那李娇儿原是风尘女子,自然有法子把汉子笼络住了,想来桂姐之事也是好说的,看来往后西门府上难免妇道成群鸡飞狗跳的,心里又不耐烦,又不好对别人说,只得闷闷的回房坐了。   进的房来,但见大姐儿在此,因惊喜道:“怎么你来了,也不等我们派车接你去?姑妈好么,这几日忙着照顾你父亲,倒不曾回去瞧瞧她老人家的。”   大姐儿笑道:“爹知道孩儿在这里,就命人接了来,方才已经见过了,教女儿就住在娘的屋子里,还叫我当下就认了三娘做娘呢,女儿说早就认过了,日后就在娘房里抚养,娘说好不好呢。”   玉楼闻言心中十分欢喜,因怜爱地将大姐儿搂在怀中道:“你是我自小儿看着长大的,其后出阁,都是奴家一手操办,如今愿意认我,我还有什么不乐意的呢?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咱们一起回了阳谷县西门府上,好歹还是一家人家儿,等你守孝期满,再给你寻个才貌仙郎,打发你出门子,我的心愿也就了了。”   大姐儿见如今新认的养母对待自己视如己出,心中也是欢喜,两个说笑了一回。外头小鸾正摆饭,听见玉楼回来,连忙打起帘子进来笑道:“奶奶说话儿就回来了,去见着二奶奶了?”   玉楼点头道:“如今二奶奶跟着我回来,进去服侍爷了,好歹我这一回可是能歇一歇,这几日没日没夜的守着他,身子酸软得很。”   小鸾听了这话,脸上就有些不好看道:“二奶奶倒也是会挑时候……”话还没说完,玉楼早嗔道:“主子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你来插嘴了?真是越大越没规矩,如今旁的不说,咱们家大姑娘落难,不是你二奶奶搭救了,又不知要闹到什么田地去了,如今她乐意回来,也是一心改过守份,难道非要闹到一家子死走逃亡的才好么?你二奶奶在外头那些事,千万不可对你们爷说起,不然我是不依的。”   说的小鸾嘟起唇瓣低了头不言语了。大姐儿听见李娇儿回来,心中倒是欢喜,她原本对这位庶母淡淡的没什么,只是感念当日自己沦落风尘,多亏了她和李桂姐搭救,才没有失了贞洁,如今见孟玉楼这般有容人之量,因笑道:“娘这一回成全了二娘,就是给女儿还了人情,女儿这厢谢过了。”说着,站起身子盈盈下拜,玉楼连忙挽住了,笑道:   “过几日只怕更热闹了,原来桂姐听见你爹已经没事,又得了这样的症候,也是感念从前在勾栏院里的情谊,此番宁愿赎身出来,到家里来服侍你爹爹的。”   大姐儿听了自是欢喜,又怕玉楼心寒,不敢喜形于色,倒是小鸾听了这话,又有些抱不平道:“哟,来了一个不够,又拖了一个油瓶来?那李桂姐前几年不是还要认三奶奶做娘的,如今硬是挤了进来,难道又要做姐妹不成?”   玉楼听见这话虽然说得尖酸,倒也是向着自己的意思,不好十分说她,只是啐了一声道:“你这蹄子越发偷懒,不去干活儿不说,倒在这里嚼舌头。”   小鸾听了转身跑了,口中兀自嘟嘟囔囔道:“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就住在红药大姐姐家里呢,没有旁人才好。”   玉楼听见这话,也是有些感叹自己命薄,若是未嫁之时遇上杨戬,不知又有怎样的际遇了……一面想着,又怕大姐儿见怪,因笑道:“这孩子原是我从先头杨家带来了,给我和先夫宠爱惯了,没大没小的,旁的不说,桂姐是你父亲跟前的人,不好这样说她的,况且又曾经救了你性命,就算是看在你的份儿上,也不该这样说她的。”   大姐儿因摇头叹道:“原本女儿对二房里的人没什么,如今欠下了这么个天大的人情,若是娘不帮衬她们,只怕女儿也难做人,如今娘这样宽容,都是为了女儿,女儿心里知道,来日定然好生孝敬娘。”玉楼听了这话,心里方才宽慰了些,娘儿两个说些闲话。   过了半日,那李娇儿方出来了,面带喜色道:“爷说了,难为桂姐还想着他,既然恁的,就带了家去吧,叫三娘裁夺着给些银子与那李妈妈就是了,如今家里可巧那潘五姐不知去向了,倒不如就叫桂姐顶了这个缺儿,做个五房奶奶罢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大惊道:“这怎么使得,叫那李瓶姐又该如何自处呢……”   ☆、第一百五回   那李娇儿听了这话摇头道:“奴家也不是没有劝过他,只是他嘴上不说,心里埋怨瓶姐不来瞧他,只怕是因为这个,倒有些心寒了也未可知呢……”孟玉楼心中明知那李娇儿只会挑唆,哪里还会劝和,只是如今自己不好说破,也只好等见了丈夫再劝。   想到此处因说道:“既然爷已经赏下话来,如今桂姐就是咱们家的姨奶奶了,总放在外头只怕不雅观,不如二姐姐出面去接?奴家这里预备些银子,剩下的就算是给桂姐做衣裳打头面的贺礼了,不知道二姐姐愿不愿意出头。”   李娇儿听见叫她去接,心想此番去了自然还有一份好回扣,因笑道:“这有什么不乐意的呢?况且奴家原本出身行院,也熟悉他们规矩,还能给三姐剩下一份好钱来。”   玉楼摇头笑道:“剩下的叫桂姐留着罢,奴家此番若是跟着爷回去,左右也有家里的月钱银子使。”说着,自袖内荷包之中取出来二百两一张的银票道:“也不知这些够不够……”   那李娇儿心道桂姐的身价也不过一百两左右,自己还可以从中克扣些个,因满应满许道:“只怕也够了,若是不够时,奴家还有些私房钱儿也可以拿出来。”玉楼闻言含笑点头,一旁大姐儿听了,倒是替孟玉楼不值起来。只是碍于李娇儿对自己倒有救命之恩,也是不好多说什么。   说话儿间那李娇儿拿着银子去了。孟玉楼见这是个空子,因想着去对丈夫说一说家里姬妾排行的事情,安顿好了大姐儿,自己一个人往后头西门庆歇息的房子去了。   进得房内,但见那西门庆今儿脸色倒是好了不少,见她来了因笑道:“三姐,今儿多亏了你,你二姐姐如今也回来了,想不到我这一病,倒瞧出你们这几房谁是真心假意呢……”   玉楼听了这话,知道西门庆心里只怕还是埋怨李瓶姐,因上前来往炕沿儿上挨着他坐了,缓缓说道:“方才奴家听见二姐姐说,要接了桂姐来家?这原本是好事,只是名份上面,只怕还要斟酌斟酌,别为了对桂姐好,就伤了别人的心啊……”   西门庆听见玉楼这样说,知道是要劝说自己顾及李瓶儿的感受,因摇了摇头苦笑道:“三姐,如今你是个贤良妇人,我的案子犯了时,旁人都是唯恐避之不及的,只有你千里寻夫到了这里,又托人弄枪的上下打点,到底把我捞了出来,对我西门庆可说是有救命之恩了。   娇儿她虽说此番走了歧路,也是为了寻我,方才一路跟着娘家进京,又不曾做下什么对不住我的事情,我心里不能怨她,反而感激她和桂姐的一片真心,知道我身染残疾之症,倒是心甘情愿的回来服侍我,说句不好听的,就是守活寡一样……”   玉楼听见这话眼圈儿一红,因拉了他的手道:“哥儿别乱说,这个病也说一定治不好的,做什么这样作践自己呢……”   西门庆听了摇头苦笑,一面说道:“桂姐自从梳拢,一直都是我的表子,如今虽然一步走错,只是她原是风尘女子,我并不怨她,如今既然跟了我从良,名份上不好亏待她的,可恨潘五姐那银妇,竟是等不得我出来,就私自逃走了,如今正要褫夺她的名份,就顺势给了桂姐,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孟玉楼听西门庆这样一说,因摇了摇头道:“我的哥儿,这件事上你怎么倒是糊涂了呢?如今若是把李桂姐排在五房,那瓶姐又当如何?她可是大户人家的正经女孩儿出身,先做梁中书妾,后来嫁了你那好友花子虚,都是显贵的太太奶奶,如今又替你生了长子官哥儿,服侍你温柔体贴,并无半点儿错处,此番你叫一个烟花出身的姐儿要了她的强,就算她嘴上不说,心里能有个不恼的?”   西门庆听见玉楼的话,摇头叹息道:“我原先对瓶儿也是一心一意,她原是我结拜兄弟之妻,我不好接手的,架不住那花子虚病中再三再四的托付我,定要自己娶了瓶儿,受他这一片家业,也不能便宜了他那些忘恩负义的哥哥兄弟们,我因经不住他说的那些好话,方才肯了。   且喜这李瓶姐过得门来十分温柔驯顺,模样儿也好,与我也算是夫妻恩爱鱼水和谐的,我心里一直将她当做是一位温柔多情的贤妻,又与她十分有缘,她连嫁两房丈夫,都没有子嗣,偏生到了咱们家没几日就有了孕,为我生下长子,这些我都记在心里,没有忘记。   只是如今我遭了官司,除了你和二姐之外,旁人竟是不闻不问,也不知道派人进京来打听一下,使些银子救我出去,就凭着我烂死在牢里,若不是三姐你的功劳,只怕这会子我也是做了南牢之中一个孤魂野鬼了……”   孟玉楼听见西门庆这么说,因摇头叹道:“你这样说可就是冤枉了那李瓶姐了,当日她来咱们家的时候,手上是有一份好钱不假,及至过了门儿,还不都是交给了你么,当日的家私说起来也大半是放在奴家手上的。   哥儿你别瞧奴家生得腼腆,心里却是刚强有主意,当日分别之时就想着要救你出去,只是如今的世道,妇道人家还不是就没脚蟹一般,我若是没有杨家那个好丫头保着,也未必能活着走到此处来……”   因说着,又对西门庆说起当日自己清风寨上如何遇险,遇上那矮脚虎王英意欲强娶的事情来。那西门庆听了倒是后怕,因搂了玉楼在怀里道:“三姐,是小人对不住你,叫你为我受了这许多的苦楚。”   玉楼闻言摇头笑道:“看你,夫妻之间这样说可就没意思了,我不过是想说妇道人家要出来不像你想的那么容易呢,况且瓶姐不像我是个了无牵挂的,她如今有了官哥儿,怎么好将自家性命看轻了……”   西门庆听了这话,心里稍微回转过来道:“三姐说的原也有理,只是如今已经对娇儿说了,她又是个嘴快的,这会子只怕早已说与桂姐知道了,到家时再改,只怕两边儿都不讨好……”   玉楼听了摇头叹道:“真是离开你一会儿就要做祸,方才只会说嘴,这会子又担忧起来了,这事奴家不管,你自去理会吧。”   那西门庆听见玉楼的话头儿,知道她心中只怕是有些计策的,因笑道:“好三姐,我看你面上似笑非笑的,倒想是有些法子?好歹可怜可怜小人吧……不然到了家里,只怕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呢……”   玉楼给丈夫怄得一笑道:“也没见过你这样的,一家之主,自己不拿个主意,倒来难为我们妇道人家,这也罢了,我倒确实有个主意,只是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所以也没来问你。”   西门庆听了这话如遇大赦一般说道:“好三姐,只管开恩救命吧。”玉楼因点点头道:“你忘了四房里孙雪娥姑娘还给你关着呢,褫夺了衣裳头面,废去了四房身份,如今你打算怎么样呢,若是一点子夫妻情谊也没有了,倒不如就放了她出去吧,也是大家干净,大不了多陪她几两银子,打发官媒给她找个好人家儿,也算是对得起先头陈氏大姐姐了?”   西门庆闻言方才拍手笑道:“正是呢,怎么倒忘了雪姑娘了,实话对娘子说,我与这位雪姑娘当真是没有半点儿情份,都是当日你那位先头大姐姐临走之前再三再四的对我说,定要我好生看顾她,方才只得娶在房里,如今放出去另觅佳偶也是好的,也算是对得起我那苦命的先妻,不然白放在房里,她也不舒心,我也怪尴尬的。”   玉楼点点头道:“若是恁的,这四房的名份可不就是空出来了么,既然如今已经把桂姐排在了五房,就将瓶姐提到四房上来,岂不是四角俱全两全其美的好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西门庆听了这话,喜得抱住玉楼的身子笑道:“我的好姐姐,你果然是个女中诸葛,小人当日所说的,倒不曾看错了人呢。”夫妻两个正说着,就听见小鸾在外间没好气道:“奶奶,二奶奶带着桂姐来了,说好歹教奶奶出面接一接吧,虽然不是新婚,好歹算是过门儿了……”   玉楼听了嗔道:“没规矩的小蹄子,她如今是你五奶奶,做什么只管叫人家的名讳?”西门庆听了,知道玉楼是为了自己面上着想,因笑道:“这不值什么,左右还没回去,可别委屈了你房里的姐儿。”   一面对小鸾笑道:“姐儿去说一声,接送就免了罢,彼此都是旧人了,叫她直接进来见我就是了。”   玉楼连忙止住了小鸾,因对西门庆道:“这样不妥,既然二姐姐说了叫我去接,若是不去,只怕她要见怪的。”说着站起身子,打发西门庆坐得舒坦了,自己转身打起帘子随着小鸾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老吉感谢客官们的陪伴么么哒~   ☆、第一百六回   纯文字在线阅读本站域名 <fon color=red> 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孟玉楼跟随着小鸾往外头走着,心中知道这一回自己又心里慈悲,倒迎回家中一个情场对手,也在心中暗笑自己性子温润,想来当日自己和那潘五姐并称绝色,那五丫头就有一股自己身上没有的狠劲儿,偏偏自己生得这样菩萨心肠。   也许是前世冤孽,竟当真好像吴月娘常常说的,自己原是个菩萨哥儿转世,来在世间只是为了救苦救难,从来不会理会自家心中悲喜如何……   一路走着,瞧见如今气候日渐和暖,那蒋竹山别院之中桃红柳绿,熏风拂面,时值晌午,孟玉楼虽然玉骨娇小,体态却有些丰盈,加上春衫未换,依旧是夹袄儿在身上,略微走动了几句,竟微微有些香汗,暖风一吹,却是迎着自己扑面而来,当真香风细细,教玉楼心中忽然有些自恃起来,一如园中的桃李,倒又压下那些俗艳之花一头去,想起好些人曾经拿牡丹比作自家,任是无情也动人。   可不是无情么,初嫁从亲,她原是十三四岁的闺阁少女,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偏生她家高堂双亲心思通透的很,又半生无子,只有孟玉楼一个女孩儿,百般娇养,又生的聪明伶俐,便令她读那四书五经诸子百家,不过假充男孩子教养,以慰膝下寂寞之意。   所以当日来了提亲的人,玉楼便熟知礼仪,懂得廉耻,一般小门小户家的女孩儿,遇见这样大事,虽然害羞,总也要悄悄的与母亲姐妹们商议一回,只有玉楼与众不同,正色说道:“女孩儿家终身大事,自然是父母做主,若是问我,女儿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的。”倒叫她父母碰了个软钉子。   且喜当日说下的人家儿家境殷实,那杨大郎自从娶了玉楼,见她是个绝色的,性子也是温婉贤淑,内宅一把好手儿自然不用说了,就是买卖铺户上的事情,与她商议商议,渐渐的懂得了门道,倒也很有些真知灼见。杨大郎心中如何敢不爱重这位浑家,虽然只是普通商户人家,也是悉心照顾疼爱,夫妻俩从来没有红过脸儿。   只是这杨大郎是个行商出身,一年之中总有一半儿日子不着家,出去跑谁旱码头,做买做卖将本求利。孟玉楼闲坐家中,一来记挂着丈夫安危,二来少年夫妻,难免春闺寂寞,平日里无事,也曾写过几个字:“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   写了几句,难免脸上就红晕了,将那字纸随手撕了,丢入火盆儿之中,只怕小叔子杨宗保如今已经识字,念了去,倒要给人家笑话自己不安于室的……   原本打算守着平凡就这么度过一生,谁知道自己命薄如斯,丈夫去世,姑妈又有心争夺房产,如今双亲亡故,身边也没个三兄四弟照看,女子原本水做的骨肉,也难免随波逐流,才又嫁到如今这一家来。   这位西门公子倒是比原先那杨大郎各处都强一些,难得的是他善解人意,会揣摩女孩儿家心思,虽然是侍妾身份进门,也时常哄得自己花枝乱颤娇笑出声,又时常绊在家里,不像先夫只会赚钱,不顾少年夫妻恩爱,又时常留宿自家香闺之中,真是鱼水恩爱琴瑟和谐。   只是又有一节,偏生是个多情种子,遇见世上女子,或可怜,或可爱,或是一段露水姻缘的,也都要悉心照顾,接进家中,自己心里没个忖量,谁是真心假意,只当做那些浑家都如同自家一般贤德,殊不知有人看准了他这样糊涂性子,钻了空子要往家里来,他只不信女子也有这般歹毒的心肠……   玉楼心中想着,遥遥的随着小鸾往前走,远远的瞧见那李娇儿领着桂姐已经下了车子,满面喜色等在那里,倒是桂姐面上,犹带着一些局促,见了孟玉楼亲自出来迎接,上来要行姐妹之礼,孟玉楼心中冷笑,面上兀自和蔼,上来挽住了桂姐笑道:“妹妹这是做什么?都是一家子骨肉,何必拘礼呢?爷如今正等你,来得正好,快随我进去。”   说着,一手挽住了李桂姐,一手挽住了李娇儿,姐妹几人说说笑笑进了房中,只剩下小鸾在后头有些忿忿不平,心说原先那李桂姐还要认玉楼做干娘,转眼倒论起姐妹来了……   来在后堂之处如何见过,平叙姐妹之礼不必细表,一家人在蒋竹山别院之中滞留了几日,西门庆因惦记家里的事情,这就要走。倒是那蒋竹山有些不放心,只怕西门庆一走,那阳谷县中又是缺医少药的,病根儿反而大发了。   西门庆听见太医这样说,心里也是没底,这一日吃过午饭收拾了,姐妹几个纷纷回房歇中觉去,那李娇儿和桂姐都是院中出身,吃不得苦,不乐意在西门庆房里服侍,落后就剩得孟玉楼一个留下来服侍西门庆。   西门庆见大家回房,将心里的事情对孟玉楼商议道:“这几日预备辞行的事情,蒋太医那些话,三姐听见没有,你心里怎么想呢。”   孟玉楼点点头道:“听见了,难得这位太医倒是医者父母心,这样关心咱们家,他说的也是有道理,你没瞧见往日里官哥儿、孝哥儿有个头疼脑热的,家里请不出来好太医,只得教扎针的刘婆子来瞧瞧,有几次倒是凶险的,可见阳谷县里确实也没有什么上得了台面儿的大夫。”   西门庆见孟玉楼与自己想到了一处,就问她:“那要不,咱们索性再住些日子呢?只是我又放心不下家里,和你大姐姐他们。”   孟玉楼歪头想了一想,说道:“前儿蒋竹山是怎么跟你说的,你听着他话里话外有个什么心思没有呢……”   西门庆想了一回,道:“他只说恐怕咱们阳谷县里没有合适的大夫,况且我的病一直都是在他手里调理的,如今就算换了高明的太医,也未必能治好,何况是不如他的呢。”   玉楼听了蒋竹山这样说话,心中有些疑惑,就对西门庆说道:“知道了,你先歇歇吧,我回房想一想,再来寻你商量。”说着起身要走,却给西门庆一把拉住了笑道:“往日不是都在我这里歇中觉的么,你来,我抱着你睡吧。”   说的孟玉楼红了脸,手上微微一挣,竟就将西门庆的手甩开了,心中有些惊讶失望,面上却不带出来,笑道:“快别闹,我去小厨房看着你的药呢。”说着,打起帘子出来。   来在外头,瞧着满眼春光,生机盎然的景色,眼泪竟是止不住滚落下来,如今丈夫连握着自己的手的力气也快没有了,这人分明就要不中用了,西门府上人口虽然众多,除了一个大姐儿是自己的养女,又不是亲生的,再没旁人,一个小丫头子小鸾还是个半大孩子,遇事就唬得只知道往自己怀里钻,借不上劲,如今不知怎的,总想起红药的好处来,若是自己身边有个这样得力的丫头,若是自己的丈夫也想那杨相爷一样有个担当……   想到此处,心中大吃一惊,羞得满面红晕,心里埋怨自己水性,连忙稳了稳心神,一面往蒋竹山房中去,一路想着,伸手拭泪,只怕等一会儿给人看出端倪。   到了蒋竹山房门外头,也不好就这样进去,见他书房外面有书童儿正扇风煮药罐子,向前说道:“大官儿,烦劳通禀一声。”那书童儿见了孟玉楼,只因她在自己家中住了好些日子,彼此熟识,连忙答应着往里禀报。   蒋竹山听了,慌忙整顿衣冠出来拜见,就往房里迎迓,说道:“三娘屋里坐吧,论理不好请你进来的,只是一来医家百无禁忌,二来学生正有几件事情想要和三娘商议一番。”   孟玉楼听了点点头道:“可巧拙夫也要奴家来请教先生。”一面随着蒋竹山进了书房之中,但见内中颇多医书药典,多有自家不解之处,往书案上头看时,不禁唬了一跳,原来竟是摆放着许多毒虫所制的药材。   玉楼天性冰清玉洁,见不得这些东西,忍不住将手中的帕子掩在唇边,往后退了几步。蒋竹山见了笑道:“不妨事,这些都是上好药材罢了,是学生没个算计,倒叫三娘看了这些腌臜东西。”   说着,伸手一划,将那些毒虫笼在一起,招呼童儿进来说道:“你把这两包药收起来,别唬着三娘。”童儿答应着上来收拾了,方才下去。   孟玉楼稳了稳心神,方才迟疑着问道:“奴家不懂医术,怎么那些脏东西生得那样面目可憎,也是可以入药的么?”   蒋竹山听了这话,面色微微一变,继而笑道:“娘子这是少见多怪了,岂不闻紫河车都可以入药,更别说这些东西了,不值什么,只是隔行如隔山,再说这些虫儿也不是这样白放着入药的,总要晒干研磨,方才不使得病人瞧见了生厌。”   孟玉楼也不懂这些医道药理,暂且丢开此事不提,问那蒋竹山道:“方才先生不是说找我们夫妻有事,到底什么事情呢?”   蒋竹山脸上有些难色,踌躇了一会儿方才说道:“前儿学生瞧见,似乎西门长官房中又迎来了两房姬妾,不知道是不是三娘的比肩姐妹呢?”   玉楼听了脸上一红,知道自己家里不该都挤在人家蒋太医家中,虽然有杨戬的情份在那里,到底也是不方便,连忙陪笑下来道:“先生恕罪,原本应该带了她们两个过来拜见的,只是男女有别,奴家做不得主,既然先生见怪,奴家便带了她两个来见见先生吧……”   蒋竹山听了这话,知道孟玉楼错会了自己的意思,连忙摆了摆手说道:“三娘子这是误会了学生了,如今西门长官是杨相爷的亲戚,学生并不敢对他拿大的,况且人家的妻妾怎好拜我?   学生的意思是……原本西门长官的这个病,是要忌讳些女色的,如今倒迎进来两三房,您看是不是……不大和适宜吧?”   孟玉楼听了蒋竹山的顾虑,连忙摇了摇头说道:“先生误会我和拙夫了,我们两个就是再糊涂,也不至于不要了性命,这都什么时候了,哪儿敢做那些糊涂事呢,先生有所不知,来的那两位姬妾,大的就是奴家的二姐姐,原来在西门府上的日子比我还长,也是如同我一样,千里寻夫来到此处,天可怜见夫妻完聚,所以接了进来,一来自家姬妾流落在外名声不好,二来也是为了照看拙夫方便一些。   那小的原是拙夫在阳谷县勾栏院里的相知,因缘际会之下来在此处的,遇见了,听了拙夫遭遇,心中感念旧情,十分怜惜他,情愿自赎自身,诀别了神女生涯,出来服侍拙夫,奴家念她一片情意,也劝我们爷收在房里,如今排在第五房了。”   蒋竹山听了孟玉楼一番解释,点头叹道:“却是两位难得的节烈女子,看来西门长官平日里果然温文持重,竟教这许多红粉知己欲罢不能……”   玉楼心中凄苦,只是与这位蒋竹山蒋太医并不熟识,心内委屈无法倾诉,只得勉强笑道:“可不是么,也是他前世修来的福分了……”   蒋竹山又说道:“还有一件事学生不太放心的,就是西门长官的病体,前儿接出来时,诊脉曾经敢问大人贵庚,尚且不到四十,论理正在春秋鼎盛之年,只是脉象虚滑,好似淘虚了一般,想必是长期服用虎狼之药所致,学生想着,若是西门长官病体稍稍痊愈,就赶着回到那阳谷县中,万一再遇上什么庸医,不但性命不保,学生这一番心思也是白费了……所以心中焦急,又不好横加阻拦,只得问问三娘,不知道贤伉俪心中有什么打算呢?”   这话正说中了孟玉楼的心思,连忙点了点头看向蒋竹山说道:“不敢欺瞒先生,这一回奴家前来,正是要为了此事讨先生一句实话,到底奴家拙夫这个病症,若是一心一意想回到阳谷县之中疗养,可有什么两全其美的法子没有呢?”   蒋竹山听了玉楼问他,正和着自家心意,面上却是故作愁眉道:“常言道医者父母心,这几日听见长官举家要走,学生心里也是为难的很呢,就怕当地没有太医院正经大夫,都是些骗吃骗喝的江湖术士,倒把大人的病耽误了,到头来若是有个三长两短,学生也要给杨相爷好些埋怨……”   玉楼听他这样说起,好像是没什么办法,又好像给了自己话头儿,猜不出虚实,就试探着问道:“不知道先生方便不方便写个方子给我们带了去呢,先生可以放心,只要是吃好了就好,我们也不是开医馆的,不靠这个赚钱。”   蒋竹山听了笑道:“娘子怎么说起这样见外的话来了?若是这个法子能破解两难之法,学生早就提出来,还用的着等到今日么,只是大官人的病来的蹊跷,病情时轻时重的,又有些不稳当,哪怕每一日吃的药材都要重新斟酌斟酌,若是不能瞧见病人,无法审时度势,光是开了方子,不是对症下药也不中用的,三娘是个聪明人,虽然不懂医理,想来世间常理都是如此。”   玉楼一面听着,忽然想起方才蒋竹山收拾的药材,剂量算是十分大的了,莫不是有出门的打算,一面笑道:“先生说的正是呢,医者父母心,难道先生人心看着拙夫就这样一日一日消沉下去不成么?常言道有法必有破,先生既然与奴家说了这般日,想必心中已经为我拙夫谋划出一个法子来了么?”   果然那蒋竹山听见玉楼这样一问,有些绷不住了,满面喜悦之情笑道:“不满三娘子说,自从学生奉了杨相爷之命,照顾西门大官人的病体,他也算是学生的半个东家,相处以来,彼此仰慕不说,也是十分相与的。   如今分别在即,学生心中十分割舍不得,倒有个冒昧想法,若是跟了大官人回在阳谷县中谋个差事,一来可以就近照顾长官的病体,二来你家原本就是开生药铺子的,学生意欲谋了进去坐堂行医,这话憋在学生心里好几日了,就想找个机会对你们贤伉俪说说,又怕你家中见怪,以为学生是个顺杆儿爬的,所以多日来隐忍着不说,如今既然话赶话说到这儿了,就少不得先对三娘说一声,若是觉得合适,学生再想办法对大官人提一提。”   孟玉楼听了蒋竹山心中的打算,虽然也是替那西门庆欢喜,又觉得内中有些疑点,怎么这蒋竹山放着太医院中好端端的太医不当,情愿随着西门庆去往阳谷县中,虽然也算是个比较大的镇店了,到底比不上京城之中啊……况且在太医院中行医,万一哪一日进宫当差,这蒋竹山又生的伶俐,保不准就是上人见喜,提拔提拔他岂不是一步登天,却不知道为什么情愿跟着自己一家回到偏僻之地去呢……   那蒋太医见孟玉楼眉目之间稍微显出一些犹豫的神色,虽然与这位大娘子交浅不曾言深,只是几次交往之间,素知这美貌妇人凡事心中有数,如今面露犹豫之色,只怕是对自己这样的打算有些起了疑心。   连忙笑道:“学生见大娘子面上似有疑惑神色?也怨不得娘子这般犹豫,实在是学生此番抉择不合常理,都是我粗心,不曾向娘子解释的缘故。只因学生的家父当日在世时,原本也是太医院的大夫,谁曾料想说话办事颇为耿直,得罪了权贵,到了学生这一辈上,虽然也仗着祖传医术在太医院里当差,到底不受重视。   这太医名份瞧着尊贵体面,实则颇多凶险,学生为了苦守一点微末的功名,多年来苦熬苦业的,又怕连累的妻儿,如今三十多岁尚未婚娶,谁知道在太医院里也是混不出个名头来,难免心灰意冷,就想着辞官归田,娶妻生子的好……如今见有了这个机会,情愿辞去官阶,追随西门长官回家,助他悉心调养,也是为了将来谋个存身之处的意思。”   孟玉楼听了蒋竹山这样一篇话来解释,方才不疑有他,含笑点了点头道:“谁说不是呢,外头我们平头百姓瞧着,在太医院里当差倒是尊贵体面,里头的难处也只有先生这些有功名的人才能理会得,既然恁的,辞官回乡做个平凡百姓,不招灾惹祸的,到时候奴家可以出面,替先生谋一个好亲事,方才立得住脚跟。”两人商议了一回,看看天色将晚,方才各自散了。   玉楼回在后面西门庆的房门首处,就听见内间叽叽喳喳的说笑之声,心中知道是李娇儿和桂姐歇中觉醒了,如今百无聊赖,来寻西门庆说笑,心中觉得没意思,转身要出去往大姐儿房里避一避,正撞见小鸾。   小鸾见了玉楼,一把拉了她往旁边桃树后头站了,朝里努了努嘴儿说道:“奶奶怕什么呢,虽然上头有二奶奶,她又不曾出过力营救过爷的,咱们只管进去,保管她们臊了,就避出来的!”   玉楼心中暗笑小鸾年轻气盛,若是自己还在她这般年纪,倒也可以任性骄纵一番,偏生如今早已过了花信之年,若再要这样,反而落得一个不知进退的罪名,只怕丈夫嘴上不说,心里岂有不恼的?当日自己仗着貌美心善,想着船多不碍路,只要一心一意与他过日子,便是家中姬妾众多,照样是恩爱和谐的,如今想来,可不是自己幼稚可笑么……   一面想着,口中早已低声斥责道:“浑说什么呢,我与他是夫妻两口子,难道二姐姐和五妹妹不是?你这小丫头子又充什么荆轲聂政?这会子吃晚饭还早些,咱们去瞧瞧大姐儿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让大家久等了,老吉提前出关!   ☆、第一百七回   小鸾听了拍手笑道:“正是呢,方才大姐儿还叫我来请奶奶,可巧在这儿遇上了,可能是因为二娘的事情,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吧……”   玉楼听了摇头一笑,跟着小鸾往大姐儿房中去,这一回同意李娇儿和桂姐进门,倒也并不全是为了替养女还了这个人情,玉楼心里实在是希望有人为她分担这样的重担,就好像自己遭了劫难,下意识总想拉上别人也处在相同的境地一般,何况那李娇儿和桂姐算是飞蛾扑火,也是怨不得她的。   玉楼心中感叹自己竟有些凉薄的心思,只是小鸾还在孩提之间,对她说不得这些,说了她也未必懂得,忽然又想起红药来,若是她在身边,自己好歹也有个说话儿的人……   一面想着,两人早已来在大姐儿房门首处。因为如今认作了干女儿,大姐儿现下又是孀居,没有什么忌讳的,孟玉楼就直接打帘子进去,见大姐儿正一个人坐在炕上描花样子,见了玉楼进来,十分热络笑道:   “娘来了,小鸾姐姐怎么不说一声,女儿出去接一接。”孟玉楼摇头笑道:“看你,认了做女儿倒与我生份起来,这才几步路,也要姑娘来接?”   说着携了大姐儿的手,娘儿两个往炕上坐,因为如今缺少人手服侍,小鸾就跑出去要茶来吃。玉楼看见大姐儿正描的花样子,信手取了来,拿在手上细看看,是个鸳鸯戏水的图样儿。点头笑道:“原先你在家时,离着嫁人还有一两年吧?教你绣嫁衣,你只偷懒不肯绣,又说自己针脚不整齐,非要缠着我替你做,可还记得么?”   大姐儿听了,脸上渐渐的泛起了红晕来,扯住玉楼的衣袖撒娇道:“娘笑话女儿,女儿不依的……还道是这辈子也绣不上这个图样儿了……”说着,倒是触动了丧夫之痛,眼圈儿红了,又怕冲撞了父亲的喜事,不好哭出来的。   孟玉楼见大姐儿这样悲喜交加的样子,心中十分怜惜她,又因为西门庆将孩子交给自己抚养,此番对她比平日里更加上心,连忙柔声劝道:“姐儿快别伤心了,等咱们回了阳谷县中,整顿家风重整旗鼓,再把你爹爹的那些买卖拾掇起来,忙完了这个,就要给你说人家儿了,怎么倒说没机会绣鸳鸯呢?”   大姐儿正在心中感叹自己红颜薄命,忽然给孟玉楼取笑,又羞红了脸说道:“娘才比我大几岁?就这样倚老卖老起来了呢……这原是我绣了要给五娘的,权且做个贺礼,娘说好不好呢?”   玉楼听了点头笑道:“还是你心细,你五娘如今进门,我竟没有想起要送她几样贺礼的。”说着,伸手要摘手上的虾须镯。大姐儿见了连忙按住了玉楼:“娘何必分清楚你我呢,等女儿多绣一幅送过去,就说是咱们娘们儿一起送的,倒也合适。”   玉楼想了想笑道:“既然这样,我帮着你绣,咱们娘们儿一起做活计也快些。”说着,就接过大姐儿手上的花样子接着绣起来。   一连过了几日,西门庆的病体也算是硬朗了一些,虽然还是虚弱,勉强能坐车了,玉楼心里多少又有了些希望,就与他商量着回到阳谷县的事情。西门庆这回知道蒋竹山也答应到自己家中供职,也是归心似箭,那李娇儿和桂姐两个巴不得立马就回到家中去享福,自然也是乐意,一家人商议定了,简单收拾了行李,择日出发。   先头一辆车是孟玉楼服侍着西门庆坐了,后头一辆车坐了李娇儿、桂姐和大姐儿。那太医蒋竹山自带着一个书童儿背着药箱子依附他们一家人,在后头骑着马缓缓的跟随。   一路之上无非饥餐渴饮晓行夜宿,倒也无书可表,非只一日来在阳谷县城之内,西门庆此番死里逃生,再见故园,生出许多感慨来。西门府内的吴月娘和李瓶儿一早就得了消息,说是西门庆算准了这几日回来的,每一日都派了玳安儿、平安儿两个在城门外头迎着,可巧这一日迎面遇上了,还是孟玉楼眼尖,瞧见好似自己家中小厮的模样,连忙命住了马,打起车帘子招呼玳安儿。   玳安儿见是孟玉楼,喜得从天而降一般,连忙来上拉住了马缰绳说道:“可把大官人盼回来了,大奶奶听说这几日到家,每一日都派了小人在此处候着呢!”说着,叫平安儿跟车,自己飞跑着回家报喜。   等马车到了大门首处,吴月娘和李瓶儿早已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出来,夫妻相见自有一番哭诉,不必细表。一连在家几日,陆续又有朋友同僚来瞧瞧西门庆。   玉楼到家住了几日,觉得好生奇怪,怎么当日瞧着西门庆的病体十分孱弱,如今来家几天,倒像是十分见好似的,莫不是那蒋太医真有回天之术,能把自己丈夫的病治好不成?心中欢喜之余,又有些莫名忧虑。   那西门庆却是个好了伤疤忘了疼的,如今身子稍微好一点儿,就不怎么安分了,原来孟玉楼听见太医说丈夫身子不好,怕他再沾染女色,就回了吴月娘,商量着翻修了小书房,布置的舒舒服服的,把西门庆挪进去单独居住,修身养性也是对病体有益的意思,谁知道那西门庆如今吃了蒋太医几剂药,又觉得身子好些,就故态复萌,又要生事。   这一日叫玳安儿来请玉楼过去说话儿,孟玉楼只当丈夫身上不好,连忙收拾收拾过去,谁知一进门,那西门庆早已一把搂了过来,亲了个嘴儿笑道:“前儿我到你房里,为什么不让我进去,还叫丫头陪你睡,我是老虎,能吃了你?”   玉楼这才知道丈夫又要求欢,脸上一红,连忙推开他正色说道:“劝你安分些吧,如今虽然蒋太医的药有些效果,到底马虎不得,不是说了要等到来年才见分晓呢,怎么这样轻薄,好了伤疤又忘了疼了。”   西门庆最近觉得身子渐渐复原,正要与玉楼上手一试,谁知竟是这般碰了个软钉子,不觉有些怏怏不乐,拉了玉楼的手说道:“好三姐,如今我身子大好了,你怎么只不信呢。”说着猴儿上身来,缠住玉楼只不放。孟玉楼也给他这般搂着,一面柔声说道:“我嫁给你又不是一日两日,多年夫妻,又何必急在一时呢,好端端的放着身子不保养,总想这些下流没脸的事情做什么,你白逛了这些年的勾栏瓦肆,听了那么多俚曲唱词,岂不闻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么……”   一席话说的在情在理,西门庆也没了脾气,只得放开了玉楼,讪讪笑道:“三娘说的是,都是我一时动了凡心,冲撞了你,你说的有理,往后我定然洁身自好,不等病根儿去了,再不胡闹的。”   玉楼听见丈夫愿意改过,方才回心转意,点头笑着说:“这才是,今儿我就下厨给你预备几样小菜荤酒,再请了大姐姐、二姐姐和五妹妹过来,咱们全家吃两杯吧。”说的西门庆方才鼓起劲来。   谁知这功夫儿李桂姐正来在房门外头,见玳安儿在那里鬼头鬼脑的守着,上来悄声笑道:“你这小厮儿,鬼鬼祟祟的做什么呢?”把玳安儿唬了一跳,连忙摆了摆手,朝里间努了努嘴儿,嘻嘻一笑道:“五娘别着急进去,爷约了三娘在里头。”说着嬉皮笑脸的。   桂姐听了这话心中就有些别扭,自从孟玉楼回来,仗着有千里寻夫的贤德之名,虽然身边没有子嗣傍身,好歹有个长女西门大姐儿认作义女,算是长女母亲,倒把那吴月娘和李瓶儿逼得退了一射之地,这也罢了,平日里总是说什么教爷好生将养身子,咱们妇道不好总去招惹的,防的铁桶一般,不让姬妾丫头们前去撩拨西门庆,敢情竟是自己钻了这个空子,只怕两下里没少上手,竟是要捣鼓出一个孩子来才肯罢手……   想到此处气不打一处来,只是如今孟玉楼在家里说一不二,自己如何敢触她的霉头,只得忍气吞声转身回房不提。   桂姐刚走,孟玉楼就出来了,两个没有碰见,各自回房,到了晚间,果然孟玉楼烧了一桌子好菜,又是特别注意了蒋太医的吩咐,仔细回避了忌口的东西,下帖子请了西门庆、吴月娘、李娇儿、李瓶儿并桂姐几房姬妾前来三房吃饭。   那吴月娘如今早已心如止水,见孟玉楼此番风头正劲,深得丈夫宠爱,自己已经无力争锋,且喜她不念旧恶,倒不曾仔细追求自己的丑事,只要保着孩子,来日等西门庆一死,嫡子继承家业也就罢了,如今见人来请,只推说自己身上不好,怕自己去了她又要立规矩,倒得罪了她。   李瓶儿因为官哥儿最近时常发烧,房里也是走不开,也不来,就是李娇儿带了桂姐前来凑热闹,一家人吃饭。   作者有话要说:no zuo no die why you try...   ☆、第一百八回   纯文字在线阅读本站域名 <fon color=red> 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一时吃毕了晚饭,西门庆只因病体稍愈,心中欢喜,一时间贪杯多吃了两杯,已经是有了七八分醉意了,又寻思着来缠孟玉楼。   玉楼心中不自在,正不知如何摆脱丈夫,那李桂姐忽然说道:“爷吃醉了酒,我们姐妹还在这里,就风言风语的调戏三姐姐,还是让奴家扶了爷回书房睡吧。”   孟玉楼听了十分合心意,点点头笑道:“多谢五妹妹贤德,既然恁的,就偏劳你了。”李桂姐巴不得这一声,连忙对李娇儿使个眼色,两个扶了西门庆,脚不沾地的走了。   玉楼与小鸾收拾了残羹冷炙,一面担心西门庆晚上又要来纠缠自己,倒不如索性搬到大姐儿房里去睡,就吩咐小鸾收拾铺盖,主仆两个回避到西门大姐儿房中,大姐儿见养母过来做伴儿,心中自是欢喜,娘儿两个熬夜做些针黹不提。   却说那李娇儿和桂姐两个扶了西门庆往小书房歇息了,桂姐晚间有意撩拨丈夫成事,万一得了孩子也好给自己在西门府上立得住脚。只是碍着李娇儿在这里,自己不好吃独食,笑道:   “二姐姐,只怕爷今儿吃了酒,晚上自己睡不好,万一口渴了要茶吃,身边也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那些小厮儿们只顾着傻吃闷睡,谁来理他,倒是可怜见的。”   李娇儿倒是个实心眼儿的,不曾想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桂姐还有争宠之心,如今见西门庆吃醉了不省人事,心中想着正好叫心腹丫头唤那吴二官进来风流快活一番,听见桂姐这么说,就随口说道:“难得你刚过门儿就知道心疼他,既然这样,就麻烦妹妹在小书房外头上夜吧,我比不得你们,如今长了几岁年纪,熬夜就不受用了。”   桂姐巴不得李娇儿不来,一连声儿答应着叫她放心,自己目送着李娇儿走了,回身锁了小书房的院门儿,自去撩拨那西门庆。西门庆如今身子稍有好转,正愁没个相好儿的妙人儿,如今睡梦之中只觉有人温存,还道是孟玉楼又回心转意了,连忙应承着与身旁的女子成就好事,书中难以尽述。   却说孟玉楼和西门大姐儿做针黹说闲话,眼看着熬到了四更天,身上觉得寒浸浸的,玉楼笑道:“不知不觉就做到这么晚了,脖子怪酸的,想出去走走,又是大夜里……”   桂姐笑道:“那怕什么?都是自己家里,又有更夫和小厮儿们上夜,出不了什么事情,若是娘觉得身子疲倦,女儿陪你出去走走吧。”   玉楼听了心中欢喜,觉得大姐儿十分善解人意,就算自己没有亲生孩儿,这个女孩儿也可以安慰膝下寂寞之意了,想到此处就点头笑道:“那敢情好,怨不得人家都说做娘的私心里还是愿意生女孩儿,果然贴心。”   母女两个说笑了一回,手挽着手往天井院儿里散散闷,刚刚走了几步,就听见前头西门庆的小书房那里传出女子惊呼的声音,静谧夜里显得十分惊怖突兀,唬得大姐儿一头扑进玉楼怀里说道:“娘听听,什么声音,可要唬死女儿了!”   玉楼听那声音分明是李桂姐的,心中暗道不妙,莫不是西门庆的病情有什么转折,连忙安顿了大姐儿说道:“你呆在房里不要出来,叫小鸾陪我去瞧瞧,有事我自然派人来接你。”   大姐儿听了连忙答应着,进门去唤了小鸾出来,主仆两个提着一盏小宫灯,跌跌撞撞的往西门庆的小书房走,早有吴月娘、李娇儿、李瓶儿几个都陆陆续续的赶过来,众人刚刚到了门首处,就瞧见李桂姐衣衫不整跑了出来。   见了众位妻妾,脸上又羞又怕的,连忙跪下了说道:“大娘……众位姐姐……我……我……爷他……”   吴月娘和孟玉楼两个听了这话,知道只怕是西门庆不好了,玉楼碍于身份,虽然关心丈夫,却不好率先进去的,连忙对月娘说道:“大姐姐,只怕爷不好了,我们随你进去瞧瞧吧。”   月娘点了点头,挽着孟玉楼的手,一面回身对跟随而来的大小厮玳安儿、平安儿说道:“你们两个守在这里,别教人随意进出。”说着,瞧了桂姐一眼。两个小厮会意,答应着守住了门口。   姐妹几人来在小书房内,但见那西门庆衣衫不整直挺挺的躺在春凳之上,眼睛已经翻白,伸手一探,只有出的气儿没有进的气儿的,唬得月娘哎哟了一声,就滚下泪来,紧紧拉住了孟玉楼说道:“三姐,你识文断字比我们这些睁眼瞎子有见识,如今爷这是怎么了,你来瞧瞧吧。”   玉楼连忙上前观瞧,但见那西门庆身下一片粘腻,便知这事李桂姐脱不了干系,连忙说道:“只怕是触发了旧症了,快请蒋太医进来瞧瞧吧!”   这厢连忙打发人去请那蒋竹山过来,还好蒋竹山就依附着西门府上,住在后头下院里头,半夜给人唤醒,知道只怕是西门庆的旧病复发,连忙带了银针药箱,领了一个小童儿撞了进来。   当下来不及厮见,先请了进去把脉,眼见人就剩一口气儿了,施了针,掰开牙关灌进一碗药汤子进去,忙了半夜,眼见着天光大亮时,人才救了回来,也是只有一口气儿,将将能说几个字,动是动不得了,就这么落了炕,成了个半残。   家中几房姬妾哭得泪人儿一般,吴月娘拿出大娘子的身份来,先处置了桂姐,教小厮们将她看管起来,“若是爷有个三长两短,将这蹄子扭送当官去打人命官司去!”唬得桂姐昏死过去,李娇儿虽然想要求情,见吴月娘盛怒之下,也不敢多说什么。   姬妾之中那吴月娘与李瓶儿有了哥儿傍身,自是有恃无恐,况且丈夫年少风流,对自己不过是面上情份,又没有几分真心,所以都不大上心,李娇儿想着此番若是府里出了白事,自己无非拐带几两银子,往外头明媒正娶嫁了吴二官也好,倒也不怎么在意,只有孟玉楼一个真心实意,见丈夫如今落得这样下场,哭了个昏天黑地死去活来,后来还是大姐儿听见消息赶了过来,好歹劝住了。   母女两个见旁人各怀鬼胎,知道她们必然不肯尽心服侍的,只得劝了各房回去休息,只留下她们两个在小书房里照顾病人,这时西门庆已经不大能说话了,支支吾吾的只管拉着玉楼的衣袂淌眼泪,玉楼见了又是怜惜又是恨他不长进,也只得好生照顾着。   一时安顿那西门庆睡下,连忙命人去请了蒋竹山过来,问他到底病情如何,那蒋竹山叹息道:“实话不敢欺瞒大娘子,官人这个病就是马失前蹄了,如今虽然就过来,终究是挨日子,学生实在没有回天之术,娘子心里好歹有个预备,只怕也就在这一月之内。”   孟玉楼听了,虽然心中已经有了准备,还是忍不住哭了一场,又安抚蒋竹山,劝他就留在内宅住下,每日请医问药全靠他调停,只要能留住丈夫一口气在就行。蒋竹山也劝了玉楼几句好话,一面自去外头准备,拿了铺盖搬到园子里的客房之内居住。   果然不出几日,李娇儿买通了看守桂姐的丫头,姐妹两个卷了银子跑得不知去向,吴月娘气得昏死过去,就要拿着西门庆的帖子去衙门里告她,县里倒也下了公文捉拿,哪里还能找得到人去,月娘烦闷之际,又听说自己娘家二哥最近竟然也是不知所踪了,往日里多少知道他与那李娇儿是有些手尾的,只怕这一回李娇儿私逃,也许就是这两人联手之事,直气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只是念着二哥与自己一母所生,实在不能手足相残,只得撤了状子,自认倒霉罢了。   孟玉楼知道此事,也只好劝吴月娘为了孩子保重身体,既然人家另谋高就,自然也是不必勉强,不然留了她们在房里也是祸害,一面与大姐儿好生照顾西门庆,将将的又多活了一两个月。   这一日玉楼正给丈夫煎药,忽然觉得一阵恶心,不由得干呕了两声,大姐儿见了连忙上来问道:“娘觉得怎么样,是不是这几日照顾爹累着了,我见你也有两人没睡呢。”玉楼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道怎么了,刚刚觉得恶心,又有些头晕。”   大姐儿听了十分忧虑道:“既然恁的,等一会儿蒋太医就过来了,越发请他给您把把脉,就当做是请个平安脉吧。”玉楼见女儿关心自己,心中略觉安慰,点点头答应了。   果然到了下午,蒋竹山又进来请脉,先给西门庆瞧了瞧,还是老样子,不过因为孟玉楼和西门大姐儿照顾周到,勉强碍着日子,身上却是越发瘦下去,也就是熬着一口心头血罢了。   出来对玉楼说了,这几日还无大碍的,大姐儿连忙赶着叫他给玉楼也瞧一瞧病。蒋竹山听了答应着,请玉楼伸出一截儿雕花玉腕来,上头盖上了帕子,伸手在她脉门一按,沉吟了一会儿笑道:“要给三娘道喜了!”   作者有话要说:高难度~   ☆、第一百九回   玉楼听见蒋竹山这个喜道得没头没尾的,不由得失笑道:“蒋太医莫不是取笑奴家,如今家里摊上这样的大事,姐妹们都是愁眉深锁的,到底喜从何来呢……”   蒋竹山听了这话笑道:“三娘这是误会了,学生并不是说三娘家中之事,实在是贵体脉象往来流利,应指圆滑,如珠滚玉盘之状,乃是喜脉。”   孟玉楼听闻此言,不由唬得魂飞天外,只是她素来伶俐,将眼睛一撇,瞧着周围并无旁人,大姐儿方才已经搭讪着出去了,小鸾在里间看顾西门庆,方才稍微放心,一面并无惊恐之状,只是面上微微泛红,低了头说道:“太医怎么这样拿奴家玩笑……”   蒋竹山见玉楼红了脸,还以为她是害羞欢喜的缘故,笑道:“这是喜事,三娘何必如此,况且看着脉象也有两个多月了,算来还是西门长官身子强健的时候珠胎暗结的,这一胎定然是无碍了,只是学生实在不是千金一科的圣手,只怕还要请三娘回禀了大娘子,延请高明的大夫前来照顾养胎。”   玉楼心思惊恐烦闷,也不曾留心蒋太医的话,勉强笑道:“这件事情怪不好意思的,当日太医既然说了拙夫病症不宜有此事,若是给大姐姐知道了,只怕是要怪罪,这事奴家自会料理,还请蒋太医暂且不必对外人道也。”   那蒋竹山以为玉楼害羞,暂且不想说出来,心中也不疑惑,点头笑道:“这是三娘闺阁私事,学生自然不敢插手。”说着,又嘱咐了孟玉楼几句,一面躬身退了出去。   孟玉楼一面打发他出去,回在房内身子一软就坐在春凳之上,正在平复心思之际,忽见内间小鸾端着药碗出来,看样子似乎已经听了个大概。玉楼只因小鸾是自己的陪嫁丫头,况且这件事情她早晚要知道的,对她招了招手,叫她来到身边低声说道:   “你都听见了。”小鸾也是神色紧张,左右瞧了瞧外头没有旁人,拉着玉楼的衣袂说道:“奶奶,那姓蒋的怎么这样胡说,这不是毁了奶奶的清誉么……”孟玉楼秀眉微蹙道:“这真是没有的事……好姐姐,你可信我?”   小鸾听见孟玉楼这样一说,连忙正色说道:“奶奶,奴婢自幼养在奶奶的闺房里,恕个罪说,就是奶奶的亲生女儿一般,怎么不信奶奶的为人正派,只是自从和爷相逢一来,都是奴婢贴身服侍,你们夫妻两个并无此事,如何却平白得了个哥儿出来……”   玉楼心中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下意识伸手摩挲着自己手上戴的戒指儿,忽然电光火石之间,想起有一日自己体弱昏厥,听说是那杨戬照料自己,在外间上夜的,难道是他趁人之危,只是他去势多年,此事尽人皆知,就算当日唐突了自己,也绝不可能结下孽缘,难道他是个假太监,所以才会那样得到郑后的宠爱,竟为了此人与自己争风吃醋……   玉楼越想越心寒,怪不得那杨戬不似一般的宦官声音尖细,反而低醇悦耳,又时常愿意与自己亲近,借故碰触玉体,难道真是他……只是这位大人看去是个谦谦君子,并不是那一等急色的小人,再说以他的身份,要什么样的闺阁处女酒国名花得不到,为什么偏偏垂青自己一个两度成婚的不吉之人……   孟玉楼越想心里越烦,知道小鸾是她心腹之人,就将自己心中的猜测略略说与她知道,果然小鸾听了也是有些疑心的,说道:“论理也有这样方才说得通了,只是奴婢冷眼旁观着,那杨相爷不是这样的人呀……自从奶奶认识他以来,说句不好听的,他不是有的是机会可以占了奶奶的便宜,怎么反而想出这样下三滥的手段来呢……难道他见奶奶性子刚烈,才不敢当面乱来的么。”   玉楼摇了摇头说道:“我与此人并无深交,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偏生闹出这样的事情来,若是红药在此处倒还好办,只要问问那蹄子,就什么都清楚了……”   小鸾低头想了一回,伸手拉了孟玉楼的手低声说道:“奶奶也不用太担心,这件事情对咱们来说未必不是好事,如今爷眼看着是不中用了,不过是熬着心头血,谁知道什么时候就要不行了,这一回李桂姐出了事,连带着二奶奶也卷包烩走人了,家里剩下的三房奶奶,只有咱们房里没有一男半女的,若是爷有个三长两短,大奶奶能轻易饶了咱们?万一不顾往日情份,叫了媒人带出去官卖,奶奶就没有出头之日了……倒不如暂且不管这位哥儿是什么来头,先把孩子养下来再说,奴婢冷眼瞧着,那杨相爷不是个没有担当的男子,就是以后闹出来,若真是与他有些瓜葛,难道他能够袖手旁观么?”   孟玉楼听见丫头给自己拿的主意倒是在情在理的,只是心里觉得别扭,恨不得如今就见了杨戬的面问个清楚才好,另一方面又觉得对不起丈夫,临了临了没得个善终,又要替别人养活便宜孩子……想到此处又想起吴月娘的孩儿只怕也不是西门庆亲生的,心中越发愧疚起来。   小鸾跟随孟玉楼多年,知道她虽然有身份有见识,却是不屑于那些手段,事到如今为了护主,也少不得劝道:“为今之计也只有这个法子,再不然就是咱们娘儿两个也学着那李娇儿逃了出去,往京里找到杨相爷讨个说法,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玉楼摇了摇头说道:“哪有女家赶着男家问这样没脸的事情的,再说如今你们爷病成这个样子,说什么我也不能走……”小鸾点点头说道:“既然这样,那也只有暂且住在家里,就按照奴婢说的法子,一口咬定这孩子就是爷的,左右爷现在也糊涂了,只要瞒着家里,等到黄金入柜,再说此事,死无对证……”   孟玉楼听见自己这一笔糊涂账竟然要以丈夫的死来成全,又忍不住滚下泪来说道:“你们爷自从成婚以来一直疼我宠我,如今这样对他,我心里怎么过意的去呢……”   小鸾听了这话也是伤感了一回,又劝道:“这些不过是权宜之计,如今奶奶眷恋着爷不肯金蝉脱壳,大房那边儿又虎视眈眈的,除了这个法子再没有什么两全其美的了,奶奶暂且忍耐,等到哥儿生出来就什么都有了。”玉楼听了没有法子,只得点头答应。   孟玉楼因为糊里糊涂得了个孩儿,整日里就有些魂不守舍的,虽然还是坚持照顾丈夫,总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不敢十分面对他,那西门庆心里也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每日里卧病房中,长吁短叹的,夫妻两个终日困坐愁城,各怀心事。   这一日门首处有人过来,原来是杨氏姑妈家中的佃户进程交租子,见杨家大门都锁了,不见底下的人,原本知道有孟玉楼这一房亲戚在,就找到西门庆府上,希望玉楼拿钥匙开门进去,办理交租事宜。   孟玉楼久在樊笼,也想趁机会出去走走,就吩咐小鸾看家,自己跟着佃户坐车,回到杨家老宅,拿钥匙开了门,命人去街面儿上请一个读书识字的先生过来,将账目细细的交割清楚了,又打发人去镇上的大饭庄子叫了四凉四热八个菜,款待了这几位进城交租的佃户,那几人吃的舔嘴抹舌的,酒足饭饱只向玉楼打躬作揖的道谢。   玉楼笑道:“只因我姑妈不在家,叫各位乡亲等了这半日方才有个结果,我心里过意不去,请几位吃些酒果原不值什么,看看天色已晚,也不好虚留你们,我家里拙夫有病,也要回去照顾,各位也请自便吧。”说着,又吩咐人每人赏下一吊钱雇车用,那些个进城的佃户此番十分满意,千恩万谢的去了。   这厢孟玉楼命人锁了房门,又坐车回到家中,车子进院,玉楼在车里等着,不见有人来接,觉得奇怪,只得自己打起帘子,探头往外一瞧,但见玳安儿、平安儿两个小厮手持着火把在外头站着。   玉楼没理会,嗔了一声道:“你们瞧见我回来,就该进去说给小鸾姐姐,或者叫别的小丫头子过来服侍,只管傻站着做什么?”谁知那两个小厮好像没听见一般,依旧站着不动。   孟玉楼如今怀着身孕,心里正不自在,见他们两个无礼,心中生出无明业火来,啐了一声道:“这是怎么了,越发没规矩起来。”说着,只得自己下车,正要往院子里走,但听得身后有人笑道:   “三妹妹好大的势派儿,老爷跟前儿的小厮就这样训斥,这在你就是常事,搁在别人身上,只怕就是反叛了吧?”   玉楼听见是吴月娘的声音,心中暗道不妙,只得驯顺地转过身来,低了头说道:“天晚了,没瞧见是大姐姐在这里。”说着,抬头一瞧,只唬了一跳,但见自己的丫头小鸾给人堵住了嘴捆在当院里,不知是犯了什么罪过……   作者有话要说:要坏事的节奏~   ☆、第百一十回   纯文字在线阅读本站域名 <fon color=red> 手机同步阅读请访问   孟玉楼见吴月娘捆了自己的丫头,心中不知何故,又是怜惜又是惊异,连忙上前来对着吴月娘福了一福说道:   “大姐姐,不知道我房里的丫头怎么得罪了你,你说出来,叫妹妹打她两下给你出气……”说着,一面就要俯身搀扶小鸾。   早给那吴月娘一把拉了起来笑道:“妹妹不忙动手,小鸾是你的陪嫁丫头,要打要杀要卖,原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可以做主的,如今是爷的意思,捆了她只等妹妹回来问话的。”   玉楼听了这话越发疑惑,自从丈夫卧病以来,旁人都嫌弃,很少前来探病,都是自己主仆两个服侍的,怎么如今西门庆会忽然迁怒小鸾,又见那孩子给人堵住了嘴,似是要说什么要紧的事情,憋得小脸儿通红,心中十分不忍说道:   “只怕是她服侍得不好,惹爷生气,大姐姐不如将这蹄子交给妹妹发落吧,省得晚上更深露重,别将火气憋在心里克化不动……”   月娘闻言冷笑一声道:“三娘,你也不用在我眼前找补了,如今你的案子犯了,爷已经知道……”说着,对身后玉箫是个眼色,那大丫头捧了一个托盘过来,上头是一些看不出形状的药渣子。   玉楼见了不解其意,疑惑地看着月娘,吴月娘笑道:“怎么,这可是见了棺材还不掉泪了,方才玉箫去小厨房里,见小鸾这蹄子正炖药,就随口问她是谁的,谁知那蹄子做贼心虚支支吾吾的说不清,玉箫见她有些可疑,就来回我,果然一查之下,竟是妇人安胎的补药!”   孟玉楼听见这话,知道自己有孕的事情给人撞破了,只怕这吴月娘要借机生事,只得稳了稳心神,勉强笑道:“哦,原来是为了这个,这事儿也有一段日子了,奴家原本想着要对大姐姐说的,只因如今爷还病着,家里人多事杂,只怕大姐姐心烦,就暂且没说……”   吴月娘听了笑道:“是了,妹子一向贤德,自然不肯将此事说出来的,所以我这个做姐姐的还当是一件好事去对爷说了,谁知爷听了倒是气死过去,好容易救活了,喘了半日方说出话来,叫快些拿了银妇看管起来,只等小野种生下来就要溺死。”   孟玉楼听闻此言唬得魂飞天外,心中暗自思量,就算西门庆知道自己偷人,大不了拉出去官卖,绝不肯做这样伤天害理的勾当,只怕是吴月娘一直以来忌惮自己知道她的把柄,如今得了这个巧宗儿,就要使手段将自己治死。   想到此处连忙说道:“我不信爷会这样对我,大姐姐容我进去说两句,这件事情上头有误会,我孟玉楼不是那样偷人养汉的银妇。”吴月娘此番抢占了先机,拿能容她翻身,对身后两个小厮使个眼色,平安儿、玳安儿两个过来就扭住了玉楼。孟玉楼张口要喊,早给人捂住了嘴,就往柴房里拖,死活塞了进去,又将小鸾也关在一处,月娘命人将房门锁了,说道:“三娘,你别怨我,这都是爷的主意,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只是你我姐妹一场,咱们西门家也不是那样草菅人命的人家儿,只要这孽障一生下来,我叫人抱了去,咱们还是和和美美的一家子人家儿不好么?”   玉楼听见吴月娘没有立刻处置自己,多少松了一口气,也不搭理她,只管将头别在一旁。月娘在外头等了一会儿,不见孟玉楼哭闹,知道她不是孙雪娥那样有勇无谋的妇人,只是如今既然已经锁了起来,也不足为虑了,这一回摆布了她,等到西门庆一死,自己的孩子就是嫡亲长子,继承家业。想到此处觉得放心,对着手下的人说道:   “派两个机灵的小厮儿在这里守着,别让银妇寻了短见。”说着,扶了玉箫的手自回上房屋中不提。   玉楼在柴房之中侧耳倾听,外头的人见见散去了,方才扭动着身子挣扎着起来,转过身去勉强伸手够着了小鸾口中的布条,狠命一扯,将那破布扯了下来。   小鸾这才缓上一口气,哭了好几声,方才说道:“奶奶,是奴婢好心办了坏事,想着奶奶眼看月份大了,就问那蒋太医要了安胎药,要给奶奶煎来吃的,谁知道给玉箫那蹄子瞧见了,嘴快告诉了大奶奶……”   孟玉楼摇了摇头叹道:“这也不是你的错,原本是我打错了算盘,以为当日我知道了她的丑事没有说出去,如今我有孕,她只怕念在当日情份上面,自然不会对我下毒手,谁知这银妇全然没有半点儿情谊,竟要拿此事做引子将我治死……就算今儿的事情不犯案,日后她自然也要寻别的情由来害我,如今别说这孩子来历不明,只怕就是爷亲生的,也逃不出那银妇的毒手了……”   小鸾听了哭道:“这可怎么好呢……早知道当日就不该回来,如今咱们的爷也是糊涂,暂且不说孩子的事情,离了三娘他还能活几天呢……”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十分伤感,一来恨丈夫偏听偏信,中了吴月娘挑唆之际,二来心中又着实担心,只怕自己失势,丈夫也未必有人照顾,不知道他一个残废之人还能多活几天了。   想到此处肝肠寸断,虽然性子要强,还是忍不住哭了起来。倒是小鸾哭够了,连忙反过来劝说玉楼道:“奶奶快别哭了,身子要紧,如今哥儿没出生之前,大奶奶只怕不会对奶奶下毒手的,她也要看看府上舆情怎么样,再说咱们还有杨家那一门亲戚,奶奶名份上还是杨家的香主,等小官人和姑妈回来,自然会问她要人的。”   孟玉楼点了点头说道:“你说的是,大姐姐如今不处置我,多半也是因为忌惮我那小叔子是有功名的人,若是这一回中了还好,若是不中时,又不知咱们主仆两个命运几何,我的姐姐儿,这一回可是我连累了你。”   小鸾听了连忙摇头说道:“都是奴婢坏了事,连累了奶奶,奶奶怎么反而倒劝了我许多好话呢……只可惜当日跟红药大姐姐在一起的时候,奴婢还总想请她教我武功,一直不得闲儿,若是当时学会一招半式的,如今也能帮着奶奶脱离这是非之地了。”说的玉楼勉强苦笑了一声,主仆两个互相安慰暂且不提。   一连关了数日,那吴月娘倒还不算丧尽天良,每日里只管给些打牙的水米,只是不曾有什么丰盛的菜蔬酒肉,小鸾每日里从窗口接了吃食,都是先紧着玉楼吃。孟玉楼心中十分不忍说道:“你还小呢,正长身子,别总是让着我,如今咱们落难,没有什么主仆之礼,一起吃吧。”   小鸾听了恨恨说道:“这大娘子真是蛇蝎心肠,再这么下去,不等哥儿出生,只怕就要……”说到此处连忙掩住了口舌不再说了。玉楼闻言心中也觉得奇怪,自从有了身孕,不但不似一般的孕妇那样心浮气躁不思饮食,反而精神倒是越发好起来,不吃东西腹内也不难过,腹中孩儿倒是越发活泼起来,这几日竟渐渐有了胎动之像,忽然又想起当日做的那个梦来,莫不是这孩子竟是神授?一时之间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主仆两个正吃着稀粥,忽然听见外头乱糟糟的一片,小鸾隔着窗棂往外头一瞧,就看见院子里头,丫头小厮们一齐乱跑,夹带东西,鸡飞狗跳的。小鸾见状唬了一跳,隔着窗户喊了两声,可巧瞧见当日交好的小玉,勉强叫住了说道:“小玉,好姐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家里来了贼人了么?”   小玉一面忙着往怀里揣些细软,一面摇头说道:“敢情你们还不知道呢,金兵入关了,听说这会子赵官家都给他们掳了去,只怕眼看就要就要打进阳谷县了,大奶奶的娘家是武官,家里派人来接呢。”   玉楼和小鸾两个听了,唬得魂飞天外,连忙哀求她说道:“姐姐有好生之德,放了我们主仆两个出去各自逃命吧。”小玉原本也是怜惜他们,点点头说道:“这不值什么,只怕这会子大奶奶就要上车了。”   说着正要动手解锁,忽然听见身后吴月娘的声音幽幽传来道:“吃里扒外的东西,还不给我退下。”唬得小玉连忙住了手退下去。   玉楼见是月娘来了,知道她是要趁乱将自己灭口,定然不会相救了,她也是个有气性的,也不开口求饶,反而从窗棂之处怔怔瞧着月娘。   吴月娘看了玉楼几眼,笑道:“妹妹困坐此处多日,怎么颜色越发好了,当真是仙女转世么?”玉楼闻言冷笑一声也不答话。吴月娘还要再说,但听得身后有丫头过来喊道:“小姐快些上车吧,大爷等急了!”   月娘见自己娘家的丫头来催,点了点头,又看了玉楼一眼,转身就要离去,孟玉楼却在此处伸手抓住了窗棂喊道:“好歹带了爷去!”   月娘闻言回头凄然一笑道:“昨儿夜里,没了……”   作者有话要说:杨大人召唤兽要出场~   ☆、第百一十一回   孟玉楼听见西门庆的死讯,只觉得胸口一窒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两晃,软软的就要往下倒去,小鸾眼明手快,连忙扶住了,柔声说道:“奶奶,这个节骨眼儿了你可不能病啊,好歹想着肚子里的哥儿,不管什么来历也是你身上的一块肉,来日你还指望着他呢!”   玉楼给丫头劝了两句,勉强支撑住了,待要问那吴月娘详细情形时,隔着窗棂一瞧,早已是人去楼空了。小鸾见了急道:“他们要逃难也罢了,怎么就这么锁着咱们,这不是要将咱们活活饿死在此处么!”   孟玉楼听了丫头的话摇头苦笑道:“你没听见方才说的,眼见要打到这里来了,久闻金兵骁勇暴戾,过境之处寸草无生,只怕你我等不到饿死,就要受辱于强贼之手……”   那小鸾今年还不到十七岁,听了这话唬得缩成了一团儿躲进玉楼怀里,说道:“这可怎么好呢,奶奶又怀着哥儿,万一动了胎气……”说的孟玉楼一时也没个主意,心烦意乱,主仆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   过了一两日,倒是不见金兵的动静,只是偌大一座西门府邸,原先车水马龙的,如今空城一般,一个鬼影子也瞧不见。小鸾两日水米不曾打牙,饿的小脸儿煞白,倒是孟玉楼面色红润,竟没有憔悴之状,腹内孩儿胎动柔和,好似十分健康活泼似的。   这一日主仆困坐,相对无言,忽然听见院中有些响动,两个妇道唬了一跳,小鸾吓得直往玉楼怀里钻,一面悄声说道:“奶奶,是不是那些催命的阎王来了?”玉楼也十分紧张,对她摆了摆手,示意小鸾不要出声,自己蹭了蹭身子,往窗棂那里瞧了瞧,却见是一个丫头的模样儿,怯生生的四处张望着。   玉楼一瞧,好像是当日大姐儿房里的丫头元宵儿,连忙低声招呼道:“姐姐,你是元宵儿不是?”那丫头听见声音唬了一跳,往后退了两步,瞧了瞧窗棂处,好像是孟玉楼的模样儿,连忙上前来,手扶着窗棂说道:“三娘,你是三娘不是?”   玉楼连忙点了点头说:“正是奴家,姐儿不是早就打发出府了么,怎么今儿倒回来了?”元宵儿眼圈儿一红说道:“奴婢自从出去,一向住在官媒家里,因为最近兵荒马乱的生意不好,没有说成人家儿,谁知忽然有一日,官媒领了大姐儿进来,唬了奴婢一跳,细问时才知道是当家主母不贤德,容不下前妻所生之女,打发出来官卖嫁人的,奴婢仗着自己在官媒家中做活,有几分薄面,好说歹说请媒人暂缓几日,往西门府上来打听情况。   谁知昨儿听说老爷一病死了,我们大姐儿哭得死去活来,想来祭拜一番,叫我先来打听打听,主母如何发丧,谁知道进府走了半日,一个人影也没有,听说这几日金兵进了山东地面儿,眼看就要来了,三娘怎么还给人锁在此处呢?”   孟玉楼听了眼圈儿一红,点头叹道:“果然大姐儿也遭了她的算计,不然不会不来救我的,好姐姐,你快放我们出去吧,我身边多少还有些细软,出去赎了你们主仆两个,咱们雇车往南边儿避一避锋芒也好。”   元宵儿听了连忙点头,正要伸手解锁,忽然惨叫了一声,人往门上一扑倒了下去,鲜血隔着窗棂迸射进来,正溅了玉楼一脸。   孟玉楼虽然平日里杀伐决断,到底是闺阁绣户之女,如何见过这样的场面,早已娇呼了一声,往后退了好几步,小鸾更是胆小,几乎吓死过去,嘴里只说“杀人……杀人……”   但听得外头有人抽刀的声音,只听刷拉一声,那铁锁竟是应声而断,可见刀剑锋利,并非中原可比。玉楼听得刀剑之声,知道外头只怕是金兵已至,虽然心中也是恐惧胆怯,只是见丫头已经唬得快要昏厥过去,自己只得强打精神,将小鸾护在怀中,瞧着门口进来的人是什么来头。   但见有人伸手推开了柴扉,要往里头进时,冷不防头上大帽撞在门棂上,支支吾吾骂了一句,听不懂是哪里方言,低了头方才进来,一时还不适应房内昏暗的光线,眯起眼睛瞧了瞧,但见两个女子依偎在一处,蜷缩成了一团儿。   那人不甚在意的,见玉楼虽然满面鲜血瞧不出模样儿来,却是遍体绫罗堆金戴玉的,见她发髻之上有根金簪子做工精致,伸手便要往她头上去拔。   孟玉楼不知道这人要做什么,见他对自己出手,唬了一跳,竟伸手去拦。那人却没想到玉楼竟有这样胆魄,“咦”了一声,反而住了手,伸手从怀中取出一方帕子来,轻舒猿臂将玉楼的身子捞起来搂在怀中。   玉楼唬了一跳,见这人轻薄,也顾不得自家安危,身手要赏他一个耳光,那人看起来是个练家子,她一抬手早已看清了路数,伸手将玉楼的一双藕臂反剪在身后,也不顾妇人挣扎辱骂,将手中的帕子轻轻在玉楼面上抹着,渐渐抹干净了血迹,露出一张芙蓉玉面来。   那男子瞧清楚了玉楼的容貌,果然眼内十分惊艳的神色,玉楼此番近身瞧他,但见此人约莫不到三十岁的年纪,生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那神情似笑非笑,带着一股骄然凉薄之气,倒像是在哪里见过一般,一时间也忘记了挣扎抵抗。   那人见她愣住,倒是一笑,伸手竟将孟玉楼的身子举了起来,叫她坐在自己肩头,推了门躬身往外走去,玉楼给他冒然举起,吃了一惊,只怕动了胎气又不敢挣扎,只得伸手扶住那男子肩头,出了房门,抬眼一瞧,但见满院子站的都是金兵,唬得花容失色,不知这些贼寇有什么打算。   那人对着底下的士兵说了几句女真语,但见底下的金兵欢声雷动,大笑起来,笑得孟玉楼心里发毛,只是语言不通,不知道是什么意思。那军官模样的男子将孟玉楼放了下来,附身在她耳边笑道:   “我对他们说,这就是宋国的女人,他们自然高兴,不过……宋国人都像你这么美么?”玉楼听了这话形同调戏,羞得满面红晕,一扬手又要打他,早给那男子制住,在她手上用力一握笑道:“你是要劳军,还是要跟着我,可要想清楚了才好。”   玉楼听闻此言,知道自己若不委身于这个军官,只怕就要沦为营妓,看这军官精通汉话,只怕受过中原教化也未可知,事到如今若想保住腹中孩儿,也只得稳住了他才好。   想到此处低声说道:“官爷要怎么样也不难,只是奴家生来娇惯,到了哪里也是要人服侍的,只要你保住了我的丫头,凡事都好商量……”那军官见孟玉楼临危之际还想着回护自己的下人,倒对她有些另眼相看起来,点头说道:“这个不难。”说着,叫手下两个士兵上来,嘀嘀咕咕说了两句,两人进去将昏死过去的小鸾搭了出来,交在玉楼手中。   那军官说道:“如今我屯兵此处,听见人说镇上就数你家最是舒坦,要来借住几日,怎么跑的只剩下你们两个了?”玉楼只得答道:“奴家得罪了当家主母,给人禁足看管起来,想是家人逃亡匆忙,不曾想起我来……”   那长官摇了摇头笑道:“你们宋国人出了名的窝里斗,想不到女流之辈也是如此。你这里有书房没有,我要充作行辕。”   孟玉楼趁机点点头说道:“书房在后头内宅,只怕这么多人住不下吧……”那长官点头道:“我是将官,自然不与他们一处。”说着,转身对贴身亲兵说了几句,玉楼见那个意思,似是要安排这些人住在下房,心里稍微松了口气,若是只有此人在这里,倒是好摆布一些。   一面扶着小鸾,引着那军官进了内宅,安排他在书房歇下,问道:“不知长官可要人在这里服侍,奴家的丫头有些昏厥之症,我想带她往内宅调理调理。”那人笑道:“娘子自去无妨,只是可别乱跑,如今街面儿上不如此处太平,你若不信只管外头瞧瞧。”说着也不再理会玉楼,兀自伸手取了书架上头一套孙子兵法读了起来。   玉楼见状,连忙搀扶着小鸾往后头走,进了自家院落,方才稍微松了一口气,连忙取水沾湿了帕子,往小鸾面上揩抹,等了一会儿,那丫头才悠悠转醒,见了玉楼,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孟玉楼连忙伸手掩在她唇边说道:“别哭,仔细他们听见,那些人都是杀人不眨眼睛的恶鬼一般,只是我瞧那带头的好似要人服侍,才没有斩尽杀绝,如今咱们先稳住了他,等等看朝廷是否出兵前来驱散这些虎狼之师。”   作者有话要说:宗望粗线了0 0~   ☆、第百十二回   小鸾听了,连忙强忍着止住了啼哭,吓得依旧啜泣了好几声,方才稍稍平复了,孟玉楼这厢连忙找了房内素净的衣裳换上,又除去簪鬟头面,洗了一个清水脸儿,鬓边簪上一朵白花。取了一套素服给小鸾穿了,也给她簪上一朵白花。   方才说道:“我见那些人虎视眈眈的,只怕不规矩,这几日你一定要跟在我身边,千万别乱跑,那个带头的会说汉话,许是念过书,知道圣人教化,如今虽然打进来,未必肯自折身份做出下流没脸的事情来,外头那些土兵尚属蛮夷,不通王化,你可千万别招惹了他们。”   小鸾听了连忙点头说道:“奴婢哪儿也不去,就在这里伺候奶奶。”孟玉楼点了点头,叫丫头把小厨房的灶捅开了,整治些酒菜给那长官送去,一面自己偷偷的往后面玩儿花楼的院墙之处走了几步,见后头果然没有土兵,想是那长官出言约束,不许这些人进到后宅来。   玉楼来到此处心中一动,就想看看外头街面儿上到底怎么样了,脚踩着一块太湖石,伸出一双藕臂扒住了院墙,只探头往外一瞧,只唬了一个魂飞天外魄散九霄,但见院墙外头街面儿之上,竟是横七竖八罗列着无数百姓尸身,端的是血流漂杵白骨如山,处处残肢断臂,真如活炼狱一般。   玉楼只瞧了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勉强稳住了身子下了墙头,直娇喘了半日方才缓过神儿来,心中方知为什么那长官放心自己两个进了后宅,果然外头已经杀得鸡犬不留了,自己两个妇道就是跑了只怕也活不过几日……   孟玉楼稳了稳心神,方才又回到三房之中,见小鸾已经收拾的差不多了,连忙叫她拿食盒装了,两个往前头书房里头送饭。那长官吃了,果然赞不绝口笑道:“旁的不说,单是饮食,果然还是你们这里精美一些。”   说着,从腰间包裹之中顺手掏出些肉干儿来向桌上一掷笑道:“你也尝尝我们的东西。”玉楼见了,不敢推脱,只得勉强拿了起来,只觉那肉干儿沉甸甸硬邦邦的,不由得蹙了蹙眉。   那长官见状大笑道:“你们妇道人家只怕咬不动这样的东西,我们骑兵打仗,都是睡在马上,一两月也吃不上一口热乎的,紧要之时嚼两口这个,喝些酸乳,就是一顿饭了。”   玉楼听了,心中倒是感叹,与此人相比,自己这一世倒算得上是锦衣玉食了……那长官说话之间吃了一个沟满壕平,看似十分中意这样的饭食,笑道:“日后你们主仆两个就负责照顾我的饮食吧,我自然约束手下兵士,不叫他们往后宅前来滋扰就是。”   玉楼听见这话,心中稍觉心安,连忙拉着小鸾两个盈盈下拜,多谢那长官回护之恩。   一连几日倒也相安无事。这一日孟玉楼与小鸾正在房里安睡,忽然觉得有人伸手掩在自己唇边,她有孕之人原本浅眠,早已醒了,待要挣扎之际,只觉四肢都给人制住了,呜咽两声不能脱身,那人早将她拦腰抱起,出了三房就往前头书房里去。   到了小书房之内,那人将她放下,玉楼抬眼一瞧,原是自己每日服侍的那位长官,见他面色潮红,似是吃醉了的模样,心中就猜着了几分,脸上一红说道:“官爷既然饮宴已毕,让奴家往后头去烧解酒汤来……”   说着抬脚要走,早给那长官一把扯住了笑道:“你忙什么?我知道这几日你防备着我,只是如今虽然正在议和,条件一时不曾谈拢,说到底也是我为刀俎你为鱼肉的事情,早晚有一日你要随我返回塞外,拖延这几日有什么益处?   我也不用瞒着你,娘子生得貌若天仙,我自然不拿你当做一般奴婢看待,你随我出塞为妾,与你在中原地位一般,只怕还要高出许多,我虽是行伍出身,自幼也曾学习四书五经,颇知王化,不愿意对你动粗,娘子如今孀居,何不事从权宜委身于我,乱军之中得一靠山,也是好事。”   一席话说得孟玉楼又羞又怒,柳眉倒竖凤眼圆翻,对那番将说道:“长官既读孔孟之书,必达周公之礼,如今奴家虽然孀居,尚在热孝之中,再说男女亲事如何由着自己商议,自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此番并无三媒六证,形同野合一般,奴家纵然身死魂消,究竟不能从命。”   那人听见玉楼引经据典拐着弯儿的骂人,倒是不怒反笑,点头说道:“旁的不说,宋国的女人有味道,也就在贞洁二字上面,不像我们天当被地当床,虽然快活,到底没有你们来的含蓄。”说着,竟上前来搂了妇人粉颈,就要亲嘴儿。   玉楼见他凶性已露,知道讲不出道理来,只得拼死抵抗,摇动螓首躲避,不叫他一亲芳泽,一面伸手推拒,一个不留神,手上的戒指儿竟将那人面上划破了一道浅浅的伤痕。   那长官哎哟了一声,面上就带出些不耐烦来,一把扯住了玉楼的皓腕,正欲发作,但见她手上一枚戒指灯火底下熠熠生辉,款式十分眼熟,倒是停下了兽行,捧了玉楼雕花玉腕,将那戒指对着灯火一瞧,面上十分惊疑,又深看了孟玉楼两眼,疑惑说道:“四王妃?”   玉楼闻言不解其意,竟与那长官面面相觑起来,那人见玉楼不解,又问了一句道:“你是乌珠的女人?”玉楼听了还是不明白,疑惑道:“谁是乌珠……”   那人“哦”了一声,神色似乎释然了起来,摇头笑道:“好小子,真他妈是个好小子,这是只有他偏我的份儿,我倒动不得他的东西了……”说着连忙放开了孟玉楼,神色倒变得温和谦恭起来,笑道:“大娘子,我一时吃醉了酒,冲撞了你,如今已经没事,你且回去睡睡,天色还早呢。”说着,竟点了点头,兀自回了书房内间,不理会孟玉楼了。   玉楼见状虽然百思不得其解,如今得了活命,也是三步并作两步走,两步当做一步行。正往回走时,冷不防与人撞了一个满怀,两个都是娇呼一声,玉楼听见是女子的声音,方才放心,连忙爬将起来,上来搀扶那人,原来是小鸾来寻她。   见了她一把挽住了说道:“奶奶,这么晚了你往哪儿去?奴婢醒了瞧不见你,可是唬死我了。”玉楼连忙对她摆了摆手,两个挽着回了三房之中。   到了房里将房门掩住了,主仆进了内间,玉楼方才长吁了一口气说道:“姐姐儿,你给奴家倒碗茶来吃,容我想一想今儿的事情。”   小鸾连忙答应着,在汤婆子上头取了温着的茶水来倒了一盅子给玉楼吃了,孟玉楼一扬粉颈吃了几口茶,方才稍微回过神儿来,细想那男子言下之意,好像对自己手上这一枚戒指儿很是熟悉似的,这戒指原是当日分别在即时,红药转送给自己的,莫不是杨戬当日身为节度使之时,从哪个金国大将身上缴获的东西,倒与如今这个长官相熟的,这人瞧见了此物,还以为自己与那金国人有些手尾,常言说朋友妻不可欺,他因为此事有些忌惮也是有的……   只是方才的事情疑点甚多,自己想要弄个究竟,又怕言多必失,倒不如就顺着那官爷的意思,他既然收敛形迹,自己也相安无事罢了,书上都说自古胡人无百年国运,若是王师前来,他们退出关外也是迟早的事情……   玉楼胡思乱想了一会儿,心中也没个算计,只得胡乱睡了。一连数日,倒与那长官相安无事,玉楼主仆两个困坐愁城,丝毫不知外头的行情,也不知道宋金交锋对错如何,只是从那长官之处隐约听说如今正要议和。   这一日主仆两个正在房里坐着,忽见那长官带了两个土兵进来,小鸾吓得缩在玉楼身后,孟玉楼如今与他朝夕相对,知道此人见了自己的戒指之后一直老成持重,倒不怎么害怕,慢条斯理站起来福了一福说道:“不知长官驾到有何见教呢?”   那军爷点头说道:“大娘子,我这一支军队奉命拔营了,你与这姐姐收拾收拾,一会儿我去街面儿上征用一辆香车载了你们一起走。”   玉楼听见这话,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师打了过来,又或是他们要往别处去征讨,就试探着说道:“多谢将军美意,只是此处乃是奴家祖宅,况且如今一家子死走逃亡,就剩下奴家一个,好歹也要守住了夫主的排位,不能贸然迁徙……”   那长官听了蹙眉道:“论理娘子要怎样,我是管不着的,只是如今两国交战,外头白骨遍野千里无人,放你们主仆两个柔弱女子在外头,我着实不能放心,不如你们依附我军而行,到了繁华之处你挑个地方落脚,底下的事情就不是我的事了,自然有人前去迎迓。”   作者有话要说:呼唤杨大大~   ☆、第百十三回   玉楼也不甚听得懂他言下之意,说得好像有人暗中保护自己一般,只是这长官倒是说的在理,如今别说两国士兵,更有不少啸聚山林的强贼趁乱发国难财的,自己两个弱女子,若是当真给他们放走了,只怕也支持不了几日,自己如今两度丧夫,已经是心灰意冷了,就算一条贱命就这般割舍了到底也无妨,只是舍不得腹中孩儿,还有个小鸾尚在花季,总不能叫她陪着自己一起寻了短见……   想到此处只得答应道:“既然是长官的好意,奴家领受就是了。”那军官听了点点头出去,留下她们主仆两个收拾不提。   一时间整顿已毕,果然有土兵拉了一辆马车过来,载了玉楼和小鸾,两个依附着大军一路往北迁徙,孟玉楼知道沿路之上情状惨烈,只怕小鸾年幼受惊,不叫她轻易打起帘子来,都是等到晚间扎营之时主仆两个由那长官的亲兵亲自护送,直接打尖休息。   不知走了多久,这一日玉楼两个正要歇下,忽然听得外头征用的店房之中传出叫骂之声,好似妇人哭闹的声音,玉楼听了蹙起眉头,心中多少猜着了几分,只怕是那些金兵又在做些作践妇人的勾当,待要前去劝阻,早给小鸾一把拉住了劝道:   “奶奶不是说了么,这些人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睛的恶鬼,如今咱们好容易撇清了干系,没人来缠,奶奶这会子怎么反倒要自投罗网呢。”   玉楼摇了摇头说道:“当日咱们依附着他们走,奴家早就对那长官说明了,外头的事情我管不起,只是眼前决不能见那些没脸的事情,他明明答应了,如今怎么反悔,等我去问他。”   说着,也不理会小鸾拦阻,兀自穿了衣裳出门,到了院中,就听见妇人娇呼之声是从前头那长官的房内传出来的,玉楼蹙了蹙眉头,紧走几步上前来,早有门外的亲兵过来拦阻。   玉楼说道:“各位军爷,烦请你们长官出来,奴家有话说。”那几个亲兵知道长官看重玉楼,倒也不敢十分蛮横,只说道:“将军正在宴饮不便见客,娘子暂且回去,明儿再说不迟。”   孟玉楼正要再说,忽然听见里头妇人叫骂之声十分耳熟,细听之下竟是吴月娘的声音,不由得吃了一惊,也顾不得那些亲兵阻拦,一头撞进房内,仔细一看,唬了一跳,但见那长官正搂着一个妇人求欢,不是月娘是谁?   吴月娘此番衣衫不整,见了孟玉楼,好似得了活命一般,趁着那长官不备,狠命推了他一把,上得前来扯住了玉楼,躲在她身后,口中只说“三娘救我!”   孟玉楼虽然恨她前番见死不救,只是如今见了月娘惨状,自己还是不忍心袖手旁观,只得勉强对那长官说道:“军爷这是何故,不是答应了奴家要约束军纪,不做这样下流没脸的事情了么?”   那军官看样子好像是吃醉了酒,见了玉楼嘻嘻一笑道:“娘子这话差了,我不曾出去抢人,这是军中赏下来的命妇,我手上已经有了文书,怎么也算是明抢么?”   玉楼听了这话,知道只怕月娘一家遭了不测,给人卖做了奴婢,心中也是有些感叹怜惜,一面护住月娘,与那军官交涉道:“这是奴家大姐姐,西门府上的当家主母,与奴家有比肩之谊姐妹情份,还请长官放了她吧……”   正说着,忽然身后的吴月娘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道:“三娘与奴家报仇,这金狗摔死了你侄儿官哥儿,西门家已经绝后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唬得花容失色,连忙伸手将月娘搀扶起来,见她神情恍惚,似是受了十分严重的打击似的,连忙捧住了月娘的脸问道:“大姐姐说什么?孩子怎么会没了呢?”   月娘哭道:“今儿这天杀的在人市上瞧见了奴家,就要领走,奴带着官哥儿,只怕孩子受苦,不肯相从,谁知这狗贼见孩子碍了他的事,竟劈手夺了过来掼在地下,活活的把个好端端的孩儿给摔死了!”   孟玉楼听了,心中一窒,虽然官哥儿不是她亲生孩儿,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又是西门府上嫡子,如今一个好端端的孩子就这么平白作践了,自己来日有何面目去见丈夫……   想到此处,心中愤恨不平,将吴月娘护在身后,转身对着那将官说道:“往日里我见将军略同王化,还道你与一般金贼不同,谁知竟是个猪狗不如的畜生,连小孩子都不肯放过么!”   那人听见妇人骂他,倒是不甚在意,似笑非笑说道:“这是军中惯例,你们中原人的种都是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这些年我们也没少遭报应,如今学乖了,只要女人,不要孩子,娘子不信外头打听打听,这原是先例。”   孟玉楼听见这军官说着人命如同草芥一般,直气得柳眉倒竖凤眼圆翻,也顾不得自家安危,眼明手快伸手就将那将官的腰刀抄在手中。那长官倒没想到孟玉楼竟有这般胆识,欺她是个妇道人家,不曾防备,却给她抽走了腰刀,也十分讶异,又怕她不识武功失手伤了自身,连忙稳住她说道:   “娘子这是何故?有话好商量罢了……”玉楼此番心中疼惜官哥儿,又想着自己身世飘零连丧两夫,此番与金人撕破了脸,想来已是不能活了,态度决绝说道:“我自知没有来日,也要你这草菅人命的金狗陪葬!”   说着,双手抄起刀来劈头就要砍下,谁知妇道人家力气小,抡不开那沉重兵刃,腰身一酸,竟给那腰刀带了一个踉跄,那军官见玉楼要摔,连忙伸手要接,正在这个当口儿,余光却瞧见一点寒光迸射,唬得不敢接了玉楼,连忙反身一躲,回头一瞧,但见地上掼着一柄金雀斧,那将官一惊,喊了一句女真语。抬头看时,但见玉楼早已落在一人手中。   孟玉楼不会武功,电光火石之间一时难以看清,如今尘埃落定,见自己给人抄在怀里,抬眼一瞧,却是杨戬模样。   孟玉楼此番在鬼门关上走了一遭,乍见故人,不由得眼圈儿一红,也不知该谢他还是恨他。杨戬一手持了兵器,将玉楼护在怀中,双眼紧盯着敌方大将,口中却柔声问道:   “娘子可曾受伤?是下官来迟了。”   玉楼来不及答话,单听那金人又说了几句女真语,好似有“乌珠”的字样,谁知杨戬竟也用女真语与那金人应付起来。孟玉楼听了大惊,要问又怕分散他心思,只听两人你来我往越说越急,好似就要撕破脸似的。   那金人不知怎的恼怒起来,捡了地上的腰刀就要上前,但见杨戬冷笑一声,将孟玉楼护在身后,手中单斧往前一招架,竟与那金人动起手来。那长官手中抄住了腰刀,迎面就劈将下来,这一刀当真可说千钧之势,玉楼见了,正要出言警告,但见杨戬将手上单斧往上架住了他的兵刃,旋身避过锋芒,将头一低轻舒猿臂,已经将地上另一柄金雀斧抄在手中。   玉楼躲在后头细看时,但见那杨相爷生得长身玉立、水月观音一般,手上却持了这样的千斤之物做了兵器,竟是武动如飞毫不吃力,看去轻轻巧巧的,近身之时夹带着风声,方知比那金兵手上的腰刀只怕还要沉重。   那金人见杨戬伸手矫健,倒也不敢大意,将手上腰刀一番,使个夜战八方藏刀式的架门,刀锋从上而下行左就右劈将过来,杨戬此番倒不曾双斧并用,依旧是单手格挡,一面对那人说了几句女真语,谁知那金兵听了甚是恼怒,好像给人看轻了似的,反唇相讥了几句,只拿眼睛瞧着玉楼,神情倒是十分轻薄。   杨戬见状大怒,暴喝一声,竟是双斧并用朝那人身上招呼过去,那金人不敢大意,连忙举刀招架,谁知一击之下,那刀身竟是应声而断!那金人见状神色甚是恼怒,竟将那刀柄往地上一掷,暴跳起来,手无寸铁要与杨戬近身肉搏。   杨相爷见了倒也不甚在意,竟将那一双金雀斧也向地上一掷,赤手空拳就与那金兵将令招呼起来,玉楼在角落里头观战,两个插招换式战在一处,怎么看不都像是中原功夫,倒有几分好像是以前庙会上瞧见过的角抵之术……   玉楼正瞧着,忽然觉着身后有人拉扯自己的衣裳,回头一看,原来是吴月娘满面惊惶,指了指门口,意思是叫玉楼带自己躲出去。孟玉楼虽然心系杨戬的安危,只怕月娘此番疯疯癫癫的,再上去搅局,倒叫杨戬无法全神应战,只得挽住了她先退出房中再作打算。   两个妇人躲避着往外走,迎面却与人撞个满怀,玉楼连忙将月娘护在身后,抬眼一瞧,竟是红药的模样儿,红药见了孟玉楼,连忙上前来接住了她笑道:“奶奶一别多日,出落得越发好了。”   孟玉楼见这妮子乱军之中竟还有心思说笑,又想起她会些功夫的,连忙说道:“你们爷在里头跟人打起来了,你快去助阵要紧!”红药却不甚在意笑道:“我们爷的功夫俊着呢,我去了只会坏事,奶奶快跟我走吧,小鸾妹子已经在车上等候着了。”   玉楼听了,知道红药这丫头必然有十分把握,不然以她衷心,定要进去护主的。只得点头答应着,跟着红药往外头来。   作者有话要说:杀杀杀~   ☆、第百十四回   玉楼带了吴月娘跟着红药一起出了民房,来在后门处,但见满地躺着金兵,个个带伤挂彩的,暂且不能活动,玉楼瞧了一眼,心中觉着有些不对,有说不出哪里奇怪来,连忙出了后门,就瞧见一辆马车在外头等着。   几人上得车来,果然瞧见小鸾在里头,见了月娘倒是一惊,连忙扶了玉楼坐下,一面问道:“奶奶怎么遇见了她?”   玉楼啐了一声道:“怎么这样没规矩,什么你呀她呀的,这是大奶奶。”小鸾听了撇撇嘴道:“奶奶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一面又瞧着月娘,见她双眼空洞,似乎不认得自己一般,有些疑惑说道:   “大奶奶这是怎么了?好像不认识人了呢……”玉楼原本心中有些疑惑,此番小鸾一说,心中越发笃定,拉了吴月娘的手柔声说道:“大姐姐,你心里觉得怎么样?”说了几声,月娘只是不理。   红药在旁边瞧见了,摇了摇头叹道:“这只怕是失心疯,治不得了……我跟着我们爷这一路追过来,沿途见多了这样的妇人,也是金国的业障……”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一凉,眼圈儿也红了,拉着月娘的手只管摇晃,月娘好像没知觉了一般,也不理会她,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地下。   玉楼心中猜测她失了孩儿,原本还凭着悲愤存住了一口气在,后来瞧见自己要与那金贼同归于尽,又见了方才二虎相争的局面,精神彻底垮了,这才失了精气,只怕日后也再难回转过来,可怜这么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就这般断送了……   玉楼想着,心里难受了一回,只得将月娘搂在怀中,柔声安慰着,不一会儿,吴月娘竟在玉楼怀中沉沉睡去。那马车走了半日,不知到了哪里,忽然停了,红药打起帘子来一瞧,点头笑道:“到了地方了,奶奶在车里等一等,我招呼人来接着。”说着进了民房之中。   孟玉楼隔着帘子往外一瞧,却是一处三进院子,格局讲究,想来遭难之前也是个殷实人家儿,如今兵火过处付之一炬,只有残垣断壁,外墙上头好多血迹,尚未干透,里头的房子虽然残破,多少可以存身,想来杨戬就在此处扎营也未可知。   正想着,里头果然出来几个亲兵,都有些眼熟,是平日里跟着杨戬的人,来在车前帮着把月娘搭了下去,月娘此番倒是不哭不闹,任凭摆布,小鸾也跳下车来,接着玉楼,众人弃了马车进入内宅之中。   红药引着玉楼到了三进院子处笑道:“这一处地方有些偏僻,金人再寻不到这里,况且咱们家的亲兵都是昼夜执勤的,一有风吹草动自然有人来报,奶奶只管放心睡,我去迎一迎我们爷去。”   玉楼连忙点点头说道:“好姐姐,你只管去,奴家在这里很便宜,还要照顾大姐姐,你迎回了相爷千万对我说。”红药答应着去了。   这厢孟玉楼服侍着月娘睡下,小鸾打水来梳洗了,玉楼草草收拾了一番,小鸾因问道:“既然见着了,这回奶奶打算怎么问呢……”   玉楼秀眉微蹙道:“方才那个阵仗你也瞧见了,难道叫我这时候开口,若真是他做下的,早晚还是要对我说,不然也不会这么着急来寻我了,只怕这一胎眼看着也要显怀了,到时候他还能不问么。”   小鸾闻言点了点头,又试探着说道:“我瞧着杨相爷来寻奶奶,单凭这个,就说明他不是那样占了便宜不认账的登徒浪子,如今既然老爷没了,论理奶奶再走一步也是无可厚非的……”   玉楼此番有些心烦意乱,一时理不清个头绪,又不知道杨戬心中如何看待自己,只得先等他回来再作打算。   放下孟玉楼主仆两个闲话不提,却说红药到了街面儿之上,施展轻功提纵之术直往金营而来,到了那民房门首之处,忽然挺得惨叫之声,心中唬了一跳,也不推房门,凌身上了院墙,往下一瞧,但见杨戬手上持着金雀斧,正在砍杀几个尚未断气的金兵。   有一个金兵面上还是一团孩气,看样子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抱着杨戬的朝靴正求饶,话还没说完一句,早挨了一斧,将头颈切断,那杨相爷旋身一躲,躲开了鲜血崩裂。   红药见了秀眉微蹙,从院墙上头一跃而下,来在杨戬身边柔声说道:“爷,何必斩尽杀绝呢?”   杨戬摇了摇头道:“只怕方才的话他们也听了去,如今局势未稳,还是谨慎一些的好。”红药听了,心中有些微寒,只得勉强说道:“这么说二爷拔营了?”杨戬点了点头说道:“只怕他心里存着火气,又不知道要枉杀多少无辜百姓,也是我方才急躁了些。”   红药说道:“爷不是说只要救出大娘子,在这里露露面,二爷自然会卖我们一个面子,不再追究了么。”杨戬苦笑了一声,瞧了瞧自家的兵刃说道:“我年少时候以膂力冠绝诸王,父亲命人打造这一对金雀斧赏我,却赏了他一把腰刀,多年来只怕他以为两者都是一般材质,方才对峙,我知道他兵刃上头逊了一筹,不想撕破脸,只有单手迎战,谁知他恼了,说了几句对玉楼不敬的话,激得我动了性,失手断了他的兵刃,他才知道父亲偏心,我这金雀斧到底胜过他的腰刀一筹。这一回恼了,也是我不会办事……”   红药听了这话吃了一惊说道:“莫非二爷对大娘子有些不恭敬的地方么……”杨戬闻言摇了摇头说道:“我知道宗望不是这样的人,他不过一时恼了说几句不该说的,玉楼手上有我王妃印信,他怎敢乱来。”红药听了方才松了一口气,一面点点头说道:“既然恁的,爷打算什么时候对大娘子说呢……”   杨戬蹙眉道:“国仇家恨要说谈何容易,我此番蹚这一趟混水,不过是尽我忠臣孝子的本份,左右我不是嫡子,他们安邦建国原不与我相干,等天下太平了,不拘什么地方带了你们奶奶甘老林泉罢了,旁的事情何必节外生枝呢。”   红药点了点头说道:“奴婢也是这么个想法,别看奶奶生得花枝儿一般娇弱,倒是个有气性的,这事若给她知道了,只怕不好办。”杨戬点了点头,主仆两个收拾妥当,方才出离了金兵大营,施展轻功往城外民房而去。   到了地方天色已经擦黑了,红药先进去瞧了瞧玉楼,但见小鸾和月娘在炕上睡得正香甜,只有玉楼一个坐着,也不点灯,静等着消息。红药打起帘子进来笑道:“奶奶怎么不点上灯呢,怪黑的。”   玉楼说道:“只怕给你们做祸,万一引来了追兵可怎么好。”红药笑道:“咱们都跑出这么远了,倒也不妨的。”说着,自己上来打起火折子点了灯,一面问道:“瞧小鸾和大奶奶睡得倒香甜,奶奶为什么不睡一睡?”   玉楼摇头道:“没瞧见你们回来,也睡不踏实。”红药扑哧儿一乐说道:“我们爷要是听了这话,只怕就要欢喜死了呢,他刚回来,正在房里歇着,只怕身上杀伐之气冲撞了奶奶,说要在外头散一散,奶奶为什么不去瞧瞧他?”   孟玉楼听了这话,待要出去看看,又觉得不妥当,只是心中也着实想要问个清楚明白,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恁的,奴家去去就来,劳烦姐儿在此照顾照顾我们大姐姐。”   红药点头答应着,指了方向,自己在房里坐了等她。玉楼手上提着小宫灯往杨戬房里去,心头扑扑直跳,来在门首之处,正要打帘子,隔着门帘一瞧,但见杨戬袒露上身正在给伤口敷药,脸上一红,正要转身回避,余光一扫,却见那杨相爷背上似乎纹着花绣。   孟玉楼见了心中好生奇怪,怎么堂堂一国的相爷也学着那些市井泼皮一般玩弄这些勾当,这一想之下,就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之下倒是唬了一跳,但见那杨相爷背上的花绣却是一行小字,写的是“愿世世代代生中华”。   玉楼见状,心中倒是疑惑起来,这杨相爷分明就是中原人士,怎么倒没由来纹了这么一句话在上头,莫不是有什么讲究……正在寻思之际,忽听得门帘子一想,杨戬手上金雀斧已经抵在自家粉颈之上。   唬得玉楼娇呼了一声,手上失力,就将那小宫灯打翻了。杨戬见是玉楼,连忙放下兵刃,伸手挽住了她柔声说道:“娘子勿怪,是小人冲撞了你,实在是此番兵荒马乱不得不防。”   玉楼见他上身尚在衣衫不整,脸上一红,往后退了两步说道:“原本是来道谢,不想撞见相爷更衣。”   杨戬听了这话,眉目紧蹙起来,略一沉吟笑道:“娘子莫不是瞧见了小人背上的花绣,觉得我为人不规矩么。实在不敢相瞒,下官乃是幽云十六州人氏,家中萱堂眷恋旧主,所以赏下这个花绣来,略表衷心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补课中更新放缓~尽量日更~   ☆、第百十五回   <fon color=red>    孟玉楼虽然生长中原腹地,只因先夫乃是行商出身,平日里五湖四海行走办货,也曾经往幽云一代做买卖,回来经常说起当地战火频繁生灵涂炭,百姓牲口常遭掠夺,沦为奴隶,情状十分凄惨。如今听见杨戬说起自己的出身,心中倒也怜惜他,柔声说道:   “相爷既然是那里人氏,想来年少时节也受了不少苦吧……”那杨戬只因孟玉楼嘘寒问暖了一句,忍不住心中一动,低声笑道:“怎么,娘子这是心疼下官不成?”玉楼听他话中好似有调戏之意,脸上一红,扭过身子说道:“相爷身上不好,奴家这回就不说你了,如今天色不早,相爷好生歇着。”   杨戬还想纠缠,又觉得自己身上血腥之气浓重,只怕冲撞了孟玉楼,只得食髓知味适可而止笑道:“多谢娘子不怪罪,下官知道了,娘子也往后宅自便吧。”   孟玉楼见他不甚纠缠自己,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正要转身回房,杨戬早从房里取出一个精致锦盒来说道:“娘子慢走,是下官无礼打碎了娘子的爱物,如今将这珠子相赠,娘子捧了回房,权且做个萤火之光吧。”   孟玉楼闻言好奇接在手上,打开一瞧,竟是一颗龙眼大的夜明珠,夜色掩映之下熠熠生光,好不璀璨耀目,晃得玉楼一时睁不开眼睛,口中惊叹道:“这是夜明珠?往常倒是听先夫提过,普通珍珠大小的也要价值百万,只怕是开封城中一半殷实人家十年口粮,如今这么大的珠子,奴家倒是从未听过见过的……”   杨戬笑道:“这不值什么,权且给娘子留着照亮罢了。”玉楼还要推辞,但见杨戬已经转身回房,他原本衣衫不整,自己又不好进去还他的,只得先捧了照亮回去,到时候叫红药劝劝他罢了……   孟玉楼捧了珠子回房,红药正收拾行李包袱,见她回来了笑道:“哟,奶奶又偏了我们家爱物了。”玉楼脸上一红说道:“你们爷失手打翻了奴家的宫灯,叫我捧了这个劳什子回来照亮的,明儿你还给他吧,这么贵重的东西我可不敢收。”   红药嘻嘻一笑道:“方才小鸾都对我说了,奶奶也是命苦,既然恁的,这一回也是水到渠成,奶奶为什么不给爷一个机会呢……”说的孟玉楼满面红晕,连忙正色说道:“混说什么,你这蹄子初见时还是斯斯文文的,如今跟着他越发学坏了,我……”说到此处早已颊带闺意压倒桃花,想要问起自己有孕的事情,又不知该如何开口,支吾了半日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红药见状只当是她听了提亲的事情害羞,扑哧儿一乐道:“奶奶如今又没说下人家儿,这有什么好害羞的呢,只是如今战事未定,爷没提出来,是怕不能与奶奶风光完婚,他心里有这个念头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等咱们的事情办完,自然要派人正式对奶奶说的。”   玉楼听了这话,心中越发笃定当日只怕那杨戬难以自持,对自己做下了什么没脸的勾当,不然为什么这般热络,好像是心怀愧疚一般……只是如今大局未定,自己一个弱女子带着丫头,又有病人,实在不能与他们闹出来撕破了脸,也只得暂且忍耐一番,到了显怀之时,只怕自己不问,那杨相爷也是要有个说法的。   想到此处就没有急着质问红药,点了点头说道:“如今世道乱成这个样子了,哪有闲功夫儿说这些,你这蹄子往后也别这么风言风语的了,如今天色不早,你是在我房里睡还是怎的?”   红药点头笑道:“奴婢自然是跟奶奶一起安置的,好久不在一处歇着,今儿倒要做些闺阁笑语才好呢。”玉楼闻言也是扑哧儿一乐,就与红药两个睡在外间,叫小鸾陪着月娘在房里睡,若是有事就来外头叫醒自己,一宿晚景题过。   一行人在行辕之处一连住了几日,那杨相爷早出晚归神神秘秘的,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玉楼问红药打听,红药只说不晓得外头的事情,叫玉楼安心住下。孟玉楼客随主便也只得随着他们主仆的安排。   忽然有一日杨戬回来,就要匆匆拔营,孟玉楼不解其意,看看天色不早,就问红药说道:“这么晚了,外头兵荒马乱的,怎么这样急着走呢,多待一晚上不好么?”红药瞧着也是眉目紧蹙,摇了摇头说道:“爷安排得急,奴婢不敢问他,奶奶不用多说了,跟着我们走就是,只是大奶奶……”   说到此处面露难色,迟疑了一会儿方说道:“大奶奶这几日精神更不好……有时候还疑惑别人要害她,只怕带着上路不大方便吧……”   玉楼听了这话,好似红药不想带着月娘一起走,连忙说道:“姐儿这话莫非是嫌弃奴家大姐姐,竟要将她抛撇此处么?如今兵火连天,她一个妇道人家失了回护,岂不是只有一死?还请姐儿看在往日情份上带上她吧……”   红药闻言有些为难说道:“奶奶不知道,这一回爷轻装简从,就是不想多惹是非,外头爷们儿家的事情关乎朝廷社稷,奴婢也不懂,只是万一为了一个妇人坏了大事,得不偿失不说,奶奶也要受了牵连。如今奴婢倒有个法子可以两全其美,不知奶奶意下如何?”   孟玉楼连忙问她道:“有什么法子你且说说?”红药说道:“离此处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庵堂,专门收留流离失所的妇道出家,我瞧着大奶奶的病是要静养的,不如就把她施舍道尼姑庵里,那些大师父都有德行的高僧大德,自然慈悲为怀救助大娘子,万一久在佛前得了灵气,治好了这个病也未可知啊。”   玉楼听了,心说当日吴月娘就与佛门中人过从甚密,如今若是这么个结局,倒也算是妥当,想到此处点了点头说道:“这也使得,就不知道这一座庵堂怎么样,会不会来日沦陷战火,又被金兵所得呢……”   红药摇头说道:“自古两国交战,寺院庵堂都不在对立之列,况且金人笃信佛教,自然不会对清圣之地有所亵渎的,奶奶可以放心。”   玉楼这才点头说道:“既然恁的,奴家也不能为了大姐姐叫你们一干人等只身犯险,你说下的这个地方在哪儿,奴家自送了大姐姐过去就是了。”   红药笑道:“如今兵荒马乱的,奶奶一个弱女子又不会武功,只怕自己去太危险了,不如让奴婢带着亲兵送了大奶奶过去倒也便宜。”玉楼低头想了一回,若是自己送去,万一又遇上金兵流寇,只怕保不住月娘,连自己也要遭难,不如就委托红药全权处理此事吧,想来她与月娘无冤无仇的,自然不会错待了她就是。   想到此处点了点头说道:“既然恁的,就劳烦姐儿好生把大姐姐送过去,奴家只怕要给相爷添麻烦,就不过去了。”红药点头答应着,往内间搀扶了月娘,要往院中马上之处走。   那吴月娘原本老老实实的给人搀着走路,经过孟玉楼身边时,忽然就扑在玉楼怀里哭道:“好狠心的三姐姐,你就这么抛下奴家,生死由我不管了……”说着,嚎啕大哭起来,死活不肯上车。   闹的孟玉楼也是眼圈儿一红,连忙上来搂住了月娘,对红药说道:“既然大姐姐不愿意去,不然还是带上她吧,一路上奴家宁可辛苦些,跟小鸾倒着班儿伺候她,不叫她给你们添乱就是了。”   红药含笑上来,伸手接过了月娘,一面柔声说道:“大奶奶这是怎么了?倒像个小孩子似的眷恋着三娘。”说着,轻轻巧巧在她睡穴上一点,那吴月娘只觉眼皮沉重,想喊也喊不出来,身子一软就睡在红药手里。   红药见了笑道:“三娘,只怕大奶奶如今心智就与几岁大的孩子相仿,带着她实在不便宜,还是让奴婢送到庵堂之中的好。”说着,也不等玉楼答应,带了月娘转身就走。   玉楼还要阻拦时,身后小鸾一把拉住了,附在她耳边说道:“奶奶都忘了那婆娘当初是怎么对待咱们的了?要把咱们留给金兵活活治死,如今救了她性命,照顾一路,也算是对得起西门家,对得起先头大爷了,难道为了她一个疯疯癫癫的妇人就断送了我们这些好人不成?”   玉楼听见小鸾一劝,倒有些迟疑了,再一回头,但见红药走的连影儿也瞧不见,也只得罢了。不一时杨戬一身戎装进来,要接玉楼上车,孟玉楼定睛一瞧,但见那杨相爷头带束发紫金冠,双插雉鸡尾,身穿粉绫色百花战袍,上绣团花朵朵。腰中系着五彩丝鸾带,粉绫色兜裆滚裤,足下是粉绫色飞云缎靴,肋下配带一口宝剑,双垂灯笼穗,腰间别着一对金雀斧,配上他这般俊俏人品,端的文韬武略,饶是玉楼也看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月娘的故事结束啦~   ☆、第百十六回   杨戬见孟玉楼有些目不转睛瞧着自己,倒是低声一笑道:“娘子如何这般瞧着下官,莫不是这身打扮有些粗鄙,不入娘子法眼?”   玉楼听了连忙摇头说道:“相爷说哪里话,只是奴家从未见过相爷戎装,一时之间瞧着新鲜罢了……”杨戬闻言点头微笑,一面命小鸾扶着玉楼上车,好生陪伴,自己起了战马在外头尾随护送,一行人先行上路不提。   却说红药带了吴月娘前往一处庵堂之中,果然出来两个姑子接着,红药因说这妇人战火之中失了丈夫孩儿,如今心智不定,又没个亲人,自己随手救助,送来此处出家为尼。   那两个姑子听了都口喧佛号,盛赞红药品行,红药听了不耐烦,又要前去追随杨戬,匆匆留了几十两银子的盘缠,权作吴月娘日后在此处吃穿用度,就告辞去了。   书中暗表,那两个姑子竟是当日与月娘有些手尾的妙趣、妙凤两个,当日给杨戬识破了行藏去了孽根,两个索性当真出家在庵堂之中,如今师父死了,两人接手了庙产,看着国难当头,打出旗号收养流离失所的妇道人家,实则养在庵堂之内,度其相貌卖给金人做奴婢,发一笔国难财。   如今见了月娘,两个倒是吃了一惊,只是当日无非贪图她许下的银钱,方才做成几次露水夫妻,原本没什么情份的,又吃了她的挂落失了男子之身,心中越发恨她,此番见她落入自己执掌,并不顾及当年情谊,只将那吴月娘打扮的整整齐齐,卖入金营之中充作营妓,流离乱军之中,不知所终,这是后话。   却说孟玉楼跟随杨戬的亲兵卫队一路南行,这几日倒是太平的很,沿路之上偶然遇见金兵,到对他们的队伍礼遇有加,玉楼见状又有些糊涂了,就问红药说道:“这是怎么说,当日还打成那个样子,转眼之间就变了不成?”   红药笑道:“奶奶不知道,如今上头议和了,我们相爷身上又有尚方之剑,谁敢对咱们怎么样呢。”玉楼闻言蹙眉道:“打得那样惨烈,怎么说议和就议和了呢……敢情朝廷上的人也都是没气性的……”   红药听了这话,面上有些尴尬,只得说笑着遮掩过去了,玉楼见她面上神色不大好看,低眉一寻思,自己这话是将那杨相爷也骂了进去,倒也怪不得她。   这一日到了晚间,车驾错过了宿头,杨戬原本意欲在林中扎营,又怕孟玉楼生得娇弱,给林风吹了倒坐下病根儿,只得挑灯走夜路,等到天亮再作打算,玉楼在马车之中伸手不见五指的,很有些害怕。红药见了笑道:   “奶奶不是得了一颗夜明珠么,为什么不点亮了,也给我们瞧瞧?”小鸾听了也拍手笑道:“就是,奶奶点上给我们瞧瞧吧,也算是见识见识开开眼界呢。”玉楼给他们说的也有些玩儿心,就将杨戬送给自己的锦盒打开了,里头果然一颗珠子熠熠生光,璀璨夺目。   几个女子赏玩了一会儿,忽然听见前头吵闹之声,只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凄厉说道:“这是哀家的夜明珠不是?!”   旁人倒还罢了,只有红药听了这话倒是一惊,心中暗道:“这不是郑娘娘的声音么,如何却在此处……”玉楼听见那女子自称哀家,倒也十分疑惑,就伸手打起帘子往外头细看。   这一打帘子不要紧,那女子见了光亮,连滚带爬的就往车上凑过来,但见她发髻凌乱衣衫不整,活脱脱的女鬼一般,把玉楼和小鸾唬得娇呼了一声,直往车里缩。   那女子扒在车沿儿上厉声说道:“好大胆的奴婢,敢偷哀家的东西!”说着,正要往车里钻,身后早有金兵扯住了她的发髻拖下车来,伸手抄起腰间的鞭子狠狠抽在那女子的身上。   那妇道被抽的满地乱滚,一面说着女真语哀求着,又听见那金兵说了两句什么话,那妇人却是一愣,丢下玉楼的车驾,反而往前头杨戬的队伍里跑过去,一面喊着:“你原来都是哄我的,你是完颜……”话只说到了一半,声音却是戛然而止,再没了声息。   玉楼心中一窒,打起帘子一瞧,但见那妇人早已给人一剑封喉,尸身就倒落尘埃之中,几个金兵见了,上来对着杨戬的坐骑躬身施礼,不知说了什么,一会儿找来了一张破席,将那妇人的尸身草草卷入内中,往灌木丛中拖去。   玉楼见状心中惊惧,连忙打下帘子,红药见了,柔声安慰道:“奶奶别怕,是个疯妇,可巧路上遇见金人带了一些妇道北上,只怕那妇人瞧见了咱们的宝贝,不知想起了什么,才来纠缠奶奶的,如今已经没事了……”   玉楼心中虽然疑惑,又知道红药是杨戬身边的人,只怕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只得点头说道:“就算如此,这妇人想来也是给金人掠夺的中原人口,虽然疯癫,罪不至死……”   红药听了,只得尴尬一笑道:“我们爷原来也不是这样急躁的人,可能是怕那妇人冲撞了奶奶,情急之下才手上失了分寸,等我去劝劝他……”说着,一打帘子跳下车去,接过内卫手上一匹马,纵身上去,往前头与杨戬联辔而行。   杨戬见红药追上来,沉声问她道:“大娘子都瞧见了?”红药低低的声音道:“嗯,奴婢安慰了娘子几句,说此人不过是个疯妇,看样子大娘子似乎半信半疑的模样……只是爷当真下得去手,郑娘娘好歹也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印信交给咱们了……”   杨戬一挥手打断了红药的话,蹙眉说道:“如今给她撞破了我的身份,万一闹出来,大家都知道印信在我的手上,想要瞒过宗望只怕不那么容易,等一会儿那一队士兵走远了,你带两个得力的内卫跟过去,要做得干净,别留下活口。”   红药听了这话心里一寒,柔声说道:“只怕那些人也不知道郑后身份,不过是个营妓罢了,爷又何必同室操戈……”杨戬摇头说道:“你几时这般妇人之仁?宗望虽然是个武将,心思缜密并不在我之下,这活口留不得。”红药闻言不敢争辩,只得答应着,一面搭讪着往外围去,自去解决方才押送郑后的金兵不提。   又是一连走了几日,沿路之上倒是相安无事,只有玉楼但觉腹部越发隆起,只怕也瞒不住几日了,还好红药是个云英未嫁的女孩儿,倒也瞧不出来,玉楼见如今大局未定,想着能拖一日是一日,也不急着对杨戬说起此事。   这一日住在征用的民房之内,白日无事,杨戬不知出去办理什么公事了,只留下红药看家,玉楼这几日总是坐车,身上乏得很,正与红药和小鸾闲谈,忽然听见外头有人叫卖之声,好像是卖线的小贩。   玉楼想着孩儿出世之后也要穿戴,如今兵荒马乱的,倒是不好淘换这些针黹女红之物,就想着去外头买些针线回来自己赶制衣裳,对红药说道:“我想去门首之处逛逛,听见有卖线的来了。”   红药连忙答应着起身,意欲跟了前去,玉楼摇了摇头说道:“不过是大门口,况且如今朝廷已经议和了,渐渐的恢复生息,又是往南边儿去,想来不碍事的,你们跟着倒显眼,我自去门口买些罢了。”   红药听见孟玉楼说的有理,心中倒也放心,点头笑道:“既然恁的,奶奶自去无妨,我与小鸾收拾了针线簸箩等你回来。”玉楼点头出去。   到了门首处,果然瞧见一个小贩在那里卖线,见了玉楼,十分热络上来招呼笑道:“这位大娘子要做些什么针黹,小人这里有上好的材料。”   玉楼闻言点头,凑过去瞧了瞧,忽然觉得那针线簸箩里似是一股幽香,一闻之下,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就问他道:“小二哥,你的线倒新鲜,怎么竟有这样的香气呢。”   那小贩听了笑道:“大娘子不知道,这是异域货物,一般的小号是没有的,小人托了外洋的亲戚带了几包过来,大娘子闻一闻,这丝线都是花瓣儿汁子染过的。”   玉楼听见他这样一说,心中更加喜欢,想着若是花瓣儿尽染的,不伤孩子的肌肤,遂低头闻了一闻,不知怎的,只觉一阵天旋地转,连忙对那小贩说道:“劳烦小二哥扶我往宅内去,唤人出来接我,奴家头晕……”话还没说完,身子就软软的倒了下去。   那小贩见状,连忙上前接着,将玉楼挽住了,口中却作势说道:“娘子,你这是怎么了?都说了叫你在家等我回去吃饭,偏不依,这会子又犯病……”旁边偶然有路人经过,听那小贩这样一说,都以为是两人是一对年轻夫妻,况且如今兵荒马乱的,也没人管这个闲事,那小贩见左右无人起疑,俯身背起玉楼就跑。   作者有话要说:快到结局了哟~   ☆、第百十七回   却说那小贩背着玉楼跑到一处隐秘所在,早有一辆香车停在此处,那小贩将人送上去,自己一纵身上了车中,吩咐车夫快走,一面扯了身上伪装,却露出金人的服饰来。   那香车走了半日,方才到了一处隐蔽的地方,那金兵抱了玉楼进去安顿了。过了半日,孟玉楼方才悠悠转醒,只觉得头疼欲裂,十分辛苦,一睁眼就瞧见一个药匣子,满屋里都是药香。   玉楼想了一回,方才明白自己只怕是着了人家的道儿,见房内没人,挣扎着就要起来,身子却是软绵绵的,一点儿也使不上力气,过了片刻,见一个人打起帘子进来,见了玉楼笑道:“我说房里怎么有动静,这就醒了?看来这大夫确实是千金一科的圣手。”   玉楼见了此人,心中暗道不妙,分明就是当日掳走了自己的那个金人长官,当下也顾不得身体不适,挣扎着就要起来,一面说道:“你这人好不知趣的。当日宋金交兵,你捉了我们主仆两个倒也罢了,怎么如今朝廷上都议和了,你还是这样不依不饶的,况且你既然请的是千金一科的大夫,自然知道奴家身子状况如何,我是有丈夫的人,光天化日之下拐骗良家妇道是何道理……”   那金人听了笑道:“请了娘子前来,自然就是为了引你丈夫前来,小人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要与他商量。”玉楼听了这话,心中暗想,只怕这人是要将自己做了香饵,引那杨戬前来,将宋国的相爷做了人质,好在议和之时多要些筹码。   想到此处连忙摇头道:“你这人可别乱点鸳鸯,当日在阳谷县中时你是亲眼瞧见的,奴家刚刚死了丈夫,正在孀居,如今同行的人是当年先夫家中远亲,与奴家并无瓜葛,你捉了我,人家该走还是走,再不会为了奴家一个未亡之人前来犯险!”   那金人听了笑道:“娘子这是何必,你们的事情我都已经知道了,只是如今大礼未成,不好改口叫你弟妇的。”   玉楼听了他说的话,真是如坠五重雾里,不知何意,疑惑说道:“你这人莫不是疯魔了,如何又与人攀起亲戚来,你我宋金交战两国,势如水火一般,谁是你弟妇。”   那长官笑道:“娘子何必嘴硬,你手上那一枚戒指乃是萧太后所传,我们完颜宗室人手一枚,只有王妃人选方能持有,我四弟对你也算是用心良苦,明知道你不是萧氏后族,竟然将此物相赠,只怕他来日要争王位,势比登天还难了。”   孟玉楼听见这人风言风语的,竟是一句也听不懂,只怕他要对杨戬不利,连忙撇清关系道:“这位长官,只怕你是认错人了,与我同行的人并不是你们金人,不过是一个宋国小官,你看在已经议和的份上,放了奴家去吧……”   那金人闻言倒是有些疑惑,一面蹙眉说道:“怎么宗弼还不曾对你说么,当日将你带走的人就是小王的四弟完颜乌珠,汉名唤作宗弼的便是,只是他自幼跟随母妃流落宋国,长到十岁上方才认祖归宗,如今他受了你们皇帝的重用,手上有一件要紧的兵符,小王几次追讨,他竟不肯给我,只怕是要在父王面前邀功请赏,既然恁的,小王也只好先下手为强,将他的心肝宝贝带在身边,只是不曾想到还有惊喜,竟连我金国龙脉也一并带来了……”   孟玉楼听了完颜宗望这一篇话,低头细细的寻思了一回,方才厘清了各种干系,忍不住眼前一黑,险险昏了过去,宗望见了,连忙上前扶住了玉楼劝道:“他与娘子结成这般珠胎姻缘,倒是瞒你瞒得好苦呢。”   玉楼此番心中五味杂陈,面前说道:“王爷暂且容奴家缓一缓,让我自己独处片刻,不知能否通融……”完颜宗望闻言点了点头道:“娘子歇着无妨,只是千万莫要行了拙志,万事不说,也要以腹中为重。”说着躬身退了出去。   孟玉楼见那完颜宗望退出了房间,方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倒在了炕上,将那番王的话前前后后想了一回,与杨戬和红药平日里所作所为也都对上了,不由得心中茫然起来,按那完颜宗望所说,杨戬分明就是金国太子,却多年来卧底宋国朝廷,怪不得自己几番与他相处,见他一不爱钱二不贪色,却愿意与当朝三大权臣奸相为伍,自甘堕落,原来却是刻意引着赵官家做下败家破业的勾当,好为自己家国谋些福祉。   只是如今这一胎竟是仇人之子,又不知如何处置,自己早已过了花信之年,这一胎若是狠心不要了,日后如何再有依靠,况且母子天伦,这孩儿在腹内每每胎动,玉楼都是欣喜羞涩,事到如今又怎么能轻言放弃……心中就只是深恨杨戬为人两面三刀,前思后想寻思半日,有孕之人精神倦怠,竟是沉沉睡去。   放下孟玉楼如何身陷金营不表,却说红药在房内等了半日,不见玉楼回来,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妥当,出去寻找时,哪里还有玉楼踪迹,不由唬得魂飞天外,府中上上下下前前后后,派出人手仔细寻找,都是不见踪迹。   正在焦急之间,忽见杨戬从外头回来,见民宅之中鸡飞狗跳的,因问红药道:“这是怎么说?”红药不敢隐瞒,哭着跪下,说了实情。   那杨戬听了心中又急又气,扬手就打了红药一下道:“养你这贱人何用!”打得红药一个趔趄倒在地上,伸手捂着脸,要哭又不敢哭的,俏脸之上涨得通红。   一旁的小鸾见状,连忙跟着跪下了说道:“相爷饶了红药大姐姐吧,我们两个在屋里,听见外头有人卖线,原先我们奶奶也时常出去的,想来不过是门口大街上,如今宋金早已议和了,自然清平世界并无贼寇,谁知道竟不见了,只怕是给人贩子掳了去,如今爷一味埋怨大姐姐也不中用,还是派人各处寻访方为上策啊……”   杨戬听了这话,低眉略一沉吟,安抚了小鸾,叫她好生回房歇着,一面点首叫红药跟了自己往书房里去。回身掩上了房门问她道:“你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么?”红药听了这话先是一愣,继而眼圈儿一红,扑通一声跪在杨戬膝下,往前蹭了几步一把抱住杨戬的膝头说道:“求爷超生,奴婢是一时糊涂……”   杨戬听了冷笑一声道:“你从实招来,我便饶你,你跟着我这些年,我的手段你自然知道。”红药听了连忙止住了哭泣,依旧是抽抽搭搭说道:“是……那一日爷叫我过去解决那些押送郑后的士兵,奴婢一时心软,没有动手……”   杨戬摇了摇头蹙起眉头说道:“你自小在我身边长大,怎么生出这么个妇人之仁的脾气来,只怕那些士兵见郑后与我熟识,起了疑心,搜了她的尸身,莫非尸身上头有什么旨意,知道她将那兵符交在我的手上,如今宗望知道了这个巧宗儿,自然是要跟我争的,他没本事对付我,知道玉楼是我的看重的人,就趁我不在将她掳走,此番做了香饵,是要请君入瓮,引我上钩……”   红药听杨戬这么一分析,竟是大合情理之中,一跺脚哭道:“要是这么说,岂不是我害了奶奶……”杨戬见她哭得伤心,反而不好出言责怪,只得勉强压抑心中怒气说道:“罢了,你也是无心的,今儿只怕天色已晚,我虽然不怕夜战,只怕是上了玉楼,明儿一早我亲自去宗望的营帐,他要什么,我自然交给他就是了。”   红药闻言连忙说道:“爷在中原折服隐忍多年,不惜放□段假扮内侍挑拨宋国,不就是为了在老王爷面前扬名立万,给王妃娘娘争一口气么,如今万事俱备,宋国也打下来了,临了倒叫二爷吃了个现成儿的,爷岂不是功亏一篑,到头来为他人作嫁衣裳……”   杨戬摇了摇头说道:“我母妃去世多年,这话不提也罢了,况且如今国中夺嫡情势凶险,只怕连累了你们奶奶,这样也好,就将这烫手的山芋送与宗望罢了,他得他的江山,我要我的美人,只是你们奶奶只怕如今已经知道了真相,不知道她会不会原谅我这些日子一直将她蒙在鼓里呢……”说着,眉头紧蹙了起来。   红药见了,痴痴的瞧了杨戬一会儿,方才止住了哭泣,站起身子垂手侍立,杨戬见她哭得梨花带雨,别有一番惹人怜爱的态度,这红药姑娘本是他无意之间在幽云十六州收养的孤女,也不知是汉人还是金人,多年来明面上是自己府上通房大丫头,暗地里却是自己贴身内卫,也为了自己立下不少汗马功劳,又因为自己身份尴尬,她也立志终身不嫁,倒也是身世堪怜。   想到此处,倒不忍心十分苛责,只得摆了摆手说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你早些回房安置,明儿随我前去要人。”   作者有话要说: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QAQ。。。   ☆、第百十八回   一宿无话,到了第二日早晨,天色尚在平明,就听见民宅外头有人打门的声音,内卫听见觉得奇怪,开门一瞧,竟是一辆马车在外头,那车把式因说车上有位大奶奶,鞋弓袜小走不得远路,瞧见他的车雇了,刚说了地方就昏睡过去,请人付了车钱快将人就醒要紧。   内卫打起帘子一瞧,竟是孟玉楼的模样,连忙会了车钱,将人搭进房内,一面通禀杨戬知道。这会子杨戬刚刚起身,到外间一瞧,并不见红药在此处上夜,心中好生奇怪,正在疑惑之际,忽然听见内卫进来回禀,说玉楼回来了。不由心中欢喜,连忙去看。   但见孟玉楼脸色苍白昏昏沉沉的,见了杨戬,只说了一声狠心短命的,复又昏死了过去,杨戬见状大惊,连忙传唤随军的大夫瞧了,那大夫看了之后只说并无大碍,只是孕中妇人难免多思焦躁,请杨戬好生照顾等语。   送了大夫出去,杨戬心中好生奇怪,孟玉楼如何无端怀了身孕,当日那蒋竹山分明对自己说了,西门庆如今染了绝症,已经是不能人道的了,难道这期间孟玉楼又与何人结下露水恩情,又或是竟遭了金兵侵犯,方才得了这个孩儿么……   杨戬想了一回,心中倒对孟玉楼十分怜惜,若真是金兵所为,倒是自己过错,连累了心爱之人受此折辱……   正想着,忽听得孟玉楼嘤咛了一声,睁眼一瞧,见是杨戬在旁,眼圈儿一红道:“你就叫我死在他手上怎的,又连累了红药那蹄子一条性命!”   杨戬听了这话大吃一惊,连忙问道:“怎么,红药出事了?”玉楼因哽咽着对他说了昨日之事。原来入夜之后,红药辗转反侧也睡不踏实,心中自责自己大意,害的玉楼身陷金营,只怕杨戬因为此事竟要失了兵符,想了一回,不如自己夜探金营,拼了一条性命救出玉楼,也是报答爷的养育之恩。   想到此处翻身起来,浑身上下收拾得紧趁利落,拿一柄软剑缠在腰间,也不开门,腰身一纵从窗棂处翻了出去,径直往金兵大寨中来。   先擒住了一个更夫,问了孟玉楼所在之处,进了房内将玉楼唤醒,正要带她出去,谁知惊动了守夜的金兵,红药之前带着玉楼且战且退,眼见来在了大营山墙之处没了退路。   红药此番已经战的浑身浴血,实在难以支撑,因对着玉楼凄然一笑道:“奶奶只怕也是知道了事情始末缘由了,只是我们爷不是那样的歹人,他心里的苦衷也不少,你就当是给奴婢一点薄面,后半辈子可要替我好好服侍他……”说着,也不管玉楼反抗叫嚷,耗尽最后一口真气,将她的身子轻轻巧巧抛在墙头之上,说道:“奶奶快走……”   玉楼再一看时,红药的身子已经靠墙站住不动了,慢慢的滑了下去,满身鲜血蹭在雪白的院墙之上,荼蘼一般鲜艳耀眼……   玉楼再要说话时,藕臂已经没了力气,身子就从墙上滑了下来,且喜那些金兵没有后墙的钥匙,正用刀剑试着砍断锁链,玉楼得了这个巧宗儿,连忙转身跑了,走出去不知道多远,才瞧见一驾载客的马车,勉强说了地方,就再也支持不住昏了过去……   杨戬听了此事,竟也是眼圈儿一红,叹道:“红药这丫头自小是有些痴心的,是我负了她,来日安定之后,定然要为她建一座衣冠冢,每逢清明佳节好生祭祀罢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冷笑一声道:“那丫头的心思奴家多少猜着些,你也是个没良心的,这些年竟不抬举她,如今人都死了,还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杨戬见玉楼没好气,知道她这两日经历太多,加上腹中无主的孩儿,自然心烦气躁,连忙低声下气道:“我与她只有主仆之分,能为她做的自然也就是这么多了,别人不知道我的心思,怎么连你也不知道么,我对娘子真心实意,一片丹心如何还能错付了旁人……”   孟玉楼闻言摇了摇头叹道:“相爷,事到如此奴家实话对你说了吧,若你还是我大宋子民,当日对我所做之事,看在孩儿面上,奴家不会计较,只是如今你的身份我已经尽知,难道你叫我抛撇国仇家恨,为你诞育孩子,你把我孟玉楼看成什么人了!”   杨戬听见玉楼的话,当真如坠梦中一般,实在不知道她腹中孩儿如何变成了他的,不由得神色茫然说道:“娘子说我别的,下官不敢分辨,只是娘子腹中孩儿,只怕并非下官过错,下官自从对娘子动心以来,都是发乎情止乎礼,从未坏了规矩,怎么如今倒说是我……”   那孟玉楼多日以来一直以为这孩子就是杨戬的,如今听见他竟然矢口否认,还道他是不想认账的轻薄男子,心中一急,哇地吐出一口心头血来。   杨戬见状,连忙上前扶住了,要运功给她调理,却给孟玉楼一把推开了说道:“杨相爷做下这般下流没脸的事情来,如今倒不认了,这才是堂堂金国太子,果然与你们手下那些金狗在我大宋做过的勾当一般无二。既然恁的,腹中的孽子不要也罢!”   说着,伸手拔下头上一枚金簪,正是杨戬当日相赠之物,竟连想也不想,狠命就往自己心头刺将下去。   杨戬见状,大叫一声“不可!”连忙上来握住了玉楼的雕花玉腕,如何还来得及?但见孟玉楼身子一软,人就倒在了血泊之中。那杨相爷征战半生,原本见惯了血流漂杵白骨如山的景象,如今见心爱之人就要身死魂消,竟是惊得手足无措起来,连忙伸手封住玉楼周身大穴,只是那心脉乃是人身紧要之处,如今受了金簪重创,常言道心见金则死,只怕是无力回天了……   杨戬见玉楼的身子越来越冰冷,眼见是不中用了,此番只觉痛彻肺腑,半生争斗之心全然散去,若是今生不能与怀中的女子荣华共享,自己留着残生又有何用,他原本敬重孟玉楼是个烈性女子,才一步一步情根深种,此番倒是自己害了她,又连累她腹中孩儿,一尸两命,自己也是罪孽深重,想到此处,不知怎么忽然起了一股焦灼之意,伸手就要拔去孟玉楼胸口的金簪,意欲与她殉情。   千钧一发之际,但听得外间有人笑道:“二郎真君时隔多年,依旧是这般暴戾性子,可见当年单凭战功位列仙班,到底做不得数,不如山人修身养性的好。”   杨戬此番早已血灌瞳仁,也不想想此地是王子行辕,谁有本事多过重重守卫进入内堂,回身一瞧,但见是个穷酸道士靠着门棂,笑嘻嘻地瞧着自己,身边还跟着一个不大机灵的道童儿。   杨戬见了这师徒两个模样,又刚刚经历了丧妻之痛,真是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伸手抄起自己腰间佩戴的宝剑,一阵虎啸龙吟的相仿,剑尖直指那老道,口中恨恨道:“哪里来的杂毛老道,你不见这位娘子刚刚仙逝,倒在这里说笑放肆!”   那老道见状倒也不怕不恼的,伸手捉了他的剑尖儿笑道:“二郎真君如何这般急躁,那牡丹姑娘分明不曾香消玉殒,看在先前三戏份上,贫道倒要渡她一渡。”   杨戬听闻此言不甚明白,只是听闻这老道话中之意,似乎可以救活玉楼似的,如今他关心则乱,有病乱投医,连忙收敛了怒容,急切说道:“这位仙长所说,下官不大明白,莫不是我浑家还有救?还请老仙长出家人慈悲为怀,救救内子。”   那老道倒是不甚着急说道:“怎么,这位长官不曾备下大礼,就这么不明不白的骗了人家妇道不成?”说的那杨戬脸上一红,心中又暗道好生奇怪,怎么自己两人的事情,这老道好似了如指掌一般。当下也来不及细想,只是出言央求这道爷救救玉楼。   道爷闻言点头笑道:“真君果然明白事理,这金簪是有些缘法的,前世你剔去牡丹姑娘的仙骨,今生便用此物还她罢了!”说到此处,身形奇快来在玉楼身旁,也不待杨戬反应,竟伸手袭上玉楼胸口之处,将那金簪子反而推入玉楼体内。   杨戬见状,还道是那老道要伤害玉楼,上来一把扯住了说道:“你!……”话未说完,但见孟玉楼胸口伤处竟渐渐的闪现出许多耀目的光辉来,如同荧光点点,霎时之间充斥房内,一望不似凡间景致。   那道人见杨戬兀自发愣,摇了摇头笑道:“二郎果然沾染红尘已久,竟尚且未能领悟,这一根簪子便是这位娘子前世仙骨,如今归还入体,白日飞升,虽然尚在人间有许多寿数,实则已经得道成仙,自然跳出三界外,不在五行中,凡胎所受重创都不算数了。”   作者有话要说:玉楼小仙女~   ☆、第百十九回   那杨戬听了这话,兀自半信半疑的,正在迟疑之间,却瞧见孟玉楼胸口伤痕之处果然平息不见,玉体完璧如初,面色也逐渐泛起红晕,嘤咛一声,竟是活了。只是还不曾醒来,轻微呼吸之声却是隐约可以听见。   杨戬见状,方知这老道是个翻着筋斗云过来的,连忙躬身施礼道:“信士弟子不知原来是老神仙前来救苦救难,此番多多谢过。”那老道听了连忙往后退了几步笑道:“哎哟,二郎真君这一礼忒大了,我老道当年与你同殿称臣,你我同僚何必客套?”   杨戬听这道爷几次三番呼唤自己二郎真君,又记得年少时节母妃确实说过,梦见金龙入体方才生下自己,当日之事以为王子身份是个吉兆,莫非内中另有隐情不成……想到此处连忙殷切问道:   “老仙长称呼下官二郎真君,下官家族之中笃信佛教,对三清之说并无十分了然,想来那二郎真君乃是天庭真神,岂是小可*凡胎可以冒叫的么?”   那老道闻言笑道:“二郎久在红尘,遮蔽双目,竟然不能醒悟,这也罢了,就让贫道带你一观当日因由。”   说着,手中拂尘一挥,但见空中好似展开一面镜子的相仿,那杨戬见了,忍不住赞叹了一声道:“道爷好神通!”老道闻言笑道:“二郎赞谬了,如今牡丹姑娘身体已无大碍,你快去将她唤醒,一同观看吧。”   杨戬闻言回头一瞧,果然瞧见孟玉楼已经悠悠转醒,见了杨戬,恍如隔世一般,抬眼一瞧那老道,怔了半日,娇呼了一声道:“吴神仙,怎么是你……”道爷捻髯微笑道:“娘子多年不见,一向安好?如今你们夫妻两个劫数已尽,贫道也要对你们说些当日根源。”说着,伸手一指那悬空的宝镜。   孟玉楼原本得过这道人的点化,已经有了慧根,如今见老道施展神通,不敢争辩,连忙点了点头爬起来,一面低头观瞧自己胸前伤口,却是抚平如初,衣裳都不曾破损的,心中知道定然是这位老仙长救了自己,连忙屏气凝神,站在杨戬身边一同观看那宝镜之中的神通。   但见云雾散开之处,却是孟玉楼的模样,洗个一个清水脸儿,不施脂粉满面泪痕,宝座之上端坐着一位绝世美人一般后妃模样的妇人,秀眉微蹙说道:“牡丹,你身为哀家侍女领衔,如何偷了哀家心爱之物,那金簪颇有来历,若是落入歹人之手,三界之中只怕劫数不断……”   玉楼闻言哭道:“娘娘宽恕,只因那吕洞宾几次三番纠缠奴婢,叫我偷来法宝拯救凡间黎民百姓,奴婢不曾入过凡尘,瞧见那老道幻化出来凡间风流富贵模样,后来又遭了天劫,奴婢心中难免流连可惜,所以受了那道人蛊惑,私自偷了娘娘心爱之物,是奴婢一时胭脂油蒙了心,还请娘娘看在奴婢自小儿服侍的份上,饶了这遭儿吧……”   王母娘娘听见玉楼抗辩,心中也是软了,因说道:“这也罢了,你做下此事的初衷原本是为了三界生灵着想,本来不是坏事,也非是为了一己私欲,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饶,既然方才你说那吕纯阳将凡尘男欢女爱之事挑唆于你,哀家就成全你的心愿,判你剔去仙骨,下世为人,体验一回红尘情爱如何?”   玉楼听见主母这样判罚,早已羞得满面红晕,纤纤玉指绞着罗带摇了摇头说道:“娘娘如何这般取笑奴婢……”那西王母见状,知道玉楼心中乐意,点头含笑不语。   孟玉楼原先曾经在老道点化之下瞧见过此事前因后果,如今福至心灵,因对那老道说道:“老仙长,这第一件事说的,莫非就是奴家前身,牡丹仙子被贬下凡尘的始末缘由么?”老道听了点头微笑道:“大娘子果然慧根不浅,一眼就看破了天机。”   那杨戬也是个聪明人,心中已经猜到此番自己恋慕的这位娘子就是当日天界之中一见钟情的牡丹姑娘,不想今世重逢,几经坎坷如今还能完聚,心中也是欢喜庆幸。   正想着,又见那悬空宝镜之中现出另外一幅图景,乃是天仙宝殿之上文臣武将列立两旁,当中端坐一位郡王,正是玉皇赦罪天尊大帝,但见他面沉似水,似有不悦神色。   一干文武神仙都是战战兢兢的,早有太白金星手持笏板出班启奏说道:“不知圣上今日面带不悦之色,可是三界之中有何为难的事……”那玉帝冷笑一声,将一卷书册从龙书案之后向地上一掷说道:“如今那中原皇帝竟是不把朕看在眼里,看来他这个天子也是做到头了!”   太白金星将那书册拾起来一瞧,原是下界天子徽宗皇帝所烧的祭文,传入天庭之中,旁的文法倒也没什么,只是那徽宗皇帝偏要卖弄笔墨,谁知蘸笔不甚,一滴残墨正滴在“大帝”的“大”字上头,粗略看去,好似“犬帝”一般,那太白金星强忍住笑意,复又启奏道:“这下界天子也是个志大才疏不通之辈,吾皇又何必跟他一个凡人计较呢。”   玉帝闻言摇头说道:“倒也不全是因为这个,只因宋室国运已衰,这一个人主也是闹的不成个体统,朕想着此番小惩大诫,总要派一员武将下界,搅扰他宋氏皇朝一番,方才能平息此番雷霆之怒。”   两班之中那吕纯阳心中暗道不妙,只怕这样一来,虽然宋室衰微,也要生灵涂炭,忽然想起当日杨戬在斩妖台上与那牡丹姑娘的一段姻缘来,连忙出班启奏道:“圣上既然要搅闹大宋江山,自然要派一员得力的武将下界,依微臣所见,这个差事非要陛下的外男,赤城王——清源妙道二郎真君莫属。”   那玉帝听了果然称心,龙颜大悦说道:“纯阳爱卿推荐的果然不差,那杨戬是朕的外甥,足可担此大任,只是他性子高傲,不肯在天庭供职,是个听调不听宣的脾气,此番还要烦请老仙长前去丹江口他的道场,替朕宣旨,就命他下界投胎……” 说到此处掐指一算,早已知道下界根源,继而说道:“转世做了金国四太子完颜乌珠,将那宋室君臣刀刀斩尽剑剑诛绝,也好在三界之中立下朕不世之威。”   吕纯阳听了这话,口称“谨遵法旨”,领了玉帝旨意,化作一道祥云往下界丹江口而去。   到了二郎神庙门首处,远远的就听见内中觥筹交错之声,那吕洞宾听见了,蹙了蹙眉头,正要上前打门,忽见房后跑出了一个小道童儿来,头挽双髻,身穿道袍,生得眉清目秀齿白唇红的,见了他蹙眉说道:“你这老道好不知趣的,没听见我们二郎在里头宴客么?如今我们爷不公干了,凭你是谁,速速离去,生得招了小爷心烦。”   那吕纯阳见状笑道:“你这小人儿倒会说嘴,我不跟你理论,快去通禀你家二郎,就说上界天使吕纯阳前来宣旨,请他撤去杯盘残席,速速迎驾要紧。”   那童子听说是玉帝派来的传令官,倒也不敢大意,连忙跑了进去,果然不出片刻,早有二郎真君迎了出来,这厢孟玉楼一瞧,生得竟与杨戬一般无二。但见那二郎真君见了吕洞宾,也没个正形儿,轻浮一笑道:“我还道舅父派了谁来,原来是你这牛鼻子老道,怎么,小王在下届躲躲清闲,你又来给我大包大揽什么差事,若不是美差,我自然不去,叫你无法复旨罢了。”   吕洞宾见他满嘴酒气,蹙眉说道:“二郎,不是贫道劝你,如今你这么在下界混日子也不是长久之计……”说着,又往内间瞧了瞧,见那些酒肉朋友兀自胡吃海塞的,摇头说道:“这都是哪里的散仙,怎么这样没规矩的。”   二郎真君笑道:“我为什么如今出来散闷,难道你会不知道,若不是你将我那牡丹妹子连累了贬下凡间,我又何至于肉身成圣跑到此处消磨,前儿听闻她已经下世为人,此番正要前去寻访,里面都是我的至交酒友,号为梅山六友的便是。”   那吕洞宾听了二郎的打算,摇头笑道:“你这风流王爷,看不出倒是个痴情的种子,当日之事原是贫道对不起你,如今倒替你想出一个主意来,叫你们在凡间做成个小两口,就不知道你意下如何呢?”   二郎听了不解其意道:“牡丹姑娘原是仙女侍长,与我一样位列仙班,方能做成一对夫妻,如今仙凡有别,纵然我下界来护她周全,也不过是睡里梦里方能相见,如何成就秦晋之好,可见你这杂毛老道却是扯谎。”   吕洞宾闻言摇头叹道:“枉你生得这样伶俐通透的模样儿,怎么倒是不通的很,她既下世为人,你也下世为人,都是*凡胎,岂不是就能做成夫妻了么?”   作者有话要说:神魔部分开始了~   ☆、第百二十回   那杨二郎听了吕洞宾的妙计,寻思了一阵笑道:“你这老道倒也有些见识,亏得我怎么不曾想来。”停了片刻,又蹙眉说道:“只怕不妥当吧。我那舅舅素来与我有些龃龉的,他也知道我性子单薄,听调不听宣,想来不肯把他放在眼里,况且如今并不曾听见天庭有什么差事要派人下界的,难道叫我前去求他不成……”   吕纯阳闻言呵呵一笑道:“要是叫你自己去绸缪此事,等到明年也不中用,今儿在天庭之上,贫道已经替你讨下一个差事来,只因圣上迁怒宋室天子,意欲派个武将下去搅闹他半壁江山,我见这是个巧宗儿,就替你说情讨来了恩旨,如今奉命下界转世临凡,视为金国四太子完颜乌珠,岂不是与那牡丹姑娘自有重逢之日了么?”   那二郎真君听了心中大喜,连忙一揖到地答谢吕祖纯阳,那老道笑道:“你且不忙欢喜,还有件要紧的事情要托付给你,圣上原本意思,是要灭了宋国江山,改朝换代,只是老道我不忍瞧见中原大地生灵涂炭,民不聊生,你这一去,虽然身负骁勇无双之名,定要心存仁厚,凡事得饶人处且饶人,我方能紧要之处度化你们夫妻两个,到时白日飞升,天界之内也做一门亲事,岂不是长长久久,再无分别之日了么?”   杨二郎听了十分欢喜,连忙满口答应着说道:“那凡间的事情原不与我相干,既然老仙长宅心仁厚,二郎下世为人,少杀人命便是,有什么要紧。”两个商议定了,那老道将玉帝圣旨交在二郎手中,一道金光飘逸而去……   这厢民宅之内,杨戬与孟玉楼两个经了那老道前世今生一番点化,心中恍惚之间好像记得此事似的,便知那老道就是吕祖纯阳化身,两个连忙整顿衣冠,正欲拜见神仙,那老道却笑道:“你我都是故人,当年天庭之上同殿称臣,如何拜得我?”   两人连忙谦逊道:“如今早已投胎转世,实为*凡胎,见了真仙焉敢不拜?”那老道只管不肯受礼,一面对孟玉楼说道:“牡丹姑娘,贫道当日三戏于你,实在是为了拯救天下苍生于水火之中,如今应对当日之言,将这水月观音一般的郎君赔与你做了丈夫,也算是贫道实现当日承诺,还请姑娘不要见怪了才是。”   玉楼虽然方才瞧了天仙宝镜,已经知道自己与杨戬之间的夙缘,如今听见老道这样说,还是羞红了脸,只是低了头不言语。杨戬见状,知道玉楼心中愿意,十分欢喜,就悄悄的拉了她的手,玉楼只是一怔,也就顺从并未甩开。   那道爷见状笑道:“好,好,这才是才子佳人信有之呢,还有一事要为你二人解惑,如今牡丹姑娘腹中已有身孕,你可千万莫要错怪了二郎,当日他为你运功疗伤,实在不曾唐突了玉体,只因你二人宿缘深沉,肌肤相亲之际纯阴纯阳仙命调和,万物被泽,引来天地之间一点灵气,坐胎牡丹仙子腹中,实乃上天恩赐之子,虽然是你两人血脉,却又不曾沾染床笫腌臜之事,此子来日诞育,必然聪慧异常,你们两个定要好生抚养,来日你二人回归天庭,留下这个孩子,也算是在凡间一点地仙血脉不曾断绝了。”   玉楼听了这一番话,方知多日以来自己竟是错怪了杨戬,心中又是羞涩又是愧疚,连忙对他深深道了个万福说道:“相爷勿怪,是奴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错怪了你……”   杨戬连忙躬身还礼笑道:“如今下官与娘子算是一家人了,又何必这般生份呢。”那老道也笑道:“既然误会厘清,贫道此番做主,为你二人主婚,也算是一桩美满姻缘,只因你们二人天仙命格,父母自然受些妨碍,如今俱已没了,便对着天地拜上三拜,就算礼成。”   两个听了,果然拜了天地,再起身时,那杨戬压抑不住心中蜜意,率先开口道:“娘子……”玉楼听见,脸上一红,只得也低低的唤了一声“官人”,那老道闻言大笑,继而说道:“只是二郎如今圣命不曾倾尽全功,此番尚且不能回到天庭复命。”   玉楼听了这话,复又秀眉微蹙说道:“方才老仙长给我们瞧的那些事情,奴家心里明白,如今拙夫不曾将宋室倾覆,只怕玉帝见怪,又要罚他,却是如何是呢……”   那老道笑道:“这却无妨,当日天庭之上,贫道已经与三公九卿商议妥当,预备在三月三蟠桃会上联袂求情,当日正是王母娘娘生辰,娘娘若是欢喜,替黎民百姓说上一句半句的,此事自然消弭,到时候你们夫妻两个不但无罪,反而有功了。”   玉楼听了方才放心,一面又问道:“不知天庭历法,几时到了蟠桃盛宴呢……”那老道点头说道:“还要几月,只怕凡间可巧是一甲子之数了,你们夫妻两个如今就隐遁深山,甘老林泉,等到此生寿数终了之际,便是贫道前来迎迓之时,到时白日飞升,重回仙班,也是你们夫妻两个造化功德。”   孟玉楼夫妻两个听了,倒也称心如意,那杨戬因问道:“只是如今狼烟四起,天下未定,就不知何处才是我夫妻二人的存身之所呢?”   老道点头笑道:“二郎身上不是有一件兵符么?如今你切莫表明身份,依旧做那宋室的相爷,将这件东西交在康王赵构之手,他自有办法与金国隔江而治,各占半壁山河。到时候天下太平,无论宋金两地,凭你们安身去吧。”   杨戬闻言点了点头说道:“这个好办。”那老道又嘱咐了两人几句,一扬宽袍大袖,收了天仙宝镜的神通,竟是飘然而去,不知所踪。   玉楼夫妻两个得了仙人指点,杨戬自带了浑家前往追随赵构勤王之师。这一日来在大营之中,康王见了他,面色微微一变,只因这位王爷虽然号称率领勤王之师北上前去救回父兄二人,实则自家心中早有称帝之意,如今瞧见前朝旧臣,又是个相爷身份,论理自己要称一声师父的,心中就不大乐意,只是他久在帝王之家,早已喜怒不形于色,因笑道:   “相爷远自北地而来,莫不是有孤王父兄的消息了么?”说到此处,神色倒也热络,只是杨戬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早已看出他神色上头的不耐烦来,也不愿意节外生枝,点头说道:“当日微臣护送郑娘娘一路南迁,不想皇后体弱,竟是不能支持到此,就香消玉殒了,临终之时将一件兵符托付微臣,转交殿下。”   那赵构听见兵符二字,眼前一亮,语气就迫切起来说道:“什么兵符?”说到此处又觉得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了,连忙找补了一句道:“什么兵符能比母后的命还要紧,她虽然不是孤王的生身之母,到底是一国皇后,怎么说走就走了呢……”说着,竟挤出几滴金豆子来,瞧得杨戬也有些肉麻的,只得强忍着说道:“娘娘说了,这兵符乃是钦宗二,帝随身之物,有了此物,便可以号令天下,持有者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率领举国大军,北定中原。”   康王赵构闻言大喜,连忙深施一礼笑道:“杨相爷真是国家栋梁,忠臣良将,此番你我得遇,正所谓龙虎风云,君臣际会。”   杨戬闻言连忙谦让道:“臣惶恐,如今已是前朝旧臣,老迈昏庸不堪大用了,此番差事交割完毕,正要与微臣浑家退隐山林,告老归田,还请王爷见谅。”   赵构见这人十分知趣,会办事,心中欢喜,嘴上却是假意让道:“相爷这是哪里话,如今不过而立之年,尚在春秋鼎盛,况且国家正直用人之际,还请杨相以大局为重,留在孤王身边重整山河吧……”面上劝了几句,杨戬坚辞不受,那赵构见了正合心意,也就不再劝了。   一面又执意要款待杨戬夫妻两个,一来压惊,二来送行,杨戬推辞不得,也只得答应了。告辞出来回在馆驿之中,孟玉楼接了他回来,一面说道:“今日面见康王,他人品如何,你瞧着样子可堪大用,竟能收复半壁河山么?”   杨戬摇了摇头说道:“我见他倒也是相貌堂堂一表人物,端的龙章凤姿,倒是有一朝人王帝主之相,只是言语之间颇多推辞,只怕不愿意北上收复失地,迎回二圣吧……”   玉楼听了这话秀眉微蹙道:“怎么,那徽钦二帝是王爷的父兄,难道就这般抛撇在北方苦寒之地不成么?再说奴家之前听闻,这位王爷的嫡妻也给金人掳走,难道他竟能不念夫妻情份,抛下妻子独善其身不成?”   作者有话要说:结婚啦~   ☆、第百二十一回   杨戬闻言点头说道:“方才见着这位王爷,虽然言语上还算热络,却隐隐感觉的到独大之意,想来只怕得了传位圣旨,已经无心再战,来日自然是要偏安此地的了。听闻当日他奉命往金营做人质时,与那王妃成婚不过半年,正在燕尔,此番前去出使之时,还曾经相赠一个玉环,去‘还家’之意,不想如今却是这般绝情。”   玉楼摇了摇头说道:“这有什么,如今这位王爷若是偏安此处做了皇帝,得了天下,自然也能得天下的美女,区区一两个浑家,又如何肯放在心上。”杨戬闻言笑道:“你这话说得偏颇,可是在旁敲侧击我么?”   玉楼闻言也是脸上一红,掩口一笑,也不答话,只转身往内室而去,杨戬见状,连忙跟了进去,是夜夫妻两个才算是合卺,做成此番两世姻缘,鱼水和谐鸾凤共鸣,儿女之事书中难以尽述,一宿晚景题过。   到了第三日上,果然那康王赵构下了帖子,指名宴请杨戬夫妻两个,孟玉楼见了帖子因说:“论理奴家理应作陪的,只是自古君不能见臣下妻子,再说奴家虽然与你做了夫妻,并没有朝廷正式封诰,只怕去了不妥,要不你自己去吧。”   杨戬也点头说道:“那样虚与委蛇的地方,我心里也不愿意叫你过去的,只是这帖子上写的明白,说是家宴,只因我曾经做过本朝相爷,领过太傅虚衔,与诸位皇子都有半师之份,这康王只说此番乃是谢师宴,倒叫我不好推辞,况且他身边嫔妃众多,便是你去了,自然也是堂客们在一处坐的,想来无事。”   玉楼听见,只得答应。到了晚间果然有车驾过来,在驿馆门口停住了,杨戬带着孟玉楼前去,因为有王爷在席间,命妇不可带着随身侍女,于是留下小鸾看见。夫妻两个坐车到了大营之处,那赵构为了刁买人心,竟是降阶相迎,杨戬是个聪明人,连忙还了大礼,玉楼也跟着丈夫福了一福,口称“奴家与王爷见礼。”   那赵构远远的早就瞧见杨戬带了一个绝色妇人前来,如今近前一瞧,越发云鬓花颜艳若桃李,他本是个浮浪子弟,如今见了玉楼绝色,心中就有些动火了,只是碍于杨戬面子,不敢轻薄,也还了半礼,一面引着他们夫妻两个往内间家宴之所。   孟玉楼见前头都是爷们儿吃酒取乐,便不肯跟随,扯了扯杨戬的衣襟低声说道:“我见后堂有女官服侍,奴家往那边去吧。”赵构在前头听见了,因命宫女引着孟玉楼去拜见各位王妃,自己兀自引着杨戬前去吃酒不提。   玉楼由宫女引着往后堂去,但见内中也有一桌家宴,倒是冷冷清清的,虽然女官命妇侍立不少,端坐者却仅有一人而已,玉楼见那女子头戴凤冠身穿王妃服色,便知这是如今赵构身边妃子,连忙上前欲行国礼。   那女子见状却是爽朗一笑道:“如今兵荒马乱的,这些虚礼就免了吧,听见外头的人说,这位大娘子是杨爷的嫡妻?”玉楼连忙福了一福说道:“奴家正是杨戬浑家。”一旁女官对玉楼介绍道:“这位是吴才人,如今我们王爷并无嫡妃,一应事务都是才人打理的。”   玉楼听见,连忙赶着叫“娘娘”,那吴才人命人扶她起来,赐了座,一面仔细端详了玉楼几眼,点头叹道:“天下竟有这样绝色的人品,就是原先在宫里时,见过那些千娇百媚六宫粉黛,要我说,竟不如大娘子一人……”   玉楼闻言脸上一红,低头说道:“娘娘赞谬……”一面微微抬头,偷眼观瞧了两眼那位吴才人,但见她虽然生得妩媚娇俏,眉目之间却是颇带英风的,倒有些当日红药的模样儿,想起那一日她为救自己惨死金营之中,不由得一阵辛酸之意,眼圈儿一红,险险滚下泪来。   那吴才人见了疑惑道:“大娘子这是怎么了,莫不是想起什么伤心事来了么?”玉楼连忙收敛了悲戚之色勉强说道:“实在是娘娘容貌俊美,倒叫奴家想起一位故人来,此番失态,还请娘娘宽恕。”   吴才人听了爽朗一笑道:“这不值什么,我倒是出身将门,自幼跟随父兄学些拳脚枪棒,此番到了内廷方才换了妆束,前几日往此处行军时娘子没瞧见,不然该以为我是个假小厮儿了。”说的玉楼掩口而笑,不少女官也多笑了。   一个女官因说道:“可不是么,大娘子不知道,当日娘娘保着王爷逃避追兵,曾经张弓搭箭,射死了三个金狗,勇武过人不让须眉,就因为这个,才晋封了才人,听见王爷说来日……”话还没说完,早给吴才人一声喝住了道:“少浑说。”那女官自知失言,连忙低了头不言语了。   孟玉楼见状,心中知道只怕赵构早有称帝之意,定然是对吴才人说了,若是来日登基坐殿,封她贵妃等语,想不到这个吴才人虽然是个将门虎女,心思倒也缜密,竟能管束宫中奴婢不可妄言,心中对她又有几分敬重之意。   两个正在吃酒说笑,忽见外头那康王爷一打帘子闯将进来,倒把孟玉楼唬了一跳,连忙站起身子往一旁躲闪,一面对吴才人说道:“娘娘这是何意?”谁知那吴才人也下了一跳,赶忙站起身子来在赵构身边,见他面色潮红,显然是吃醉了的,因柔声说道:“王爷这是怎么了?若是吃醉了就,让臣妾服侍王爷安置吧。”   谁知那赵构虽然家国大事上头怯懦,为人却是孔武有力,那吴才人虽然是个将门出身,到底是个女子,膂力不济,叫赵构推了一个趔趄,若不是宫娥彩女上来挽住了,早就摔在了地上。   赵构也不管吴才人,笑嘻嘻的上来对玉楼说道:“孤王昨夜偶得一梦,说今儿必有仙子临凡,我只不信,谁想到今日得见大娘子,真乃国色,孤王方才知道昨日梦中所言不虚了。”   玉楼听了这话,也不知是赵构编造的,又或是真有其事,那老道分明说过自己的身份乃是天女转世,这康王爷眼看就要贵为天子,只怕冥冥之中互有感应也未可知……还来不及细想,不想那赵构竟是大胆,伸手就扯住了孟玉楼的一对雕花玉腕笑道:   “如今仙子临凡,又何苦配了那没根儿的东西,就留在孤王身边,来日我做了一朝开国之君,封你为后,岂不是比现在教你独守空闺守活寡来的风流快活些。”   玉楼听见康王出言调戏自己,虽是醉后戏言,也是又羞又怒,只是碍于国礼发作不得,值得出言哀求道:“吴娘娘救救奴家……”   那吴氏也有些看不过去了,又怕赵构出言得罪杨戬,他虽然意欲告老还乡,只怕朝野之间还有许多隐藏势力,如今听见玉楼求助,连忙借机会上来拉住了赵构笑道:“王爷怎么还是这样胡闹,只怕是把大娘子又认作别的嫔妃了吧……”一面扳住了赵构的手,叫他放开孟玉楼。   谁知拉扯之际,那吴才人“咦”了一声说道:“大娘子手上戒指从何而来呢?”孟玉楼闻言不知何意,况且正在紧要之时,便随口说道:“乃是拙夫相赠的。”谁知那吴才人听了这话,竟是一把拉开了赵构,将他扶在绣墩之上休息,一面对底下的宫娥彩女说道:“拿下这女子不许她擅动!”   那些跟随者吴氏的女官多是原先府中跟随而来的奴婢,都是有些武功的,听了吴氏吩咐,纷纷上前来扭住了玉楼不许动弹。玉楼见状大吃一惊说道:“娘娘这是怎么说,莫不是玷污臣属命妇……”   吴才人也不理他,见桌上还有半碗凉茶,拿起来喝了一口,含在口中狠命一喷,对着赵构喷出许多水雾,那赵构被冷水一击,稍稍清醒过来,见了吴氏,皱起眉头说道:“才人怎么还是这样不知礼数。”   吴氏连忙说道:“王爷不忙降罪臣妾,如今只怕有金国奸细潜入咱们大帐之中。”那赵构听了别的也还罢了,一听见金国二字,已经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连忙说道:“爱妃救我!”   吴才人见状,颇有些肉麻,又不好说他的,只得说道:“王爷别怕,如今那奸细已经给臣妾制住了。”说着,用手一直孟玉楼。   那赵构和玉楼都是面面相觑的,不知道吴才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玉楼因说道:“奴家是杨相的浑家,自有婚书作证,如何又成了金国奸细,娘娘莫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竟要串通夫主谋取奴家身体不成?”   那吴才人冷笑一声说道:“大娘子何苦狡辩,当日我跟随父兄与金人交战,曾经与敌国一个女将缠斗,在她手上见过一枚相同的戒指,后来得知与我相斗之人就是金国大将完颜宗翰之妻萧氏。如今娘子手上有这印信,莫不是已经嫁与金狗为妻么?”   作者有话要说:危险危险   ☆、第百二十二回   孟玉楼听见吴才人这话,方才想起当日自己身陷金营之时,那完颜宗望就说自己是什么四王妃,果然这戒指就是印信,只是前日成亲匆忙,夫妻两个新婚燕尔,就将此事混忘了,不曾问问他,谁知如今宋军营中竟有这样一员女将,能认出自己手上的婚戒,只怕此番也是难逃干系……   想到此处连忙摇头说道:“娘娘这话奴家不懂,这原是拙夫相赠于我的,说是他阵前杀敌之时缴获而来的东西,叫我随身带着,壮壮军威,奴家一个妇道,没脚蟹一般,知道什么军国大事呢……”   那吴氏听了倒是将信将疑的,只因方才与孟玉楼相谈片刻,倒觉得这位大娘子不但生得模样儿俊俏,谈吐风流,更是个有身份有见识的,倒不像是金国细作,想到此处正要答话,谁知那赵构却笑道:“大娘子自然不知内中缘由,原本没事,只怕那杨相爷却是个里通外国的勾当,害我父兄身陷北地,今儿犯案了,孤王怎能容他!”   说到此处,眼中杀意顿生,孟玉楼见那康王无端将矛头指向自己的丈夫,忽然想起昨日夫妻议论,只怕这王爷意欲谋夺天下,留下杨戬知道他得了兵符的本意乃是迎回二圣,心中定然不肯轻易放了自己两个离去,如今有了把柄,虽然是捕风捉影,也要将自己的丈夫治死,以绝后患。   刚刚想到这里,就听见那康王爷说道:“爱妃暂且派人去擒拿逆贼杨戬,孤王自在此处看管着大娘子罢了。”玉楼见他竟然叫女人冲锋陷阵,心中十分鄙夷,又听说是叫吴氏前去拿住杨戬,心中倒也略略放心,只怕这位娇滴滴的才人娘娘并不是自己丈夫的对手。   吴才人听了吩咐,有些迟疑的看了看玉楼,原来她久在康王身边服侍,知道此人风流成性,见了美人就是命,如今自己一去,只怕玉楼的清白不保,所以迟疑着不肯就走。   那赵构原本也想趁机占些便宜的,如今见妃子不肯前去,倒拿出主子的身份来,上来扯住了吴氏的发髻骂道:“你这醋汁子拧出来的老婆,还不放心孤王怎的,等一会儿走了逆贼,看你如何开交。”说着,伸手就赏了吴氏一个耳光。   那吴才人虽然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怎奈自幼受到父兄教化,忠孝节义上头一点儿不敢出错,虽然给丈夫这般折磨,还是十分驯顺,只得捂着给人打得通红的脸颊,低眉顺眼说道:“王爷别恼,臣妾就去罢了……”说着竟手持宝剑带了亲兵宫女,往前头捉拿杨戬。   孟玉楼见她一走,只怕那赵构又要无礼,夺手就要往外走,早给那康王爷拦腰抱住了笑道:“大娘子别去,前头刀光剑影的,仔细伤了你细皮嫩肉,你丈夫如今里通外国,官司犯了,只怕不日就要伏法,如今你也要为自己将来打算一番,一个美貌女子,乱军之中如何过活,要依着孤王所说,还不如索性嫁与我做个才人,来日继承大统,单凭娘子美貌,总有贵妃之位。”   说着,欺身上来就要无礼。这一来唬得玉楼花容失色,正要叫嚷起来,忽见那赵构惊呼了一声,连忙放开玉楼,伸手凭空挥舞驱赶道:“何方妖孽敢来对本王无礼!” 挥动了几下,好似那东西越来越多似的,唬得赵构也不敢再说了,竟弓着身子钻进绣桌底下,瑟瑟发抖起来。   玉楼见状又是好笑又是奇怪的,不知这王爷中了什么邪法,忽然想起当日作别那老道时,曾听他说起什么,如今自己仙骨入体,算是半仙之份,身后五百鬼卒护体,旁人近不得身的。看那赵构的模样,只怕是方才自己惊愕过度,竟招出身后的鬼卒前来护驾,倒吓着了这位王爷……   正闹着,忽见那吴氏身上带伤闯了进来,见赵构不知怎的钻到桌子底下瑟瑟发抖,也来不及多问,上前来一把扯住了说道:“王爷快随臣妾拔营,那杨相爷如今杀红了眼,天神一般,谁也拦不住他,眼见着往后堂来寻他浑家,只怕给他知道了此事,咱们一营之人都要遭殃了!”   那赵构原本已经唬得神志不清,指着孟玉楼只管说道:“鬼!鬼!……”吴氏听了也不甚明白的,只得一面拉扯着赵构一面说道:“这娘子动不得,咱们留下她逃了,只怕杨爷未必追来,若是她有个闪失,宋室就要连根拔起了!”说着,生拉硬拽将那康王爷拖了出去。   玉楼见一场闹剧结束,方才松了一口气,身子一软坐在绣墩之上,不出片刻,但见杨戬浑身浴血冲进内堂,孟玉楼见状,又唬了一跳,连忙上来接着说道:“这是怎么了,方才听见那吴氏说你武功高强,任凭谁也拦不住的,我方才没有担心,如今怎的添了这许多的伤痕!”   那杨戬见此番妻子好端端的没事,方才松了一口气,因笑道:“别怕,这都是别人的血,你如今有了身子的人,切莫靠近,仔细冲撞了你,外头的人不是被我杀死就是逃了,只怕那赵构已经拔营往南而去,此地杀伐之气太重,不宜久留,如今驿馆没有宋室之人,咱们暂且回去梳洗一番,再作打算不迟。”   玉楼听见丈夫没事,方才放心,点头说道:“如此甚好。”夫妻两个收拾妥当,在营中寻了一驾来不及带走的马车,杨戬在前头赶着,教玉楼坐在车内,往驿站之中而来,到了那里问了亲兵,果然宋室驻军不知何故全数逃走,亲兵担心正要去寻他夫妇二人,谁知竟平安回来了。   夫妻两个到了内室,梳洗已毕换了干净衣裳,杨戬因说道:“方才正在外头吃酒,就见那吴娘娘持剑而入,要取我性命,只怕他们不知我有些功夫在身上,竟然叫几个女流前来捉我,你在后堂可知道是为什么?”   玉楼于是一五一十对那杨戬说了,又笑道:“当日吴神仙临走的时候曾经对我说起如今自有五百鬼卒护体之事,我只不信,如今你没瞧见那康王爷唬得那样儿,颜色都变了,谁知他这样的人却做得了一朝人王帝主,只怕宋室气数也难以再维持多久了……”   杨戬听了这话,心中大怒,因恨恨说道:“我好心好意将兵符送他,他反倒起了杀心,这也罢了,常言道无情最是帝王家,我与他身份相似,多少也能明白,只是不该起了这般歹意图谋别人妻小,这样的人留不得,留下来也不过是祸害黎民百姓。”   玉楼见丈夫恼了,连忙挽住了他坐在床沿儿上,柔声说道:“看你,原先倒是个斯斯文文的公子模样儿,如今成了婚,更应该老成持重一些,怎么反而比前些年更急躁些了。虽然如今我还想不起来以前的事,既然那吴道爷对咱们说了,原是天界出身,就该有了仙人的样子,断了贪嗔之念,找一处福地洞天好生清修着,等到百年之后重回天庭,生生世世永做夫妻,不是比什么都强些么,怎么还是这般执迷尘世恩怨呢……”   杨戬给妻子这样一劝,心中火气已经消了大半,低头寻思了一回笑道:“这也罢了,既然恁的,我便不蹚这一趟混水,只将赵构如今动向说与宗望知道,卖他一个人情,也好趁机换回红药的遗体,你说好不好呢……”   孟玉楼听见丈夫提起红药来,也是眼圈儿一红,连忙点头说道:“这几日几番生死,奴家竟把这蹄子给忘了,还是你想的周全,咱们就去你哥哥那里,好好对他说一说,将姐儿的尸首赎回来,好生安葬吧。”杨戬闻言点头称是,夫妻两个商议妥当,方才吹灯睡了。   在驿馆之中休养了两日,杨戬带了玉楼,只带往日长随的一队亲兵,却是只身北上,往金营之中寻觅完颜宗望,只因如今已经议和,沿路之上虽有金兵,也不前来滋扰询问的,这一日玉楼坐在车内闲来无事,打起帘子往外张望,但见走来一队金兵,正押着一群妇道经过,内中有个妾妇打扮的,虽然面容憔悴枯槁,隐约可见竟是春梅姐的模样。   孟玉楼吃了一惊,连忙吩咐车夫停住,一面打起帘子对杨戬说,前头那一队兵带着的妇人里头,好像有我的一个旧相识,你可能想想办法把她带过来问话么?杨戬听了笑道:“这不值什么。”   说着,打马过去,对那些金兵说了几句女真语,那些金兵都是诚惶诚恐的,纷纷跪下行礼,杨戬打发他们兀自散去,只留下几个妇道,回身对玉楼说:“娘子要哪一个,只说出来罢了,剩下的叫她们自寻生路去吧。”   玉楼闻言,指了指春梅说道:“就是穿粉衣绿裙的那个姐姐儿。”杨戬点头,回身对那女子说道:“姐儿不用怕,我浑家说你们原是旧相识,此番请你一叙,剩下的人都散了吧。”话音刚来,余下的妇道全都抱头鼠窜,只有那酷似春梅的女子畏畏缩缩,一步也不敢乱走。   作者有话要说:风流云散   ☆、第百二十三回   孟玉楼见状对她笑道:“姐儿不必害怕,你往车前走近些,教奴家瞧瞧你的模样儿。”那女子闻言好似圣旨一般,往前紧走了几步,来在玉楼车窗前头,却始终不敢抬头与她对视。   玉楼见这女子畏畏缩缩的模样,与往日里庞春梅意气风发的性子大为迥异,又说不准到底是不是她,因试探着说道:“姐儿往日里是西门府上的使女不是?”只这一句话,那女子先是一怔,继而缓缓抬头,与孟玉楼面面相觑,两个相望了半晌,那女子哇地一声哭了出来道:“三娘,真是你么,你可是奴婢救苦救难的活菩萨了……”说着,一头哭一头跪倒在地上就磕起头来。   唬得玉楼连忙命小鸾下车,将那女子扶入车中,一面对杨戬说道:“这是原先你侄儿的使女,也是我半个比肩姐妹,咱们收下她,你觉得怎么样呢?”那杨戬原是惯于征伐杀戮的,个把人命在他眼里无足轻重,因笑道:“这有什么,也值得娘子对我说一声,你要留她也罢,要找个好人家安置了也罢,都随你就是了。”   玉楼闻言方才放心,一面放下车帘子,对春梅柔声说道:“怎么才几年不见,姐儿竟落得如此地步,当日听说你跟着五娘往外头聘去了,到底可曾遇见好人家儿没有呢?”   那春梅如今劫后余生,又是个有慧根的丫头,早已将生死看透,此番得了玉楼相救,心中也感激她,就索性对她说了,徐徐的说道:“当日奴婢跟着五娘卷了家里的东西跑了,原是要投奔姑老爷去的……”   玉楼闻言大惊道:“莫非五娘竟与那陈敬济有什么手尾不成……”春梅点头说道:“他们两个早就勾搭成奸,连带着奴婢也牵连其中,原本说好了,拐带了东西出来,一妻一妾的过日子,谁知那姑老爷好狠的心肠,往日里因为尝受大姐儿的挤兑,这一回出来非要连她一起骗了,路上做成了一出好戏,将那大姐儿卖进窑子里头,奴婢一个丫头人微言轻,虽然觉得不妥当,也只得由着他们闹去。”   孟玉楼听到这里,方才想通了前因后果,摇头叹息道:“谁想到陈家姑老爷那样一个斯斯文文的孩子,才不过十七八岁,行事竟是这般歹毒的,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了,你也不必难过,大姐儿的事情我已经知道,幸而不曾出事,后来被我辗转赎回家中,只可惜又失落于两军战火,如今也只有慢慢的寻访了。”   春梅听见大姐儿没事,方才点头说道:“这可真叫做天理循环报应不爽了,五娘和陈敬济自从摆布了大姐儿,自己也没过上几天舒心日子,没过多久金兵打了进来,姑老爷就带了我和五娘一路奔逃,路上到底给金兵捉住。我和五娘因为生得貌美,充入营妓,每日受尽折磨。听说那陈敬济因为生得也算是面目姣好如女子一般,竟给个长官看上,收做了小厮,每日行那假凤虚凰之事,那姑老爷又不安分,非要去调戏那长官的小妾,后来事情败露,叫金人点了天灯……”   玉楼听闻此言,心中深觉警醒,摇头叹道:“也是他造孽太多,这原是报应昭昭,怨不得旁人。”一面心中惦记潘金莲下落,又问道:“你们五娘怎么此番没有与你在一道呢?”   那春梅姐为人性子冷漠淡薄,难得却与那潘金莲投缘,听闻孟玉楼念旧问她,忍不住滚下泪来说道:“三娘不知道,当日五娘为什么嫁进西门家,她先夫如何不明不白的死了,三娘可曾有些耳闻没有呢?”   玉楼点点头说道:“早年间曾经遇见她继女迎儿,大略对奴家说起此事,奴家因为没有凭证,又与她交好,就不曾轻信,如今你这样问,只怕此事属实了?”春梅点点头说道:“她身上原本是有命案的,可巧那一日梁上余孽偷袭金国大营,竟攻破了营寨,救下我们许多的营妓,挨个问明了身世就要放回家去,谁知内中一个好汉,就是五娘先头那小叔子武松武二郎,他一见五娘就狂性大发,当时抽刀将五娘螓首砍下,尸身剁成了肉泥,唬得奴婢当场昏死过去,只怕那些人知道我们有主仆之份,也就不曾施以援手救助,奴婢醒来之时又遇上金兵,一个弱女子乱世之中难以求生,虽然屈辱,也只得重操旧业再做那皮肉生意,方能挨到今日。”   孟玉楼听了,心中也是慨叹世事无常,心想那潘五姐一世心高气傲,临了临了,连个囫囵尸首也不曾求得,倒是心中凄然,又想到两人曾是闺中玩伴,交好多年,虽然后来她一错再错,终究也是难得的一个知己,想到此处怔怔的滚下泪来。   春梅见孟玉楼听见潘金莲死了,竟然这般动容,也是惆怅说道:“当日奴婢与我们五娘百般算计奶奶,不想奶奶不但不念旧恶,反而为她陪了几滴眼泪,五娘在九泉之下,只怕心里也感念奶奶的恩德了……”   玉楼又安慰了她几句,一面问道:“如今姐儿既然脱离苦海,不知将来有什么打算呢?”春梅说道:“得蒙奶奶救命之恩,奴婢粉身碎骨也是难以报答恩情的,若是三娘不嫌弃时,将奴婢留在身边做个贴身使女,奴婢情愿奉小鸾姐姐做大丫头,奴婢做粗使丫头,跟随奶奶一路照顾服侍,做些针织女红……”   孟玉楼闻言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小鸾倒是冷笑了一声,也不管春梅面上过得去过不去,阴阳怪气说道:“奶奶留了她这样的丧门星在房里,五娘就是咱们的警示……”   那春梅姐听了这话,臊得满脸通红,又不敢抢白小鸾的,恨不得寻一个地缝钻进去。玉楼见丫头说话刻薄,连忙摆了摆手嗔道:“你这蹄子,原先在家时,春梅是通房大丫头,我们几个尚且不敢说她,你倒这般会看人下菜碟儿的,还不住口。”   说的小鸾不言语了,春梅方才稍微回转过来,心里也知道如今孟玉楼再嫁,看样子是钓上了金龟婿,自己自然攀扯不上她,留在身边也只是自取其辱,心里就想要寻个新的去处,不过是暂且依附着玉楼的车队而行。   可巧走了一两日,路上忽然有一对官兵前来迎迓,杨戬认得那为首的乃是自己原先的门生故吏周守备,因打马迎上前去笑道:“你如何却在此处?”那周守备见了杨戬,连忙滚下马来俯首道旁说道:“学生偶然听见长官前往北地,因此特来迎迓。”   杨戬闻言蹙眉道:“前日我与康王爷闹了一场的事,只怕你也是知道的,你素日却是个伶俐人,难为你此番倒不怕吃了我的挂落,还惦记着从前的业师。”   那周守备笑道:“相爷有所不知,如今学生是在张邦昌门下做事了……”杨戬听了这话,知道他投靠了金人傀儡,也只是摇头一笑道:“乱世之中,这也不值什么,倒难为了你担待些名声上头的事情。如今我也要往北地前去见一个要紧的从兄,现下已经议和,想来世道趋于太平了,也不用人护送的。”   那周守备听了答道:“既然恁的,还请恩相多少赏些脸面,跟随下官往敝处一叙,好歹吃几杯酒,让学生略尽地主之谊吧……”   杨戬见状推辞不过,只得打马往玉楼的车驾之处,对她说了,孟玉楼连日舟车劳顿,也有些劳累,听见有个原先的老部下愿意奉承,自己也好趁机歇歇,就点头说道:“既然恁的,爷答应他就是了。”杨戬遂领着一队人马跟随周守备而去。   到了周家府邸,内宅都让出来给孟玉楼和两个丫头居住,那周守备自睡在小书房,将外头大书房让给杨戬安置,杨戬见他家并无内眷,随口问道:“怎么你家中连一个女子也没有,连清秀的小厮也不剩下,只有些老仆?”   周守备闻言叹道:“这还不都是两国交战闹的,当日府上年轻使女小厮儿,早给金人带了北上,就连学生的妻妾也不能幸免,如今好容易太平了,学生想着再去找官媒买几个丫头续上,谁知道顶年轻的也要五六十岁,只怕满中原找去,也找不到年轻女子了,还是相爷的福报身后,身边竟有天仙一样的大娘子,就连丫头也都是仙女儿一般的模样儿。”   杨戬听了这话只是略微谦逊,晚间爷们儿自在外头吃酒,留下孟玉楼等女眷在内宅吃饭,一时散了席,杨戬回在内宅来见了玉楼,孟玉楼也说起他这门生家中竟没有一个女眷等语。杨戬就将周守备方才说的话对孟玉楼说了,因笑道:“当日我见情形不好,就打发了家里的几个丫头,告诉云霞雨露四婢劝说家人南迁,也不知后来到底怎么样,难为他们服侍我一场,到底没个结果,如今但凡还剩了一两个在身边,嫁与这姓周的倒也妥当,他为人还算老实本份,虽然没有气节,倒也不会招灾惹祸。也算是答谢他还知道前来迎迓奉承我的情份了……”   作者有话要说:春梅结局~   ☆、第百二十四回   夫妻两个座中闲谈,却不想给那春梅姐在外间听见了,心中暗道这守备老爷官职不小,比原先西门庆那个武官还要威风些,况且家中遭了金人掳掠,竟统共不剩下一个妇道,自己若是竟留在他家侍奉,虽然如今名份未必多高,倘若施以闺阁手段笼络住了主子,早晚正房奶奶也是自己囊中之物。   心中想的妥当了,不一时杨戬回在外头书房之中,房内只有玉楼和小鸾主仆两个收拾行李包袱,春梅瞅准了机会,进得房中对主母说了自家打算。   孟玉楼听见春梅愿意留在周守备家中做丫头,心中倒也无可无不可的,如今小鸾跟在自己身边多年,早就是可以独当一面的大丫头了,身边又不缺人手,况且这春梅姐从前是先夫西门庆收用过的,如今虽然说是做粗使丫头,自己又不好意思当真使唤她,更有一节,那杨戬是个好多心的,见自己留着从前西门宅内的丫头,他嘴上不说什么,只怕要寒了他的心……如今既然春梅姐自己想出了这个出路来,倒也便宜,想来那周守备也有好些日子身边没有女子服侍了,如今得了这么一个美貌丫鬟,自然也会爱如珍宝,只怕过些日子扶了正也未可知。   想到此处,正要出言答应,谁知那小鸾倒比自己快了一步说道:“春梅大姐姐想的这个法子倒好,日子长了,不怕那周守备不疼你,许是扶正了做正房大奶奶也未可知呢。”   玉楼见小鸾听说春梅要走,就这般喜形于色的,也只得苦笑了一声,一面对春梅说道:“姐儿的这个主意也算是个巧宗儿,只有一节要对你说的,如今这里算是北地了,那周守备投奔了张邦昌,做了金人傀儡,不是宋国官员,名声上多少都有些妨碍,不知姑娘心里是不是过不去呢……”   春梅听了释然笑道:“奶奶说哪里话,奴婢也不是什么千金万金小姐,哪里就那么尊贵体面了,当日我爹是个念书人,还牵着奴婢的手望人口市上卖我,那会子早就没脸了,如今倒在乎这个,俗话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只有他给我一口安乐茶饭吃,奴婢再没有旁的所求了,只是……”   说到此处满面绯红,似有心虚之意,孟玉楼心思剔透,早就猜出她是怕自己沦陷金营的事情败露了,那周守备嫌弃不肯要。连忙柔声安抚道:“既然姐儿打定了主意,明儿我叫我们老爷亲自对那周守备说了,不怕他不依,就说你与小鸾一样,都是自小儿跟在我身边的丫头,如今你大了,又没收房,就寻思着打发出去嫁人,奴家觉得这周守备家中合适,问他乐意不乐意,若是这么对他说,就是千妥万妥的了。”   春梅姐听见孟玉楼不念旧恶,这般热络为自己张罗婚事,心中很是感激,当下起身跪下,重重的磕了三个头谢过了。玉楼连忙叫小鸾扶她起来,一面盘算着如何对丈夫说起此事。一宿无话。   到了第二日,孟玉楼往前头书房之中寻觅丈夫,对他说了那庞春梅的打算。杨戬果然觉得合适,点头说道:“倒也不是咱们容不下她,只是听你话中之意,这位小大姐原来有些体面的,如今正不知如何安置她,我那门生此番家中遭了劫难,又不剩下一个女子照顾,这一回承他的情前来迎迓咱们,如今留下一个丫头给他,也算是投桃报李了。”   玉楼点头说道:“既然恁的,你看准一个机会对那周守备说了吧,只有一件,可别说出当日春梅姐沦陷金营的事情来。”杨戬听了笑道:“看你,把我当做小孩子不成么?好端端的谁会说那个,既然恁的,我找机会对他说了就是。”   果然到了晚间家宴时候,杨戬趁机对周守备略略提起此事,那周守备如何不肯,早已喜得屁滚尿流,叩谢业师成全之恩。   一连在周守备家中住了几日,玉楼的身子调理得好些了,又记挂着红药的丧事,就催促丈夫启程,杨戬此番见妻子出落的越发珠圆玉润,心中十分蜜意,又怜惜她有了身子的人,意思是多住几日调养好了再走。   孟玉楼因说道:“红药那丫头是自幼服侍你的人,如今尸骨未寒,论理咱们也该尽些主仆情份,再说我与她相处久了,虽然名为主仆,实则如同姐妹一般,这几日缠绵梦境,不知怎的常常见到,想来她也是有些怨气的,如今奴家有了身孕,做了这一场好事,也是为咱们孩儿行善积德,就别在此处耽搁了,倒耽误了守备大人和春梅姐的好事。”   杨戬闻言深觉有理,只得答应着,夫妻两个只带了小鸾和随身的亲兵护卫启程,留下春梅送与那周守备做了通房大丫头,周守备千恩万谢,送了许多珠宝银两作为答谢,杨戬如何肯放在眼里,一概不收,夫妻两个告辞而去。   那春梅姐果然命运两济,到了周守备身边不出一年,就生了一个白胖小子来,周守备老来得子,宠爱非常,庞春梅母以子贵,竟扶正做了正房大奶奶。只是天道循环,到后来康王赵构率兵返回都城,那张邦昌献城投降,还政于赵家,谁知赵构恩将仇报,竟将那张邦昌拟了一个诛灭九族之罪,凡事做过这一任伪官的官员,全都不能幸免,到后来周守备难免绑缚刑场完纳劫数,一个粉妆玉琢的哥儿也给摔死在乱军之中,只有春梅姐因为生得模样儿周正免于一死,充入官妓之中,这是后话。   却说杨戬与玉楼夫妻两个昼夜兼程,不一时来在那完颜宗望军营之外,早有土兵进去通传,那二太子竟是衣冠而出,隆重相迎,倒叫孟玉楼有些奇怪,一面暗暗提醒丈夫小心埋伏,那杨戬听了找机会附在她耳边笑道:“你放心,宗望不是那样的小人,况且他知道我此来定然有好事与他共享,不会贸然出手的。”   玉楼闻言方才放心,心中越发猜不透那完颜宗望为何这般前倨后恭起来。大营之中分宾主落座,献茶已毕,宗望笑道:“你这东西向来伶俐,只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莫不是自己捉不住那康王赵构,如今又来寻我联手,分一杯羹么?”   杨戬闻言摇头一笑道:“如今兄弟刚刚得了妻房,虽然有心为朝廷办事,怎奈身世浮沉书剑飘零,在外多年,倒也不怎么打算回归玉牒之内,只是乱军之中偶然得了一个消息,对我来说全然无用,只怕对二哥来说,倒是个建功立业的大好机会了。”   那完颜宗望听了果然有些动心,只是不肯轻信这位流落在外的兄弟如何这般好心前来献计,因笑道:“倒也不是我不肯信你,实在是你鬼点子太多,不然两国之力如何都笼络不住你,既然你卖个人情给我,必然是有所求的了,就不知道我这二哥可否有这样的本事满足你的心愿。”   杨戬听了这话神色有些暗淡,继而爽朗一笑道:“问二哥要一个人,就是当日前来大营之中营救内子的那个丫头。”   那完颜宗望听了倒是一愣,蹙起眉头想了一回,方才点头笑道:“哦,是了,原是那个丫头,也是个倔强孩子,既然恁的,就让弟妇进去瞧瞧也使得,只是那丫头去留,原不是为兄说得准的。”   孟玉楼夫妻两个听了这话,倒是面面相觑,玉楼因急切问道:“怎么,红药难道竟没有出事?”完颜宗望却不答言,只笑道:“弟妇去后堂瞧瞧便知端的。”玉楼闻言心切,也不等杨戬,跟着丫头指引着就进了内堂之中,杨戬知道如今完颜宗望有求自己,自然也不会对玉楼不利,只得与二哥坐着,在外间等候。   却说玉楼进了内堂之中,见那丫头引着往一间小巧别致的屋子而来,进了房中,丫头请了安道:“娘娘,外头有位故人来拜。”但听得内间一个娇滴滴的声音说道:“奴家在此处并无熟人,莫不是王爷认错了,如今天下还不太平,别是碰瓷儿的吧?红药,你去外头瞧瞧,问她是谁?”   孟玉楼听了这声音,倒是十分耳熟的,好似故人,只是一时之间想不起来,又听见她竟呼唤红药的名字,心中十分激动,但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大丫头,满头珠翠遍身罗绮的出来,抬眼一瞧,见是孟玉楼,不由得叫了一声皇天菩萨,上来一把拉住了说道:“奶奶,怎么你又回到此处了,莫不是红药又做梦了不成?”   孟玉楼瞧见真是红药,眼圈儿一红就滚下泪来,挽住了她哽咽着说道:“真是你这蹄子不成?当日奴家亲眼瞧见你……怎么如今……”红药听见孟玉楼一连问了好些问题,自己也不知该从何说起,正要答言时,但听得内间那女子的声音说道:“外面怎么了?你这蹄子到底问清楚没有,还不进来……”   作者有话要说:好人有好报~   ☆、第百二十五回   红药听见内间那女子的声音,不由分说挽住了玉楼就往屋里让,一面笑道:“奶奶再想不到有位故人在这里!”玉楼不明就里,知道红药不会害了自己,况且如今失而复得,心中有些欢喜有些茫然,就没有抗拒,任由红药拉着自己进了内间。   到了内间一瞧,但见炕上端坐着一个金国贵妇打扮的女子,见了她两个进来,也没有注意瞧玉楼,只对红药嗔道:“你这蹄子越发疯了,平日里没人的时候,就是与我姐妹相称也不相干的,怎么好端端的不问清楚就把人往屋里让,要是让爷知道了……”一面口中说着,打量了玉楼一眼,却是娇呼了一声道:“这是杨家大娘子不是?如何却在此处?”   孟玉楼定睛观瞧之际,但见这位盛装端坐的美人好生面善,再仔细一瞧,不由得也是惊呼了一声道:“你是师师姑娘?你如何却在此处,又穿着金人的打扮……”那李师师见了玉楼,连忙放下了架子,几步蹭下了炕,上来一把挽住了她说道:“怎么,那狠心短命的还不知足,连你也给掳了来,大娘子别怕,等奴家去问他,当日娶我的时候说什么来?”   玉楼听了一个半懂不懂的,连忙拦住了师师,一面说道:“姑娘别恼,奴家此番是跟随夫主来在此处说事,并不是给人掳掠而来的,不知道姑娘说的那狠心短命的又是谁呢……”   李师师听了这话,方才收敛了怒容,一面笑道:“原来是杨相爷前来奉命议和的。”玉楼知道是她误会,只是如今不好解释,只得点点头说道:“也算是吧,朝廷上的事情,我们妇道人家不懂,只是你们两个如何却碰在了一处呢?”   李师师摇头笑道:“这可是小孩儿没娘,说来话长了,先头奴家是伺候赵官家的,姐姐是知道的……后来官家畏惧金人势力,匆匆退位,让位给当今天子,自己做了太上皇帝,也就没有那么多讲究,命人将奴家接出来,留在身边做个宫嫔服侍着,原本相安无事。谁知后来如今的官家也是抵挡不住,到底给金人攻破了城池,我原先指望着,与赵官家也是十来年的情份了,他怎么着也能保得住我,谁知道……”   说到此处眼圈儿一红,就滚下泪来,呜咽了几声,玉楼见状,又见她如今穿的服色,只怕已经落入完颜宗望手中,自然是那太上皇帝为了自保,竟然卖妻求荣,主动将她送入金营之中,这位师师姑娘平日里心高气傲,如何受得住这般屈辱,自然是心中羞愤难平的了。   想到此处连忙柔声劝道:“姑娘看开些吧,如今后宫之中就连正宫娘娘都有保不住的,又何况是寻常宫嫔呢……”李师师给她劝了一回,方才好些了,点头说道:“大娘子说的是,不提这些也罢了,当日奴家给人送入金营之中,暗暗的带了一块金子在身上,若是他们要乱来时,奴家还有一死呢,谁知来了几日,就给人关在一个小院儿里,也没人理我,后来一打听才知道,是那狠心……是那二太子在外头打仗还没回来,因为我是太上皇宫里出来的嫔妃,没有被重为营妓,也不敢有人前来滋扰。   后来那人回来,大娘子不知道,他们金人是不会怜香惜玉跟你调弄上手的,来了奴家房里就想强来,我虽然是风尘女子,好歹也是斯斯文文的人,岂能容他,当夜就咬伤了那人的肩膀……”说到此处,红药倒是忍不住扑哧儿一乐,李师师见状脸上一红,啐了一声道:“还没出阁的大姑娘,打听这些做什么,还不出去炖茶。”   红药听了,强忍住笑意退了出去,师师见她出去,方才说道:“二太子见状急了,又不好打女人的,只得兀自出去叫人给他治伤,我就趁着这个当口儿爬起来,将自己的脚带解下来,搭在房梁上头要投缳,谁知道吊了片刻,那二太子又回来寻我,见我讲讲断气了,连忙救了下来,叫人熬了姜糖水灌醒了我,因奇道:‘这几日赏下来的女子甚多,倒没有你这样烈性的,怎么,你心里还忘不了那老东西么?’。”   孟玉楼听见那完颜宗望称呼太上皇叫做老东西,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李师师也是跟着一乐,说道:“我当时也觉得好笑,就没忍住,给他都笑了,说道:‘他不懂得我的好处,我又死乞白赖念着他做什么?你又是什么东西,他再不好,也是斯斯文文怜香惜玉的,你再好,也是个不知道女孩儿家心思的粗人。’奴家原本指望激将之法,叫他恼羞成怒之下一刀把我送了,也是一个痛快,谁知那二太子也是个牛心左性的,因笑道:   ‘往日里见惯了你们的人见着我们就跑,如今想不到你这妮子比宋国的男人还强些个,这样最好,倒像是原先我们草原上的女人,只是如今萧氏做了后族,渐渐的也学着汉人的模样儿,说话蚊子哼哼似的,以为这样就是美人儿了,真叫我瞧不上,倒不如你这宋国的女子泼辣。’我听见他说起蚊子哼哼似的,想起往日在勾栏李家,也有许多不红的姑娘乔模乔样的,又是忍不住给他逗笑了,也是心中气那赵官家负了我,就半推半就的从了他……”   说到此处,面上带了羞愧模样,孟玉楼有心对她说起自己的丈夫也是金人出身,又怕节外生枝,想来想去还是不说的好,因柔声劝道:“如今兵荒马乱的,我们一介女流,求的还不是立锥之地么,况且是那赵官家将你抛撇在先,姑娘再走一步也不是什么错处。只是不知道红药这蹄子如何落在姑娘手中了呢?”   李师师因说道:“当日我在他营里住下,他待我倒是真心实意的,也不派人看管我,任凭走动,我有一日闲逛到了一处监牢之外,见了这妮子奄奄一息的给人关着,就隔着栅栏问她,谁知她好似认得我的模样儿,叫我师师姑娘,我仔细一瞧原是姐姐的丫头,连忙命人解下来,问她如何流落此处,这丫头只说是给金兵捉了来的,我就求了二太子,叫她在我房里服侍罢了。谁知道没几日,你们竟然找了来,这可是天缘凑巧呢。”   玉楼听闻此言心中十分欢喜,又有些体己话想要对红药说的,只是不方便提出来,一时间红药炖了茶进来,那李师师何等聪明,自然知道孟玉楼主仆两个生离死别了一番,这会儿正想说些私房话,就搭讪着出去,说是坐久了怪累的,要往院子里头逛逛,留了她们主仆在房里。   玉楼见旁边没人,连忙拉住了红药的手,还没说话眼圈儿就红了,红药也是滚下泪来,一面又伸手在腮边抹了抹笑道:“如今都是好端端的,奶奶又难过什么呢,方才奴婢去前头见了爷了,听说奶奶如今过了门儿,又有了哥儿,岂不是四角俱全、两全其美么?”   玉楼闻言红了脸说道:“他倒是个嘴快的,我这里还想着怎么跟你说呢……”红药笑道:“这有什么不好说的,我心里欢喜还来不及呢,方才又去见了我小鸾妹子,我们两个笑一回哭一回的,一旁的丫头还以为我们疯魔了呢。”   玉楼点头说道:“既然这一回有惊无险,不如就跟了我们去吧,在这里总不是长久之计,如今既然已经议和了,你年纪也不小,总要说人家儿的。”   红药闻言摇了摇头说道:“如今我在这里服侍我们娘娘也很便宜的,又是从前的旧相识,她也从来不把我当做一般宫娥彩女看待,至于嫁人……这些年奴婢虽然不曾挑明,奶奶自然是明白我的心思的……”   孟玉楼听了这话心中一紧,眼圈儿一红说道:“姐儿,是我对不住你……”红药闻言连忙摇头说道:“奶奶这是说哪里话呢,红药打从心底里敬佩奶奶,若是爷心里有了别人,说什么我也不服气,定然是要争一争的,可是只有你,我知道这一世我自然不如你,心里反而清楚明白了许多。   奶奶可知道当日我为什么奋不顾身去寻你回来,不光是因为多年主仆情份,也是奴婢那一回对爷寒了心,知道他心中翻来覆去只想着奶奶一人,奴婢就算是个侍妾的身份也是指望不上了,才下定决心死在此处,报答爷和奶奶的知遇之恩,谁知道那二太子因为本是同族,竟然不肯加害,只将我关起来好生养着,打算来日再拿我与爷换些好处,又遇见了娘娘,救了下来,奴婢也不是没有想过再回去找你们,只是如今我走到哪里都是多余的人了,又回去多此一举做什么呢……”   作者有话要说:快了快了~   ☆、第百二十六回   玉楼听了红药的打算,低头想了想,又说道:“如今两国议和,只怕金人虽然骁勇,却过不惯中原的日子,少不得还是要退回去的,到时候师师姑娘已经嫁人,自然要跟他们一起出塞,姐儿难道也要跟着回去么,往日里你原是爷身边的人,立场又不一样,此番跟了去,只怕那完颜宗望还要费心思防备你,又何必做这吃力不讨好的勾当,倒不如依旧跟着我和爷过日子,等世道太平了一些,给你说一家人家儿完婚岂不好么?若是你真放不下,你看我是那样不容人的人?就是把你收用了……”   话没说完,红药早就红了脸说道:“许多日子不见,奶奶越发会浑说了,奴婢才不做那样耽误人家姻缘的勾当,况且是咱们家这一位,牛心左性的,眼里就只有你,又何必叫他为难。”   玉楼笑道:“就算不是他,中原之内温柔体贴的男子也不少,怎么就那么巧,一个和你心意的都没有呢,依我说你还是跟着我们走吧,留在此处终究是客居,那师师姑娘如今深得二王爷的怜爱敬重,想来也不用你再操心的了。”   红药低了头不曾说话,正想着,就听见外头李师师的声音笑道:“大娘子好生不知道知恩图报呢,怎么奴家出去一会儿,就在这里要挖走我的人。”玉楼听了脸上一红,连忙站起来说道:“姑娘误会了,奴家……”   那李师师不等她说完就笑道:“看你,到这般见外起来,我不过是说句玩儿话,方才出去见了拙夫,他说你们大人跟他要了好几次这个丫头呢,如今不给是不成的了,我们才亲近这几日,心里倒真是舍不得这孩子呢。”   说着,吩咐旁的宫娥彩女收拾箱笼,找出一串明珠来,递给红药笑道:“你收着,就当是服侍我一场得的吧。”红药见状连忙谦让,李师师摇头说道:“你不知道,这原是太上官家给我的,我嫌他薄情,瞧见了就不耐烦,却又狠不下心肠来扔了,只得随身带着,如今你要出去,就帮我带走了这个念想,岂不是两全其美么?”   红药听见这话,方才点头收了,一面对着李师师拜了两拜,算是辞别旧主。主仆两个打点妥当,又往前头会齐了杨戬,一家人告辞出来,依旧上车南行,玉楼因隔着车帘子问杨戬说道:“口信儿都捎给他了,他到底打算拿官家怎么办呢?”杨戬闻言说道:“他一个马背上头长起来的人,能有什么主意,我叫他一个法子,叫做搜山检海捉赵构,他倒喜欢。”   玉楼听了心中老大不忍,连忙说道:“如今咱们不是说好了修身养性,再不管红尘俗事,那赵官家虽然为人轻薄胆小,只是罪不至死,怎么非要追的人家到处乱跑,万一再打起来……”   杨戬闻言笑道:“我原不想如此兴师动众的,想着当日他对你恁般无礼,心里就窝着火气,只怕这样性子除非回转天庭之时方能消弭了,至于两国局势,当日那老神仙不是说了,劫数已过,叫咱们不必担心。”孟玉楼听了方才作罢。   主仆几个一路南迁,这一日又走到阳谷地面儿,孟玉楼眷恋故居,因与丈夫商议道:“原先我就住在这里,咱们初遇也是在此地,如今太平了,只是此地民生凋敝,人口稀少,倒也算是环境清幽,要不然,就还在西门府上住下,若是不太平时,再往南边迁移也使得,还有一件事……”   说到此事,面上却带出了些为难的神色来,杨戬见妻子神态,因柔声说道:“你是想祭拜故人一番,我说的对不对呢?”   孟玉楼闻言扑哧儿一笑说道:“也不枉我往日当你是个知己,你当真明白奴家的心,就是怕你心里多想,才不好说出来的……”杨戬摇头笑道:“当日听那吴神仙所说,天庭之上只因他三戏于你,王母娘娘才罚你今生三嫁,想来那前两个夫主必然也与你有些缘故,我倒犯不着吃这样的飞醋。”   夫妻两个商议妥当了,就命人赶车,依旧往西门府上而去,到了地方,玉楼带了丫头下车往院子里头瞧了瞧,但见满眼都是颓垣断壁,不复当日繁华景象,难免唏嘘一番,杨戬命亲兵将此处收拾干净了,夫妻两个依旧住在原先玉楼那一处独门独院之中,过了几日将府上里里外外粉饰一新,更名杨府,过起日子来。   却说这一日门上有人回禀,说是大奶奶的亲戚求见,是个叫杨宗保的举子,孟玉楼不曾想到这先头小叔子还在人间,也算是喜出望外,只因是实在亲戚,就命红药出外迎迓。   红药出去,但见那杨宗保立在天井当院之中,几年不见,如今倒生得越发长身玉立,比往年长高了好些,眉目之间多了成年男子的气概,不在是往日翩翩少年的模样儿,红药一面打量,一面迎上前去笑道:“二公子,可还认得故人么?”   那杨宗保抬眼一瞧,见是红药,倒是脸上一红,低头说道:“怎么不认得大姑娘,经年不见,倒出落得越发水灵了。”红药见这杨宗保不再像往日含羞躲避,倒会哄人,也是扑哧儿一乐,将他引到后堂去见孟玉楼。   玉楼见了这先头小叔子,倒是十分亲厚,赶着打听杨氏姑妈下落,才知道已经去世一段日子了,也陪着掉了几滴眼泪,又问他功名如何,听见如今已经做了进士,心中欢喜,又打听是否成亲,那杨宗保就红了脸不说话,倒是只管拿眼睛瞟着红药,玉楼心中明白,只是不知道红药心里如何,当下也不曾说破,就命人回了杨戬,留下杨宗保住两日。   到了晚间,孟玉楼因将小鸾支开,拿话问红药愿不愿意竟嫁给杨宗保为妻,红药闻言红了脸只管不说话,玉楼因笑道:“这孩子当年其实就跟我提过的,只是我想着你们两个都还小,也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后来动荡起来,彼此都没了音讯,谁想到如今故地重逢,我瞧着我这小叔子生得越发出息了,身上又有了功名,若是你跟了他去,也算是一段好姻缘,只是不知道你心里可曾……”   红药听了这话,连忙正色说道:“奶奶说的哪里话呢,如今奴婢要是再有那样的心思,岂不是对不起奶奶几次三番相救的患难之意了么?倒也不是奴婢不愿意去,只是舍不得奶奶,还想再服侍几年……”   玉楼闻言,揣摩着红药的意思,似乎是愿意,因说道:“这倒没什么,你小鸾妹子还小,还能帮衬着我房里的活计,况且你若是跟着我这小叔子,咱们依旧是亲戚,住得又不远,还是可以时常来往的。”又劝了红药几句,红药心中对那杨宗保原也有些好感,况且自己如今大了,一味赖在玉楼身边,就算她不说,旁人看着也是不好瞧的,就半推半就的答应了此事。   到第二日,玉楼将此事对杨戬说了,果然他也是欢喜,夫妻两个挑个好日子,打发红药出门,与那杨宗保做了夫妻,一时恩爱不必细表。   忙完了红药的婚事,接着家中又有客人,却说是杨戬故人,一见方才知道竟是那太医院的蒋竹山带了他浑家前来拜访,原来那蒋竹山自从金兵攻了进来,乱军之中竟遇上六房李瓶儿带着孩子逃难,他原本中意这位大娘子,如今见他们孤儿寡母的没了依靠,就索性娶在身边,将官哥儿收为义子螟蛉,视如己出,如今世道太平,又想着重回阳谷县内过活,原本打算落脚西门庆府上,来了一打听,原是孟玉楼回来,李瓶儿感念玉楼往日姐妹情份,所以撺掇丈夫前来拜见。   玉楼听见西门庆尚有一子留存世上,也是庆幸感慨,就与丈夫商议,虽然房子不好让出去,到底给了那蒋竹山几千两银子,叫他们夫妻两个再寻一处闲房买下过活,一面叫李瓶儿好生将养官哥儿,算是延续西门家一脉香火,至此两家好似亲戚一般往来不绝。   却说玉楼怀着身孕,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果然如同那吴神仙所说,是个大胖小子,阖家欢喜,这孩子生来聪慧异常,生而能言,长到几岁上面,诗词歌赋诸子百家竟是无一不精,乡里视为神童,只是孟玉楼夫妻两个并不教导他仕途经济,都是捡些清贵的学问教他,这孩子倒也出息,无论文武两科,竟是一学就会百伶百俐的。   也就在阳谷县中开枝散叶,延续杨戬与孟玉楼两个的一脉香烟,说也奇怪,但凡这家的孩子,都是生而知之,聪慧非常,只因乃是仙根遗落凡尘所致,想来与*凡胎之人不可同日而语,这是后话。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客官们长久以来的陪伴~下章开始温馨的番外奉上~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